焚書/卷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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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經題
[编辑]《大佛頂》者,至大而無外,故曰大;至高而莫能上,故曰頂。至大至高,唯佛為然,故曰《大佛頂》也。夫自古自今,誰不從是《大佛頂》如如而來乎?但鮮有知其因者耳。能知其因,如是至大,如是至高,則佛頂在我矣。然何以謂之至大?以無大之可見,故曰至大也。何以謂之至高,以無高之可象,故曰至高也。不可見,不可象,非密而何?人唯不知其因甚密,故不能以密修,不能以密證,而欲其決了難矣。豈知此經為了義之密經,此修為證明之密修,此佛為至大至高,不可見,不可象,密密之佛乎?此密密也,諸菩薩萬行悉從此中流出,無不可見,無不可象,非頑空無用之比也。是以謂之《首楞嚴》。《首楞嚴》者,唐言究竟堅固也。究竟堅固不壞,則無死無生,無了不了之人矣。
書決疑論前
[编辑]經可解,不可解。解則通於意表,解則落於言詮。解則不執一定,不執一定即是無定,無定則如走盤之珠,何所不可。解則執定一說,執定一說即是死語,死語則如印印泥,欲以何用也?
此書千言萬語,只解得《心經》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兩句經耳。經中又不曰「是故空中無色」乎?是故無色者眾色之母,眾色者無色之色,謂眾色即是無色則可,謂眾色之外別無無色豈可哉!由此觀之,真空者眾苦之母,眾苦者真空之苦,謂真空能生眾苦則可,謂真空不能除滅眾苦又豈可哉!蓋既能生眾苦,則必定能除滅眾苦無疑也。眾苦熾然生,而真空未嘗生,眾苦卒然滅,而真空未嘗滅。是以謂之極樂法界,證人此者,謂之自在菩薩耳。
今以厭苦求樂者謂之三乘,則《心經》所云「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又云「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者,皆誑語矣。
十法界以佛界與九界並稱,豈可即以裟婆世界為佛界,離此裟婆世界遂無佛界耶?故謂裟婆世界即佛世界可也,謂佛世界不即此裟婆世界亦可也。蓋厭苦,誰肯發心求樂?非喜於得樂,又誰肯發心以求極樂乎?極樂則自無樂,無樂則自無苦,無掛礙,無恐怖,無顛倒夢想。蓋有苦,有掛礙,有恐怖,有顛倒,而見以為無也。蓋有智有得,而見以為無得也。蓋有因有緣,有苦有集,有滅有道,而強以為無苦、集、滅、道也。蓋有空有色,有眼耳鼻舌身意,而強以為空中無色,無眼耳鼻舌身意也。故曰:「但有言說,皆無實義。」
夫經,言教也。聖人不得已而有言,故隨言隨掃,亦恐人執之耳。茍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則願力慈悲尤相之大者,生死之甚者,而可藉之以為安,執之以為成佛之根本乎?凡有佛,即便有願,即便有慈悲。今但恐其不見佛耳,不患其無佛願,無慈悲心也。有佛而無慈悲大願者,我未之見也。故有佛,即便有菩薩。佛是體,菩薩是用,佛是主人翁,菩薩是管家人;佛,是聖天子,菩薩是百執事。誰能離得?若未見佛而徒興假慈悲,殆矣!
解經文
[编辑]晦昧者,不明也。不明即無明。世間有一種不明自己心地者,以為吾之真心如太虛空,無相可得,祗緣色想交雜,昏擾不寧,是以不空耳。必盡空諸所有,然後完吾無相之初,是為空也。夫使空而可為,又安得謂之真空哉!縱然為得空來,亦即是掘地出生之空,如今人所共見太虛空耳,與真空總無交涉也。夫其初也,本以晦昧不明之故而為空;其既也,反以為空之故,益晦暗以不明。所謂晦暗,即是晦昧,非有二也。然是真空也,遇明白曉了之人,真空即在此明白之中,而真空未始明白也。茍遇晦暗不明之者,真空亦即在此晦暗之中,而真空未始晦暗也。故曰「空晦暗中。」唯是否心真空,特地結起一朵晦暗不明之色,本欲為空,而反為色,是以空未及為而色已暗結矣。故曰「結暗為色。」於是即以吾晦暗不明之妄色,雜吾特地為空之妄想,而身相宛然遂具,蓋吾此身原從色想交雜而後有也。
既以妄色妄想相交雜而為身,於是攀緣搖動之妄心日夕屯聚於身內,望塵奔逸之妄相日夕奔趣於身外,如沖破逐浪,無有停止,其為昏擾擾相,殆不容以言語形狀之矣。是謂心相,非真心也,而以相為心可歟!是自迷也。既迷為心,則必決定以為心在色身之內,必須空卻諸擾擾相,而為空之念復起矣。復從為空結色雜想以成吾身,展轉受生,無有終極,皆成於為空之一念,始於晦昧之無明故耳。夫既迷為心,是一迷也。復迷謬以為吾之本心即在色身之內,必須空卻此等心相乃可。嗟嗟!心相其可空乎!是迷而又迷者也。故曰「迷中倍人。」
豈知吾之色身洎外而山河,遍而大地,並所見之太虛空等,皆是吾妙明真心中一點物相耳。
是皆心相自然,誰能空之耶?心相既總是真心中所現物,真心豈果在色身之內耶?夫諸相總是吾真心中一點物,即浮漚總是大海中一點泡也。使大海可以空卻一點泡,則真心亦可以空卻一點相矣,何自迷乎?
比類以觀,則晦昧為空之迷惑,可破也已。且真心既已包卻色身,洎一切山河虛空大地諸有為相矣,則以相為心,以心為在色身之內,其迷惑又可破也。
念佛答問
[编辑]小大相形,是續鶩短鶴之論也。天地與我同根,誰是勝我者;萬物與我為一體,又誰是不如我者。我謂念佛即是第一佛,更不容於念佛之外復覓第一義諦也。如謂念佛乃釋迦權宜接引之法,則所謂最上一乘者,亦均之為權宜接引之言耳。古人謂佛有悟門,曾奈落在第二義,正仰山小釋迦吐心吐膽之語。後來中峰和尚謂學道真有悟門,教人百計搜尋,是誤人也。
故知此事在人真實怕死與不耳、念茍真,則悟與不悟皆為戲論,念佛參禪總歸大海,無容著唇吻處也。
征途與共後語
[编辑]弱侯之言,蓋為未得謂得者發耳。若方子及猶為勇往之時,豈宜以此言進之哉!然吾聞學者未得謂得真不少也,則即進之以此言亦宜。夫世間功名富貴,最易埋沒人。余老矣,死在旦夕,猶不免近名之累,況當熱鬧之場,擦粉塗額以悅於人,而肯究心生死,視人世繁華極樂以為極苦,不容加乎其身,余又安所求於世也?蓋生死念頭尚未萌動,故世間參禪學道之夫,亦只如此而止矣。則有鼻孔遼天者,亦足奇也我願弱侯勿太責之備也∶置勿論,且摘弱侯敘中語,以與侯商何如?
侯謂聲音之道可與禪通,似矣。而引伯牙以為證,謂古不必圖譜,今不必碩師,傲然遂自信者,適足以為笑,則余實不然之。夫伯牙於成連,可謂得師矣,按圖指授,可謂有譜有法,有古有今矣『牙何以終不得也?且使成連而果以圖語碩師為必不可已,則宜窮日夜以教之操,何可移之乎無人之境,寂寞不見之地,直與世之矇者等,則又烏用成連先生為也?此道又何與於海,而必之於海然後可得也?尤足怪矣!蓋成連有成連之音,雖成連不能授之於弟子,伯牙有伯牙之音,雖伯牙不能必得之於成連。所謂音在於是,偶觸而即得者,不可以學人為也者唯未嘗學,故觸之即契,伯牙唯學,故至於無所觸而後為妙也。設伯牙不至於海,設至壺成連先生猶與之偕,亦終不能得矣。唯至於絕海之濱,空洞之野,渺無人跡,而後向之圖譜無存,指授無所,碩師無見,幾昔之一切可得而傳者,今皆不可復得矣,故乃自得之也。此其道蓋出於絲桐之表,指授之外者,而又烏用成連先生為耶?然則學道者可知矣。
明有所不見,一見影而知渠;聰有所不聞,一擊竹而成偈:大都皆然,何獨矇師之與伯牙耶!
吾願子及如矇師,弱侯如居海上者,於是焉敬以書其後,而題曰「征途與共」以歸之。與共者,與共學也。子及以純甫為可與,故征途日與之共學。倘真可與共,則願並以此語與之可。
批下學上達語
[编辑]「學以求達」,此語甚不當。既說離下學無上達,則即學即達,即下即上,更無有求達之理矣,而復曰「求達」,何耶?然下學自是下學,上達自是上達,若即下學便以為上達,亦不可也。而乃曰「學以求達」,是果即下學以求達耶,抑別有求達之學耶?若即學求達,當如前詰;若別有求達之學,則剜肉作瘡,尤為揠苗之甚矣。故程伯子曰:「灑掃應對,便是精義入神。」曰:「便是。」則是即學即達也。然又曰:「人須是識其真心。」夫真心不可以識識,而可以學求乎?不可以學求,則又是離學而後有達也,故謂學以求達者非也。離學者亦非,即學者亦非,然則夫子何自而上達乎,此顏子所以終身苦孔之達矣。不曰「即學即達」,不曰「離學而達」,亦不曰「學以求達」,而但曰「下學而上達」,何其意圓請圓,令人心領神會而自默識於言意之中也。今觀灑掃應對,雖下愚之人亦能之,唯不能達乎其上,是以謂之下學也,是以謂之百姓也,是以謂謂之鄙夫也,是以謂之凡民也,是以謂之但可使由也。至於精義入神,則自然上達矣。上達,則為聰明聖智,達天德之人矣。是以謂之曰「形而上」也,謂之曰「可以語上」也,謂之曰「君子上達」也。雖顏子大賢,猶曰「未達一間」,曰「其殆庶幾」,況他人哉!則夫子之自謂莫我知,自謂唯天知者,信痛悼之極矣。
蓋世之學者,不是日用而不知,則便是見之為仁智,而能上達者其誰也?夫學至上達,雖聖人有所不知,而凡民又可使知之乎?故曰「吾有知乎哉」。雖聖人有所不能,而凡民又可使能之乎?故曰「民鮮能久矣」。民之所以鮮能者,以中庸之不可能也,非棄之也。然則下學者,聖凡之所同。夫凡民既與聖人同其學矣,則謂滿街皆是聖人,何不可也?上達者,聖人之所獨,則凡見之為仁智,與日用而不知者,總是不達,則總是凡民明矣。然則自顏子而下,皆凡民也。可畏也夫!先聖雖欲不慨嘆於由、賜之前可得耶?
書方伯雨冊葉
[编辑]楞嚴,唐言究竟堅固也。究竟堅固者是何物?此身非究竟不壞也,敗則歸土矣。此心非究竟不壞也,散則如風矣。聲名非究竟不壞也,天地數終,乾坤易位,古聖昔賢,載籍無存矣,名於何有,聲於何寄乎?切須記取此一著子:何物是堅固?何年當究竟?究竟堅固不壞是真實語,是虛謬語?是誑人語,是不誑人語?若誑人,是佛自誑也,安能誑人。千萬參取!
