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叢語/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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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識鑒

高帝渡江取太平,陶安與李習等出迎。安見上狀貌,謂習等曰:「龍姿鳳質,非常人也,今有主矣。」上召安與語,安因獻言曰:「方今四海鼎沸,豪傑並爭,攻城屠邑,互相雄長,其志皆在子女玉帛,非有撥亂救民之心。明公率眾渡江,神武不殺,人心悅服。以此順天應人,天下不足平也。」上曰:「足下言善,吾欲取金陵何如?」安曰:「金陵龍蟠虎踞,限以長江,據其形勝,以臨四方,何向不克?」上喜。從克金陵,由行省都事拜左司員外郎郎中。吳元年,置翰林院,開禮樂二局,召為學士。凡制度儀章,諸所草創,皆委之。錫以誥命曰:「朕初渡江,爾首謁軍門,讚襄政務。宣號令則軍民信,議禮樂則體要成。建白以忠,出納惟允,朕甚嘉焉。頃開翰苑,以崇文治,設學士以冠儒英,重道尊賢,莫先於爾。尚勤獻納,讚我皇猷。」

中書省設御座,將奉小明王,以正月朔旦行慶賀禮。劉基大怒,罵曰:「彼牧豎爾,奉之何為!」遂不拜。適上召基,基遂陳天命所在,上大感悟,乃定征伐之計。遂攻皖城,自昏達旦不拔。基以為宜逕拔江州,上遂悉軍西上,陳氏率其屬走湖廣,江州平。

劉基陳時策一十八款,上從之。會陳氏入寇,獻計者或謀以城降,或以鍾山有王氣,欲奔據之,或用決死一戰,不勝而走,未晚也。基獨張目不言,上召基入內,基奮曰:「先斬主降議及奔鍾山者,乃可破賊爾。」上曰:「先生計將安出?」基曰:「如臣之計,莫如傾府庫,開至誠,以固士心。但天道後舉者勝,宜伏兵伺隙擊之,取威製敵,以成王業,在此時也。」上遂用基策,乘東風,發伏擊之,斬獲凡若千萬。上以克敵之功賞基,悉辭不受。

朱升以衛國鄧愈薦,被徵入見,顧問稱旨。上問之,對曰:「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上嘉其材,遂參密議。凡禮樂、征伐、典章、文物,多所讚畫。吳元年丁未,拜侍講學士。

常忠武王薨,高麗王遣使來祭。曾魯索其文觀之,使者靳不與,魯不可,使者不得已,出之。外則襲以金龍黃帕,內則不書洪武之號。魯責之曰:「龍帕固疑誤用,若納貢稱藩,而不奉正朔,君臣之議安在?」使者頓首謝過,皆命易去乃已。

安南來貢,主客曹已受其表。將入見,魯取其副覽之,其王乃陳叔明。魯曰:「前王陳日熞,爾今驟更名,必有以也。」亟白尚書詰之,使者不敢諱。蓋日熞為叔明所逼而死,遂篡其位,中心懷懼,故托修貢以覘朝廷之意。上叱之曰:「島夷何狡獪如此!」卻其貢不受。

永樂□年,一日且暮,寧夏報被虜圍。上急召閣下諸老,皆已出,惟編修楊子榮赴命,上不懌,示以奏曰:「爾後進,寧解此?今當以何處兵往救?」子榮徐曰:「不須救也。」上曰:「何也?」子榮曰:「臣嘗奉使至彼,其城堅,且人皆習戰,今其發已十餘日,虜必已退。但敕守臣固守,及鄰近諸城堡隄備可矣,不必遣兵,重為煩擾也。」上頗回顏,曰:「明日與諸老來議之。」夜半,虜圍解報至,詰旦,上召子榮,以報書示之,曰:「卿何料之審也。」喜見於色。問其名,曰:「楊子榮。」命去「子」字,單名榮,即命入閣,寵遇日隆。然入謀於內,未嘗以宣於外,外人亦不知趨之,故成永樂之治。文敏才實通敏,機務遝至,斷決如流。而善承人主意,徐引於正。二楊皆以諫東宮事繫獄累年,文敏雖嘗諫,上不罪也。說者謂其相業有姚崇之風焉。

永樂初,成祖一日出右順門,召內閣諸臣,獨楊榮一人在,出三司奏章示之。言吉安鄉民嘯聚者已悉復業,朝廷初有聞,即遣行人許子謨齎敕撫諭,子謨行將一月,又遣都督韓觀率兵繼之,如撫諭不下,即加兵。及是奏至,上曰:「非觀至不下,其降敕褒觀。」榮讀訖,奏曰:「計發奏之日,觀尚在中道,未足褒也。」從之。後詢之,果然,榮自是益見重。

虜酋阿魯台既納款,收女真、吐蕃諸部,聽其約束,請朝廷刻製詞於金錠,集諸部長磨酒飲之以盟。上以問翰林諸臣,黃淮對曰:「胡入狼子野心,使各自為心,則力易製,若並為一,則力大難製矣,此舉實為奸謀也。」上顧左右曰:「黃淮如立高岡,無遠不見,爾等如立平地,所見惟目前耳。」

高煦反,楊榮勸上親征,上有難色,問夏原吉,對曰:「臣昨見命將而色變,退語臣等而泣,在廷如此,臨事可知。宜卷甲而往,一鼓可平,所謂先聲有以奪人也。楊榮言是。」上意遂決。

王振謂三楊曰:「朝廷事賴三先生,然皆高齡倦瘁矣。」文貞曰:「老臣當盡瘁報國。」文敏曰:「不然,當薦幾個後生報主耳。」振喜,令具名,翼日即薦陳循、高穀、苗衷等。文貞讓文敏,文敏曰:「彼壓吾輩矣,一旦內中出片紙以某入閣,則吾輩束手而已。今數子皆是我輩人,當一心力。」文貞歎服。

大同貓兒莊,本北虜入貢正路,至是虜使有從他路入者,上因守臣之奏,許之。姚夔請筵宴賞賜一切殺禮,虜使有後言。夔令通事諭旨云:「故迤北使臣進貢,俱從正路入境,故朝廷有大筵宴相待。今爾從小路來,疑非迤北頭目比,隻照他處使臣相待耳。」虜使不復有言。人以為得馭夷之體。

成化間,朝廷好寶玩,中貴有迎合上意者,言宣德間嘗遣王三保使西洋等番,所獲無算。上命一中貴至兵部,查西洋水程。時項公忠為尚書,劉公大夏為車駕郎中。項使一都吏檢舊案,劉先檢得之,匿他處,都吏檢之不得。項答都吏,令復檢,凡三日夕莫能得,劉竟秘不言。會科道連章諫,事遂寢。後項呼都吏詰曰: 「庫中案卷,安得失去?」劉在旁微笑曰:「三保下西洋時,所費錢糧數十萬,軍民死者亦以萬計,縱得珍寶,於國何益?此大臣所當切諫。舊案雖在,亦當毀之,以拔其根,尚足追究有無邪?」項悚然降位,向劉再揖而謝之,指其位曰:「公陰德不細,此位不久當屬公矣。」後劉果至兵部尚書。

