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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臨川集/卷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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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四十‧奏狀 王臨川集
卷四十一‧劄子一
卷四十二‧劄子二 

擬上殿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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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蒙恩奉使,歸報陛下,敢因邊事之所及,冒言天下之事,伏惟陛下詳思而擇其中,天下幸甚。臣竊見陛下有恭儉之德,有聰明睿智之才,有仁民愛物之意。顧內不能無以社稷為憂,外則不能無患於夷狄。天下之才力日以窮困,而風俗日以衰壞,四方有智之士,心思心思然常恐天下之不久安,此其故何也?患在無法度故也。今朝廷法嚴令具,無所不有,而臣以謂無法度者,方今之法度多不合於先王之法度故也。孟子曰:「有仁心仁聞而人不被其澤者,為政不法先王之道故也。」非此之謂乎?以今之時方先王之時,遠矣。所遭之時所遇之變不同,而欲一二修先王之政,雖甚愚者,猶知其難也。而臣以謂當今之失,患在不法先王之政者,以謂當法其意而已。夫五帝三王相去,蓋千有餘歲,一治一亂,盛衰之時具矣。其所遭之變、所遇之勢不同,其施設之方亦皆殊,而其為國家之意,本末先後,未嘗不同也。臣故曰當法其意而已。法其意,則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傾駭天下之耳目、囂天下之口,而固已合乎先王之政矣。

雖然,以方今之勢揆之,陛下雖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於先王之意,其勢未必能也。陛下有恭儉之德,有聰明睿知之才,有仁民愛物之意,則何為而不成?何欲而不得?而臣固以謂雖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於先王之意,其勢未必能者,何也?方今天下之吏才少故也。朝廷之人才,固嘗簡在陛下之聰明。以臣使事之所及,則一路數千里之間,能推行朝廷之法,知其所緩急,而一切能修其職事者甚少,而不才苟簡貪鄙之人,至不可勝數。其能講先王之意以合當世之變者,蓋闔郡之間,往往而絕也。夫人才不足,則陛下雖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以合先王之意,大臣雖有能當陛下之意而領此者,九州之大,四海之遠,萬官之眾,孰能一二推行之,使人人蒙其施者乎?臣故曰其勢未必能也。然則方今之急,在乎人才而已。今之天下,亦先王之天下,先王之時,人材嘗眾矣,蓋其所以陶冶而成之者有道。所謂陶冶以成之者,《詩》、《書》、傳記之所載,其大略可見矣。陛下嘗試詳延大臣左右及天下智能才之士,使其論先王所以成天下之才者,其設施之方如何?今之所以異於先王而人才不足者,其咎安在?其欲變而通之以合於先王之意而成天下之才,宜何施為而可?陛下因擇其言之近於理者,使之相與上下反覆為論焉,因取其宜於時者施焉,則人才宜眾矣。夫成人之才甚不難。人所願得者尊爵厚祿,而所榮者善行,所恥者惡名也。今操利勢以臨天下之士,勸之以其所願,而予之以其所願,則孰肯背而不為者?特患不能爾。而吾所以責之者,又中人之所能為,則不能者又少矣。夫成人之才甚不難,而自古往往不能成人之才,何也?以人主之才不足故也。蓋人主無恭儉之德,無聰明睿智之才,無仁民愛物之意,則嬖幸諂諛、奸罔蔽欺、殘賊放恣之人,皆得志於時,而推其類以亂天下,雖有良法,不能成天下之才矣。

今陛下有恭儉之德,有聰明睿智之才,有仁民愛物之意,而又因天下之所願以為輔相者,公聽並觀,以進退天下之士,則所以成天下之才,特患無良法。而陛下推至誠惻怛之心以行之,則臣雖愚,固知人之才不難成也。人才既眾,則陛下何為而不成?何欲而不得?夫然後改易更革天下之事,以合乎先王之意甚易也。陛下不能如此,苟於積敝之末流,因不足任之才,而修不足為之法,臣恐在軍者日以勞,而士民愈以窮困污濫,而於天下國家愈其無補也。臣幸以使事歸報,徒舉利害之一二,而無補於世,非臣之所以事陛下哮現義也。輒不自知其駑下,而敢言國家之大體,伏惟陛下詳擇其中,天下幸甚也。