讀若無母寄書
[编辑]若無母書云:「我一年老一年,八歲守你,你既舍我出家也罷,而今又要遠去。你師當日出家,亦待終了父母,才出家去。你今要遠去,等我死了還不遲。」若無答云:「近處住一毫也不曾替得母親。」母云:「三病兩痛自是方便,我自不欠掛你,你也安心,亦不久掛我。兩不欠掛,彼此俱安。凡處就是靜處,如何只要遠去以求靜耶?況秦蘇哥從買寺與你以來,待你亦不薄,你想道情,我想世情。世情過得,就是道情。莫說我年老,就你二小孩子亦當看顧他。你師昔日出家,遇荒年也顧兒子,必是他心打不過,才如此做。設使不顧,使他流落不肖,為人笑恥」此之時,你要修靜,果動心耶,不動心耶?若不動心,未有此理;若要動心,又怕人笑,又只隱忍過日。似此不曾而不動心,與今管他而動心,孰真孰假,孰優孰劣?如此看來,今時管他,跡若動心,然中心安安妥妥,卻是不動心;若不管他,跡若不動,然中心隱隱痛痛,卻是動心。你試密查你心:安得他好,就是常住,就是金剛。如此只聽人言?只聽人言,不查人心,就是被境轉了。不境轉了,就是你不會安心處。你到不去住心地,只要去住境地。吾恐龍潭不靜,要住金剛;金剛不靜,更住何處耶?你終日要講道,我今日與你講心。你若不信,又且證之你師,如果在境,當住金剛;如果在心,當不必遠去矣。你心不靜,莫說到金剛,縱到海外,益不靜也。」
卓吾子讀而感曰:恭喜家有聖母,膝下有真佛。夙夜有心師,所矢皆罕音,所命皆心髓至言,顛撲不可破。回視我輩傍人隔靴搔癢之言,不中理也。又如說食示人,安能飽人,徒令傍人又笑傍人,而自不知恥也。反思向者與公數紙,皆是虛張聲勢,恐嚇愚人,與真情實意何關乎!乞速投之水火,無令聖母看見,說我平生盡是說道理害人去也。又願若無張掛爾聖母所示一紙,時時令念佛學道人觀看,則人人皆曉然去念真佛,不肯念假佛矣。能念真佛,即是真彌陀,縱然不念一句「彌陀佛」,阿彌陀佛亦必接引。何也?念佛者必修行,孝則百行之先。若念佛名而孝行先缺,豈阿彌陀亦少孝行之佛乎?決無是理也。我以念假佛而求見阿彌陀佛,彼佛當初亦念何佛而成阿彌陀佛乎?必定亦只是尋常孝慈之人而已。言出至情,自然刺心,自然動人,自然令人痛哭,想若無必然與我同也,未有聞母此言而不痛哭者也。
耿楚倥先生傳
[编辑]先生諱定理,字子庸,別號楚倥,諸學士所稱八先生是也。諸學士咸知有八先生,先生初不自知也。而此稱《楚倥先生傳》,何也?夫傳者,所以傳也。先生初不待傳,而此復為傳以傳之,又何也?蓋先生初不待傳,而余實不容不為先生傳者。按先生有德不耀,是不欲耀其德也;有才無官,是不欲官其才也。不耀德,斯成大德矣;不用才,始稱真才矣。人又烏能為先生傳乎?且先生始終以學道為事者也。雖學道,人亦不見其有學道之處,故終日口不論道,然目擊而道斯存也。所謂雖不濕衣,時時有潤者也。
莊純夫曾告我曰:「八先生云:『吾始事方湛一。湛一本不知學,而好虛名,故去之。最後得一切平實之旨於太湖,復能收視返聽,得黑漆無人無門之旨於心隱,乃始充然自足,深信而不復疑也。唯世人莫可告語者,故遂終身不談,唯與吾兄天台先生講論於家庭之間而已。』故亦遂以天台為師,天台亦自謂吾之間學雖有所契,然賴吾八弟之力為多。子庸曾問天台云:「《學》《庸》、《語》、《孟》,雖同是論學之書,未審何語最切?』天台云:『聖人人倫之至一語最切。』子庸謂終不若未發之中之一言也。」余當時聞之,似若兩件然者。夫人倫之至,即未發之中,茍不知未發之中,則又安能至乎?蓋道至於中,斯至矣。故曰:「中庸其至矣乎。」又曰:「無聲無臭至矣。」
歲壬申,楚倥遊白下,余時懵然無知,而好談說。先生默默無言,但問余曰:「學貴自信,故曰『吾斯之未能信。』又怕自是,故又曰『自以為是,不可與入堯、舜之道。』試看自信與自是有何分別?」余時驟應之曰:「自以為是,故不可與入堯舜之道;不自以為是,亦不可與人堯舜之道。」楚倥遂大笑而別,蓋深喜余之終可入道也。余自是而後,思念楚倥不置,又以未得見天台為恨醜入滇,道經團風,遂舍舟登岸,直抵黃安見楚倥,並睹天台,便有棄官留住之意。二倥見余蕭然,勸余復入,余乃留吾女並吾婿莊純夫於黃安,而因與之約曰:「待吾三年滿,收拾得正四品祿俸歸來為居食計,即與先生同登斯岸矣。」楚倥牢記吾言,教戒純夫學道甚緊;吾女吾婿,天台先生亦一以己女己婿視之矣。
嗟嗟!余敢一日而忘天台之恩乎!既三年,余果來歸,奈之何聚首未數載,天台即有內召,楚倥亦遂終天也!既已戚戚無歡,而天台先生亦終守定「人倫之至」一語在心,時時恐余有遺棄之病。余亦守定「未發之中」一言,恐天台或未窺物始,未察倫物之原。故往來論辯,未有休時,遂成捍格,直至今日耳。今幸天誘我衷,使余舍會「未發之中」,而天台亦遂頓忘「人倫之至」。乃知學問之道,兩相舍則兩相從,兩相守則兩相病,勢固然也。兩舍則兩忘,兩忘則渾然一體,無復事矣。於是以不避老,不畏寒,直走黃安會天台於山中。天台聞余至,亦遂喜之若狂。誌同道合,豈偶然耶!然使楚倥先生而在,則片言可以折獄,一言可以回天,又何至苦余十有餘年,彼此不化而後乃覺耶!設使未十年而余遂死,余終可以不化耶,余終可以不與天台合耶!故至次日,遂同其子汝念往拜先生之墓,而先生之墓木拱矣。余既痛九原之不可作,故特為此傳,而連書三紙以貽之:第一紙以呈天台,誌余喜也。第二紙付汝念、汝思,使告而焚之先生之墳,誌余恨也。第三紙特寄子健於京,誌余喜而且恨,恨而又喜也,蓋子健推愛兄之心以及我,可謂無所不至矣。故為傳,傳余意以告先生云。
敬少時多病,貪生無術,藉楚倥兄介紹,得受業於耿天台先生之門。先生雖知余學沈於二氏,然愛余猶子也。繼因往來耿宅,得與李卓吾先生遊,心切師事之。兩先生以論道相左,今十餘年矣。敬居其間,不能贊一辭,口含黃藥,能以氣向人乎?唯恨楚倥兄早逝耳。三日前,得楚倥長郎汝念書。汝念以送莊純夫到九江,專人馳書白下,報喜於余云:「兩先生已聚首,語甚歡契。」越三日,則為十二月二十九,余初度辰也,得卓吾先生寄所著《楚倥先生傳》,述兩先生契合本末且悉。余讀之,不覺淚下曰:「兩先生大而化矣,乃適以今日至,豈非余更生辰耶,抑楚倥先生復作也!」因手書而梓之板成,以付汝念及余婿汝思,周思敬跋。
附周友山為僧明玉書法語周思敬
[编辑]萬壽寺僧明玉,事溫陵李長者日久矣。長者本為出世故來此,然世人方履人間世,月夜整頓人世事尚無休時,而暇求出世之旨以事出世之人乎?雖出家兒猶然,何況在家者。且長者性方行獨,身世孤單,生平不愛見俗人,聞俗語,以故身世亦孤。唯愛讀書。讀書每見古忠烈士,輒自感慨流涕,故亦時時喜聞人世忠義事。不但以出世故來見長者,長者方喜之;若或有以真正的實忠義事來告,長者亦無不喜也。是故明玉和尚喜以興福寺開山第一祖無用事告長者云:」興福寺,古剎也。無用,方僧也。無用遊方來至其寺,憫寺憎之衰殘,忿居民之侵害,持竹槍連結果一十七條性命,然後走縣自明,詣獄請死。縣令憐之,欲為出脫,無用不從,遂即自刎。寺憎感其至性,能以身護法,以死衛眾,遂以此僧為開山第一祖。至今直寺者守其規程,不敢少犯。」長者聞之,歡喜無量,叫明玉而言曰:「爾莫輕易說此僧也。此僧若在家,即真孝子矣,若在國,則真忠臣矣;若在朋友,則真義士矣;若肯學道參禪,則真出世丈夫,為天人師佛矣,可輕易也耶!蓋天地間只有此一副真骨頭耳。不問在世出世,但有此,百事無不成辦也。」
明玉之告長者,並長者之語明玉如此。今年春,明玉為興福寺直歲僧來求法語於余,余因以得問長者之語,遂語明玉曰:「即此是法語矣,又何求乎?茍直歲僧聞此語,則能念祖德也,繼繼繩繩,山門不墜矣,茍合寺僧聞此語、則毋忘祖功也,歲歲年年,規程一如矣。
況因此得聞長者之風,頓明出世大事乎?明玉可即以此語登之於軸,懸之於直寺方丈之室,庶幾合寺僧眾,雲遊道侶,過而讀焉。或有真正骨頭者,急來報我,我將攜以見長者,俾長者不至孤單也。」
題關公小像
[编辑]古稱三傑,吾不曰蕭何、韓信、張良,而曰劉備、張飛、關公。古稱三友,吾不曰直、諒與多聞,而曰桃源三結義。嗚呼!唯義不朽,故天地同久,況公皈依三寶,於金仙氏為護法伽藍,萬億斯年,作吾輩導師哉!某也四方行遊,敢曰以公為逑。唯其義之,是以儀之,唯其尚之,是以像之。
三大士像議
[编辑]觀世音像高一尺四寸,文殊橡高一尺二寸,面俱向南,而意思實時時照觀世音。獨普賢像高一尺二寸,面正向如觀世音然,而呋坐磐石則如文殊。普賢與文殊二大菩薩所坐石崖,比觀世音坐,俱稍下三四寸,俱相去一尺九寸。羅漢等像俱高六七寸,有行立起伏不同。觀音坐出石崖一尺三寸,文殊普賢坐,出石崖一尺一寸。佛有玲瓏山石覆罩其頂,俱出崖三尺四寸,直至橫斷崖遂止,高處直頂穿山穴,石崖自東來,至正中亦遂止。觀世音旁有善財執花奉獻。崖又稍斷,復起一陡崖,轉向正中坐,坐文殊師利。又自西斜向東,連生兩崖:一崖建塔,一崖坐普賢。即此三坐。上方,迢遞逶迤,或隱或現,或續或絕,俱峻險古怪,則羅漢等往來其間。用心如意塑出,用上好顏料裝成,即有賞;不則明告佛菩薩,即汝罰也。
時有眾僧共見,曰:「崖上菩薩,法身莫太小麽?」和尚曰:「只有山藏人,未有人包山。」後菩薩像出,和尚立視良久,教處士曰:「三大士總名菩薩,用處亦各不同。觀音表慈,須面帶慈容,有憐憫眾生沒在苦海之意。文殊表智,凡事以智為先,智最初生,如少男然,面可悅澤豐滿,若喜慰無盡者。普賢表行,須有辛勤之色,恰似諸行未能滿足其願。若知此意,則菩薩真身自然出現,可使往來瞻仰者頓發菩提心矣。豈不大有功德哉!不但爾也,即汝平生塑像以來,一切欺天誑人之罪,皆得銷隕矣。」時有一僧對曰:「也要他先必有求懺悔之心乃可。」和尚呵之曰:「此等腐話,再不須道!」處士金姓,眇一目,視瞻不甚便,而心實平穩可教。像之面目有些不平整,和尚每見,輒嘆以為好,豈非以其人乎,抑所嘆在驪黃之外也?眾僧實不知故。因和尚歸方丈,即指令改正。和尚大叫曰:「叫汝不必改,如何又添改也?」金處士牙顫手搖,即答云:「非某甲意,諸人教戒某也。」林時亦在傍,代啟和尚曰:「比如菩薩鼻不對嘴,面不端正,亦可不改正乎?」
和尚欣然笑曰:「爾等怎解此個道理,爾試定睛一看:當時未改動時,何等神氣,何等精采。公有神則自活動,便是善像佛菩薩者矣,何必添補令好看也。好看是形,世間庸俗人也。活動是神,出世間菩薩乘也。好看者,致飾於外,務以悅人,今之假名道學是也。活動者,真意實心,自能照物,非可以肉眼取也。」
適居士楊定見攜寶石至,和尚呼侍者取水凈洗,因置一莖草於凈幾之上,取石吸草,以辨真不。蓋必真,乃可以安佛菩薩面頂肉髻也。乃石竟不吸草。
和尚乃覺曰:「寶石不吸腐草,磁石不引曲針,自古記之矣。快取一莖新草來投之!」一投即吸。
和尚喜甚,曰:「石果真矣!此非我喜真也,佛是一團真者,故世有真人,然後知有真佛;有真佛,故自然愛此真人也。唯真識真,唯真逼真,唯真念真,宜哉!然則不但佛愛此真石,我亦愛此真石也。不但我愛此真石,即此一粒真石,亦惓惓欲人知其為真,而不欲人以腐草誣之以為不真也。使此真石遇腐人投腐草,不知其性,則此石雖真,畢竟死於腐人之手決矣。」
佛像菩薩坯胎已就,處土長跪合掌而言曰:「請和尚看安五臟!」
和尚笑曰:「且住!我且問爾,爾曾留有後門不?若無門,即有腹臟,屎從何出?所以你們愚頑,未達古人立像之意。古人立像,以眾生心散亂,欲使之睹佛皈依耳。佛之心肝五臟,非佛罔知,豈是爾等做得出也!且夫世之塑神者,必安五臟,穿七孔,何也?為求其靈而應也,庶幾祈該福,祈免禍得免禍也。此世人塑神事神之本意也。若我與諸佛菩薩則不然。若我以諸佛菩薩為心,則吾心靈,眾僧若以諸佛菩薩為心,則眾僧心靈。借佛菩薩像以時時考驗自己心靈不靈而已。靈則生,不靈則死。是佛菩薩之腹臟常在吾也。」
處士又曰:「某日開光,須用活雞一隻刺血點目睛。」和尚曰:「我這裏佛自解放光,不似世上一等魍魎匠、魑魅僧巧立名色,誑人錢財也。且去用心妝出,令一切人見之無不生渴仰心,頓舍深重恩愛苦海,立地欲求安樂解脫、大光明彼岸,即爾塑事畢矣,我願亦畢矣。無多言!再無多言!」
故至今未安五臟,未開光。然雖未開光,而佛光重重照耀,眾僧見之,無不渴仰。
至五月五日,和尚閑步廊下,見莊嚴諸佛菩薩及韋馱尊者像,嘆曰:「只這一塊泥巴,塑佛成佛,塑菩薩成菩薩,塑尊者成尊者,欲威則威,欲慈則慈,種種變化成就俱可。孰知人為萬物之靈,反不如一泥巴土塊乎!任爾千言萬語,千勸萬諭,非聾即啞,不聽之矣←然哉,人之不如一土木也!」懷林時侍和尚,請曰:「和尚以人為止,人聞之必怒;以土比人,人聞之必以為太過。今乃反以人為不如土木,則其以和尚為胡說亂道,又當何如也?然其實,真不如也,非太過之論也。記得和尚曾嘆人之不如狗矣,謂狗終身不肯背主人也。又讀孫堅《義馬傳》、曾嘆人之不如馬矣,以馬猶知報恩,而人則反面無情,不可信也。今又謂人更土木之不如,則凡有情之禽獸,無情之上木,皆在人上者,然則天亦何故而生人乎?」
「噫!此非爾所知也。人之下者,禽獸土木不若,固也;人之上者,且將咸若禽獸,生長草木,又豈禽獸草木可得同乎?我為下下人說,不為上上人說。」林復請曰:「上下亦何常之有?記得六祖大師有云:「下下人有上上智』,有上智則雖下亦上,『上上人有沒意智』,沒意智,則雖上亦下。上下之位,固無定也。」「噫!以此觀之,人決不可以不慎矣。一不慎即至此極,頓使上下易位。我與子從今日始,可不時時警惕乎!」
沙彌懷林記。
代深有告文時深有遊方在外
[编辑]龍潭湖芝佛院奉佛弟子深有,謹以是年月日,禮拜梁皇經懺以祈赦過宥愆事。念本院諸僧雖居山林曠野,而將就度日,不免懶散茍延,心雖不敢以遂非,性或偏護而祗悔。夫出家修行者,必日乾而夕惕,庶檀越修供者,俱履給有功。早夜恩惟,實成虛度。縱此心凜凜,不敢有犯;而眾念紛紛,能無罔知。公一毫放過,即罪同丘山;況萬端起滅,便禍在旦夕乎?