天順初,奪門報功領重賞者甚重。吳溥謂兵部尚書陳汝言曰:「今日封侯伯皆是矣,獨一人未封。」汝言曰:「是誰?」溥曰:「當時非奉皇太后手詔,則遭、石二公焉敢提兵入禁?」蓋以迎復之功歸諸皇太后,請上尊號。明日汝言入奏,英宗皇帝即命擇日上聖烈慈壽皇太后尊號。語載錢文通《譜略》中。

天順初,石亨從子彪鎮大同,遣使獻捷。內閣詢其狀,其人盛陳戰伐,且稱斬首無算,皆梟於林木,不能悉致。嶽正取地圖,指示曰:「某地至某地,四面皆沙漠,梟於何所?」其人驚伏。

嶽仲深編修與修英廟實錄,或謂於少保之死,當著其不軌,丘曰:「乙巳之變,微於公,天下危矣。人挾私誣之,其可信乎!」或謂黃竑易儲之奏出尚書江淵,丘曰:「竑殺其兄,而以此覬免死。且廣西奏楮用土產,易辨也。」索其奏驗之,果土楮。

陝西守臣熊翀得玉璽來獻,乞頒示天下,以為傳國之寶復出也。傅瀚言:「以史傳諸書考之,形製篆刻皆不類,其為贗作無疑。即使非贗,人主受命在德不在璽。自前世以秦璽為寶,得之者君臣動色相慶。我太祖以聖德受命,製一代之璽,傳之聖子神孫,壽昌之福,萬世無極,何藉於彼哉!」上乃以其璽屬庫藏之。

平涼土達滿四反,官軍累失利,都御史項忠奉詔討之,時策其必成功。而朝議咸欲再遣將,彭時與商輅執不可,或動以危語,時不為動。未幾,獻俘至,議者始服。

胡儼嘗典湖廣鄉試,取楊溥居首,批其所刻文曰:「初學小子,當退避三舍,老夫亦讓一頭地。」又曰:「他日立玉階方寸地,必能為董子之正言,而不效公孫弘之私曲。」後溥曆內閣少保,為時名臣,人服其識。

趙榮微時,館其舅翰林薩琦家,楊文敏公一見深器之,言孟仁貴於其舅,後果然。

楊士奇南還祭掃先塋,至南京,黃福臥病不出。士奇即往見之,福驚曰:「公輔幼主,一日不可離左右,何為遠出至此!」士奇服其言。

尹旻素負學識,善斷大事,萬精鑿強記,每經銓注,雖稠人小吏,閱數年猶識其名。時料人壽夭成敗,曆曆多奇中。

尹公旻司銓日,閩士翁晏以貢就教職,公試之,不許曰:「子當科第發身。」後果舉進士,終廣東副使。又有三舉子選知縣,色不豫,公曰:「莫以知縣為小官,且去做看。」後三人皆不終其職,人稱公之識鑒。

劉公大夏善知人,自兩廣來,經某所,總帥毛倫謁公舟中,拜起,涕泣不已。公曰:「奸人之雄也。」竟公任擯弗用,後果附逆瑾。戍肅歸,至某所,遇都御史某,見其騶從服食之盛,公曰:「富貴之徒也,必不善其後。」卒如其言。

劉公大夏謫戍時,參戎某遣使饋公,敕使不受亡返。公曰:「第歸語,老惟一仆,日食不過數十錢。苟受汝金,而仆竊以逃,孤身沙漠,非陷之死地乎?」時同戍鍾尚書頗攜囊篋,未幾仆果竊而去。人謂公如神。

楊公廷和才器恢廓,鄉先達司馬餘肅敏夙重之。歸老之日,獨持《大明律》與別,曰:「介夫當相天下,為我熟此,以助他日謀斷。」

楊石齋當國日,一弟為京卿,二弟為方面,諸子姓布列中外甚眾。子慎復舉進士第一人,賀者畢至,公顰蹙曰:「君知為傀儡者乎?方奏伎時,次第陳舉,至曲終,必盡出之場。此亦吾曲終時已,何賀為?」亡何,公以議禮不合去,慎謫戍滇南,而僉事恂以殺人抵大辟,家聲頓衰。

寧庶人者浮慕文先生徵明,貽書及金幣聘焉。使者及門,而先生辭病亟,臥不起,於金幣無所受,亦無所報。人或謂:「王今天下長者,朱邸虛其左而待,若不能效枚叔、長卿曳裾樂耶?」先生笑而不答。亡何,寧竟以反敗。

張居正少穎敏絕人,為諸生渺小,而是時尚書顧公璘撫楚,行郡,試其文,奇之。已,得召見,復大奇之,曰:「此兒國器也。」遺以金錢為膏油費。明年舉於鄉,謁謝,璘解所係犀帶以贈,曰:「為若異時圍腰飾,然當且玉,不足久溷也。」

○方正

王文端公直在吏部時,其子為南京國學博士,考績在吏部,文選郎中欲留侍公,改北學,公不可,曰:「是亂法自我始也。」

澹然陳公,以南祭酒九載奏績之京。時中貴有柄國者,勢傾朝野,素慕公,欲收之門下。適工部侍郎周公忱巡撫南圻,在京進謁,中貴知其與公同年,微露其意。周公以為言,公曰:「敬宗忝為人師表,而求謁中貴,他日無以見諸生。」周公因諷中貴曰:「陳祭酒書法極高,姑以求書為名,先以禮幣,彼將謁謝矣。」 中貴乃遣人致彩段羊酒,求書程子四箴,公為走筆書之,而卻其禮,竟不往見。故為祭酒十八年不遷,士大夫益高其風節雲。

祭酒陳公久不遷,泰和王公直時為天官,從容語公曰:「老先生久居司成,將以司冠相轉何如?」陳起揖曰:「某托公為知己,豈有與天下英才終日講道論學,而顧以桎梏之徒見辱,何哉?」王公頓服,卒寢之。前輩風節岩岩有如此。

太監金英奉使道南京,諸司皆餞之江上,薛公瑄獨不往。英言於朝曰:「南京好官,惟薛卿耳。」

王振之專政也,問三楊曰:「吾鄉亦有可為京堂官者乎?」三楊以薛瑄對,乃召為大理寺少卿。瑄初至京,居朝房,三楊先過之,不值,語其仆曰:「若主之擢,王太監力也,朝罷可詣謝。」明日朝退,又使人語之,終不往。振至閣下,問薛少卿安在,三楊為謝,且曰:「彼將來見也。」知李賢與瑄厚,令轉語之,賢往道三楊意,瑄曰:「原德亦為是言乎?拜爵公朝,謝恩私室,吾不為也。」久之,振知其意,亦不復問。一日,會議東閣,公卿見振皆先拜,先生獨立,振自是銜之。

