甌北集/16

甌北集
卷十六　起己丑七月至庚寅九月
趙翼

入小鎮安

一路炎蒸歴幾旬，到官甘澍灑程匀。豈隨太守雙輪雨，應洗征夫十斛塵。宛宛前途驂篠隊，依依舊日脱鞾人。共言此去欣無恙，只是微添白髪新。

回鎮安官舍

兩載身隨勁旅屯，得歸廨舍總君恩。愧無績可留銅柱，敢幸生猶入玉門。口不談兵聊守默，心仍見獵想追奔。篋中一卷滇行草，略記鴻泥指爪痕。

其二

十笏衙齋澹夕暉，依然枯衲掩山扉。去時父老愁長别，到日妻孥已大歸。〈余以身在兵間，先遣家累歸。〉㸐燭案前披訟牒，洗塵杯下脱征衣。卻慚戎幕毫無補，偃仰徒誇髀肉肥。

署齋偶得

閨媛或有私，時猶恐人知。娼女即改行，見客仍笑嬉。由來出身異，意趣自各岐。與聘卻扇妓，寧買破瓜姬。所以劉士安，轉運兼度支。筦庫必用士，不使吏爲之。

其二

城市犬能吠，專吠藍縷人。鄉村犬亦吠，反吠衣履新。由其所見陋，生不識冠巾。毋怪狗苟徒，讐正群狺狺。彼其心目中，好醜本不分。自非同氣類，相遇必怒瞋。亦復何足責，彼固非人身。

其三

夕陽在西下，紅乃映海東。震雷鼓一鳴，百里聞隆隆。由來聲與光，所屆遠莫窮。奈何齷齪流，目睫謀徒工。死爲無名鬼，生爲無是公。君子務其大，意氣高於虹。

歸德峽

田州南去急流潺，峽束渾如勒馬還。洞古每飛蝙蝠大，濤奔不駭鷺鷥閒。危磯石透骷髏竅，絶壁苔皴翡翠斑。曾是文成用師地，時清久撤戍旗殷。

横州大灘謁伏波將軍廟

功名非水戰，祠祭乃江濱。直以將軍號，長爲水府神。蠻方銅柱界，漢戶馬流人。何必雲臺像，千秋廟貌新。

其二

我來祠下過，江水正蒼茫。石齒千堆雪，灘心百沸湯。據鞍餘矍鑠，裹革想飛揚。彷彿英靈氣，洪濤共激昂。

桂平道中

秋風吹上髩毛斑，又數郵籤過急灘。遠嶺路高人似豆，空江水落岸如山。孤吟詩應寒蟬噪，倦旅心隨暮鳥還。向晚扁舟泊何處，一燈漁火認前灣。

寓端州閲江樓喜蔣南邨州牧至

飛簷角立倚崧臺，〈樓基名。〉豁落晴江望眼開。百尺正慚豪士臥，一帆恰遇故人來。聯吟鴝鵒青花硯，共泛羚羊白浪堆。獨愧樓名故鄉似，〈金陵亦有閲江樓，見宋景濂記。〉天涯鴻爪首同回。

梧州道中

博白緑珠渡，容管楊妃井。〈楊妃生容州雲陵里，今有楊妃井，見《廣西省誌》及郎瑛《七修類藳》。〉相望數百里，芳名至今永。何哉二美人，俱産蠻荒境。得非近蒼梧，湘妃昔悲哽。彈落啼紅淚，幻出雙女靚。此語殊唐突，貞魂豈艷影。南天本偏氣，十月開桃杏。冶麗有獨鍾，每化作災眚。君看兩嬋娟，明慧性所秉。一爲亡家媒，一爲破國穽。雖墜金谷樓，亦殉馬嵬嶺。至今悲禍水，猶覺埋香幸。我來訪遺踪，一歎胭脂冷。野渡水空流，古井波已靜。紅顔久黄土，作詩但垂警。邨女獨何爲，還羨風流逞。渡頭迎畫楫，井邊汲修綆。