深有等為此率其徒若孫,敬告慈嚴,慈以憫眾生之愚,願棄小過而不錄;嚴以待後日之譴,姑準自改而停威。則萬曆二十一年十月以前,已蒙湔刷;而從今二十一年十月以後,不敢有違矣。
又告
[编辑]切以誦經者,所以明心見性,禮懺者,所以革舊鼎新。此僧家遵行久矣。皆以歲之冬十月十五日始,以次年春正月十五日終。自有芝佛院以來,龍潭僧到今,不知凡幾誦而凡幾懺矣,而心地竟不明,罪過竟不免,何哉?今卓吾和尚為塔屋於茲院之山.以為他年歸成之所,又欲安期動眾,禮懺誦經。以為非痛加仟悔,則誦念為虛文;非專精念誦,則禮懺為徒說。
故此兩事僧所兼修,則此會期僧家常事也。若以兩者目為希奇,則是常儀翻成曠典,如何可責以寡過省愆之道,望以明心見性之理乎?謂宜於每歲十月,通以為常。否則每一期會,必先起念;先起念已,然後舉事;既舉事已,然後募化,既募化已,然後成就。如此艱辛,謂之曠典,不亦宜乎!從今以後,不如先期募化有緣菩薩,隨其多寡,以為資糧。公得二時無饑,即可百日聚首。於是有僧常覺,慨然任之。不辭酷烈之暑,時遊有道之門;不憚跋涉之勤,日履上聖之室。升合不問,隨其願力,無不頓發菩提妙心;擔荷而來,因其齋糧,可使隨獲菩提妙果。誦經者明心,而施主以安坐自收善報;禮佛者仟罪,而施主以粒米遂廣福田。
不唯眾僧不致虛度,雖眾施主亦免唐捐。覺之功,不既溥乎!但如此歲歲年年,則眾僧有福,施主有福,常覺亦有福。恐以我為妄語,故告佛使明知之。
禮誦藥師告文
[编辑]余兩年來,病苦甚多,通計人生大數,如我之年,已是死期。既是死期,便與以死,乃為正理,如何不賜我死,反賜我病乎?夫所以賜之病苦者,謂其數未至死,尚欲留之在世,故假病以苦之,使之不得過於自在快活也。若我則該死之人:壽至古稀,一可死也;無益於世,二可死也;凡人在世,或有未了業緣,如我則絕無可了,三可死也。有此三可死,乃不即我死,而更苦我病,何也?聞東方有藥師琉璃光王佛發大弘願,救拔病苦眾生,使之疾病涅槃。卓吾和尚於是普告大眾,趁此一百二十日期會,諷經拜懺道場,就此十月十五日起,先諷《藥師經》一部四十九卷,為我祈求免病。想佛願弘深,決不虛妄也。夫以佛願力而我不求,是我罪也。求佛而佛不理,是不慈也;求佛而佛或未必知,是不聰也:非佛也。吾知其決無是事也。願大眾為我誠心念誦,每月以朔望日念此經,共九朔望,念經九部。嗚呼!
誦經至九部,不可謂不多矣;大眾之殷勤,不可謂不虔矣。如是而不應焉,未之有也。公可死,不可病。苦口丁寧、至三再三,願佛聽之!
移住上院邊廈告文
[编辑]龍湖芝佛院佛殿之後,因山蓋屋,以為卓吾藏骨之室。蓋是屋時,卓吾和尚往湖廣會城,居士楊定見及常住僧常中、常通等告神為之。二和尚歸,又告神添蓋兩廂,及前廊邊兩廈。
草草成屋,可居矣,和尚但念力出眾人,成此大屋,宴然居之,不特心神不安,面貌且有厚顏也。屋成,遂題扁懸其額曰:「阿彌陀佛殿」。中塑西方接引佛一尊,高一丈二尺,以為院僧三時念佛、瞻像皈依之地。南向廂房三間,塑起普陀懸崖,坐觀世音菩薩於崖石波濤之上,以顯急苦難大慈悲之力,使眾僧有所依怙,不生怖畏。前廊五間,中間塑韋馱尊者金像一區,連座高九尺,專賴其擁護僧眾,使精勤者獲利益,怠昏者用一杵,故扁其額曰「護法尊者之殿」,而觀音則直書「南無觀世音菩薩」七字而已。殿之東西,供養達磨、伽藍二像。
門樓北上,其神在上,南向則為執金剛神,專聽護法尊者主使。有此種種慈悲威嚴佛菩薩真容,則和尚借佛背後半間丈室以藏骨,心亦安矣。今尚未塑佛,未敢入居正室,且亦未敢謝土。何也?土木之功未得止,則動土之事尚有勞也。公欲擇日入居邊廈,不得不告。
禮誦藥師經畢告文
[编辑]和尚為幸免病喘,結經謝佛事。念今日是正月十五之望日,九朔望至今日是為已足,九部經於今日是為已完。誦經方至兩部,我喘病即減九分;再誦未及四部,我忍口便能齋素。
齋素既久,喘病愈痊;喘病既痊,齋素益喜。此非佛力,我安能然?雖諷經眾僧虔恪無比,實藥王菩薩憐憫重深,和尚不勝禮謝禱告之至。和尚再告:有小僧常通見藥師如來即愈我疾,亦便發心,隨壇接諷,祈瘡口之速合。乃肅躬而致虔,以此月十六之朝,請大眾諷經一部。
嗚呼!佛乃三界之大父,豈以僧無可取而遂棄之;況我實諸佛之的嗣,又豈忍不以我故而不理也!念此僧雖非克肖,在僧中亦無大愆。鐘磐齊臻,鼓缽動響。經聲昭徹,佛力隨施。兩年未愈之瘡,藥王一旦加被,何幸如之。為此代懇,不勝瞻依!
代常通病僧告文
[编辑]龍湖僧常通,為因病瘡苦惱,禮拜水懺,祈佛慈悲事。重念常通自從出家,即依三寶。
叵耐兩年以來,痰瘤作祟,瘡疼久纏,醫藥徒施,歲月靡效。咸謂必有冤業,恐非肉眼能醫;倘求一時解除,須對法王懺悔。第顧微未,何緣上達於彼蒼,縱出至誠,未必降臨於下地。
歷觀前劫,想不能如悟達師之戒律精勤,重重十世以為高僧;俯念微驅,又不如歌利王之割截身體,節節支解而無嗔恨,舉足下足,罔非愆尤;日增月增,無可比喻。因忍痛以追思,或明知而故犯。此已往其奈之何,恐將來當墮無間,所賴眾弟兄等:同心一意,頓興灸艾分痛之真情;因病生憐,遂起借花獻佛之妄念。以是吉日,禮拜懺文。仗諸佛為證明,一懺更不再懺;對大眾而發誓,此身即非舊身。若已滅罪而更生,何異禽獸;倘再悔罪而復懺,甘受誅夷。伏願大慈大悲,曲加湔刷;大雄大力,直為洗除,法水暗消,瘡口自合。此蓋佛菩薩憫念敝之恩,與眾弟兄殷勤禮拜之致也。
安期告眾文
[编辑]一常住中所有事務,皆是道場;所作不茍,盡屬修行。唯愚人不信,不肖者茍且,須賴師長教督之耳。今師不知教督,其徒又不畏慎,則所有事務令誰為之?必至於廢弛荒散而已。
尚賴一二徒子徒孫之賢者自相協力,故龍湖僧院得以維持到今。然中間不無偷情成性,必待呼喚而後作者;或恃頑不理,雖呼喚之而亦不為者。未免有三等僧眾在內,則雖欲不荒散,終不可得矣。夫此間僧眾約有四十餘人,各人又受徒子,徒子又收徒孫,日益月增,漸久遂成大叢林,而皆相看不肯作務,則雖有一二賢者,其奈之何!況今正當一百二十日長期,大眾雲集,十方檀越,四海龍象,共來瞻禮者乎?
為此,將本院僧眾分為二等,開列於後,庶勤惰昭然,務化惰為勤,以成善事,報施主之德,助師長之化,結將來之果,咸在於茲矣。勤者,龍象也。懶者,無誌也。若安坐而食十方之食,雖呼喚亦不作者,無恥也,皆賴賢師長委曲勸誘之。故有師長則責師長,若師長亦無之奈何,則責韋馱尊者。尊者輕則一杵,重則三杵畢矣,尊者勿謂我太嚴也。唯佛至細至嚴,所以謂之大慈大悲。故經曰《楞嚴》,又曰《華嚴》。嚴者所以成悲也,爾韋馱又不可不知也。勿太酸澀,佛法不是腐爛之物。第一等勤行僧有八。此八眾,余所親見者,其敞作務,不避寒暑勞苦極矣,第二等躲懶僧眾三名,第三等奸頑僧眾一名。此二等三等之眾,據我目見如此耳。若懶而能勤,頑而能順,即為賢僧矣。公常住徒有人食飯,無人作務,且人數雖多,皆非是作重務之人,則此十餘眾者,可不加勤哉!努力向前,毋受尊者之杵可也。
告土地文
[编辑]自庚寅動工以來,無日不動爾土,無歲不勞爾神。唯爾有神,凡百有相,遂使群工竭力,眾僧盡心,以致佛殿告成,塔屋亦就。同令趺坐直上,則西方阿彌陀佛一軀也,金碧輝煌,宛有大人貴相矣。瞻仰而來者能無頓興念佛念法之心乎?卓立在前,則護法韋馱尊者威容也,金甲耀光,已手降魔寶杵矣。專修凈業者能無更堅不懈不退之志乎?又況觀音、勢至咸唱導於吾前,更有文殊、普賢同啟迪於吾後。懸崖千丈,友羅漢直抵上方;少室無余,面達磨猶在東壁。誰無緩急,大士即是救苦天尊;孰識平生,雲長尤是護法伽藍。黑海有門,唯法無門,現普陀於眼底;上天有路,唯道無路,睹靈山在目中。十界同虛,判念便分龍虎;六總寂靜,一棒打殺猢猻。從茲繼繼繩繩,咸願師師濟濟。務同一念,莫有二心。則卓吾之廬,即是極樂凈土;龍湖上院,遍是華嚴道場矣。此雖仗佛之賜,實亦爾相之能。故特塑爾之神,使與司命並列。虔恭致齋,不酒不肉;殷勤設素,匪葷匪腥。唯茶果是陳,只蔬飯以供。名香必藝,願與司命齊意;好花用獻,當聽韋馱指麾。有惡則書,見過速錄。細微畢舉,毋曰我供汝也而有阿私;小大同登,毋曰眾汝敬也而有偏黨。幽明協贊,人神同欽。則爾土有力,帝將加升,長守此湖,永相依附矣。
告佛約束偈
[编辑]龍湖芝佛上院,從新創立道場,上殿阿彌陀佛,下殿韋馱尊者。特地接引眾生,不是等閑作伴。觀音文殊普賢,悲智行願交參。從今皈依得地,皆賴信女善男。韋馱尊者何為?寶杵當頭立斷。毫髮分明可畏,尤勿容易等閑!為此與眾約束,不緊不嚴不慢。四時不須起蚤,黎明報鐘方好。清早《金剛》一卷,春夏秋冬一樣。二鼓念佛一千,冬春二時為然。休夏依時自恣,不是仿古模賢。公記誦經念佛,緊閉門戶莫忽!恐若閑人雜沓,致使誦念閑歇。早晨報鐘甫畢,便入諸殿上香。上香必須鳴磐,磐動知是行香。失磐定是失香,面佛夫半晌,大眾聞鐘齊起,急忙整頓衣裳。嗽洗諸事各訖,沙彌如前撞鐘。首眾即便領眾,以次合掌致恭。前後不得參差,先行拜禮韋馱,然後觀音上殿,虔恭禮拜一遍。上殿鋪設經卷,高聲跪誦《金剛》。誦罷齋畢何為?依舊諷讀《法華》。每歲三冬無事,日日《華嚴》一卷。不許安期抄化,擾害菩薩善良。公得二時粥飯,便當吃緊思量。如果粥飲不繼,沿門持缽可也。
公知聽其自至,便知為僧便宜。為僧不須富貴,富貴不須為僧。為僧為己生死,人死於己何與!何必哀死吊喪,替人慶生喜旺,無故遨遊街市,及自上門上戶。不許赴請誦經,不許包攬經誦。不許諷誦《玉經》。公奪道人衣缽。不許私習應付,侵占萬壽僧飯。不許放債生利,不許買賤賣貴。一切富貴心腸,盡付龍湖流水。須知回頭無多,縱使忍饑不久。不聞衣祿分定,非人智力能求。何況一身一口,何必過計私憂!自謂是佛弟子,卻學市井下流,自謂禪僧無比,獨坐高貴上頭。猶然蠅營狗茍,無人替代爾羞。我勸諸人莫錯,快急念佛修福。公移此心念佛,便是清涼極樂。
二十分識
[编辑]有二十分見識,便能成就得十分才,蓋有此見識,則雖只有五六分才料,便成十分矣。
有二十分見識,便能使發得十分膽,蓋識見既大,雖只有四五分膽,亦成十分去矣。是才與膽皆因識見而後充者也。空有其才而無其膽,則有所怯而不敢;空有其膽而無其才,則不過冥行妄作之人耳。蓋才膽實由識而濟,故天下唯識為難。有其識,則雖四五分才與膽,皆可建立而成事也。然天下又有因才而生膽者,有因膽而發才者,又未可以一概也。然則識也、才也、膽也,非但學道為然,舉凡出世處世,治國治家,以至於平治天下,總不能舍此矣,故曰「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智即識,仁即才,勇即膽。蜀之譙周,以識勝者也。姜伯約以膽勝,而無識,故事不成而身死;費偉以才勝而識次之,故事亦未成而身死,此可以觀英傑作用之大略矣。三者俱全,學道則有三教大聖人在,經世則有呂尚、管夷吾、張子房在。空山岑寂,長夜無聲,偶論及此,亦一快也。懷林在旁,起而問曰:「和尚於此三者何缺?」余謂我有五分膽,三分才,二十分識,故處世僅僅得免於禍。若在參禪學道之輩,我有二十分膽,十分才,五分識,不敢比於釋迦老子明矣。若出詞為經,落筆驚人,我有二十分識,二十分才,二十分膽。嗚呼!足矣,我安得不快樂!雖無可語者,而林能以是為問,亦是空谷足音也,安得而不快也!
因記往事
[编辑]向在黃安時,吳少虞大頭巾曾戲余曰:「公可識林道乾否?」蓋道乾居閩、廣之間,故凡戲閩人者,必曰林道乾云。余謂爾此言是罵我耶,是贊我耶?若說是贊,則彼為巨盜,我為清官,我知爾這大頭巾決不會如此稱贊人矣。若說是罵,則余是何人,敢望道乾之萬一乎?
夫道乾橫行海上,三十餘年矣。自浙江、南直隸以及廣東、福建數省近海之處,皆號稱財賦之產,人物奧區者,連年遭其荼毒,攻城陷邑,殺戮官吏,朗廷為之旰食↓正刑、都總統諸文武大吏外,其發遣囚系,逮至道路而死者,又不知其幾也,而林道乾固橫行自若也。
今幸聖明在上,刑訪中,倭夷遠遁,民人安枕,然林道乾猶然無恙如故矣。稱王稱霸,眾願歸之,不肯背離。其才識過人,膽氣壓乎群類,不言可知也。設使以林道乾當郡守二千石之任,則雖海上再出一林道乾,亦決不敢肆。設以李卓老權替海上之林道乾,吾知此為郡守林道乾者,可不數日而即擒殺李卓老,不用損一兵費一矢為也。又使卓老為郡守時,正當林道乾橫行無當之日,國家能保卓老決能以計誅擒林道乾,以掃清海上數十年之通寇乎?此皆事之可見者,何可不自量也?