薛文清初入閣,以疾辭。石亨素敬先生,來視疾,因謂先生曰:「如不留,我為先生啟上,請敕書,即家為塾,以訓子弟,且以資其養。」先生曰:「昔魯齋去元,世祖賜敕書以教人,魯齋懸於梁,終身不以示人。及卒,發而視之,乃敕書也。某若資其養,曷若不辭官之為愈也。」

英廟復位,薛文清居內閣數月,朝議遣使求獅子於西域,諫不聽,又見石亨竊弄威權,歎曰:「君子見幾而作,豈俟終日乎?」引疾懇乞致仕,得允,即出城。行至直沽,遇風雨,舟不能行,餱糧俱乏,日中猶未舉火,吟詠不輟。子淳私慍曰:「人家好好做官,他便要退,受困誰怨!」先生聞之,恬不為意,曰:「我雖困,而道自亨也。」

正統丁卯,劉宣補父戍盧龍,徒步學京師。冬無纊,手足皸裂,忽凍死道上,有老嫗飲以羹復生。夏嘗中暍,有遞夫以熱土覆臍,摘園瓜食之,乃復蘇。己巳,北虜假貢獻圖窺伺,公上疏言虜不可信,宜豫為備。後六師失利,公從武官守天津,密讚戎事,或誘之逃,或留妻以女,皆弗聽,事定乃返。

楊文貞欲識吏部郎李賢,示意南陽守陳正倫,因邀往見,賢不肯,曰:「無一面之雅而造門,是求知也。」

景帝即位,楊翥以郕府長史來朝。其還也,疏言劉鉉、呂原可大用。會易儲議起,禮部兩亞卿俱缺,議必得有才力者為之。上命欲用鉉,陳循乃擬鉉以進。江淵盛言鉉才薄不可用,乃易薩琦。鉉聞淵言,曰:「此深知我。」久之,鉉為祭酒。一日報欲易儲,諸司皆勸進,司業請祭酒列名,鉉曰:「我輩諫止則可,勸進則不可。」乃止。迨英廟復辟,閱諸疏,見勸進無祭酒名,問祭酒何人,徐有貞以鉉對。上曰:「吾欲一識之。」因召對文華殿,曰:「卿可遂傅東宮。」乃擢少詹事。後以完名終,卒諡文恭。

章文懿立朝,決大疑,臨大事,凜不可奪,自號戇夫。或勸公少貶以狥,曰:「在我者有義與命,在彼者我不知也。」故悅公者宴。

章文懿為庶吉士時,劉定之方教諸士,一日以《小玉堂蔬圃詩》令諸士賦之,公詩結語云:「賢哉公儀休,拔卻園中葵。」遂以輕薄目之。後又試中秋賞月賦,公言:「天下之人,有罹悲、愁羈、患貧苦者,見月則不樂,惟高堂厚祿身享太平無事之日者,見月則樂也。」劉愈怒之。後試應製燈詩,遂不肯為。疏入,遂謫。其節概才識,當時以為第一也。

南陽李先生當國,每以詩寄薛文清先生,始終不答。門人問之,曰:「昔溫公退居洛中,呂申公當國,屢以書問起居,溫公不答。某亦此意。」

朱恭靖公初舉狀元,略無喜色,歸里中,惟徒行,人甚器之。後為禮部侍郎,家載席一車,為公買宅費,都城宦者阻之,且云:「必得一刺,以別真偽。」公弗許,家人云:「必人乃得利。」公曰:「不得利,又何傷乎?」竟止於城外,平價售之。

召復羅一峰修撰,當道者語人曰:「某之復官,我之力也,乃無片言謝,可乎?」先生聞之,曰:「渠非私我也。」坐是,改南京,供職三月,以疾辭。章三上,始得歸。

楊守陳官五品十六年,所教中人己多貴幸,凡預教者,率因之以進,獨公泊然無所藉。有欲出力援之,則謝曰:「我嫠婦也,抱節三十年,乃垂老而改誌邪?」薦紳往往傳誦其言。

王文恪與壽寧侯有連,絕不與通,歲時問遺,輒斥去。或以為過,公曰:「昔萬循吉攀附昭德,吾嘗恥之,乃今自附壽寧耶?」

劉忠宣居官接物,雖稱從容和易,至屬官之不才者,一裁以法,未嘗姑容苟免。尤不喜屬吏承奉,有曲意承奉者,未嘗喜;不見者,未嘗怒也。

謝文正初入翰林,為御史某驟升都憲,台中循例請公文為賀,公曰:「此人素不為公議所與,惡可以諛言悅之。」竟不與作。

王華才識宏達,操持堅定。方賊瑾用事,士大夫爭走其門,華獨不往。華子守仁論瑾,瑾怒,逐守仁。顧素敬慕華,不輒遷怒,間以語人,欲諷使就見,華不往。及轉南京,瑾又使人言華不久當召用,冀得往謝,華竟不往。其平生大節如此。

優人臧賢被寵,能軒輊士夫,士夫或與善。賢因是請改牙牌,製如群僚印文改方者,傅珪不可,召老優更事者詰曰:「爾優,敢亂法,爾寵可常保否?即遺爾辱,禍靡極矣。」優乃戢,俱與新之。

陸文裕公為山西提學時,晉王有一樂工,甚愛幸之。其子學讀書,前任副使考送入學,文裕到任,即行文黜之。晉王再四與言,文裕云:「寧可學校少一人,不可以一人汙學校。」堅意不從,乃已。

正德戊辰會試,崔銑為同考,宰執欲私其子,以托銑,銑不可,竟出他手。時閹瑾竊政,囚戍元老,奴仆端揆,銑與修撰何塘,見瑾長揖而已。瑾怒,謂其黨吏部尚書張彩曰:「翰林白麵書生,輕薄如崔銑尤甚。」欲重罪之,彩不可,瑭謂曰:「吾兩人不可易節。」對曰:「銑安議命久矣。」是歲《實錄》成,瑾偽傳上旨,史臣未練政體,各升俸一級,調部屬州縣,銑改南京吏部驗封司主事。部儲歲縱糧長賂請權貴,固執不可,尚書謂曰:「爾謫仙也,何苦為此?」對曰:「何勤非忠,孰忠非分?」竟革奸。庚午瑾誅,召還史館。辛未會試再為同考時,輔臣治文義,銑上書勸以及時悟上救民、薦賢、理財、強兵,毋事瑣末,懇懇千餘言。

邵康僖魁禮闈,逆瑾虐焰方熾,同年多請往謁,公毅然卻之曰:「可使天下後世謂進士謁中要自銳始耶?」卒不往。及呂仲木為狀元,亦不往。輿論並高之。

屠應埈典試江右,閣臣有屬其三子者,屠曰:「國家百七十餘年,惟貢士之法秉公不廢耳。苟狥私請,安用試為!」遂行。至則夢人有以鴆進者,辭不受,覆地,地墳,覺曰:「寧墳毋亂。」卒無所私。