隨周山茨觀察赴桂林有作

于邁從公畫舫移，江行消得上灘遲。唱酬客路增新咏，脱畧官場恃舊知。蠲渴雪分紅荔啖，助談風起白蘋吹。上司屬吏皆詞客，成此風流一段奇。

其二

詞垣忽漫各揚鑣，劉井柯亭一夢迢。吏事漸增新學問，詩情兼譜野歌謡。從軍我愧遺三矢，按部公能振六條。雅誼欣叨恕狂態，還如鎻院話寒宵。〈壬午秋與公分較京闈。〉

宿南寧敷文書院王文成平田州時駐師講學處也瞻拜遺像敬誌二律

清高遺像見名賢，講學臺空尚巋然。公已身兼三不朽，我憐生晚百餘年。真源却自龍場得，此地應偕鹿洞傳。五體能無投地拜，瓣香親炷一爐烟。

其二

駐師邕管爲田州，談笑功成帖兩酋。〈盧蘇、王受。〉餘事更教藤峽斷，〈平田州後復討破大藤峽賊。〉奇勳先著贑江流。〈擒宸濠事在前。〉漫勞異學諸儒詆，終雪虚聲處士羞。韎韐如林聽鼓篋，此風也復足千秋。

秤穀歎

邊民怕官魚見獺，十月滌場齊納秸。斛不可量須秤稱，猾吏乃得施其猾。持衡高下總在手，手握錘繩緊不撒。求益豈但賣菜爭，貪多直欲助苗揠。頭會箕歛尚有數，此則無慮十加八。可憐窮黎不敢言，張目熟視詎真瞎。繄余實忝守此土，忍睹民膏盡被刮。下令禁之未必止，按法誅之不勝殺。特從秤背穿一穴，貫以長縆挂錘硈。如索鎻骨未易開，如孔入鬚猝難拔。免使移星錯昴參，省教瞥眼眩鳬鳦。平凖聽民自權度，奸胥在旁眼空黠。從此銖黍分低昂，一秤賢於百番札。諸葛秤心敢詡同，姚崇秤誡聊可察。雖减墨吏囷積高，且紓耕農釜聲戛。

照陽關〈歸順州與小鎮安分界處絶壁無路，忽山半一洞，如城門以通往來。〉

危崖如削鐵，横列截前路。間道無可尋，陡壁孰能赴。地絶天爲通，神扃在雲霧。初時貿貿行，心疑僕夫悮。黑箐叢篁間，線道屢盤互。攀躋過木杪，始見洞穴露。其深三四丈，其廣十餘步。恰從嶄絶處，横穿一罅度。圓若城闕門，兩頭俯烟樹。地迥去天近，日出光早昫。關名曰照陽，應補酈生註。針孔綰衆岐，人馬所畢聚。外達交趾國，内連邕管戍。雖似入甕行，不比由竇汙。設無此庨豁，萬古瘴嵐錮。緬維洪荒來，兹地盡盤瓠。張騫跡未經，安有鑿空務。又無糞金牛，足起五丁慕。誰驅穿山甲，孰潑燒石醋。想是山川氣，到此漸窳蠧。剥蝕蛀蟲眼，竅出一寸嗉。翻成方便門，轉便往來屨。咄哉造化奇，何由叩其故。伊余按部過，小憩偶延駐。百尺鏡臺懸，半空月輪吐。罡風時捲入，鬱作土囊怒。曠覧良自佳，登高愧難賦。絶徼猺獞中，有此阨塞具。一夫可語難，一丸可封固。時清消警備，不藉儲胥護。重閉念勇夫，詩成仍却顧。