嗟乎!平居無事,只解打恭作揖,終日匡坐,同於泥塑,以為雜念不起,便是真實大聖大賢人矣。其稍學奸詐者,又攙入良知講席,以陰博高官,一旦有警,則面面相覷,絕無人色,甚至互相推委,以為能明哲。蓋因國家專用此等輩,故臨時無人可用,又棄置此等輩有才有膽有識之者而不錄,又從而彌縫禁錮之,以為必亂天下,則雖欲不作賊,其勢自不可爾。
設國家能用之為郡守令尹,又何止足當勝兵三十萬人已耶!又設用之為虎臣武將,則閫外之事可得專之,朝廷自然無四顧之憂矣。唯舉世顛倒,故使豪傑抱不平之恨,英雄懷罔措之戚,直驅之使為盜也。余方以為痛恨,而大頭巾乃以為戲;余方以為慚愧,而大頭巾乃以為譏:天下何時太平乎?故因論及才識膽,遂復記憶前十餘年之語。籲!必如林道乾,乃可謂有二十分才,二十分膽者也。
某曰:「如此則林道乾無識乎?無識安能運才膽而決勝也?」夫古之有見識者,世不我知,時不我容,故或隱身於陶釣,或混跡於屠沽,不則深山曠野,絕人逃世而已,安肯以身試不測之淵也?縱多能足以集事,然驚怕亦不少矣。吾調當此時,正好學出世法,直與諸佛諸祖同遊戲也。雖然,彼亦直以是為戲焉耳。以彼識見,視世間一切太頭巾人,舉無足以當於懷者,蓋逆料其必不能如我何也,則謂之日二十分識亦可也。
四海
[编辑]丘文莊謂自南越入中國始確南海,而西海竟不知所在。余謂《禹貢》言「聲教訖於四海」者,亦只是據見在經歷統理之地而紀其四至耳。所云四海,即四方也。故又曰「四方風動」,則可見矣,豈真有東西南北之海,如今南越之耗然可睹者哉!
今據見在四方論之:四川,天下之正西也,雲南則天下之西南,陜西則天下之西北。一正西,一西北,一西南,皆不見有海也。由陜西而山西,據大勢則山西似直正北之域矣,而正北亦無海也,唯今薊、遼鄰山東,始有海。從此則山東為東方之海,山東抵淮、揚、蘇、松以至錢塘、寧、紹等處,始為正東之海。公甌至福建,則古閩越地也,稍可稱東南海矣°東即南越地,今其治為南海郡,盡以為正南之海矣,不知閩、廣壤接,亦僅可謂之東南胡。
由此觀之,正西元海也,正北無海也,正南無海也,西北、西南以至東北皆無海,則僅僅正東與東南角一帶胡,又豈但不知西海所在耶!
且今天下之水皆從西出,西水莫大於江、漢。江有四:有從岷來者,有從沱來者,有從黑、白二水來者。漢有二:有從皤冢來者,有從西和僥外來者。此皆川中之水,今之所指以謂正西是也。水又莫大於黃河,黃河經過昆侖。昆侖乃西蕃地,是亦西也。雖云南之地,今皆指以為西南,然雲南之水盡流從川中出,則其地高於川中可知矣∵者水之所瀉,流之所始,而東西一海咸受之,則海決在下流之處,雲南、四川、山、陜等去海甚遠,皆可知也。雲南、川、陜之外,其地更高,又可知也。不然,何以不順流而西,往彼西海,而乃迢遞逶迤盡向東南行耶?則知以四川為正西者,亦就四方之勢概言之耳。今雲南三宣府之外,有過洋闊機大布,道自海上來者,此布我閩中趁之,則雲南旋繞而東,又與福建同海。則雲南只可謂之東南,而不得謂之西南,又可知矣。吾以是觀之,正南之地尚未載之輿圖,況西南耶?故余謂據今人所歷之地勢而論之,尚少正南與西南、正西與西北、正北與北東諸處者,以不見有菏卜之也。以天下三大水皆從川中出卜之,而知其難以復尋西海於今之世也。西海既不可尋,則又何名何從而祀海也?然則丘文莊欲祀北海於京之東北,楊升庵欲祀西海於滇之西南,皆無義矣,其誰享之?嗚呼!觀於四海之說,而後知世人之所見者小也,況四海之外哉!
八物
[编辑]嘗謂君子無怨,唯小人有之;君子有德必報德,而小人無之。夫君子非無怨也,不報怨也;非不報怨也,以直報怨也。茍其人可惡而可去,則報之以可惡可去之道焉;茍其人可好而可用,則報之以可好可用之道焉。其惡而去之也,好而用之也,直也,合天下之公是也。
其或天下不知惡而去之、好而用之也,而君子亦必去之、必用之,是亦直也,合天下之公理也。夫是之謂「以直」。既謂之直,則雖無怨於我者,亦必如是報之矣,則雖謂聖人未嘗報怨焉亦可也。若曰「以德報怨」,則有心矣,作偽矣,聖人不為也。至於人之有德於我者,則志在必報,雖以聖人為有心,為私厚,不計矣。何也?聖人義重者也。義重故可以托孤,而況托知己之孤乎?義重故可以寄命,而況寄有德之命乎?故曰「以德報德」。唯其人有必報之德,此世道所以攸賴,國家所以有托,綱常所以不墜,人倫所以不滅也。若小人非不報德也,可報則報,不可報則亦已而勿報,顧他日所值何如耳。茍禍患及身,則百計推托,逃避無影矣,雖有德,將安知乎?唯有報怨一念,則終始不替。然茍勢盛於我,財多於我,我又可藉之以行立,則怨反為德,又其常也。蓋十百千萬咸如斯也。此君子小人界限之所以判也。故觀君子小人者,唯觀其報怨報德之間而已。故余嘗以此定古今君子小人,而時時對人言之不省也。除此之外,君子小人有何分別乎?吾見在小人者更為伶俐而可用也。
或曰:「先生既如此說矣,何先生之待小人也過嚴,而惡惡執怨也反過甚乎?」余曰:「不然,我之惡惡雖嚴,然非實察其心術之微,則不敢有惡也。縱已惡其人,茍其人或又出半言之善焉,或又有片行之當焉,則我之舊怨盡除,而親愛又隨之矣。若其人果賢,則初未嘗不稱道其賢,而欲其亟用之也。何也?天之生才實難,故我心唯恐其才之不得用也,易敢怨也?是以人雖怨我,而欲害我報我者終少,則以我心之直故也。」
或曰:「先生之愛才誠然矣,然其始也取人太廣,愛人太驟,其既也棄人太急,而終之收錄入也亦太狹。曷不論定而後賞,勿以始廣而終狹乎?」籲!不然也。夫人實難知,故吾不敢以其疑似而遂忽之,是故則見以為廣,而真才難得,故吾又不敢以疑似而遂信之,是故則見以為狹耳。若其人眼即得,無復疑似,則終身不忒,(始)(如)丘長孺、周友山、梅衡湘者,固一見而遂定終身之交,不待再試也。如楊定見,如劉近城,非至今相隨不舍,吾猶未敢信也。直至今日患難如一,利害如一,毀謗如一,然後知其終不肯畔我以去。夫如是,則余之廣取也固宜。設余不廣取,今日又安得有此二士乎?夫近城篤實人也,自不容以有二心;楊定見有氣人也,故眼中亦郴可一世之士。夫此二人,皆麻城人也。友山麻城人,而麻城人不知之也。衡湘麻城人,而麻城人不知之也。若丘長孺之在麻城,則麻城諸俗惡輩直視之為敗家之子矣。吾謂周友山則世之所稱布帛菽粟是也,其不知也宜也。梅衡湘則古今所稱伯樂之千里馬,王武子之八百駿是也,其不知也亦宜也。若丘長孺雖無益於世,然不可不謂之麒麟鳳凰、瑞蘭芝草也。據長孺之為人,非但父母兄弟靠不得,雖至痛之妻兒亦靠他不得也。蓋但妻兒靠不得,雖自己之身亦終靠他不得。其為無用極矣。然其人固上帝之所篤生,未易材者也。觀其不可得而親疏敬慢也,是豈尋橙倫可比耶!故余每以麟鳳芝蘭擬之,非過也。若楊定見二子者,譬則樓臺殿閣,未易動搖,有足貴者。且高明之家,吉人之都,是非好惡,又自明白。
或曰:「公之知梅衡湘似矣,然人之所以下知者,以其權智太審也。夫人而專任權智,則可以生人,亦可以殺人,如江淮河海之水然矣。」余謂衡湘雖大樣,然心實細謹,非曹孟德等比也,必如曹孟德等,方可稱之為江淮河海之水,如之何而遂遽以譽衡湘也哉!嗚呼!
此數公者,我固知之,而數公固各不相知也。蓋有日月星辰洞然皎然,如郭林宗、許於將、司馬德操者出,安能兼收而並用之耶?
或曰:「如先生言,必如此數者,然後可以用於世耶?」曰:「不然也。此其可大用者也,最難得者也,未易多有者也。子但見麻城一時有此數人,便以為易易矣,不知我費了多少心力方得此數人乎?若其他則在在皆有,時時可用,自不待費力以求之矣。猶之鳥獸草木之生,周遍大地,任人選取也。」余既與諸侍者夜談至此,次日偶讀升庵《風賦》,遂感而論之曰:「《書》稱麟鳳,稱其出類也。夫麟鳳之希奇,實出鳥獸之類,亦猶芝草之秀異,實出草木之類也。雖曰希奇秀異,然亦何益於人世哉!意者天地之間,本自有一種無益於世而可貴者,如世之所稱古董是耶!今觀古董之為物,於世何益也?夫聖賢之生,小大不同,未有無益於世者。茍有益,則雖服箱之牛,司晨之雞,以至一草一木,皆可珍也。」故曰《鳳賦》而推廣之,列為八物,而鳥獸草木與焉。籲!八物具而古今人物盡於是矣。此物伊何?日鳥獸草木,曰樓臺殿閣,日芝草瑞蘭,曰杉松栝柏,曰布帛菽粟,日千里八百,曰江淮河海,日日月星晨。
夫鳥獸草木之類夥矣,然無有一羽毛一草木而不堪人世之用者。既已堪用矣,則隨所取擇,總無棄物也。是一物也。夫宮寺樓閣,山舍茅廬,基址一也,而高低異;本植一也,而小大異,屆處一也,而廣狹異。同是鄉人而鄉不如,則以宮室業產之良矣。譬之於鳥則賓鴻,於獸則獵犬,於草則國老,於木則從繩。同於鳥獸草木,而又不同於鳥獸草木,則以其為鳥獸草木本類之獨著耳。是一物也。
夫芝草非常,瑞蘭馨香,小人所棄,君子所喜,設於世無君子亦已。譬之玩物,過目則已,何取於溫?譬之好音,過耳則已,何取於飽?然雖無取於溫飽,而不可不謂之希奇也。
是一物也。
夫青松翠柏,在在常有,經歷歲時,棟粱遂就。噫!安可以其常有而忽之!與果木鬥春,則花不如,與果木鬥秋,則實不如。籲!安可以其不如而易之!世有清節之士,可以傲霜雪而不可以任棟樑者,如世之萬年青草,何其滔滔也。籲!又安可以其滔滔而擬之!此赫峰之徒也。是亦一物也。夫智者好奇,以布帛菽粟為不足珍,賢者好異,以布帛菽粟為無異於人。
唯大智大賢反是,故以其易飽易暖者自過吾之身,又以其同飽同暖者同過人之日。所謂易簡而得理,無為而成化,非若人之徒歟?真若人之徒也。是亦一物也。夫馬牛麟鳳,俗眼視之,相去故甚遠也。然千里之駒,一日而致;八百之牛,一日而程。麟乎鳳乎,雖至奇且異,亦奚以異為也?士之任重致遠者,大率類此。而世無伯樂,祗謂之馬砒不知其能千里也,真可慨也!是又一物也。夫能生人又能殺人,能貧人又能富人,江淮河海是也。利者十五,而害者亦十五。利害相半,而趨者不倦。今世用人者知其害不察其利,是欲堙塞天下之江河而不用之也。宋王介甫欲決梁山泊以為良田,而思無置水之處。劉貢父大聲叫曰:「再鑿一梁山泊則可置此水矣!」然則今日江淮河海之士,既以有害而不用矣,將安所置之哉?是亦一物也,今未見其人也。
夫智如日月,皎若辰星,照見大地,物物賦成,布帛菽粟者,決不責以霜杉雪柏之操;八百千里者,決不索以異香奇卉之呈。名川巨浸,時或泛濫崩沖;長江大河,實藉其舟揖榆灌∵樓涼殿,巍然煥然,誰不欲也,獨不有鳥獸魚鱉與之咸若,山川草木亦令多識乎?器使之下,可使無不獲之夫。則知日月星辰的然兼照,真可貴矣。此一物者,實用八物,要當以此物為最也。今亦未見其人也。
嗚呼!此八物湯也,以為藥則氣血兼補,皆有益於身;以救世則百工效用,皆有益於治。
用人者其尚知此八物哉!毋曰:「彼有怨於我也,彼無德於我也。雖有千金不傳之秘,長生不老之方,吾只知娼嫉以惡之,而唯恐其勝己也已。」籲!觀於八物之說,而後知世之用人者狹也,況加以娼嫉之人歟!
五死篇
[编辑]人有五死,唯是程嬰、公孫杵臼之死,紀信、奕布之死,聶政之死,屈平之死,乃為天下第一等好死。其次臨陣而死,其次不屈而死。臨陣而死勇也,未免有不量敵之進,同乎季路。不屈而死義也,未免有制於人之恨,同乎睢陽。雖曰次之,其實亦皆烈丈夫之死也,非凡流也。又其次則為盡忠被讒而死,如楚之伍子胥,漢之晁錯是矣。是為不知其君,其名曰不智。又其次則為功成名遂而死,如秦之商君、楚之吳起、越之大夫種是矣。是為不知止足,其名亦曰不智。雖又次於前兩者,然既忠於君矣,雖死有榮也;既成天下之大功矣,立萬世之榮名矣,雖死何傷乎?故智者欲審處死,不可不選擇於五者之間也。縱有優劣,均為善死。
若夫臥病房榻之間,徘徊妻孥之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此庸夫俗子之所習慣,非死所矣,豈丈夫之所甘死乎?雖然,猶勝於臨終扶病歌詩,杖策辭別,自以為不怖死,無顧戀者。
蓋在世俗觀之,未免誇之為美談,呼之為考終。然其好名說謊,反不如庸夫俗子之為順受其正,自然而死也,等死於牖下耳,何以見其節,又何以見其烈,而徒務此虛聲為耶!