馬公汝驥調澤州知州。澤故多王府,王率聽用群小,暴侵民利,澤人苦之,而未能禁也。乃因事稍懲其左右不法數人,為條告誡,暴止。又王以書來請私好,答使者去,己即投書櫝中,封之。所請或於法得釋,又使將謝,乃引使者至櫝前啟,取書還之,實未發。為報曰:「法誠如是,吾安敢低昂狥情乎!」後書不更至矣。

衡山待詔素不到河下拜客,嚴介溪語顧東橋曰:「不拜他人猶可,餘過蘇,亦不答拜。」東橋答曰:「此所以為衡山也,若不拜他人,隻拜介溪,成得文衡山乎?」

衡山有《病起遣懷》二律,蓋不就寧藩之徵而作也,詞婉而峻,足以拒之於千里之外。詩云:「潦倒儒官二十年,業緣仍在利名間。敢言冀北無良馬,深愧淮南賦《小山》。病起秋風吹白髮,雨中黃葉暗鬆關。不嫌窮巷頻回轍,消受爐香一味間。」「經時臥病斷經過,自撥閑愁對酒歌。意外紛紜知命在,古來賢達患名多。千金逸驥空求骨,萬里冥鴻肯受羅。心事悠悠那復識,白頭辛苦服儒科。」後寧藩敗,凡應辟者崎嶇萬狀,公獨宴然,始知公不可及也。

萬公士和介然絕不為詭隨,故嘗忤分宜去臬,已又忤新鄭去卿貳,已又忤江陵去卿。即華亭,稱與公最契者,華亭請老,諸大臣各疏留,公獨否。若公者,所謂貞而孤,非耶?

○廉介

宋潛溪臨財廉,嘗大書於門曰:「寧可忍餓而死,不可苟利而生。」君子以為名言。權要非其人,雖置金滿橐,一字不肯,縱與之,亦不受饋。日本使奉敕請文,以百金為獻,先生卻不受。上以問先生,先生對曰:「天朝侍從之臣而受小夷金,非所以崇國體也。」

張洪,洪武間以明經薦,授靖江王府教授。永樂元年擢行人,奉使日本,卻其饋金;二年,復使遼東,修茶政於蕃界,亦不受饋。時緬甸宣慰那羅塔殺孟養宣慰刁木旦,並其地,命洪齎詔責還所侵地,立孟養後,塔不服,凡六往,始聽命。塔欲毒之,服其誠信乃已。

廖飲經河內休於途,民見之曰:「是我昔日父也。」公紿曰:「我商人,非爾父。」於是聚老少爭識公,乃羅拜於前,公不能隱,競持酒肴相慰藉。明日,各持縑以遺公,須臾,裒數百匹。公辭不受,民曰:「父有德於我,欲報無所,今父幸涉我境,持此以報父,願卒受之。」公曰:「我何德於汝?縱汝德我,何不愛我以德乎?苟以所贐為可受,則昔之所為,不過沽名以覬今日之利,我豈受哉!」民益懇請受。公揣知其意牢不可卻,一夕不告而去。其所行類如此。

吳溥在翰林及國學二十餘年,操守如一日,未嘗一涉足權貴人之門,權貴人亦莫之知也。或今溥久次不遷,勸其少貶者,答曰:「遇不遇,命也,吾知安命而已,安能枉己哉!」天下之為士者皆高之。家素貧,而篤於義,故人有遺孤,貧無依者,輒賑給不吝。及卒,無以為斂雲。子與弼,以道學聞於時,亦古樸有父風。天順中,以隱士徵,授左春坊諭德,不拜。學者稱為康齋先生。

張以寧清潔自守,所蕭蕭然,未嘗營財產。其奉使也,補被而往。臨終時有詩云:「覆身惟有黔婁被,垂橐都無陸賈金。」有詩文數十卷,號《翠屏集》。

黎文僖淳性耿介,門生尹華亭以雲布寄淳不受,責之曰:「古之為令,拔葵藝麻,今之為令,織布添花,吾不用妖服也。」

高穀官至台鼎,家業蕭然,敝廬瘠田,僅足衣食,身沒未幾,子孫貧窶。方毅廉潔,卓然有古大臣之風。

上即位,當頒詔外國,江西劉璟以侍講使交南,時交人吞占城,侵緬甸,或難其行。劉毅然上道,攜二仆由南寧直抵其境。交人駴曰:「昔人之皆航海來,颺檣蔽洋,貿重易奇。今豈自天下耶,何其簡速也!」奉迎館候,視昔倍恭,陪臣拜跪,劉據《大明集禮》之文受之,不與交一語。至之日頒詔,明日宴畢即行。王大驚曰:「一國生靈,命緣天使。」致饋遺豐腆倍昔,金珠犀象珍玩甚多,劉一不顧。復令陪臣要於路,期必致之。劉復書,示以《初入關》詩:「咫尺天威誓肅將,寸心端不愧蒼蒼。歸裝若有關南物,一任關神降百殃。」交人益敬悚,遣陪臣入謝表,有「朝臣清白」之語雲。

端木孝文,溧水人,尚書以善子,與弟孝思皆以儒士起家,孝文為翰林待詔,孝思為翰林侍書,先後使朝鮮,以清節為遠人所服,立雙清館。

尚書童公軒性寡合,不妄敢予,居南京時,家人衣食與不給,惟三原王公饋以米及白金,或不受。毗陵王尚書亻與知其介,不敢致饋,值有持禮幣求文者,因謂曰:「童公之文勝餘,令人導汝往求之。」至則童公問其人曰:「汝自來乎?抑有使之者乎?」其人以實對,遂卻而不納。其介如此。

成化丁酉,王端毅公恕來巡撫雲南,不挈僮仆,惟行灶一,竹食籮一,服無紗羅,日給惟豬肉一斤,乳豆二塊,菜一束,醬醋水皆取主家結狀,更無所供。其告示雲「欲攜家僮隨行,恐致子民嗟怨,是以不恤衰老,單身自來。意在潔己奉公,豈肯縱人壞事」云云。人皆錄辭而焚香禮之。

王恕以中丞撫兩浙,致政,朝廷命馳驛還鄉。公每至驛旁,先命夫人與家眾投宿民居,然後單騎赴驛,官吏固請同寓,公辭之。一切饋遺不受。

三原王公為吏書。署於門曰:「宋人有言,受任於朝者,以饋及門為恥;受任於外者,以苞苴入都為羞。今動曰贄儀,而不羞於入,我寧不自恥哉!」一時帖然。使非真誠積久而孚,亦自不敢書之,適足以增多口矣。

何淡所撰《李充嗣墓誌銘》,讚曰:「嗟乎!貪夫狥財,烈士狥名,余嘗悼夫世之狥財者之眾,而狥名者何少也?前數十載,吾廣士大夫多以富為諱,爭自灑濯,以免公議。」及餘接世務以來,聞人仕,眾必問曰:「好衙門否?」聞人退,眾必問曰:「有收拾否?」且耀金珠廣田宅以驕里閭者,世不以為過也。夫勢大則用奢。父驕則子汰,卒之顛覆,而後知財為禍梯,亦已晚矣。充嗣之名,乃今知之,為其廉也。居官廉,故蒞事公,蒞事公,故民愛敬,民愛敬,故功業昭,功業昭,故修名立,修後立,然後仁。孔子曰:「君子去仁,惡乎成名!信哉。」