土俗

見日常須到已牌，瘴深侵曉總陰霾。城中屋少惟官廨，墻上山多逼郡齋。俗有鬼神蠶放蠱，夜無盗賊虎廵街。所欣民意安吾拙，相愛渾如鳥入懷。

獨秀山古榕樹歌

秀山聳削無寸土，其上乃有榕樹古。咄爾托根何奇哉，不以土植以石栽。由來石罅中間有石氣，潤比土脈能滋培。細根盈握大合抱，連蜷到處善鑽竅。黠鼠入穴身欲藏，修蛇赴壑尾猶掉。豈鬚穿孔㭬根株，似椎鑿壁開𥨩窔。想當透裂石縫時，力過軍前劈山礟。路人但見榕樹陰，大徑五畝高百尋。攫拏矯如蛟龍舞，蒼翠可引鸞鶴吟。謂此名材特奇古，足與秦松漢柏爭蕭森。豈知其奇在根不在榦，托體石母胚胎深。似嫌塵土太肥膩，置身獨取骨立之孤岑。向來只說植物總在地，化工乃不可思議。君不見凡樹皆有皮，紫薇無皮獨滑膩。凡樹皆有理，川柏無理轉堅緻。何况風蘭須挂空際開，炎木偏生火中熾。齊諧難盡大塊奇，諾臯僅逞拘墟智。兹榕專以石氣長，猶是物理之常無足異。詩成非以炫多識，聊補南方草木記。

鍳隘塘驛舍小憩

偶然留駐馬，地僻愜幽尋。古木翠圍屋，夕陽紅滿林。山雲没骨畫，澗水不絃琴。頓覺忘塵鞅，悠然生道心。

上果化峽

纜在高山上，船在深峽底。相去百丈餘，奮呼不到耳。挽船逆流上，霅霅爭尺咫。滿船十數命，一綫懸生死。中途倘一斷，粉碎劘石齒。嗚呼我何爲，輕生乃過此。

歸順州龍潭觀打魚

山痕如黛水如膏，略似西湖可放舠。只少蘇隄春色好，一株楊柳一株桃。〈時囑州牧湯存方種樹。〉

其二

公矢棠魚事不經，虚窗恰映四山青。勞他士女偏相就，欲號環滁醉守亭。

華峝

仇池小有天，遠落武都氐。桃花秦人洞，深藏武陵溪。乃知好林壑，多在蠻獠黎。水經括地志，或有不及稽。迢迢歸順州，天末接交趾。從古無人到，爲僻處邊鄙。豈知百里内，處處佳山水。就中推華峝，尤擅清景妍。有山必有田，有田必有泉。畝歲收二鍾，不識旱潦年。茅屋四五邨，枕麓臨淪漣。依依榆柳樹，緑陰連陌阡。染衣刈藍草，織布種木棉。拾樵可供爨，把釣時獲鮮。五雞二母彘，賽社留客便。所買只鹽豉，餘者不用錢。人各長子孫，朝耕暮歸眠。其俗總淳樸，一概無愚賢。混沌所未鑿，留此太古天。繄我倦遊人，忽睹兹風味。不覺意也消，曷禁心乎醉。昔宋士大夫，每家宦遊地。清潁築室謀，陽羨買田計。故鄉雖難忘，佳境良不易。他年擬抽簪，卜築於此寄。同爲一齊民，莫呼舊長吏。

�漢卡檄安南官勘地

中外毗連處，居民起細爭。璧先曾假許，田豈得歸祊。一筆鴻溝畫，千秋馬角生。番官虔奉約，誓守載書盟。

其二

國計宜柔遠，邊臣重守疆。古來憂厝火，多起釁爭桑。虎落新分界，羝籓謹立防。銷萌無跡處，庶以固金湯。

夜坐

判罷文書覓句工，結趺枯坐曲欄東。池荷十裂秋將老，堂鼓三嚴夜正中。警鶴避寒依樹密，明蟾愛浴映波空。小胥見怪官齋燭，笑我孤燈一穗紅。

題春山仙奕圖

花落空山了不知，爲他勝敗未分時。神仙已遣名心斷，閒氣猶爭一着棋。

其二

局中算劫正勞神，早有閒觀局外身。袖手不來輕下子，爛柯人乃是仙人。

人面竹

炎荒物産奇，篠簜出異態。近根節愈促，節節面具戴。五官雖未備，團團具梗概。〈歐陽詢嘲長孫無忌詩：「所以面團團。」見《乾𦠆子》。〉豐上開廣顙，鋭下剩短喙。無鬚頤頷間，有骨顴輔内。得風未能笑，滴雨或當靧。澹白恰傅粉，嫩緑豈㸃黛。幸無湘淚斑，灑作疤痣纇。密如並頭侣，森若駢首隊。鴈行排一一，魚貫聯輩輩。周圍俱外向，何處相君背。客擕一株贈，摩挲殊可愛。不中笛管吹，肯截鼓槌攂。量材劚爲杖，圓潔邛竹賽。魋顔十八盤，數與應真配。詎敢以墨黥，烙漆用火繢。幻出衆羅漢，眉目端正在。與我相周旋，論交久可耐。乃知庶彚蕃，見聞有不逮。虞衡志既遺，草木狀未載。老夫喜駢麗，摘字爲尋對。閩中佛手柑，吴下鬼目菜。