丈夫之生,原非無故而生,則其死也又豈容無故而死乎?其生也有由,則其死也必有所為,未有岑岑寂寂,臥病床褥間,扶柩推輦,埋於北邙之下,然後為得所死矣。蒼梧殯虞,會稽屍夏,聖帝明王亦必由之,何況人士歟!第余老矣,欲如以前五者,又不可得矣。夫如此而死,既已不可得,如彼而死又非英雄漢子之所為,然則將何以死乎?計唯有做些小買賣耳。大買賣如公孫杵臼、聶政者,既不見買主來到,則豈可徒死而死於床褥之間乎?且我已離鄉井,捐童仆,直來求買主於此矣,此間既無知己,無知已又何死也?大買賣我知其做不成也,英雄漢子,無所泄怒,既無知已可死,吾將死於不知己者以泄怒也。謹書此以告諸貌稱相知者,聞死來視我,切勿收我屍!是囑。
傷逝
[编辑]生之必有死也,猶晝之必有夜也一死之不可復生,猶逝之不可復返也。人莫不欲生,然卒不能使之久生;人莫不傷逝,然卒不能止之使勿逝。既不能使之久生,則生可以不欲矣。
既不能使之勿逝,則逝可以無傷矣。故吾直謂死不必傷,唯有生乃可傷耳。勿傷逝,願傷生也!
戒眾僧
[编辑]佛說波羅蜜,波羅蜜有六,而持戒其一也。佛說戒、定、慧。戒、定、慧有三,而戒行其先也。戒之一字,誠未易言。戒生定,定生慧。慧復生戒,非慧離戒,慧出於戒,非慧滅戒。然則定、慧者成佛之因,戒者又定、慧之因。我釋迦老子未成佛之先,前後苦行一十二年,其戒也如此,汝大眾所知也。我釋迦老子既成佛之後,前後說法四十九年,其戒也如此,亦汝大眾所知也。若謂佛是戒空,戒是佛縛,既已得道成佛,不妨毀沖破戒,則含糊舍,歸王宮,有何不可,而仍衣破袖,重持缽,何為者哉?須知父母乳哺之恩難報,必須精進以報之。所謂一子成道,九族生天,非妄言也。十方顆粒之施難消,必須精進以消之,所謂披毛戴角,酬還信施,豈誑語耶!
然則戒之一字,眾妙之門,破戒一言,眾禍之本。戒之一字,如臨三軍,須臾不戒,喪敗而奔;戒之一字,如履深谷,須臾不戒,失足而殞。故知三千威儀,重於山嶽;八萬細行,密如牛毛。蓋是多事強為,於法不得不爾故也。毋曰「莫予覯也」,便可閑居而縱恣。一時不戒,人便已知,正目而視者,非但一目十目,蓋千億目共視之矣。毋曰「莫予指也」,便可掩耳而偷鈴。一念不戒,鬼將誅之,旁觀而嗔者,非但一手十手,蓋千億手共指之矣。
嚴而又嚴,戒之又戒。自今以往,作如是觀:坐受齋供,如吞熱鐵之丸,若不膽顫心寒,與犬豕其何異!行覓戒珠,如入清涼之閣,若復魂飛魄散,等乞丐以何殊!如此用心,始稱衲子。如水行舟,風浪便覆;如車行地,敬斜即敗,風浪誰作?覆沒自當。欹斜誰為?顛仆自受。凡我大眾,其慎之哉!除年長久參者無容贅示,間有新到比丘未知慚愧,不得不更與申明之耳。凡此大眾,幸各策厲,庶稱芝佛道場;猛著精神,共成龍譚勝會可矣。
六度解
[编辑]我所喜者學道之人,汝肯向道,吾又何說?道從六度入。六度之中,持戒禪定其一也。
戒如田地,有田地方有根基,可以為屋種田。然須忍辱。忍辱者,謙下以自持,虛心以受善,不敢以貢高為也。如有田地,須時時澆糞灌水,方得有秋之獲。不然,雖有田地何益?精進則進此持戒忍辱兩者而已。此兩者日進不已,則自然得入禪定真法門矣,既禪定,不愁不生智慧而得解脫也。故知布施、持戒、忍辱真禪定之本,而禪定又為智慧解脫之本。六者始終不舍,如濟渡然,故曰六度。此六度也,總以解脫為究竟,然必須持戒忍辱以入禪定,而後解脫可得。及其得解脫也,又豈離此持戒忍辱而別有解脫哉!依舊即是前此禪定之人耳。如離禪定而說解脫,非唯不知禪定,而亦不知解脫矣。以此見生死事大,決非淺薄輕浮之人所能造詣也。試看他靈山等會,四十九年猶如一日,持戒忍辱常如一年。今世遠教衰,後生小子拾得一言半句,便自猖狂,不敬十方,不禮晚末,說道何佛可成。此與無為教何異乎?非吾類也。
觀音問
[编辑]答淡然師
[编辑]昨來書,謂:「觀世音大士發大弘願,我亦欲如是發願:願得如大士圓通無障礙。聞庵僧欲塑大土像,我願為之,以致皈依,祗望卓公為我作記也。」余時作筆走答云:「觀音大士發大弘願,似矣。公大士之願,慈悲為主,以救苦救難為悲,以接引念佛眾生皈依西方佛為慈。此一切圓通無障礙,則佛佛皆然,不獨觀音大士也。此塑像,直布施功德耳,何必問余。或可或否,我不敢與。」余時作答之語如此,然尚未明成佛發願事,故復言之。
蓋言成佛者,佛本自成,若言成佛,已是不中理之談矣,況欲發願以成之哉!成佛者,成無佛可成之佛,此千佛萬佛之所同也、願者,發佛佛各所欲為之願,此千佛萬佛之所不能同也。故有佛而後有願,佛同而願各異,是謂同中有異也、願盡出於佛,故願異而佛本同,是謂異中有同也。然則謂願由於佛可也,而謂欲發願以成佛可乎?是豈中理之談哉!雖然,此亦未易言也。大乘聖人尚欲留惑潤生,發願度人,況新發意菩薩哉!然大乘菩薩實不及新發意菩薩,大願眾生實不及大心眾生,觀之龍女、善財可見矣。故單言菩薩,則雖上乘,猶不免借願力以為重。何者?見諦未圓而信心未化也。唯有佛菩薩如觀音、大勢至、文殊、普賢等,始為諸神發願矣。故有釋迦佛則必有文殊、普賢,釋迦為佛而文殊、普賢為願也。有阿彌陀佛則必有觀音、勢至,彌陀是佛而觀音、勢至是願也。此為佛願,我願淡師似之!
又
[编辑]佛之心法,盡載之經。經中一字透不得,即是自家生死透不得,唯不識字者無可奈何耳。
若謂經不必讀,則是經亦不必留,佛亦不用有經矣。昔人謂讀經有三益:有起發之益,有開悟之益,又有印證之益。其益如此,曷可不讀也!世人忙忙不暇讀,愚人懵懵不能讀,今幸生此閑身,得為世間讀經之人流不肯讀,比前二輩反在其後矣。快刻期定誌立限讀之,務俾此身真實可以死乃得。
又
[编辑]世人貪生怕死,蠅營狗茍,無所不至,若見此僧端坐烈焰之中,無一毫恐怖,或遂頓生念佛念法之想,未可知也。其有益於塵世之人甚大,若欲湖僧為之津送則不可。蓋凡津送亡僧者,皆緣亡者神識飛揚,莫知去向,故藉平時持戒僧眾誦念經咒以助之。今此火化之僧,必是了然自知去向者,又何用湖僧為之津送耶?且湖上僧雖能守戒行,然其貪生怕死,遠出亡憎之下,有何力量可以資送此僧?若我則又貪生怕死之尤者,雖死後猶怕焚化,故特地為塔屋於龍湖之上,敢以未死之身自人於紅爐乎?其不如此僧又已甚遠。自信、明因向往俱切,皆因爾淡師倡導,火力甚大,故眾菩薩不覺不知自努力向前也。此其火力比今火化之僧又大矣。何也?火化之僧只能化得自己,若淡師則無所不化。火化僧縱能化人,亦只化得眾人念佛而已,若淡師則可以化人立地成佛,故其人力自然不同。
又
[编辑]學道人,大抵要跟腳真耳,若始初以怕死為跟腳,則必以得脫生死、離苦海、免恐怕為究竟。雖遲速不同,決無有不證涅槃到彼岸者。若始初只以好名為跟腳,則終其身只成就得一個虛名而已,虛名於我何與也?此事在各人自查考,別人無能為也。今人縱十分學道,亦多不是怕死。夫佛以生死為苦海,而今學者反以生死為極樂,是北轅而南其轍,去彼岸愈遠矣。世間功名富貴之人,以生為樂也,不待言也。欲學出世之法,而唯在於好名,名只在於一生而已,是亦以生為樂也,非以生為苦海也。苦海有八,生其一也。即今上亦不得,下又不得,學亦不得,不學亦不得,便可以見有生之苦矣。佛為此故,大生恐怖。試看我輩今日何曾以此生身為苦為患,而決求以出離之也。尋常亦會說得此身是苦,其實亦只是一句說話耳,非真真見得此身在陷阱坑坎之中,不能一朝屆者也。試驗之自見。
又
[编辑]聞師又得了道,道豈時時可得耶?然真正學者亦自然如此。楊慈湖先生謂大悟一十八遍,小悟不記其數,故慈湖於宋儒中獨謂第一了手好漢,以屢疑而屢悟也。學人不疑,是謂大病。
唯其疑而屢破,故破疑即是悟。自信菩薩於此事信得及否?彼以談詩談佛為二事,不知談詩即是談佛。若悟談詩即是談佛人,則雖終日談詩何妨。我所引「白雪陽春」之語,不過自謙之辭,欲以激厲彼,俾知非佛不能談詩也,而談詩之外亦別無佛可談。自信失余之意,反以談詩為不美,豈不誤哉!歷觀傳燈諸祖,其作詩說偈,超逸絕塵不可當,亦可以談詩病之乎!
唯本不能詩而強作,則不必,若真實能詩,則因談佛而其詩益工者又何多也,何必以談詩為病也?
與澄然
[编辑]認不得字勝似認得字,何必認得字也?只要成佛,莫問認得字與否,認得字亦是一尊佛,認不得字亦是一尊佛;初無認字佛,亦無不認得字佛。無認字沸,何必認字;無不認字佛,何必不認字也?大要只要自家生死切耳。我昨與丘但之壽詩有云:「劬勞雖謝父母恩,扶持自出世中尊。」今人但見得父母生我身,不知日夜承世尊恩力,蓋千生萬劫以來,作忘恩背義之人久矣。今幸世尊開我愚頑,頓能發起一念無上菩提之心,欲求見初生爺娘本面,是為萬幸,當生大慚大愧乃可。故古人親證親聞者,對法師前高叫大哭,非漫然也。千萬劫相失爺娘,一旦得之,雖欲不慟哭,不可得矣。慎莫草草作語言戲論,反成大罪過也!世間戲論甚多,惟此事是戲論不得者。
答自信
[编辑]既自信,如何又說放不下;既放不下,如何又說自信也?試問自信者是信個甚麽?放不下者又是放不下個甚麽?於此最好參取。信者自也,不信者亦自也,放得下者自也,放不下者亦自也。古不下是生,放下是死;信不及是死,值得及是生。信不信,放下不放下,總屬生死,總屬生死,則總屬自也,非人能使之不信不放下,又信又放下也。於此著實參取,便自得之。然自得亦是自,來來去去,生生死死,皆是自,可信也矣。來書「原無生死」四字,雖是諸佛現成語,然真實是第一等要緊語也。既說原無生死,則亦原無自信,亦原無不自信也;原無放下,亦原無不放下也。「原無」二字,甚不可不理會:既說原無,則非人能使之無可知矣,亦非今日方始無又可知矣。若待今日方始無,則亦不得謂之原無矣。若人能使之無,則亦不得謂之原無矣。「原無」二字,總說不通也。故知原無生者,則雖千生總不妨也,何者?雖千生終不能生,此原無生也。使原無生而可生,則亦不得謂之原無生矣。故知原無死者,則雖萬死總無礙也。何者?雖萬死終不能死,此原無死也。使原無死而可死,則亦不得謂之原無死矣,故「原無生死」四字,不可只恁麽草草讀過,急著精彩,便見四字下落。
又
[编辑]一動一靜,原不是我,莫錯認好。父母已生後,即父母未生前,無別有未來前消息也。
見得未生前,則佛道、外道、邪道、魔道總無有,何必怕落外道乎?總無死,何必怕死乎?
然此不怕死總自十分怕死中來。世人唯不怕死,故貪此血肉之身,卒至流浪生死而不歇;聖人唯萬分怕死,故窮究生死之因,直證無生而後已。無生則無死,無死則無怕,非有死而強說不怕也。自古唯佛、聖人怕死為甚,故曰「子之所慎:齋戰疾」,又曰「臨事而懼,若死而無悔者吾不與」,其怕死何如也?但記者不知聖人怕死之大耳,怕死之大者,必朝聞而後可免於夕死之怕也,故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曰可者,言可以死而不怕也;再不復死,亦再不復怕也。我老矣,凍手凍筆,作字甚難,慎勿草草,須時時與明因確實理會。我於詩學無分,祗緣孤苦無朋,用之以發叫號,少泄胸中之氣,無《白雪陽春》事也。舉世無真學道者,今幸有爾列位真心向道,我喜何如!若悠悠然唯借之以過日子,又何必乎?