東山劉公為廣東方伯時,廣中官庫有一項羨餘錢,自來不上庫簿,舊任者皆公然取去,以充囊篋,相襲以為固然。公初至,發庫藏,適前任有遺下未盡將去者,庫吏以故事白,雲不當附庫簿。公沉吟久之,乃大聲呼曰:「劉大夏平日讀書做好人,如何遇此一事,沉吟許多時,誠有愧古人,非大丈夫也。」乃命吏悉附簿,作正支銷,毫無所取雲。

正德初,兵書劉公大夏既謝政,逆瑾窘,摘以事遣官校逮係,檢其橐,惟俸給三十餘金。公以與之,官校感涕不納。

張尚書邦奇,李公東陽門人也。一日侍坐,有興化守者亦公門下士,以覲事至京,緘兩帕四扇,令從吏饋公。公曰:「扇以染翰,固可,但多帕奈何?」吏頓首於庭。乃啟緘取扇,而歸其帕雲。公致政後,邃庵楊閣老載酒肴過懷麓堂為壽,觴以金。公訝曰:「公近亦有此器耶?」邃庵有慚色,自是不敢用以觴雲,耿子曰:「公仕宦五十餘年,柄國且十有八年矣。」鄭端簡謂,公卒之日,不能治喪,門人故吏,醵金錢賻之,乃克葬。又謂,嘗過其門,蕭然四壁,不足當分宜輩一宴會之費雲。彼時權璫狂猘,公卿鮮不受其螫者,而卒不敢有加於公。公豈有權術牢籠之哉!毋亦貞操潔履,有以服其心耳。

梁儲冊封安南國王充正使,禮成,亟返,饋遺無所顧。持大體,不與陪臣倡和。

景公暘,居官清約過甚,不異布衣時。每升監,乘一牝贏蹀蹀行,旁觀者若不能堪,暘自若。典簿饋公廩,私益以斛,公知之,歸其益,切讓之曰:「吾雖貧,何相賊也?」懼謝而去。

羅念庵曰:「世以多欲病楊文襄,某獨知其廉介。」或曰:「何?」曰:「有故人饋寶珠一斗,受之。客既退,分勞左右,投之地,頃刻立盡。一生有以貧歸者,發囊助給,率數十金為常。夫為天下用財而不以私蓄,即比於一介不取可也。非廉介乎?」

文徵明家居,郡國相連車騎,富商賈人珍寶填溢於裏門外,不能博先生一赫虎。而先生所最慎者藩邸,其所絕不肯還往者中貴人,曰:「此國家法也。」 前是,周王以古鼎古鏡、徽王以金寶缸他珍貨值數百鎰贄,使者曰:「王無所求於先生,慕先生耳,盍為一啟封?」先生遜謝曰:「王賜也,啟之而後辭,不恭。」 竟弗啟。四夷貢道吳門者,望先生裏而拜,以不得見先生為恨。

每勳戚大臣病故,上遣諭祭,喪家輒厚幣為謝,習以為常。劉公春曰:「以尚書而受其贈遺,豈惟輕己,如國體何!」故事,功臣襲爵表謝文皆禮部堂上分撰,謝以銀幣,悉卻之。其謹峻有守如此。

《國琛錄》云:「石公缶,澹約性成,躬躬自戢,位躋台鼎,供具如寒素士。正德末造,侈局肇開,公不逐世好,亦不迥立異幟。嘉靖初入閣,嚴誡閽從,不濫交與,謁者以帕為儀見,則還贄。致政歸,行李奩配,不滿一輿。」

念庵羅公以修撰歸,道經蕪湖,病亟,抽分項東甌為調醫藥。有揚賈犯重辟,願獻千金求解,時公之舅為言於項,公聞,呼項曰:「君子愛人以德,使我為清白鬼。」項吐其實,公責項曰:「我即死,君寧無俸可賻乎!」事乃寢。病間,舅申理前語,公驚曰:「是大賈不活矣,項君必以我故而不脫之獄。」乃貽書謝項,因潛為解之。賈得生,不知為公力也。

萬公士和與直指交無加禮,直指以為倨,銜之,欲巧詆以法。抵粵,悉取諸錢穀籍,稽公出納,無所得。則榜掠筦榷吏,屬誣引公,吏忍死不服曰:「有之,萬公不應飲粵地一勺水耳。」直指愈益怒,捃摭益亟。香山黃公佐家居養高,不可致,忽出謁直指,直指心喜己獨能致黃公也,自起迎黃公,黃公入揖曰:「老夫跡不至公府久矣,今為萬公來,公即欲涅之,其人非可緇者。」直指心怍,不敢出一語,事乃寢。公之饒時,唐先生贈以雙磁罌,曰:「夫饒非乏磁,而吾以磁贈,知君不取磁於饒也。」公服其言。

○義概

解縉性孝友,重義輕利,篤於故舊,喜引拔士類,文翰皆精絕。嘗語人曰:「寧為有瑕玉,不作無瑕石。」

胡儼嘗督漕至三山,中流有覆舟,命仆夫急援之。道見餓死者,命掖就民舍,給以藥食。是夜風雨大作,所全活者數百人。

檢討陳繼為一婦人誌墓,已刻石矣,有客詆此婦不孝,繼即率童子碎其石,曰:「吾豈妄譽不孝婦耶!」

司成李時勉以言忤權奸,困首木者三日,炎暑,殆欲不勝。太學生石大用蹙然號於眾曰:「師猶父也,父師遘難,弟子乃宴然坐示,可乎!」眾莫應。大用退,杜門草疏,願以身代,時勉亟止之,弗聽。挾所奏詣銀台投進,銀台以禍懼之,對曰:「生以義,死亦以義,何懼之有!」疏聞,上並釋之。

劉忠湣球從弟比為莆田知縣,奉夏布一疋,即日封還,貽書戒之曰:「當力行清白,以光前人,此非所望於豎弟者。」議論慷慨,卒以直言取禍,天下冤之。

許彬,景泰中議遣大臣迎駕朔漠,公毅然請行,曰:「主辱臣死,分也,敢靳一死。」卒能以大義折虜,奉駕以還。然濱於不測者屢矣,以是受知英廟特深。

成化中,司禮黃賜母死,省、寺、監、院無弗吊祭,翰林獨未之詣也。一日,徐侍講瓊言於眾曰:「時且如此,獨得不往乎?」眾或應或否。陳愧齋音奮然怒曰:「堂堂翰林,相率而拜中人之門,天下其謂何?斯文其謂何?」詞氣憤激,聞者忄雙然,事遂已。汪直之在西廠也,氣焰烜赫,出沒如鬼神。一日,有校士突入兵部郎楊士偉家,拷掠及其妻屬,眾駭,莫敢聞焉。先生其鄰也,登A5嗬之曰:「爾何敢不畏國法?」其人曰:「爾何人,敢爾?不畏西廠!」先生曰:「爾欲知我乎?我翰林侍講陳音也。」聞者為之縮頸。