聞經畧出師老官屯水陸攻圍緬人乞降班師奏凱詩以誌喜

喜聞蠻徼已輸忱，束甲和門請獻琛。化外狡夷真革面，征南上相本攻心。花鬘譯使衣裁毯，貝葉番書字縷金。鐵壁關前歌大凱，勒勳應在最高岑。

其二

遥識懽聲湧似濤，入關戰士解征袍。放歸逐北嘶風馬，洗罷征南帶血刀。絶徼遠來剺面誓，廣場大饗裹瘡勞。受降如此方威克，招致何曾一着高。〈前歲有以招降之說進者，上力斥其非，决計用兵。〉

其三

頻年征調促郵符，絡繹津亭轉粟芻。隻日價同雙日雇，一鍾費至十鍾輸。〈恩給夫價皆加倍，每米一石，至騰越，費至三十金。〉夜郎雖大終歸漢，孟獲成降爲渡瀘。不是廟謨能决討，幾時此局了軍需。

其四

簪毫幕府忝從戎，别去方聞息戰攻。劇喜世堪長偃武，敢嫌身不與成功。鐵橋波靜蠻江白，銅鼓春喧社火紅。所惜摩崖吾未及，筆端空負氣如虹。

哭果毅阿公病殁於軍

曾從絶域立功回，五百驍兵萬賊摧。〈回部之役，公以五百兵敗賊萬衆。〉使相旌旗開幕府，上公劍履畫雲臺。攻心徼外勳垂就，〈距受降僅數日耳。〉曳足軍中志可哀。太息金沙江畔路，將星寒落浪花堆。

其二

曾忝軍諮畫策長，血痕親見裹金瘡。可憐病到三遺矢，猶自身衝百戰場。門望高還傳帶礪，國恩深爲紀旂常。獨悲丹旐還都日，故吏無由奠一觴。

土歌

春三二月墟場好，蠻女紅妝趁墟嬲。長裙闊袖結束新，不賭弓鞵三寸小。誰家年少來唱歌，不必與儂是中表。但看郎面似桃花，郎唱儂酬歌不了。一聲聲帶柔情流，輕如游絲向空裊。有時被風忽吹斷，曳過前山又嫋嫋。可憐歌闋臉波横，與郎相約月華皎。曲調多言紅豆思，風光罕賦青梅摽。世間真有無礙禪，似入華胥夢縹緲。始知禮法本後起，懷葛之民固未曉。君不見雙雙粉蝶作對飛，也無媒妁訂蘿蔦。