上五事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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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即位五年,更張改造者數千百事,而為書具,為法立,而為利者何其多也。就其多而求其法最大、其效最晚、其議論最多者,五事也:一曰和戎,二曰青苗,三曰免役,四曰保甲,五曰市易。今青唐、洮、河,幅員三千餘里,舉戎羌之眾二十萬獻其地,因為熟戶,則和戎之策已效矣。昔之貧者舉息之於豪民,今之貧者舉息之於官,官薄其息而民救其乏,則青苗之令已行矣。惟免役也、保甲也、市易也,此三者有大利害焉。得其人而行之,則為大利,非其人而行之,則為大害;緩而圖之,則為大利,急而成之,則為大害。傳曰:「事不師古,以克永世,匪說攸聞。」若三法者,可謂師古矣。然而知古之道,然後能行古之法,此臣所謂大利害者也。蓋免役之法,出於《周官》所謂府、史、胥、徒,《王制》所謂「庶人在官」者也。然而九州之民,貧富不均,風俗不齊,版籍之高下不足據。今一旦變之,則使之家至戶到,均平如一,舉天下之役,人人用募,釋天下之農,歸於畎畝,苟不得其人而行,則五等必不平,而募役必不均矣。保甲之法,起於三代丘甲,管仲用之齊,子產用之鄭,商君用之秦,仲長統言之漢,而非今日之立異也。然而天下之人,鳧居雁聚,散而之四方而無禁也者,數千百年矣。今一旦變之使行,什伍相維,鄰里相屬,察奸而顯諸仁,宿兵而藏諸用,苟不得其人而行之,則搔之以追呼,駭之以調發,而民心搖矣。市易之法,起於周之司市,漢之平准。今以百萬緡之錢,權物價之輕重,以通商而貫之,令民以歲入數萬緡息。然甚知天下之貨賄未甚行,竊恐希功幸賞之人,速求成效於年歲之間,則吾法隳矣。臣故曰:三法者,得其人,緩而謀之則為大利;非其人,急而成之則為大害。故免役之法成,則農時不奪,而民力均矣;保甲之法成,則寇亂息,而威勢強矣;市易之法成,則貨賄通流,而國用饒矣。

議入廟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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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今日曾公亮傳聖旨,以臣寮上言「郊祀不當入廟」,令臣詳議。臣愚以為制天下之事,當令本末終始相稱。今既奉先帝遺詔,外行以日易月之禮,又諸所以崇事祖宗,皆循本朝制度,獨於入廟則欲變先帝故事,而遠從三代之禮,臣恐於事之本末終始不為相稱。必欲君近世之制度,一以三代為法則,今陛下尚在諒陰之中,非可以制禮之時。且言者以為喪三年不祭於廟,禮也;而今乃欲令公卿代告,此何禮也?臣竊以為今之禮不合於三代者多矣,言者不以為非,而專疑不當入廟者,蓋於所習見則安,於所罕見則怪,恐不足留聖聽也。臣學術淺陋,誤蒙訪逮,敢不盡愚。取進止。

言尊號劄子(庚戌六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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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伏以陛下緝熙光明,如日之方升;布利施澤,如川之方至。號名於實,豈能有所增加?輒複卷卷,妄有陳請,徒以祖宗故事,適在此時,臣子之心,懷不能已。陛下受而不拒,足以俯順人心。臣獨不能無疑者,陛下以西垂之勞,方以過為在己,遽膺徽冊,似或未安。臣等以歸美為忠,陛下以跚為德,布之海內,誰曰不然?伏惟聖心,更賜詳酌。

論罷春燕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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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竊以邊夷外畔,士卒內潰,吏民騷動,死傷接踵,恐非燕而用樂之時。且此月休假已多,又加兩日,即恐急奏或致留滯。臣愚謂宜罷燕,以副聖心仁惻,且又不妨應接機速公事。如蒙察省,乞賜中旨施行。