吳文定公有同年賀解元恩,在京遘疾,遷至其邸,晨夕視之,賀死,為服一月喪。鄉人教官某死於京,貧甚,其子假貨於人。公聞之惻然,亟命還所貸,自出金為賻,眾皆樂助,竟得以喪歸。

劉公大夏嘗過厓山,吊大忠祠,念宋慈元後陵寢無主,輒泫然曰:「後與陸、張二臣同死國,今大忠有祠,而慈元不祀,於義弗稱。」謀於白沙陳公甫,為之立廟。人感其義,不日而就。

劉忠宣忤逆瑾,矯旨逮詔獄。同係者請行賄以求生,大夏曰:「如此而死,禍止一身,稱貸免死,則累及子孫,且喪此一生矣。」法司附瑾意,引例戍肅州。公至河西買葬地,不挈子侄侍行,或以問公,公曰:「吾仕宦日不能為子孫乞恩澤,今發配老死,顧令子孫補伍,豈人情乎?」

戍辰春,戴大賓以妙齡賜進士第三人及第,劉瑾欲招致為婿,戴執義不從,登科錄竟刊妻姓氏,瑾不悅,遂絕婚。戴乞養病歸,未幾卒。

霍韜己丑主考會試,簾內外弊剗革殆盡,文體為之一變。楊少師博、葛尚書守禮、程尚書文德、唐都憲順之、羅修撰洪先、楊編修名、楊御史爵並表表,皆公所錄士也。公諄諭諸士,不可以門生座主結私恩而忘大義。超俗之見,時所僅聞。

張羅峰當國,甚器重何瑭,舉翊聖治,期大用之。始入京,元正相晤,輒麵數張十三愆,眾為愕然。○器量

永樂中,漢庶人謀奪嫡,離間宮臣,石首楊文定公時為司經局洗馬兼編修,下錦衣獄垂十年,家人供食數絕。又上命莫測,與死為鄰,公勵志讀書不輟。同難者笑之曰:「勢已如此,讀書何為?」曰:「朝聞道,夕死可也。」其不以患難介意如此。

解大紳素無崖岸,求文與書者日輻輳,率與之,無厭倦意。或言有不當與者,公笑曰:「雨露豈擇地而施哉?且人孰不可與進者?」

金忠於人有片善必稱之,雖有素與公異者,其人有他善,未嘗不稱也。里人有數窘辱公,公為尚書時,其人以吏來京師,懼不為容,公薦用之。或曰:「彼不於公有感乎?」曰:「顧其才可用,奈何以私故掩人之長?」

金問坐繫獄十年,非義相饋,皆不受。時黃淮、楊溥同坐係,三人相得甚歡。省躬含咎之暇,各持一經講論,曰:「此處憂患之道也。」

馬紹榮與永嘉薑立綱同僚久,並以能書名。薑善子昂,榮善宋克,為一時宗。其升少卿也,立綱以出身布衣,不劉齊榮官,諸老憐其年深,曰:「不抑馬君,無以為薑君地,奈何?」先生聞之,往告曰:「願損一級,與立綱齊。」故馬得太常。薑得太僕,拜曰:「吾固不能窺君際也。」

助教李洪,南昌人。嘗言古廉先生因除庭樹被罰,是日,先生方坐堂閱試卷,而錦衣官校猝至前,即掩卷起身,免冠解帶,受縲絏。合監師生來觀者,皆驚愕失色。先生神色自若,徐呼諸生近來與語,曰:「某人某處講是,某處非,某人今次稍勝前,某人比前不及。」因顧諸先生曰:「還校定高下出榜。」語畢乃行。已而枷置監前,監生三千餘人上疏救解。有石大用者,又獨具本願代枷,事乃釋。

薛文清為廷尉,欲出一冤婦,王振嗾言官劾公故出入人罪,論死,公怡然曰:「辯冤獲咎,死何愧焉!」臨刑神色自若。會振一老仆哭於廚下,振問何以,仆曰:「聞今日薛夫子將刑,故泣。」振為之動,赦歸田里。

王文端公直在吏部,御史有求詩者,公峻拒不為作。所介者寔公故人,言公於他人多有所作,何獨靳是。乃應之曰:「老負此累,公等行當自知耳。」然公嘗以詩寄錢塘戴文進索畫,且自序昔與文進交時嘗戲作一聯,至是十年而始成之。臨川聶大年題其上曰:「公愛文進之畫,十年而不忘也。使公以十年不忘之心,待天下之賢,則天下豈復有遺才哉!」語亦稍聞於公,公置之不省。後大年舉為史官,困於譏讒,臥病逆旅,自度不可起,乃使所親投詩於公,有云:「鏡中白髮難饒我,湖上青山欲待誰?千里故人分橐少,百年公論蓋棺遲。」公得詩泣下,曰:「大年欲吾銘其墓耳。」明日而大年卒,公為墓誌,有曰:「吾以大年之才必能自振,故久不擬薦,而乃止一校官耶!」 大年所題之言,固為正論,使隘者聞之,將必以為議己,其孰不加擠也?而公不以為意,至泣而銘其墓,真所謂休休有容者矣。

羅一峰家居,偶留客飯,不知絕糧也。夫人乞鄰,得濕粟數升,旋炒旋脫,日已西矣。一峰曠然不以為意。

楊守陳以洗馬乞假覲省,行次一驛,其丞不知其為何官,與公坐而抗禮,卒然問曰:「公職洗馬,日洗幾馬?」公漫應曰:「勤則多洗,懶則少洗,無定數也。」俄而報一御史且至,丞乃促令讓上舍處之。公曰:「待其至而讓未晚也。」比御史至,則公門人也,跽而起居。丞乃睨御史不見,蒲伏階下,百狀乞憐,公卒亦不較。

徐溥在翰林,不以文學名,及入內閣,承劉吉恣威福報私怨之後,一以安靖,調和中外。行政不必出於己,惟其是。用人不必出於己,惟其賢。時稱休休有大臣之度。

王公恕以中丞填滇,先此,鎮守中官多不法,乃百方冀悅公,公不為動。察其政不便人者,悉革之,並剪其羽翼,中人銜之。公每出行部,導從者十數人而止。一日公出,中人令剌客雜其中,將乘罅賊之,公於馬上遽問曰:「今從者何多一人?」因檢之,得其懷刃,客吐實,因具爰書,杖遣之,而不加罪。中人聞之,欲自殺,公偕三司謂之曰:「我所行之事,不過為民除害耳,所罪之人,不過為公清惡耳,公何與?毋用過自疑也。」中人知無害己意,乃惶恐謝罪,不敢別行非義,而百姓安堵矣。