山行

雨過林巒分外蒼，筍輿晨起趁新凉。溪流頓比昨宵滿，野草不知何種香。牛穩可騎童按笛，蠶眠欲起女提筐。共知太守無鞭扑，結隊來看滿路旁。

舟行

爲貪順水去乘舟，其奈連朝遇石尤。畫鷁翻成退飛鳥，可憐辜負此江流。

其二

水風雙順可兼程，却教來船何日行。他趁順風吾順水，天心原自最公平。

平江道中

放棹滄江穩，春堤草色新。山牛多似蝨，沙鷺立如人。湖海名何有，烟波意自親。中流澹容與，暫此豁襟塵。

元祐黨碑在桂林者今尚存沈魯堂太守搨一本見示援筆作歌

崇寧四年二月吉，臣京奉敕書黨籍。首編元祐終元符，所在郡司咸勒石。大書深刻何煌煌，執政待制分班行。聿從章相初定案，七十三人已濫觴。子瞻儋州子由雷，分地各就名偏旁。兹更增列三百九，直空人國無留良。殁者追奪生者竄，并禁子孫仕朝堂。兼有曾持紹述議，亦得附驥分餘光。問胡作此一網計，衆正登朝我將棄。遂甘鑄鐵錯竟成，肯令死灰燄重熾。剪除異已期必盡，威福横行乃無忌。太師原是一魔君，〈徐神翁語，見《錢氏私誌》。〉謬托左元仙伯位。〈林靈素謂京爲左元仙伯，見《家世舊聞》。〉龍腦烟浮别院香，〈京焚香從别室透入，見《悦生隨抄》。〉鶉羹命賤行廚味。〈京好食鶉，夢鶉乞命，見《虚谷閒抄》。〉比鄰侍女知避名，〈薛肇明家婢知避京諱，見《燕閒常談》。〉天子姻家親賜醉。〈見《太清樓侍宴記》。〉回視南遷諸黨人，瘴雨蠻烟葬無地。窮荒僦屋方坐愁，相府歌鐘正得意。豈知公道昭日星，錮之愈力名愈馨。朝端枉矜九州鼎，〈蔡確等鑄鼎列司馬光諸人名，金人入，碎之。〉天下已誦千佛經。〈黨碑刻國子監，有人題曰「千佛名經」，見朱弁《曲洧舊聞》。〉磨礲貞石妙鐫刻，翻似爲作功德銘。嗚呼！權奸所爭亦細故，祗此目前富貴具。庸知數十年榮華，不過蜉蝣一旦暮。何苦抵死讐正人，徒供千載嬉笑怒。冰山他日况崩摧，白頭也赴長沙路。桃花三樹詔勒回，〈京妾慕容、邢、武氏三人隨南行，有旨追取，以金人指索也，見王明清《揮麈錄》。〉東明佛燈黑如霧。〈京死於長沙東明寺，見《錢氏私誌》。〉一樣投荒作逐臣，剩比諸賢多臭腐。相傳星變已毁碑，此碑何以完無虧。想因桂管地僻左，深巖無人施斧椎。碑陰不鐫刻工某，毋乃亦是安民爲。沈侯好古搨一紙，鐵畫銀鈎擅絶技。一㸃金鋒雖兆亂，〈京書玉清宫額，玉字一㸃極險急，有道士曰此㸃乃金筆，而鋒鋩侵王，見《老學菴筆記》。〉臨池功深特秀美。惜哉若亦作清流，故自不减蘇黄米。

貴縣途次奉旨調守廣州感恩誌遇兼寄别鎮安士民

詔除劇郡到番禺，嶺外雄繁第一區。萬里尚蒙恩記憶，頻年敢說跡馳驅。〈前歲赴滇從軍，及今次調守，皆奉特旨。〉定償夙願羅浮月，好續清聲合浦珠。莫笑頭銜仍未換，官叨特簡此榮殊。

其二

到任三年五出疆，在官曾未一年長。〈余抵鎮安，以事赴省凡四次，又從軍滇中兩閲歲。〉地偏恰似仇池穴，俗厚難忘畏壘鄉。本擬成圍看老柳，愧無遺蔭托甘棠。最憐途次聞新命，不及公堂飲餞觴。