又
[编辑]若無山河大地,不成清凈本原矣,故謂山河大地即清凈本原可也。若無山河大地,則清凈本原為頑空無用之物,為斷滅空不能生化之物,非萬物之母矣,可值半文錢乎?然則無時無處無不是山河大地之生者,豈可以山河大地為作障礙而欲去之也?清凈本原,即所謂本地風光也。視不見,聽不聞,欲聞無聲,欲嗅無臭,此所謂龜毛兔角,原無有也。原無有,是以謂之清凈也。清凈者,本原清凈,是以謂之清凈本原也,豈待人清凈之而後清凈耶?是以謂之鹽味在水,唯食者自知,不食則終身不得知也。又謂之色裏膠青。蓋謂之曰膠青,則又是色,謂之曰色,則又是膠青。膠青與色合而為一,不可取也。是猶欲取清凈本原於山河大地之中,而清凈本原已合於山河大地,不可得而取矣;欲舍山河大地於清凈本原之外,而山河大地已合成清凈本原,又不可得而舍矣。故曰取不得,舍不得,雖欲不放下不可得也£毛兔角,我所說與佛不同:佛所說以證斷滅空耳。
又
[编辑]念佛是便宜一條路,昨火化僧只是念佛得力。人人能念佛,人人得往西方,不但此僧為然,亦不必似此火化乃見念佛功效也。古今念佛而承佛接引者,俱以無疾而化為妙。故或坐脫,或立亡,或吉祥而逝。故佛上稱十號,只曰「善逝」而已。善逝者,如今人所言好死是也。此僧火化,雖非正法,但其所言得念佛力,實是正言,不可因其不是正法而遂不信其為正言也,但人不必學之耳。念佛須以見佛為願,火化非所願也。
又
[编辑]無相、無形、無國土,與有相、有形、有國土,成佛之人當自知之,已證涅槃之人亦自知之,豈勞問人也?今但有念佛一路最端的。念佛者,念阿彌陀佛也」時釋迦金口稱贊有阿彌陀佛在西方極樂國土,專一接引念佛眾生。以此觀之,是為有國土乎,無國土乎?若無國土,則阿彌陀佛為假名,蓮華為假相,接引為假說。互相欺誑,佛當受彌天大罪,如今之衙門口光棍,當即時敗露,即受誅夷矣,安能引萬億劫聰明豪傑同登金蓮勝會乎?何以問我有無形、相、國土力也?且夫佛有三身:一者清凈法身,即今問佛問法與問有無形、相、國土者也,是無形而不可見,無相而不可知者也。是一身也。二者千百億化身,即今問佛問法間有無形、相、國土,又欲參禪,又欲念佛,又不敢自信,如此者一日十二時,有千百億化現,故謂之化身。是又一身也。即法身之動念起意,變化施為,可得而見,可得而知,可得而狀者也。三者圓滿報身,即今念佛之人滿即報以極樂,參禪之人滿即報以凈土,修善之滿即報以天堂,作業之人滿即報以地獄,慳貪者報以餓狗,毒害者報以虎狼,分厘不差,毫髮不爽,是報身也〃身即應身,報其所應得之身也。是又一身也。今但念沸,莫愁不到西方,加入但讀書,莫愁不取富貴,一理耳。但有因,即有果。公得本,莫愁末不相當;但成佛,莫愁沸不解語,不有相,不有形,不有國土也。又須知我所說三身,與佛不同。佛說三身,一時具足,如大慧引儒書云:「『天命之謂性』,清凈法身也。『率性之謂道』,圓滿報身也。
『修道之謂教』,千百億化身也。」最答得三身之義明白。然果能知三身即一身,則知三世即一時,我與佛說總無二矣。
答明因
[编辑]昨有客在,未及裁答。記得爾言「若是自己,又何須要認」。我謂此是套語,未可便說不要認也。急寫「要認」數字去!夫自己親生爺娘認不得,如何是好,如何過得日子,如何便放得下,自不容不認得去也。天下豈有親生爺娘認不得,而肯丟手不去認乎?決無此理,亦決無此等人。故我作壽丘坦之詩有云:「劬勞雖謝父母恩,扶持自出世中尊。」尊莫尊於爺娘,而人卻認不得者,無始以來認他人作父母,而不自知其非我親生父母也。一旦從佛世尊指示,認得我本生至親父母,豈不暢快!又豈不痛恨昔者之不見而自哀鳴與流涕也耶!故臨濟以之築大愚,非築大愚也,喜之極也。夫既認得自己爺娘,則天來大事當時成辦,當時結絕矣,蓋此爺娘是真爺娘,非一向假爺娘可比也。假爺娘怕事,真爺娘不怕事:入火便入火,燒之不得;入水便入水,溺之不得。故唯親爺娘為至尊無與對,唯親爺娘能入於生死,而不可以生死;唯親爺娘能生生而實無生,能死死而實無死。有此好爺娘,可不早親識認之乎?然認得時,爺娘自在也;認不得時,爺娘亦自在也。唯此爺娘情性大好,不肯強人耳。
因復走筆潦倒如此,甚不當。
又
[编辑]無明「實性即佛性」二句,亦未易會。夫既說實性,便不可說空身;既說空身,便不宜說實性矣。參參!「但得本,莫愁未。」我道但有本可得,即便有未可愁,難說莫愁末也。
「自利利他」亦然;若有他可利,便是未能自利的矣。既說「父母未生前」,則我身尚無有;我身既無有,則我心亦無有;我心尚無有,如何又說有佛?茍有佛,即使有魔,即便有生有死矣,又安得謂之父母未生前乎?然則所謂真爺娘者,亦是假立名字耳,莫太認真也!真爺娘不會說話,乃謂能度阿難,有是理乎?佛未嘗度阿難,而阿難自迷,謂必待佛以度之,故愈迷愈遠,直至迦葉時方得度為第二祖」迦葉時,迦葉力擯阿難,不與話語,故大眾每見阿難便即星散,視之如仇人然。故阿難慌忙無措,及至無可奈何之極,然後舍卻從前悟解,不留半點見聞於藏識之中,一如父母未生阿難之前然,迦葉方乃印可傳法為第二祖也。設使阿難猶有一豪聰明可倚,尚貪著不肯放下,至極幹凈,迦葉亦必不傳之矣。蓋因阿難是極聰明者,故難舍也。然則凡看經看教者,只要舍我所不能舍,方是善看經教之人,方是真聰明大善知識之人。莫說看經看教為不可,只要看得瞥脫乃可。
明因曰:諸相原非相,只因種種差別,自落諸相中,不見一相能轉諸相。
諸相原非相,是也,然怎見得原非相乎?世間凡可得而見者,皆相也,今若見得非相,則見在而相不在,去相存見,是又生一相也。何也?見即是相耳。今且勿論。經云「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既見了如來,諸相又向何處去乎?抑諸相宛爾在前,而我心自不見之耶,抑我眼不見之也?眼可見而強以為不見,心可見而謬以為不見,是又平地生波,無風起浪,去了見復存不見,豈不大錯!
明因曰:豁達空是落斷滅見,著空棄有是著無見,都是有造作。見得真爺娘,自無比等見識。然即此見識,便是真空妙智。
棄有著空,則成頑空矣,即所謂斷滅空也,即今人所共見太虛空是也。此太虛空不能生萬有。既不能生萬有,安得不謂之斷滅空,安得不謂之頑空?頑者,言其頑狀如一物然也。
然則今人所共見之空,亦物也,與萬物同矣,安足貴乎!六祖當時特借之以喻不礙耳。其實我之真空豈若是耶!唯豁達空,須細加理會,學遭到此,已大段好了,願更加火候,疾證此大涅槃之樂。
明因曰:名為豁達空者是誰,怕落豁達空者是誰,能參取豁達空者是誰。我之真空能生萬法,自無莽蕩。曾有偈云:「三界與萬法,匪歸何有鄉,若只便恁麽,此事大乖張。」此是空病,今人有執著諸祖一語修行者,不知諸祖教人,多是因病下藥,如達磨見二祖種種說心說性,故教他外息諸緣,心如墻壁。若執此一語,即成斷滅空。
真空既能生萬法,則真空亦自能生罪福矣。罪蓋萬法中之一法乎?須是真難得自無罪福乃可,不可只恁麽說去也。二祖當時說心說性,亦只為不曾認得本心本性耳。認榕本心本性者,又肯說心說性乎?故凡說心說性者,皆是不知心性者也。何以故?心性本來空也。本來空,又安得有心更有性乎?又安得有心更有性可說乎?故二祖直至會得本來空,乃得心如墻壁去耳。既如墻壁,則種種說心說性諸緣,不求息而自息矣。諸緣既自息,則外緣自不入,內心自不惴,此真空實際之境界也,大涅槃之極樂也,大寂滅之藏海也,諸佛諸祖之所以相續慧命於不斷者也,可以輕易而錯下註腳乎?參參!
明因云:那火化僧說話亦通,只疑他臨化時叫人誦《彌陀經》,又說凡見過他的都是他的徒弟。
臨化念《彌陀經》,此僧家常儀也。見過即是徒弟,何疑乎?能做人徒弟,方是真佛,我一生做人徒弟到老。
豫約
[编辑]小引
[编辑]余年已七十矣,旦暮死,皆不可知。然余四方之人也,無家屬僮仆於此,所賴以供朝夕者,皆本院之僧,是故豫為之約。約曰:我在,則事體在我,人之敬慢亦在我。我若有德,人則敬我,汝等縱不德,人亦看不見也。我若無德,人則我慢,縱汝等真實有德,人亦看不見也。所系皆在我,故我只管得我立身無愧耳。雖不能如古之高賢,但我青天白日心事,人亦難及,故此間大賢君子,皆能恕我而加禮我。若我死後,人皆唯爾輩之觀矣,可復如今日乎?且汝等今日亦自不暇:終年修理佛殿,塑像請經,鑄鐘鞔鼓,並早晚服事老人。一動一息,恐不得所,固忙忙然無有暇刻矣。今幸諸事粗具,塔屋已成,若封塔之後,汝等早晚必然守塔,人不見我,只看見汝,則汝等一言一動可茍乎哉!汝等若能加謹僧律,則人因汝敬,並益敬我,反思我矣。不然,則豈但不汝敬,將我此龍湖上院即同興溉寺應付僧一樣看了也,其為辱門敗種,寧空此院,置此塔,無人守護可矣。吾為此故,豫設戒約,付常融、常中、常守、懷捷、懷林、懷善、懷珠、懷玉等。若余幾眾,我死後無人管理,自宜遣之復還原處,不必強也。蓋年幼人須有本師管轄,方可成器;又我死後勢益淡薄,少年人或難當抵也。若能聽約忍饑和眾,則雖十方賢者,亦宜留與共聚,況此數眾與下院之眾乎?第恐其不肯或不能,是以趁早言之。一、早晚功課具上院《約束冊》中,不復再列。
一、早晚山門
[编辑]山門照舊關鎖,非水火緊急,不得擅開,非熟客與檀樾為燒香禮拜來者,不得擅開。若為看境而來,境在湖上之山,潭下之水,盡在上院山門之外,任意請看,不勞敲門與開門也。
遠者欲做飯吃,則過橋即是柳塘先生祠,看祠有僧,來客可辦柴米,令跟隨人役燒茶煮飯,彼中自有鍋竈,亦不勞扣門矣。何也?山僧不知敬客禮數,恐致得罪耳。
一、早晚禮儀
[编辑]除挑水舂米作務照常外,其徐非禮佛,即靜坐也,非看經,即經行念佛也。公是整頓僧衣與接客等矣,豈可效鄉間老以為無事,便縱意自在乎?與其嬉笑,無寧恥,此實言也。其坐如山,其行如蟻,其立如柱,其止如釘,則坐止行立如法矣。我既不自慢,人誰敢謾我?
有飯吃飯,無飯吃粥;有銀則糴,無銀則化。化不出米,則化出飯;化不出飯,則化出粥;化不出粥,則化出菜;化不出菜,則端坐而餓死。此釋迦律儀也。不法釋迦而法積攢俗僧可乎?此時不肯餓死,後日又不飽死不病死乎?總有一日死,不必怕餓死也。
既不怕餓死,又胡為終日馳逐乎?是故不許輕易出門。除人家拜望禮節與僧家無干,不必出門往看外,若稱要到某庵某處會我師父或師兄師弟者,皆不許,只許師父暫時到院相看,遠者留一宿,近者一飯即請回。若俗家父母兄弟,非辦齋不許輕易入門相見。若無故而時常請假,欲往黃柏山,欲往東山,欲往維摩庵等處者,即時驅遣之去。寧可無人守塔,不可容一不守戒約之僧,寧可終身只四五眾,不可妄添不受約一人。夫既不許到師父住處矣,況俗家乎?如此則終日鎖門,出門亦自希矣。不但身心安閑,誌意專一,久則自覺便宜,亦不耐煩見世上人矣。有何西方不可到,大事不可明乎?試反而視世間僧日日邀遊街市,當自汗流羞恥之。化他日之錢米,養不惜羞之和尚,出入公私之門,妝飾狗臉之行,與衙門口積年奚殊也!彼為僧如是,我為僧不如是,不但修行所宜,體面亦自超越,起人敬畏,何苦而不肯閉門靜坐乎?既終日閉門,亦自然無客,萬一有仕人或鄉先生來,不得不開門者,彼見我如此,亦自然生渴仰矣,雖相見何妨耶!接鄉士夫則稱老先生,接春元及文學則稱先生,此其持之者重矣。若稱之以老爹相公,反輕之耳。且既為佛子,又豈可與奴隸輩同口稱聲耶?我自重,人自重我;我自輕,人亦輕我:理之所必至也。閉門靜坐,寂然無聲,終年如此,神猶欽仰,何況於人?太上出世為真佛,其次亦不為世人輕賤,我願足矣。區區藏屍塔屋,有守亦可,無守亦可,何足重乎!若本縣經過有公務者,自有下院眾人迎接,非守塔僧所當聞。
若其真實有高興欲至塔前禮拜者,此佛子也,大聖人也,急宜開門延入,以聖人待之,烹茶而燒好香,與事佛等,始為相稱。迎送務盡禮:談佛者呼之為佛爺;講道學者呼之為老先生;不講學不談佛,但其人有氣概欲見我塔者,則呼之為老大人。五眾齊出與施禮,三眾即退而辦茶,唯留常融、懷林二人安客坐而陪之:融隅坐,林傍坐,俱用漆椅,不可用凳陪客坐也。
有問乃答,不問即默,安閑自在,從容應對,不敢慢之,不可敬之。敬之則必以我為有所求,甚不可也。
一、早晚佛燈
[编辑]夫燈者所以繼明於晝夜,而並明於日月者也。故日能明於晝,而不能照重陰之下;月能明於夜,而不能照殿屋之中。所以繼日月之不照者,非燈乎?故謂之曰日月燈明佛,蓋以佛譬日月燈,稱佛之如燈如日月也。日月有所不照,唯燈繼之,然後無所不照,非謂日月可無而燈獨不可無也。今事佛者相沿而不知其義,以為常明燈者,但是燈光,而不復論有日月,乃晝夜然燈不息,則日月俱廢矣。蓋但月為無用之光,而日亦為無益之明矣。故今只令然燈於夜,晝則不敢然,以佛常如日也。只令然燈於晦,望之前後十餘夜即不敢然,以佛之常如月也。唯鄰晦朔前後半余月,然燈徹旦,以佛之常如燈也。則允矣,足稱日月燈明佛矣。
一、早晚鐘鼓
[编辑]夫山中之鐘鼓,即軍中之號令,天中之雷霆也,電雷一奮,則百谷草木皆甲坼;號令一宣,則百萬齊聲,山川震沸。山中鐘鼓,亦猶是也。未鳴之前,寂寥無聲,萬慮俱息;一鳴則蝶夢還周,耳目煥然,改觀易聽矣。縱有雜念,一擊遂忘;縱有愁思,一捶便廢;縱有狂誌悅色,一聞音聲,皆不知何處去矣。不但爾山寺僧眾然也,遠者近者孰不聞之?聞則自然悲仰,亦且回心易向,知身世之無幾,悟勞攘之無由矣。然則山中鐘鼓所系匪鮮淺也,可聽小沙彌輩任意亂敲乎?輕重疾徐,自有尺度:輕則令人喜,重能令人懼,疾能令人趨,徐能令人息,直與軍中號令、天中雷霆等耳,可輕乎哉!雖曰遠近之所望而敬者,僧之律行,然聲音之道原與心通,未有平素律行僧寶而鐘鼓之音不清越而和平也。既以律行起人畏敬於先,又聽鐘鼓和鳴於清晨良霄(宵)之下。時時聞此,則時時熏心;朝朝暮暮聞此,則朝朝暮暮感悅。故有不待入門禮佛見僧而潛修頓改者,此鐘鼓之音為之也,所系誠非細也。不然,我之撞鐘擊鼓,如同兒戲,彼反怒其驚我眠而聒我耳,反令其生噪心矣。
一、早晚守塔
[编辑]封塔後即祀木主,以百日為度,早晚俱燒香,唯中午供飯一盞,清茶一甌,豆豉少許,上懸琉璃。我平生不愛人哭哀哀,不愛人閉眼愁眉作婦人女子賤態。丈夫漢喜則清風朗月,跳躍歌舞,怒則迅雷呼風,鼓浪崩沙,加三軍萬馬,聲沸數里,安得有此俗氣,況出家人哉!