三原王公為都御史時巡撫南畿,嘗一日至吳市,市井無賴乘醉麵罵公於道。公見之,略無怒色,但從容言曰:「此人醉矣。」命吏卒遣之。

陳白沙素不與物競,鄰人有侵其居地者,揚言曰:「陳氏子,我必辱之於途。」及見,不覺自失。先生曰:「尺寸地,吾當為若讓。」其人慚而去。

劉東山公當發戍,氈帽布袍,徒步過大明門,匍匐頓首乃行,策一蹇驢赴戍所。時以兵部尚書謫發,莫不加禮,欲不至戍。公曰:「大夏有罪,不加之誅,今復不服役邪?」被甲持銳,與諸卒無異,莫不歎服。

弘治十一年,監生江容奏言:「劉健、李東陽杜絕言路,掩蔽聰明,妒賢嫉能,排抑勝己,急宜斥退。」健、東陽疏言:「近日兩京科道,指陳時弊,並劾奔競交結、乞恩傳奉等官,雖未盡當,類多可采,乃乃漫無可否,概不施行。自祖宗朝至今,未有此事。皆臣等因循將順,苟避嫌疑,不能力讚乾剛,俯從輿論,別白忠邪,明正賞罰,以致人心惶惑,物議沸騰,草野之下,其言乃至於此!乞罷。」上不許,下容詔獄。健等又上疏力救,容得釋。

謝公遷既歸,瑾意叵測,人皆危之,曰:「天祐皇明,我當無他,不見劉元城之事乎?」處之裕如。日與客圍棋賦詩以自娛,若不知有憂患者。

世廟御極,言官聯疏劾梁公儲假宸濠衛兵故縱反者,請置詔獄正其罪。公不辯,惟曰:「餘隻致仕去已矣,勿論宸濠衛兵事由也。」劾者猶不已。久之,知與宸濠衛兵非公也,實石齋楊公當製,正德九年三月十五日也。舊例,凡閣下當製,擬旨人親署銜,著筆跡,故不得誣而移之他。

楊石齋久入閣,漫無建白,人易之。武皇南巡,幸臣竊柄,天下洶洶。有狂生上書數其過,公延禮生,泣下曰:「久當不負良意。」已而武宗崩於豹房,禁從兵悉屬江彬,安危俄頃,公密計擒之,始服公之才量。

嘉靖己丑,邃庵楊公為首相,上倚注甚切。時議禮諸公,受知於上,相繼登樞要。尚書霍文敏公韜時為詹事,忌公尤切,特疏劾公。上大怒。削秩賜罷。文敏猶欲根蔓公門下士,一網打盡。有太學生孫育,公之鄉人也,受恩最久,百凡家蠱,公保護如子弟。公在相位,援育入文華殿供事,以書寫勞,例得京職。時亦以公黨與,恐遭斥逐,乃錄公居官事數十條,呈於文敏,以求自解。不意數月後以暴疾卒於京,其子奉柩還,公猶易服吊其喪。其子跪泣曰:「人子固不敢言親過,但不悖德者不祥,吾父負公而死,天也,願公無吊。」公笑曰:「爾父豈負我者?我為人所陷,波及汝父,汝父欲保全身家,萬不得已,姑借我以免禍耳。吾獨不能諒之,是我又負汝父矣。」人皆服公雅量。

張孚敬復用,李時居次,改兼吏部尚書,事孚敬甚謹,亦不敢有所氏牾。而孚敬意更不能容,如議孔廟及言官馮恩獄,密疏譖時出異語以徼結物情,上亦不為動。彗星見,條陳三事,曰務安靜、曰惜人才、曰慎刑罰,且請宥大禮大獄諸臣。報聞。上與少師孚敬務以刻核嚴切為急,而時數用寬大調劑之,所救解不少。姑時在禮部,上賜銀記一,其文曰「忠敏安慎」,至是寔之閣中而失之,疏請罪,上弗問,特為補鑄以賜。久之,加少保。冊皇后,為大禮副使。上在位久,益明習政務,嘗召時與尚書夏言,從容品騭諸大臣材器,皆精當,時歎服,以為非所及。

○長厚

金忠以尚書兼詹事,有謗廷臣及宮寮者,上密令忠察之,每白其誣。上或不喜,即又頓首言:「臣保無他,即如人言,臣甘連坐。」以故全護者眾。每導人寬愛,無為苛刻,公事輒推同官,使展其能,有闕誤,引為己過,俸賜有餘,周賑鄉族。仁皇初,贈少師,諡忠襄。以其子達為翰林檢討。

朱文恪善自遼陽放歸,買地一區,為終老計。方往經營,聞老翁哭聲甚哀,詢之,乃知翁子鬻此以償公帑,翁以無依故悲。公聞惻然,以券還翁,而不索其值。

鼓文憲公薦人材,未嘗私以語人。言官以言語微過被譴,亦必委曲言其不足深罪,賴以全者甚眾。

王公翱於權豪勢要有所囑,毅然拒之,辭色俱厲。及處之,不甚拂其情,故人雖畏公,而心不為怨,累遭變,無他虞。公於恩仇,一不介意。嘗曰:「吏部豈報恩仇之地耶!」

有以同年友事誣王華者,人勸其一白,答曰:「某,吾同年友,若白之,是我訐其友矣,是焉能凂我哉!」竟不辯。後新建復官京師,聞士大夫之論,甚為不平,欲具疏奏辯,華馳書責止之,曰:「汝以是為吾恥乎?吾本無可恥,今乃無故而攻發其友,是反為吾一大恥矣。人謂汝智於吾,吾不信也。」於是遂止,不復辯。

呂仲木,關西人。夏貴溪怙寵負才,傲倪一世,獨心敬仲木。夏方與霍文敏交惡,文敏之為南宗伯也,仲木為貳,文敏時時詬貴溪,仲木乘間諷曰:「大臣有過,規之可也,背噂非禮。」文敏疑其黨夏,心銜之。未幾,仲木以考滿之都,謁貴溪,時貴溪柄國矣,得仲木,甚,亟欲援之為助。已,乃對仲木數短文敏,至謂不可一日近。仲木毅然曰:「霍君天下才也,公奈何以寸朽棄棟樑耶?」貴溪又以仲木附文敏而異己,曆歲不遷,仲木乃致政歸。

徐文貞歸裏,遍召親故,一人取席間金杯藏之帽,公適見之。席將罷,主者檢器,亡其一,亟索之。公曰:「杯在,勿覓也。」此人酒酣潦倒,杯帽俱墮,公亟轉背,命人仍置其帽中。隻此一端,想見前輩之厚。

太宰漁石唐公致政家居時,出入惟徒步。陳大參良模說之曰:「翁官居八座,年逾七旬,天下大老也。孔子曰:『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翁學孔子者,而顧欲過之耶?」公曰:「固然。第吾楓山先師致政歸,祇是步行,未嘗乘轎,乃侄樸庵公及竹澗潘公俱守此禮,吾安敢違耶?」