其三

鎮安雖僻自堪豪，最喜蕭閒似馬曹。片檄下時諸部肅，萬山深處一官高。草亭置酒留賓醉，花閣抄詩課吏勞。此福難消應凖折，從今判牘夜焚膏。

其四

繁華聞說五羊城，人物嬉恬見太平。鮫妾輕綃珠瑟瑟，蜑人畫舫水盈盈。地當都會多盤錯，身處脂膏要潔清。却喜移官鄉路近，迎親較少二千程。

舟次三水縣

羚羊峽口放船輕，衝邑先經管内城。衆水滙來江愈闊，萬山盡處地初平。津亭日麗朱旗影，堠館風高畫角聲。漸覺海邦繁庶象，豈宜領袖一書生。

登鎮海樓

百尺樓高振策來，相傳地即越王臺。似煩雄鎮一都會，曾閲偏安幾霸才。國俗尚沿劉龑侈，人文終自陸生開。時清勝境供遊矚，不用登臨弔古哀。

光孝寺南漢烏金墖

寶幢屹立空王宅，觚稜矗天廿四尺。烏金爲質黃金塗，的爍迥向目光射。竹根節節拔地高，蕉葉盤盤摩空窄。千佛迴翔百龍繞，鳬氏㮚氏妙刻劃。銘書大寶歲丁卯，南漢紀年傳自昔。想見偏霸氣力雄，豪侈傳家恣揮斥。鍊汞無取堇山銅，鎔汁直煮昆吾石。榑桑爲炭祝融冶，成此莊嚴供帝釋。或疑亡王喜酷刑，劍樹刀山血狼籍。得毋一朝自悔禍，佞佛欲懺宿孽積。或疑嶺表割據久，忽聞真主握符赤。彈丸疆土當戒心，冀仗梵力保宗祏。噫嘻乎！歌舞岡頭正酣適，㭬人延登忠讜謫。戲波斯女如蝶蜂，奉樊胡子若蓍筴。魚英托子立椰壺，荔枝轟宴紅雲席。處堂方同乳燕嬉，依禪肯效怖鴿擇。巍峩窣堵裝祗洹，詎爲祝延寓深策。我聞五季諸僭僞，皆朘民膏漁竭澤。漢去中土地最遠，累世驕淫尤富溢。壘石于番洞室啓，輦香于禺臺榭闢。盤珠鞍勒誇南珍，編玉殿庭炫北客。昌華苑作銷金窩，媚川都定貢琲額。窮汰極侈不可殫，要使觀者舌盡咋。兹特餘力作佛事，亦復巨麗見標格。至今相輪映日鐸語風，作鎮山門逾拱璧。豈知當時出游戲，彈指矜現化城迹。七級浮圖妙合尖，直與鏤金作牀同一役。可憐羊頭二四天雨到，山牛兔絲運已絶。稻田湧入魚藻門，全家北徙朝市易。離宫别館千百所，但剩寒烟一片白。天慶觀中範銅像，亦已銷毁流爲液。獨此刹竿尚巋然，劫灰飛盡不崩拆。應是托根四禪地，寂光能避兵火厄。沉鎻雖看竪降幡，鑄鐵尚未成錯畫。人天龍象長護持，突兀訶林耀金碧。