論館職劄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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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伏見今館職一除,乃至十人,此本所以儲公卿之材也。然陛下試求以為講官,則必不知其誰可;試求以為諫官,則必不知其誰可;試求以為監司,則必不知其誰可;此患在於不親考試以實故也。《孟子》曰:「國人皆曰賢,然後察之,見賢焉,然後用之。」今所除館職,特一二大臣以為賢而已,非國人皆曰賢。國人皆曰賢,尚未可信用,必躬察見其可賢而後用,況於一二大臣以為賢而已,何可遽信而用也?臣願陛下察舉眾人所謂材良而行美、可以為公卿者,召令三館祗候。雖已帶館職,亦可令兼祗候。事有當論議者,召至中書,或召至禁中,令具條奏是非利害及所當施設之方。及察其才可以備任使者,有四方之事,則令往相視問察,而又或令參覆其所言是非利害。其所言是非利害,雖不盡中義理可施用,然其於相視問察能詳盡而不為蔽欺者,即皆可以備任使之才也。其有經術者,又令講說。如此至於數四,則材否略見,然後罷其否者而召其材者,更親訪問以事。訪問以事,非一事而後可以知其人之實也,必至於期年,所訪一二十事,則其人之賢不肖審矣,然後隨其材之所宜任使,其尤材良行美可與謀者,雖嘗令備訪問可也。此與用一二大臣薦舉,不考試以實而加以職,固萬萬不侔。然此說在他時或難行。今陛下有堯、舜之明,洞見天下之理,臣度無實之人不能蔽也,則推行此事甚易。既因考試可以出材實,又因訪問可以知事情,所謂敷納以言,明試以功,用人惟己,闢四門、明四目、達四聰者,蓋如此而已。以今在位乏人上下壅隔之時,恐行此不宜在眾事之後也。然巧言令色孔壬之人,能伺人主意所在而為傾邪者,此堯、舜之所畏,而孔子之所欲遠也。如此人,當知而遠之,使不得親近。然如此人亦有數,陛下博訪於忠臣良士,知其人如此,則遠而弗見;誤而見之,以陛下之仁聖,以道揆之,以人參之,亦必知其如此,知其如此,則宜有所懲。如此,則巧言令色孔壬之徒消,而正論不蔽於上。今欲廣聞見,而使巧言令色孔壬之徒得志,乃所以自蔽。畏巧言令色孔壬之徒為害,而一切疏遠群臣,亦所以自蔽。蓋人主之患在不窮理,不窮理則不足以知言,不知言則不足以知人,不知人則不能官人,不能官人則治道何從而興乎?陛下堯、舜之主也,其所明見,秦、漢以來欲治之主,未有能仿佛者,固非群臣所能窺望。然自堯、舜、文、武皆好問以窮理,擇人而官之以自助,其意以為王者之職,在於論道,而不在於任事,在於擇人而官之,而不在於自用。願陛下以堯、舜、文、武為法,則聖人之功必見於天下,至於有司叢脞之務,恐不足以棄日力、勞聖慮也。以方今所急為在如此,敢不盡愚。臣愚才薄,然蒙拔擢,使豫聞天下之事。聖旨宣諭富弼等,欲於講筵召對輔臣,討論時事,顧如臣者,材薄不足以望陛下之清光,然陛下及此言也,實天下幸甚。自備位政府,每得進見,所論皆有司叢脞之事,至於大體,粗有所及,則迫於日晷,已複旅退。而方今之事,非博論詳說,令所改更施設、本末先後、大小詳略之方,已熟於聖心,然後以次奉行,則治道終無由興起。然則如臣者,非蒙陛下賜之從容,則所懷何能自竭?蓋自古大有為之君,未有不始於憂勤而終於逸樂。今陛下仁聖之質,秦、漢以來人主未有企及者也,於天下事又非不憂勤,然所操或非其要,所施或未得其方,則恐未能終於逸樂、無為而治也,則於博論詳說豈宜緩?然陛下欲賜之從容,使兩府並進,則論議者眾而不一,有所懷者或不得自竭,謂宜使中書密院迭進,則人各得盡其所懷,而陛下聽覽亦不至於煩。陛下即以臣言為可,乞明喻大臣,使各舉所知,無限人數,皆實封以聞。然後陛下推擇,召置以為三館祗侯。其不足取者,旋即罷去,則所置雖多,亦無所害也。

臣伏見某人云云,皆眾人所謂材良行美,宜蒙陛下訪問任使者。凡此九人,臣或熟聞而未識,或熟識而未敢任,或敢任其可以為公卿。臣雖未識,然眾人之所謂賢,臣不敢蔽也。臣雖敢任其可以為公卿,然陛下不親見其可賢,亦難遽信而用。若陛下以臣前所論奏為合於義理,即乞悉置此九人者以為三館祗候,親考試其材行。若不可用,旋即罷去,若其可用,然後留備訪問任使。如此則所置雖多,未有濫得官職者。然此但臣一人所聞所知,恐執政大臣各有所聞所知。陛下若令各舉所聞所知,而如此考試,庶幾人材無所遺逸。經曰:「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善人君子者,天下之民心所願舉,欲其延問,視其所在而從之者也。陛下自即位已來,以在事之人或乏材能,故所拔用者,多士之有小材而無行義者。此等人得志則風俗壞,風俗壞,則朝夕左右者,皆懷利以事陛下,而不足以質朝廷之是非;使於四方者,皆懷利以事陛下,而不可以知天下之利害。其弊已效見於前矣,恐不宜不察也。欲救此弊,亦在親近忠良而已。伏惟陛下仁聖,已深察此理。臣愚猶敢及此者,忠臣哮現義也。

