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轉對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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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寧轉對疏
作者:曾鞏 北宋
本作品收錄於《南豐文鈔/001卷

準御史臺告報臣寮朝辭日具轉對,臣愚淺薄,恐言不足采。然臣竊觀唐太宗即位之初,延群臣與論天下之事,而能絀封倫,用魏鄭公之說,所以成貞觀之治。周世宗初即位,亦延群臣,使陳當世之務,而能知王樸之可用,故顯德之政,亦獨能變五代之因循。夫當眾說之馳騁,而以獨見之言,陳未形之得失,此聽者之所難也。然二君能辨之於群眾之中而用之,以收一時之效,此後世之士,所以常感知言之少,而頌二君之明也。今陛下始承天序,亦詔群臣,使以次對,然且將歲餘,未聞取一人,得一言,豈當世固乏人,不足以當陛下之意與?抑所以延問者,特用累世之故事,而不必求其實歟?臣愚竊計殆進言者,未有以當陛下之意也。陛下明智大略,固將比跡於唐虞三代之盛,如太宗、世宗之所至,恐不足以望陛下,故臣之所言,亦不敢效二臣之卑近。伏惟陛下超然獨觀於世俗之表,詳思臣言而擇其中,則二君之明,豈足道於後世,而士之懷抱忠義者,豈復感知言之少乎?臣所言如左。

臣伏以陛下恭儉慈仁,有能承祖宗之德;聰明睿知,有能任天下之材。即位以來,早朝晏罷,廣問兼聽,有更制變俗、比跡唐虞之志,此非群臣之所能及也。然而所遇之時,在天則有日食星變之異,在地則有震動陷裂、水泉湧溢之災,在人則有饑饉流亡、訛言相驚之患,三者皆非常之變也。及從而察今之天下,則風俗日以薄惡,紀綱日以弛壞,百司庶務,一切文具而已。內外之任,則不足於人材;公私之計,則不足於食貨。近則不能不以盜賊為慮,遠則不能不以夷狄為憂。海內智謀之士,常恐天下之勢不得以久安也。以陛下之明,而所遇之時如此,陛下有更制變俗、比跡唐虞之志,則亦在正其本而已矣。《易》曰:正其本,萬事理。臣以謂正其本者,在陛下得之於心而已。

臣觀《洪範》所以和同天人之際,使之無間,而要其所以為始者,思也;《大學》所以誠意正心修身,治其國家天下,而要其所以為始者,致其知也。故臣以謂正其本者,在得之於心而已。得之於心者,其術非他,學焉而已矣。此致其知所以為大學之道也。古之聖人,舜、禹、成湯、文、武,未有不由學而成,而傅說、周公之輔其君,未嘗不勉之以學。故孟子以謂學焉而後有為,則湯以王,齊桓公以霸,皆不勞而能也。蓋學所以成人主之功德如此。誠能磨礱長養,至於有以自得,則天下之事在於理者,未有不能盡也。能盡天下之理,則天下之事物接於我者,無以累其內;天下之以言語接於我者,無以蔽其外。夫然則循理而已矣,邪情之所不能入也;從善而已矣,邪說之所不能亂也。如是而用之以持久,資之以不息,則積其小者必至於大,積其微者必至於顯。古之人自可欲之善,而充之至於不可知之神,自十五之學,而積之至於從心之不逾矩,豈他道哉?由是而已矣。故曰:「念終始典於學。」又曰:「學然後知不足。」孔子亦曰:「吾學不厭。」蓋如此者,孔子之所不能已也。夫能使事物之接於我者不能累其內,所以治內也;言語之接於我者不能蔽其外,所以應外也。有以治內,此所以成德化也;有以應外,此所以成法度也。德化、法度既成,所以發育萬物,而和同天人之際也。

自周衰以來,道術不明。為人君者,莫知學先王之道以明其心;為人臣者,莫知引其君以及先王之道也。一切苟簡,溺於流俗末世之卑淺,以先王之道為迂遠而難遵。人主雖有聰明敏達之質,而無磨礱長養之具,至於不能有以自得,則天下之事,在於理者有所不能盡也。不能盡天下之理,則天下之以事物接於我者,足以累其內;天下之以言語接於我者,足以蔽其外。夫然,故欲循理而邪情足以害之,欲從善而邪說足以亂之。如是,而用之以持久,則愈甚無補;行之以不息,則不能見效。其弊則至於邪情勝而正理滅,邪說長而正論消,天下之所以不治而有至於亂者,以是而已矣。此周衰以來,人主之所以可傳於後世者少也。可傳於後世者,若漢之文帝、宣帝,唐之太宗,皆可謂有美質矣。由其學不能遠而所知者陋,故足以賢於近世之庸主矣,若夫議唐虞三代之盛德,則彼烏足以云乎?由其如此,故自周衰以來,千有餘年,天下之言理者,亦皆卑近淺陋,以趨世主之所便,而言先王之道者,皆絀而不省。故以孔子之聖,孟子之賢,而猶不遇也。

今去孔孟之時又遠矣,臣之所言,乃周衰以來千有餘年,所謂迂遠而難遵者也。然臣敢獻之於陛下者,臣觀先王之所已試,其言最近而非遠,其用最要而非迂,故不敢不以告者,此臣所以事陛下區區之志也。伏惟陛下有自然之聖質,而漸漬於道義之日又不為不久,然臣以謂陛下有更制變俗、比跡唐虞之志,則在得之於心。得之於心,則在學焉而已者。臣愚以謂陛下宜觀《洪範》、《大學》之所陳,知治道之所本不在於他;觀傅說、周公之所戒知學者非明主之所宜已也。陛下有更制變俗、比跡唐虞之志,則當懇誠惻怛,以講明舊學而推廣之,務當於道德之體要,不取乎口耳之小知,不急乎朝夕之近效,復之熟之,使聖心之所存,從容於自得之地,則萬事之在於理者,未有不能盡也。能盡萬事之理,則內不累於天下之物,外不累於天下之言。然後明先王之道而行之,邪情之所不能入也;合天下之正論而用之,邪說之所不能亂也。如是而用之以持久,資之以不息,則雖細必巨,雖微必顯。以陛下之聰明,而充之以至於不可知之神;以陛下之睿知,而積之以至於從心所欲之不逾矩,夫豈遠哉?顧勉強如何耳。夫然,故內成德化,外成法度,以發育萬物,而和同天人之際,甚易也。若夫移風俗之薄惡,振紀綱之弛壞,變百司庶務之文具,屬天下之士使稱其位,理天下之財使贍其用,近者使之親附,遠者使之服從,海內之勢使之常安,則惟陛下之所欲,何求而不得,何為而不成乎?未有若是而福應不臻,而變異不消者也。如聖心之所存,未及於此,內未能無秋毫之累,外未能無纖芥之蔽,則臣恐欲法先王之政,而智慮有所未審;欲用天下之智謀材諝之士,而議論有所未一,於國家天下愈甚無補,而風俗綱紀愈以衰壞也。非獨如此,自古所以安危治亂之幾,未嘗不出於此。

臣幸蒙降問,言天下之細務,而無益於得失之數者,非臣所以事陛下區區之志也。輒不自知其固陋,而敢言國家之大體。惟陛下審察而擇其宜,天下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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