太恭人同舍弟夫婦及内子輩到官舍

燈花連夕報深紅，真覺今朝樂也融。廿口遂無虧缺處，十年多在别離中。洗塵酒滿頻添燭，順水船來不藉風。莫笑寒官作豪舉，梨園兩部畫欄東。

其二

滇南回憶舊從征，敢望重聯骨肉情。蘇軾有人傳浪死，王陵愁母欲捐生。玉關竟得全軀入，蘭櫂翻堪盡室迎。此段團圞總君賜，感深轉使淚縱横。

戲贈内子

薄宦虀鹽共苦辛，分擕三載粵江濱。不知今夕真何夕，得與新人伴故人。惜别尚餘紅淚濕，見憐未遣翠眉顰。與君追話從軍事，繡佛燈前禮拜頻。

南珍

維粵宅南位離火，陽明所耀開菁英。凡百瑰瑋負奇質，咸不脛走來羊城。天寶既徵孕毓厚，人巧亦見工力精。不惟其産惟其聚，奇彩耀市目欲瞠。南烹食貨且勿述，試數服玩僕屢更。㲲紋吉貝貢入篚，繭絲胡蝶繅滿籯。盤金繡毯龍鳳舞，蹴花文錦荇藻縈。不知鮫人在何處，方空織出凉綃輕。禽羽爲毳獸毛罽，艷殺血染紅猩猩。雕鏤肖形推象齒，圓爲牟尼方觚稜。蕉葉剪裁掩紈扇，椰瓢裝相抵兕觥。奩具斑浮瑇瑁厴，屏風眼活孔雀翎。蟬翼燈清罥霧縠，龍鬚席軟輕桃笙。檀欏斵器訝笏滑，玻瓈懸鏡涵水明。復有絶技出海外，能運天咫規璣衡。機括測景針自指，槖籥按刻鐘輒鳴。其他珍異難殫述，硨磲瑪瑙猶嫌傖。蜜蠟淨無雀腦白，琥珀瑩有虬松頳。蒸栗膚腴黄蠟石，落茄花映紫水晶。就中更貴珊瑚樹，鐵網絞得逾球璜。丹幹磊砢枝鬱律，光賤絳燭高朱櫻。〈珊瑚以蠟燭紅爲賤，櫻桃紅爲貴。〉瓊州沉香亦佳品，黎母東洞最擅名。伽㑲生結鴨頭緑，搯之指爪微痕生。是皆貴重不易得，市牙尚有價可評。賞鍳家且置勿道，别購骨董追姬嬴。土花斑攷古彝鬲，水銀皴辨舊玉珩。晉唐名畫丹碧絹，柴汝秘瓷翡翠甖。其晚出者寶益異，金剛鑽及貍貓睛。組母琭射綵華透，松兒紋裂鐵線横。青金石取烏斯藏，碧霞璽採猛密阬。更有珍珠似明月，月華入蜯胚胎成。合浦六池産有幾，販自番舶來重瀛。重或數銖大徑寸，形體圓滿光晶熒。蘭櫝雅宜玫瑰飾，玉盤肯逐琵琶傾。一握便可百千索，賈胡居奇恣取盈。計直不數金三品，誇富何論貝百朋。地大物𡙆信繁盛，匹夫懷璧徒硜硜。噫嘻乎！連城照乘古所艷，要祗一得難兼營。豈若此邦備衆美，始信奧區用物宏。從來物聚於有力，惟購者衆始畢呈。爲問粵中各官吏，其家豈必皆鄭程。朝廷制禄有定額，何以宦槖多奇贏。伊余一雙書生眼，乍睹不覺適適驚。腸飢未踏羊蹄菜，指動忍染黿鼎羹。竭民脂膏飽嗜好，不有人禍將天刑。吴隱酌泉表素節，包老投硯垂徽聲。雲烟過眼付一笑，蕭然氣味含孤清。

接同年黄睪望書知其以喑疾去官來主韶州講席賦答

省垣風雅最，何事去官歸。畫筆崔青蚓，詩名杜紫薇。喑非河渚疾，和本郢人稀。守嘿原前訓，摩兜省是非。

其二

山水韶陽好，門生共舁籃。傳經多筆授，對客有碁談。詩豈吟方就，禪原默可參。無言桃李樹，已遍嶺梅南。

喜吟薌至時已得官中書舍人

閶門别後各相思，喜爾簪毫入鳳池。俗吏已無紅藥句，〈余考中書時，詩題係「紅藥當階翻」。〉故人來及荔支時。離懷頻問兵間事，行卷新添嶺外詩。獨愧簿書堆案冗，難如京邸論心期。

其二

松陵結社語空堅，荏苒分飛又幾年。我似狂奔夸父杖，君方快着祖生鞭。市沽且醉錢三百，官俸慚支石二千。却憶平生對牀友，等身著述已堪傳。〈謂心餘。〉

蜑船曲

畫舫凌波映曉梳，盈盈十五似芙蕖。儂家生長胭脂水，不要牽舟岸上居。〈蜑人世居水上，不得結廬於岸也。〉

其二

漢宫遺種有名花，只在河南水一涯。今夜定情何處宿，輕橈蕩入素馨斜。

其三

照影晴波似鏡中，髩邊茉莉引香風。曉粧别有施朱法，卯酒微醺兩頰紅。

雨後出城看耕

珠江彌望雨連畦，最喜郊原競把犁。太守來隨青箬笠，小兒爭唱白銅鞮。人衝溽暑多泅浪，禾耐寒潮不築隄。〈禾忌海潮，粵東有一種能耐鹹浪，聴潮往來爲灌溉，謂之潮田。〉俗殺素馨斜畔路，賣花擔滿踏香泥。

决囚歎

噫嘻乎！伶仃洋，渺無際，昔文丞相過師地。至今風浪聲撼天，彷彿尚帶英雄氣。胡爲化作羣盗藪，剽掠公行肆無忌。快篷急槳使若飛，出没波濤賭輕利。相逢肯放估客過，囊槖劫歸屍暗棄。時清已聚萑苻雄，日久將釀蔓延勢。新來太守書生弱，下令空嚴編保甲。動聞覆舟人葬魚，枉遣賫文官祭鱷。一朝事敗懸賞捕，瓜蔓相連盡就縛。鈎距那許複壁藏，况敢嘯入雞公泊。到此波吒始乞命，命已頃刻懸鼎鑊。可憐三十八少年，慘似雞豚受刳膊。其餘遣戍燉煌西，魂魄萬古委沙漠。從此行旅酌酒賀，揚帆不唱風波惡。嗟爾醜徒孽自作，太守殺爾本不錯。三尺具在誰敢弛，一網打盡正足樂。獨慚古昔有循吏，使民賣刀務耕鑿。我今但快駢戮多，毋乃不教而殺謂之虐。