且人生以在世為客,以死為歸,歸家則喜而相慶,亦自謂得所而自慶也,又況至七八十而後歸,其為慶幸,益以無涯,若復有傷感者,是不欲我得所也,豈出家人之所宜乎?古有死而念佛相送,即今人出郭作歌送客之禮,生死一例。茍送客而哀興,豈不重難為客耶?客既不樂,主人亦何好也?是以再四叮嚀,非怕汝等哭也,恐傷我歸客之心也。唯當思我所嗜者。
我愛書,四時祭祀必陳我所親校正批點與纂集抄錄之書於供卓之右,而置暢衣裳於供卓之左,早陳設,至晚便收。每年共十二次祭祀,雖名為祭祀,亦只是一飯一茶一少許豆豉耳。公我愛香,須燒好香;我愛錢,須燒好紙錢;我愛書,須牢收我書,一卷莫輕借人,時時搬出日頭曬曬,幹便收訖。雖莊純甫近來以教子故,亦肯看書,要書,但決不可與之。且彼亦不知我死,縱或於別處聞知我死而來,亦不可與以我書。
李四官若來,叫他勿假哭作好看,汝等亦決不可遣人報我死,我死不在今日也。自我遣家眷回鄉,獨自在此落發為僧時,即是死人了也,已欲他輩皆以死人待我了也,是以我至今再不曾遣一力到家者,以謂已死無所用顧家也。故我嘗自謂我能為忠臣者,以此能忘家忘身之念卜之也,非欺誕說大話也。不然,晉江雖遠,不過三千餘里,遣一僧持一金即到矣,余豈惜此小費哉?不過以死自待,又欲他輩以死待我,則彼此兩無且:出家者安意出家,在家者安意做人家。免道途之勞費,省江湖之風波,不徒可以成就彼,是亦彼之所以成就我也。
何也?彼勞苦則我心亦自愁苦,彼驚懼則我心亦自疑懼;彼不得安意做人家,我亦必以為使彼不得做人家者我陷之也。是以不願遣人往問之。其不肯遣人往問之者,正以絕之而使之不來也。莊純甫不曉我意,猶以世俗情禮待我,今已到此三次矣。其家既窮,來時必假借路費,借倩家人,非四十餘日不得到此,非一月日不好遽回,又非四五十日未易抵家。審如此,則我只宜在家出家矣,何必如此以害莊純甫乎?故每每到此,則我不樂甚也,亦以使之不敢復來故也。既不肯使之來此,又豈肯遣人往彼乎?一向既不肯遣人往彼,今日又豈可遣人往彼報死乎?何者?總之,我死不在今日也。我死既不在今日,何謂封塔而乃以死待我也?則汝等之當如平日又可知也,待我如平日,事我如生前,言語不茍,行事不茍,比舊更加謹慎,使人人咸曰龍湖僧之守禁戒也如此,龍湖僧之不謬為卓吾侍者也又如此,其為喜悅我也甚矣,又何必以不復見我為苦而生悲愴也?我之形雖不可復見,而我心則開卷即在矣。讀其書,見其人,精神且千萬倍,若彼形骸外矣,又何如我書乎?況讀其豫約,守其戒禁,則卓吾老子終日對面,十目視之無有如其顯,十手指之無有如其親者,又何必悲戀此一具瘦骨柴頭,以為能不忘老子也耶?勉之戒之!
我初至麻城,曾承庵創買縣城下今添蓋樓屋所謂維摩庵者,皆是周友山物,余已別有《維摩庵創建始未》一書寄北京與周友山矣。中間開載布施事頗詳悉,其未悉者又開具緣簿中,先寄周友山於川中。二項兼查,則維摩庵布施功德主,亦昭昭可案覆而審,不得沒其實也。《創建始末》尚有兩冊:一冊留龍湖上院為照;一冊以待篤實僧能堅守樓屋靜室者,然後當友山面前給與之。世間風俗日以偷薄,不守本分,雖百姓亦難,何況出家之者。謹守清規,莫亂收徒眾以為能!縱不能學我一分半分,亦當學我一厘兩厘,何苦勞勞碌碌,日夜不止也。在家之人,尚為有妻兒親眷等,衣食人情,逼迫無措,我出家人,一身亦不曾出一丁銀米之差,若不知休,非但人禍,天必刑之,難逃免也。周友山既舍此庵,不是小事。此庵見交銀七十二兩與曾、劉二家矣,可輕視之歟!
夫友山之所以敬我者,以我稍成一個人也。我之所以不回家,不他往者,以友山之知我也。我自幼寡交,少知遊。稍長,從薄宦於外,雖時時有敬我者,然亦皮膚粗淺視我耳;深知我者無如周友山。故我不還家,不復別往尋朋友也,想行遍天下,亦只如此已矣,且友山非但知我,亦甚重我。夫士為知己死,何也?知己之難遇也。今士子得一科第,便以所取座主為親爺娘,終身不能忘;捉學官取之為案首,即以提學官為恩師,事之如事父兄:以其知己也。以文相知,猶然如此,況心相知哉!故天下未有人而不喜人知己者,則我之不歸家又可知矣。今世不察,既以不歸家病我,家中鄉里之人,又以不歸家為我病。我心中只好自問自答,曰:「爾若知我,取我為案首,我自歸矣,何必苦勸我歸也。」然友山實是我師,匪但知我已也。此其退藏之密,實老子之後一人,我自望之若跂,尤不欲歸也。爾等謹守我塔,長守清規,友山在世,定必護爾,爾等保無恐也。
劉近城是信愛我者,與楊鳳裏實等。梅淡然是出世丈夫,雖是女身,然男子未易及之,今既學道,有端的知見,我無憂矣。雖不曾拜我為師,——彼知我不肯為人師也——然已時時遣人走三十里問法,余雖欲不答得乎?彼以師禮默默事我,我縱不受半個徒弟於世間,亦難以不答其請,故凡答彼請教之書,彼以師稱我,我亦以淡然師答其稱,終不欲犯此不為人師之戒也。嗚呼!不相見面相師,不獨師而彼此皆以師稱,亦異矣!
於淡然稱師者,淡然已落發為佛子也,於眾位稱菩薩者,眾位皆在家,故稱菩薩也,然亦真正是菩薩。家殷而門戶重,即親戚往來常禮,亦自無閑曠之期,安得時時聚首共談此事乎?不聚而談,則退而看經教,時時問話,皆有的據,此豈可以好名稱之!夫即使好名而後為,已是天下奇男子所希有之事,況實在為生死起念,早晚唯向佛門中勤渠拜請者乎?敬之敬之!亦以眾菩薩女身也,又是有親戚愛妒不等,生出閑言長語,不可耳聞也,猶然不一理會,只知埋頭學佛道,作出世人,況爾等出家兒,並無一事,安可不究心,安可不念佛耶?
我有西方訣,最說得親切,念佛求生西方者,須知此趣向,則有端的志氣矣。不然,雖曰修西方,亦是一句見成語耳。故念佛者定須看通了西方訣,方為真修西方之人。夫念佛者,欲見西方彌陀佛也。見阿彌陀佛了,即是生西方了,無別有西方可生也。見性者,見自性阿彌陀佛也。見自性阿彌陀佛了,即是成佛了,亦無別有佛可成也。故修西方者,總為欲見佛耳,雖只得面見彼佛阿彌陀,然既常在佛之旁,又豈有不得見自己佛之理耶?時時目擊,時時耳聞,時時心領而意會。無雜學,無雜事,一日聽之,百日亦聽之;一劫伴之,百萬劫亦與之伴:心志純一,再無別有往生之想矣,不成佛更何待耶?故凡成佛之路甚多,更無有念佛一件直截不磋者;是以大地眾生,咸知修習此一念也。然問之最聰明靈利肯念佛者,竟無一人曉了此意,則雖念佛何益?既不以成佛為念,而妄謂佛是決不可成之物,則雖生西方,欲以奚為?縱得至彼,亦自不肯信佛言語,自然復生別想,欲往別處去矣,即見佛猶不見也。
故世之念佛修西方者可笑也,決萬萬無生西方之理也。縱一日百萬聲佛,百事不理,專一如此,然我知其非往生之路也,須是發願欲求生西方見佛,而時時聽其教旨,半言不敢不信,不敢不理會,乃是求往生之本願正經主意耳。以上雖說守塔事,而終之以修凈土要訣,蓋皆前賢之所未發,故詳列之,以為早晚念佛之因。
一、感慨平生
[编辑]善因等眾菩薩,見我涅槃,必定差人來看。夫諸菩薩甚難得,若善因者,以一手面綜數產,纖悉無遺;以家婦而養諸姑,昏嫁盡禮。不但各無間言,亦且咸得歡心,非其本性和平,真心孝友,安能如此?我聞其才力、其識見大不尋常,而善因固自視若無有也。時時至繡佛精舍,與其妹淡師窮究真乘,必得見佛而後已。故我(猶)(尤)真心敬重之。此皆爾等所熟聞,非千里以外人,百年以遠事,或出傳說未可信也←等但說出家便是佛了,便過在家人了。今我亦出家,寧有過人者,蓋大有不得已焉耳,非以出家為好而後出家也,亦非以必出家乃可修道然後出家也。在家不好修道乎?緣我平生不愛屬人管。夫人生出世,此身便屬人管了。幼時不必言;從訓蒙師時又不必言,既長而入學,即屬師父與提學宗師管矣;入官,即為官管矣。棄官回家,即屬本府本縣公祖父母管矣。來而迎,去而送;出分金,擺酒席;出軸金,賀壽旦。一毫不謹,失其歡心,則禍患立至,其為管束至入木埋下土未已也,管束得更苦矣。我是以寧飄流四外,不歸家也。其訪友朋求知已之心雖切,然已亮天下無有知我者;只以不願屬人管一節,既棄官,又不肯回家,乃其本心實意。特以世人難信,故一向不肯言之。然出家遨遊,其所遊之地,亦自有父母公祖可以管攝得我。故我於鄧鼎石初履縣時,雖身不敢到縣庭,然彼以禮帖來,我可無名帖答之乎?是以書名帖不敢曰侍生,侍生則太尊己;不敢曰治生,治生則自受縛。尋思四字回答之,曰「流寓客子」。夫流寓則古今時時有之,目令郡邑誌書,稱名宦則必繼之以流寓也。名宦者,賢公祖父母也;流寓者,賢隱逸名流也。有賢公祖父母,則必有賢隱逸名流,書流寓則與公祖父母等稱賢矣。宦必有名乃紀,非名宦則不紀,故曰名宦。若流寓則不問可知其賢,故但曰流寓,蓋世未有不是大賢高品而能流寓者。晦庵婺源人,而終身延平;蘇子瞻兄弟俱眉州人,而一葬郟縣,一葬潁州。不特是也,邵康節范陽人也,司馬君實陜西夏縣人也,而皆終身流寓洛陽,與白樂天本太原人而流寓居洛一矣。孰謂非大賢上聖而能隨寓皆安者乎?是以不問而知其賢也。然既書流寓矣,又書客子,不已贅耶?蓋流而寓矣,非築室而居其地,則種地面食其毛,欲不受其管束又不可得也。故兼稱客子,則知其為旅寓而非真寓,如司馬公、邵康節之流也。去住時日久近,皆未可知,縣公雖欲以父母臨我,亦未可得。既未得以父母臨我,則父母雖尊,其能管束得我乎?故兼書四字,而後作客之意與不屬管束之情暢然明白,然終不如落發出家之為愈。蓋落發則雖麻城本地之人亦自不受父母管束,況別省之人哉!或曰:「既如此,在本鄉可以落發,又何必麻城?」噫!我在此落發,猶必設盡計校,而後刀得臨頭。此鼎石見我落發,泣涕甚哀,又述其母之言曰:「爾若說我乍聞之,整一日不吃飯,飯來亦不下咽,李老伯決定留發也。且汝若能勸得李老伯蓄髮,我便說爾是個真孝子,是個第一好官。」嗚呼!余之落發,豈容易哉!余唯以不肯受人管束之故,然後落發,又豈容易哉!寫至此,我自酸鼻,爾等切勿以落發為好事,而輕易受人布施也!
雖然,余之多事亦已極矣。余唯以不受管束之故,受盡磨難,一生坎坷,將大地為墨,難盡寫也。為縣博士,即與縣令、提學觸;為太學博士,即與祭酒、司業觸。如秦,如陳,如潘,如呂,不一面足矣。司禮曹務,即與高尚書、殷尚書、王侍郎、萬侍郎盡觸也。高、殷皆入閣,潘、陳、呂皆入閣,高之掃除少年英俊名進士無數矣,獨我以觸迕得全,高亦人傑哉!最苦者,為員外郎,不得尚書謝、大理卿董並汪意。謝無足言矣,汪與董皆正人,不宜與余抵。然彼二人者皆急功名,清白未能過人,而自賢則十倍矣,余安得免觸耶?又最苦而遇尚書趙。趙於道學有名。孰知道學益有名,而我之觸益又甚也?最後為郡守,即與巡撫王觸,與守道駱觸。王本下流,不必道矣,駱最相知,其人最號有能有守,有文學,有實行,而終不免與之觸,何耶?渠過於刻厲,故遂不免成觸也。渠初以我為清苦敬我,終反以我為無用而作意害我,則知有己不知有人,今古之號為大賢君子,往往然也。記余嘗苦勸駱曰:「邊方雜夷,法難盡執,日過一日,與軍與夷共享太平足矣。仕於此者,無家則難住;攜家則萬里崎嶇而入,狼狽而去。尤不可不體念之!但有一能,即為賢者,豈容備責?但無人告發,即裝聾啞,何須細問?蓋清謹勇往,只可責已,不可責人,若盡責人,則我之清能亦不足為美矣,況天下事亦只宜如此耶!」嗟嗟!孰知余竟以此相觸也哉!雖相觸,然使余得以薦人,必以駱為薦首也。此余平生之大略也。上之不能如東方生之避世金馬門,以萬乘為僚友,含垢忍恥,遊戲仕路;最上又不能如胡廣之中庸,梁江總之頭黑,馮道之五代。貪祿而不能忍詬,其得免於虎口,亦天之幸耳!既老而思勝算,就此一著,已非上策,爾等安得知耶!