○退讓

國初,丙申三月克金陵,七月置江南行中書省,以陶安為左司員外郎,升郎中,日讚機務。既而得劉基、宋濂、章溢、葉琛四人,上問安四人者何如,安對曰:「臣謀略不如劉基,學問不及宋濂,治民之才不及章溢、葉琛。」上多其善讓。

金文靖幼孜,簡易沉墨,溫裕有容,且不伐善,不矜名,名其燕室曰退庵。古所謂金玉君子者,乃其人也。七人之中,保全始終堅立名節如公者,蓋不多見。

洪熙元年正月,命楊士奇兼禮部尚書,尋改兼兵部尚書。士奇辭曰:「臣為少傅、大學士,已逾涯分,尚書一職,更不敢當。」上厲色曰:「黃淮、金幼孜皆三職,卿獨二職,人將謂何?卿勿辭。」士奇請辭俸,上曰:「卿於朕勞勤二十年,故周以此祿,何用辭?」士奇曰:「尚書月俸六十石,可養壯士六十人。臣受二俸已過分,安敢復加?」蹇義言:「宜聽辭學士俸。」士奇言:「辭祿當辭厚,何取虛名?」上曰:「朕成卿誌。」乃聽辭。

修撰梁潛,文名擅一時,於詞林最鮮許可,獨謂宋琮詩文經義雄峻不群,每稱揚之。乙未會試,以琮充同考試官校閱,所得皆名士,或欲薦琮入翰林,琮辭曰:「炫詞藻以躐華要,此賈禍之端也。」竟不肯以名上。時同鄉楊士奇輩方以待從用事,莫不重其恬退。

英廟復位,素知薛瑄學行,遷禮部右待郎兼翰林院學士,召入內閣知制誥。一日,上御便殿,召瑄人,語移時,諄諄啟沃,皆有關於聖學君德者。尋命主考會試,事竣,轉左侍郎。居數月,瑄見石亨等竊弄威權,歎曰:「君子見幾而作,豈俟終日乎?」遂引疾懇乞致仕。

耿裕再入吏部,上疏曰:「臣明敏不如尹旻,公直不如王恕。」人以是多之。

王公翱為吏部尚書,忠清為英皇所任信,仲孫以蔭入監,將應秋試,以有司印卷白公,曰:「汝才可登第,吾忍蔽之哉!如汝誤中選,則妨一寒士矣。且汝有階得仕,何必強所不能,以冀非分邪!」裂其卷,火之。

楓山章先生懋擢福建按察僉事,以考績赴部,堅乞致仕,塚宰尹公旻慰留之,辭益力。尹詰之曰:「不罷軟,不貪酷,不老疾,如何可退?」先生對云: 「古人正色立朝,某人罷軟多矣;古人一介不取,視民如傷,某之貪酷多矣。年雖未艾,須發早白,亦可謂老疾矣。請舉一事退之足矣。」尹憮然驚歎,知其意決,特為上請,從之。時先生僅四十一。

吳文定掌詹事府事,久之,程學士敏政以策免起復。故事,起復官前所曆俸不入考,公曰:「少詹學士,職與我同,彼則先官。」即日上疏,請以印讓,有旨命公仍掌之。士論益多公。

弘治乙丑,大學士謝公木齋乞致仕,薦吳文定公寬、王文恪公鏊以代己,言極懇至。一時恬讓之風感動中外。

兵部右侍郎缺,中官有欲薦郎中劉公大夏者,遣人言於尚書,冀一往見,大夏巽辭謝之,卒不往。時又議以太僕卿處之,大夏私語所知曰:「郎中轉京堂,固人所欲,但吾窮居時,見府縣政事不得其平,輒曰使我做時,某事當如何行,某事當如何罷。今幸登朝,不得一親民官,非素誌也。況郎中一出,非知府即參議,官階崇重,何為不可?但恐人負官耳。」吏部乃升大夏福建參政,後遷布政使,累官至大司馬。嘗言曰:「我能至今日,參政布政之力也。」

朱恭靖公歸吳,趨里中,市貨溢衢,紛華滿耳。入公之堂,蕭然如村落中,見野翁環堵,出與賓客遊,魚魚雅雅。里中後生思畏名檢,欲一有為,曰:「恐玉峰先生知也。」田廬閨闥猥事,一不置念。老隱陽山幾三十載,未嘗一日去書不觀。當道疏公當起者前後幾三十人。為人淡然自守,廉不徼名,學惟務實,思以友三代之英於百載之上。臨終,戒其子孫不得請恩於朝。萬一台章以聞,主上憐之,賜諡易名,願無以文為諡,脫犯吾父諱,亡魂何安?小子切記之。終於正寢,遠近慕惜之。朝廷恤典,不煩陳乞,於是贈官太子太保,諡恭靖,從公誌雲。

楊士雲,正德間為翰林庶吉士,授給事中。以外艱歸裏,養母不出。嘉靖間舉遺逸,有司強之起,至京師,遷左給事中,推為宮僚,以病辭不就。人問其故,曰:「吾豈能俯仰人以求進乎?」乞歸,裏居二十餘年,甘貧自樂,不入郡城。鄉人不知婚喪禮節,教以易奢為儉,所居環堵蕭然。

尚書毛澄極淳實,陸完被逮,會推塚宰,僉舉毛,堅執不允署,至欲趨出,遂舉王晉溪。國朝以來,不愛作天官卿者,毛一人而已。○慎密

宋景濂性慎密,禁中問對語,絕不以告人。應製之作,亦削其槁。署「溫樹」二字於居室之壁,有問及內事者,指以示之。

宋景濂在上前所陳說,不為文飾隱蔽,雖家事,苟有問,亦一一道之。嘗曰:「君猶父也,天也,其可欺耶?」上嘗問:「昨日飲酒否?座客為誰?饌為何物?」悉以其人及膳饈品對。上笑曰:「卿飲時,朕令人視之,果如卿言,卿信不欺我。」故上久而益信其誠。先生常戒子孫曰:「上德猶天地也,將何以為報?獨有誠敬忠勤,略可自效萬一耳。」

劉誠意凡遇廷臣有過失得譴者,密為救解而免,其人或知而詣公謝者,則拒不納,其人不知,亦未嘗為人言也。

胡文穆公廣小心敬畏,出入禁闥,目不忤視。在上前承顧間,應對必盡誠據理,而忠厚為本,未嘗及人過失。於奉旨制敕視草,即有所見,必具實以聞,多見采納。

石文隱沉默寡欲,居政府不輕發言,遇事所難,徐出一二語,輒中節。○敏悟

景清遊國學時,同舍生有秘書,公求而不與,固請,約明旦即還書。生旦往索,曰:「吾不知何書,亦未假書於汝。」生忿,訟於祭酒,公即持所假書往見,曰:「此清燈窗所業書。」即誦徹卷。祭酒問生,生不能誦一詞,祭酒叱生退。公出,即以書還生,曰:「吾以子珍秘太甚,特相戲耳。」

一日,中使傳旨,命製元宵詩。劉定之據幾不停揮,頃刻成四句七言詩百首以進。其敏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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