本朝百年無事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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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前蒙陛下問及本朝所以享國百年、天下無事之故。臣以淺陋,誤承聖問,迫於日晷,不敢久留,語不及悉,遂辭而退。竊惟念聖問及此,天下之福,而臣遂無一言之獻,非近臣所以事君之義,故敢昧冒而粗有所陳。

伏惟太祖躬上智獨見之明,而周知人物之情偽,指揮付托必盡其材,變置施設必當其務。故能駕馭將帥,訓齊士卒,外以夷狄,內以平中國。於是除苛賦,止虐刑,廢強橫之藩鎮,誅貪殘之官吏,躬以簡儉為天下先。其於出政發令之間,一以安利元元為事。太宗承之以聰武,真宗守之以謙仁,以至仁宗、英宗,無有逸德。此所以享國百年而天下無事也。仁宗在位,歷年最久。臣於時實備從官,施為本末,臣所親見。嘗試為陛下陳其一二,而陛下詳擇其可,亦足以申鑒於方今。

伏惟仁宗之為君也,仰畏天,俯畏人,寬仁恭儉,出於自然。而忠恕誠愨,終始如一,未嘗妄興一役,未嘗妄殺一人,斷獄務在生之,而特惡吏之殘擾。寧屈己棄財於夷狄,而終不忍加兵。刑平而公,賞重而信。納用諫官御史,公聽並觀,而不蔽於偏至之讒。因任眾人耳目,拔舉疏遠,而隨之以相坐之法。蓋監司之吏以至州縣,無敢暴虐殘酷,擅有調發,以傷百姓。自夏人順服,蠻夷遂無大變,邊人父子夫婦,得免於兵死,而中國之人,安逸蕃息,以至今日者,未嘗妄興一役,未嘗妄殺一人,斷獄務在生之,而特惡吏之殘擾,寧屈己棄財於夷狄而不忍加兵之效也。大臣貴戚、左右近習,莫敢強橫犯法,其自重慎或甚於閭巷之人。此刑平而公之效也。募天下驍雄橫猾以為兵,幾至百萬,非有良將以御之,而謀變者輒敗。聚天下財物,雖有文籍,委之府史,非有能吏以鉤考,而斷盜者輒發。凶年飢歲,流者填道,死者相枕,而寇攘者輒得。此賞重而信之效也。大臣貴戚、左右近習,莫能大擅威福,廣私貨賂,一有奸慝,隨輒上聞。貪邪橫猾,雖間或見用,未嘗得久。此納用諫官、御史,公聽並觀,而不蔽於偏至之讒之效也。自縣令京官以至監司台閣,升擢之任,雖不皆得人,然一時之所謂才士,亦罕蔽塞而不見收舉者。此因任眾人之耳目、拔舉疏遠而隨之以相坐之法之效也。升遐之日,天下號慟,如喪考妣,此寬仁恭儉出於自然,忠恕誠愨,終始如一之效也。

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無親友群臣之議。人君朝夕與處,不過宦官女子,出而視事,又不過有司之細故,未嘗如古大有為之君,與學士大夫討論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勢,而精神之運有所不加,名實之間有所不察。君子非不見貴,然小人亦得廁其間。正論非不見容,然邪說亦有時而用。以詩賦記誦求天下之士,而無學校養成之法。以科名資歷敘朝廷之位,而無官司課試之方。監司無檢察之人,守將非選擇之吏。轉徙之亟既難於考績,而游談之眾因得以亂真。交私養望者多得顯官,獨立營職者或見排沮。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雖有能者在職,亦無以異於庸人。農民壞於繇役,而未嘗特見救恤,又不為之設官,以修其水土之利。兵士雜於疲老,而未嘗申敕訓練,又不為之擇將,而久其疆埸之權。宿衛則聚卒伍無賴之人,而未有以變五代姑息羈縻之俗。宗室則無教訓選舉之實,而未有以合先王親疏隆殺之宜。其於理財,大抵無法,故雖儉約而民不富,雖憂勤而國不強。賴非夷狄昌熾之時,又無堯、湯水旱之變,故天下無事,過於百年。雖曰人事,亦天助也。蓋累聖相繼,仰畏天,俯畏人,寬仁恭儉,忠恕誠愨,此其所以獲天助也。伏惟陛下躬上聖之質,承無窮之緒,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終,則大有為之時,正在今日。臣不敢輒廢「將明」之義,而苟逃諱忌之誅。伏惟陛下幸赦而留神,則天下之福也。取進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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