故余嘗謂世間有三種人決宜出家。蓋三種而出家,非避難,即無計治生,利其閑散,可以成就吾之懶也,無足言也。三種者何?蓋世有一種如梅福之徒,以生為我酷,形為我辱,智為我毒,身為我桎梏,的然見身世之為贅疣,不得不棄官而隱夫洪崖、玉笥之間者,一也。
又有一種,如嚴光、阮籍、陳摶、邵雍輩,茍不得比於呂尚之遇文王,管仲之遇齊桓,孔明之遇先主,傅說之遇高宗,則寧隱無出。故夫子曰:「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女,則何以哉?」又曰:「沽之哉!我待價者也。」是以孔子終身不仕而隱也。其曰「有道則仕,無道則懷」,不過以贊伯王等云耳。若夫子茍不遇知已善價,則雖有道之世,不肯沽也。此又一種也。夫天下曷嘗有知己之人哉?況真為天下知已之主歟!其不得不隱居於巖穴、釣臺、蘇門之山,固其所矣。又有一種,則陶淵明輩是也:亦貪富貴,亦苦貧窮。苦貧窮,故以乞食為恥,而曰「扣門拙言詞」;愛富貴故求為彭澤令,因遣一力與兒,而曰「助汝薪水之勞」。
然無耐其不肯折腰何,是以八十日便賦《歸去》也。此又一種也。適懷林在傍研墨,問曰:「不審和尚於此三種何居?」余曰:「卓哉!梅福、莊周之見,我無是也。必遇知己之主而後出,必有蓋世真才,我無是才也,故亦無是見也。其唯陶公乎?」夫陶公清風千古,余又何人,敢稱庶幾,然其一念真實,受不得世間管束,則偶與同耳,敢附驥耶!
以上六條,未條復潦倒哀鳴,可知余言之不顧矣。勸爾等勿哭勿哀,而我復言之哀哀,真情實意,固自不可強也。我願爾等勿哀,又願爾等心哀,心哀是真哀也。真哀自難止,人安能止?
寒燈小話
[编辑]九月十三夜,大人患氣急,獨坐更深,向某輩盲曰:「丘坦之此去不來矣。」言未竟,淚如雨下。某謂大人莫太感傷,因為鄙俚之語以勸大人。語曰:「這世界真可哀:乾坤如許大,好人難容載。我勸大人莫太傷懷。古來盡如此,今日安足怪!我量彼走盡天下無知己,必然有時還來。」亂曰:「此說不然。此人聰明大有才,到處逢人多相愛。只恨一去太無情,不念老人日夜難待。」十五夜,復聞人道有一老先生特地往丘家拜訪荊州袁生,且親下請書以邀之。袁生拜既不答,召又不應;丘生又系一老先生通家子,亦竟不與袁生商之。而人相視,莫不驚駭,以為此皆人世所未有者。大人謂:「袁生只為不省人間禮數,取怒於人,是以邀遊至此,今又責之備,袁生安所逃死耶!嗟嗟!袁生之難也,烏得無罪乎!」懷林小沙彌從旁曬曰:「袁家、丘家決定是天上人初來下降人世者,是以不省人世事也。若是世間人,安有不省世間禮數之理?」某謂林言甚辯。大人曰:「林之言是也。夫唯真天上人,是以不知有人世事。故世間人之所能知者,天人不知;世間人之所能行者,天人不能:是以謂之天人也。夫世間人之所能知能行者,天人既已不知不能,則天人之所知者世間人亦決不知,天人之所能者世間人亦決不能。若慕天人以其所不知不能,而復責天人以世之所共知共能,是猶責人世以知能,而復求其如天人之不知與不能也,不亦難歟!則不惟天人失其為天人,將世間人亦失其為世間人矣,是責備之過也。吾謂不如取天人之所獨知獨能者而以與之好,而略其所不知不能之不如世間人者,而不為之求備焉,則善矣。」
因感而賦詩三章,以法責備者之惑:不是天人初下世,如何不省世人禮?省得世人禮不難,爾來我往知禮矣。既不能知人世禮,如何敢到人間世?任爾胸藏萬斛珠,不如百拜頭至地。去年曾有一新郎,兩處奔波苦苦忙,糞掃堆邊都是也,癡人卻說郎非常。
是夜,懷林侍次,見有貓兒伏在禪椅之下。林曰:「這貓兒日間祗拾得幾塊帶肉的骨頭吃了,便知痛他者是和尚,每每伏在和尚座下而不去。」和尚嘆曰:「人言最無義者是貓兒,今看養他顧他時,他即戀著不去。以此觀之,貓兒義矣!」林曰:「今之罵人者動以禽獸奴狗罵人,強盜罵人,罵人者以為至重,故受罵者亦自為至重。籲!誰知此豈罵人語也!夫世間稱有義者莫過於人。你看他威儀禮貌,出言吐氣,好不和美!憐人愛人之狀,好不切至!
只是還有一件不如禽獸奴狗強盜之處。蓋世上做強盜者有二:或被官司逼迫,怨氣無伸,遂爾遁逃;或是盛有才力,不甘人下,倘有一個半個憐才者使之得以效用,彼必殺身圖報,不肯忘恩矣。然則以強盜罵人,是不為罵人了,是反為贊嘆稱美其人了也。狗雖人奴,義性尤重,守護家主,逐亦不去,不與食吃,彼亦無嗔,自去吃屎,將就度日。所謂『狗不厭家貧』是也。今以奴狗罵人,又豈當乎?吾恐不是以狗罵人,反是以人罵狗了也。至於奴之一字,但為人使而不足以使人者,咸謂之奴。世間曷嘗有使人之人哉!為君者,漢唯有孝高、孝文、孝武、孝宣耳,餘盡奴也,則以奴名人,乃其本等名號,而反怒人何也?」和尚謂:「禽獸畜生強盜奴狗,既不足以罵人,則當以何者罵人乃為恰當?」林遂引數十種如蛇如虎之類,俱是罵人不得者。直商量至夜分,亦竟不得。乃嘆曰:「嗚呼!好看者人也,好相處者人也,祗是一付肚腸甚不可看,不可處!」林曰:「果如此,則人真難形容哉!世謂人皮包倒狗骨頭,我謂狗皮包倒人骨頭。未審此罵何如?」和尚曰:「亦不足以罵人。」遂去睡。
守庵僧每日齋,皆取給於城內外人家供給盞飯,推其餘乃以飯往來方僧道侶。是日,道侶中有一人再來索食,守僧怒罵不已。大人聞之,謂某輩曰:「不與食亦罷,何太辱罵也?
況又盞飯之餘乎!」因論及常誌等,謂:「常誌每借得銀物,隨手輒盡,此其視守僧之罵道人較勝矣。且常誌等平日亦自謂能輕財好施,當過守僧十倍也。」某謂:「此說未當,要不過伯仲之間耳。此守僧之罵道人,傷於太儉者也。公知為施主惜餘飯,而不知為施主廣積福;但知化飯之難,欲以飽其徒,不知受罵之苦,反以傷佛心:是太儉之故也。若常誌輩,但見假借名色以得人之銀,若甚容易,而不知屢借名色以要人之銀,人實難堪。況慷他人之慨,費別姓之財,於人為不情,於己甚無謂乎?是太奢之過也。奢儉俱非,何以稱常誌之勝。」
大人曰:「若如子言,則輕財之名不美乎?彼固慕輕財之名而後為之者也。」某曰:「嗟哉!
是何言歟!夫古之言輕財者、必曰重義,未有無故而輕財者也。故重義者必輕財,而輕財者以重義故,是以有輕財重義之說,有散財結客之說。是故範純佑麥舟之予,以石曼卿故;非石曼卿,則一麥不肯妄費矣。
魯子敬有一囷三千米之予,以周公瑾故,非公瑾則一粱肯妄費矣。為公瑾是以給客故散財,為石曼卿是以重義故輕財。今得人錢財,視同糞土,豈為謀王圖伯,用之以結客乎?抑救災恤患,而激於義之不能以已也?要不過縱灑色之欲,滋豪奴之貪,亂而不理,懦而不敢明耳,何曾有一文施及於大賢之待朝哺者。此為浪費縱欲,而借口輕財,是天下之浪子皆輕財之夫也,反不如太儉者之為得,故曰『與其奢也寧儉』。」
九月二十七日,林隨長者遊至西城,發足欲往萬壽寺。寺有僧,長者每遊必至方丈。是日忽逢暴雨,勢似天以同來,長者避雨於季士門下。不一盞茶,雨過,然平地皆水,可以行舟矣。林啟長者曰:「此驟雨,水未退,不如升堂一坐,稍待水退乃往。」長者登堂,坐於中堂之上。時有老仆即欲入報,長者遞止之曰:「勿報,我躲雨至此,權坐一時,切勿報!
不報,我尚多坐一時;若報,主人出,我不過一茶即起矣。」偶宅中有老姆從內出,見是長者,不覺發聲曰:「是卓吾老爹,何不速報!」便番身入內,口中道:「卓吾老爹在堂,快報知!快報知!」於時主人出,安座已。坐未一茶,長者果起。至道中,問林曰:「何此家婦人女子盡識李卓吾耶?」林曰:「偏是婦人女子識得,具丈夫相者反不識也。此間男子見長者個個攢眉。」長者曰:「如爾言,反比不得婦人耶?」林曰:「不然。男於慣見長者,故作尋常看,此老婦人乍見耳,乍見是以生希有想、歡喜想也。長者但自念,果尋常乎,希有乎,不必問林也。若說男子不如婦人,非矣。」長者曰:「爾言是!爾言是!」疾行至萬壽寺,會其僧。其僧索書。書數紙已,其徒又索聯句。聯句曰:「僧即俗,俗即僧,好個道場;爾為爾,我為我,大家遊戲。」是夜雨不止,雨點大如車輪。長者肩輿淋漓帶雨而歸,大叫於輿上曰:」子看我與爾共作雨中遊,何如?」林對曰:「真可謂遊戲三昧,大神通自在長者矣!」
玉合
[编辑]此記亦有許多曲折,但當要緊處卻緩慢,卻泛散,是以未盡其美,然亦不可不謂之不知趣矣。韓君平之遇柳姬,其事甚奇,設使不遇兩奇人,雖曰奇,亦徒然耳。此昔人所以嘆恨於無緣也。方君平之未得柳姬也,乃不費一毫力氣而遂得之,則李王孫之奇,千載無其匹也。
迨君平之既失柳姬也,乃不費一時力氣而遂復得之,則許中丞之奇,唯有昆侖奴千載可相伯仲也。嗚呼!世之遭遇奇事如君平者,亦豈少哉!唯不遇奇人,卒致兩地含冤,抱恨以死,悲矣!然君平者唯得之太易,故失之亦易,非許俊奇傑,安得復哉?此許中丞所以更奇也。
昆侖奴
[编辑]許中丞片時計取柳姬,使玉合重圓;昆侖奴當時力取紅綃,使重關不阻:是皆天地間緩急有用人也,是以謂之俠耳。忠臣俠忠,則扶顛持危,九死不悔;志士俠義,則臨難自奮,之死靡他。古今天下,茍不遇俠而妄委之,終不可用也。或不知其為俠而輕置之,則亦不肯為我死,為我用也。
俠士之所以貴者,才智兼資,不難於死事,而在於成事也。使死而可以成事,則死真無難矣!使死而不足以成事,則亦豈肯以輕死哉!貫高之必出張王,審出張王而後絕吭以死者是也。若昆侖奴既能成主之事,又能完主之身,則奴願畢矣,縱死亦有何難,但郭家自無奈昆侖奴何耳。劍術縱精,初何足恃。設使無劍術,郭家四五十人亦能奈之何乎?觀其酬對之語可見矣。況彼五十人者,自謂囊中之物,不料其能出此網矣。一夫敢死,千夫莫當,況僅僅五十人而肯以活命換死命乎?直潰圍出,本自無阻,而奈何以劍術目之!謂之劍術且不可,而乃謂之劍俠,不益傷乎!講得有俠也?人能俠劍,劍又安能俠人?人而俠劍,直匹夫之雄耳,西楚伯王所謂「學交成,去,學萬人敵」者是也。夫萬人之敵,豈一劍之任耶!彼以劍俠稱烈士者,真可謂不識俠者矣。嗚呼!俠之一字,豈易言哉!自古忠臣孝子,義夫節婦,同一俠耳。夫劍之有術,亦非真英雄者之所願也。何也?天下無不破之術也。我以術自聖,彼亦必以術自神,術而逢術,則術窮矣。曾謂荊卿而未嘗聞此乎?張良之擊秦皇也,時無術士,故子房得以身免,使遇術者,立為齏粉矣。故黃石老大嗔怪於圮橋之下也。嗣後不用一術,只以無窮神妙不可測識之術應之。滅秦興漢,滅項興劉,韓、彭之俎醢不及,蕭何之械系不及,呂後之妒悍不及,功成名遂而身退,堂堂大道,何神之有,何術之有,況劍術耶?
吾是以深悲魯勾踐之陋也,彼其區區,又何足以知荊卿哉!荊卿者,蓋真俠者也,非以劍術俠也。
拜月
[编辑]此記關目極好,說得好,曲亦好,真元人手筆也。首似散漫,終致奇絕,以配《西廂》,不妨相追逐也。自當與天地相終始,有此世界,即離不得此傳奇。肯以為然否?縱不以為然,吾當自然其然。詳試讀之,當使人有兄兄妹妹,義夫節婦之思焉。蘭比崔重名,尤為閑雅,事出無奈,猶必對天盟誓,願終始不相背負,可謂貞正之極矣。興福投竄林莽,知恩報恩,自是常理。而卒結以良緣,許之歸妹,興福為妹夫,世隆為妻兄,無德不酬,無恩不答。天之報施善人,又何其巧歟!
紅拂
[编辑]此記關目好,曲好,白好,事好。樂昌破鏡重合,紅拂智眼無雙,虬髯棄家入海,越公並遣雙妓,皆可師可法,可敬可羨,孰謂傳奇不可以興,不可以觀,不可以群,不可以怨乎?
飲食宴樂之間,起義動概多矣。今之樂猶古之樂,幸無差別視之其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