移守廣州在途次聞命即赴新任未得與鎮安士民一别也今到廣已五閲月鎮安老民陳恂等五十餘人不遠三千里送萬民衣繖到署爲感其意而作此詩

數千里外野人芹，殊愧依依衆士民。黄繖豈多遺蔭在，緇衣偏荷改爲新。及身欒布祠齊社，他日廉頗憶趙人。僂指平生宦遊蹟，此邦風俗最稱淳。

邀陸耳山簡玉亭兩主試泛舟珠江兼赴海幢寺賞菊

蘭譜交遊跡未賒，分㩦五載感蒼葭。故人天上來持節，老友江邊請泛槎。蕭寺晚凉驚海氣，鎻闈舊事憶京華。使星留此無多日，莫負樽前菊有花。

尉佗朝漢臺故址

戍削危基峙艮隅，登臨想見昔鴻模。地傳椎髻迎賓處，人過虬髯入海圖。千尺北臺猶拜使，百城南面竟稱孤。屈伸自是英雄事，遊說非關陸大夫。

花田〈即素馨斜，南漢葬宫人處，多素馨花，今爲遊宴地。〉

十里芳林傍水涯，當年曾是玉鈎斜。美人死後爲香草，醉守來時正好花。滿地種珠誇老圃，千筐帶露入豪家。蜑娘頭上微風過，勾盡遊人是髩鴉。

侯官林侗所藏甘泉瓦王阮亭朱竹垞查初白皆有詩翁覃溪學士視學粵東侗子某復㩦來乞詩覃溪既爲作歌又摹入素冊書前人詩於左方而囑余續貂於後爰題長句就正

侯官林侗甘泉瓦，當代巨手皆賦詩。覃溪先生雅好事，又搨硬黄索我詞。我於諸老無能役，敢復貂續作笑資。聊復披圖覽古蹟，大徑三寸圜如規。中有長生未央字，環以輪郭完無虧。知是甎筒覆簷際，其面外向承溜垂。由來甘泉漢武造，好大豈顧物力疲。當日陶人妙摶埴，一片或費千工施。聞有豹章蛇蟠尾，益壽延壽字更奇。兹瓦特一滄海粟，已與銅盤金爵爭罏錘。後來鄴都益踵事，銅雀冰井尤陸離。白葛絺先濾渣滓，胡桃油更添華滋。陰文陽文紀年號，錫花雷斧皴入肌。揆厥作俑總由此，濫觴遂致無當巵。然則此乃不祥物，寶之什襲將奚爲。唐人重瓦爲斵硯，其時歙端二石人未知。自從蚌坑出汲綆，兼復龍尾開刷絲。斑有鸎哥了哥眼，紋有金星銀星眉。迴視陶泓已凡品，底用奇貨矜不貲。既輸瓦盆盛酒醴，并愧瓦缶諧塤箎。何如一擲付瓦裂，免使土木之妖長留遺。先生冠纓頓索絶，古物豈必姒子姬。倘須三代法物始足貴，安得如許球圖琬琰虎蜼彝。君不見五都骨董競購取，咸京器什逾珣琪。下逮柴汝官哥定，鑒賞直到窯中瓷。况兹千九百年物，非有神物曷護持。隸書四字更蒼古，手筆未遠邈與斯。瓴甋已帶西漢土，㸃畫况擬先秦碑。摹之素冊作清玩，雲烟供養堪忘飢。笑我陋儒不解事，捲圖歸去竊幸瓦全彌自怡。

李郎曲

李郎昔在長安見，高館張燈文酒醼。烏雲斜綰出場來，滿堂動色驚絶艷。得郎一眄眼波留，千人萬人共生羨。人方愛看郎顔紅，郎亦看人廣座中。一个狀元猶未遇，〈秋帆時爲舍人。〉被郎瞥睹識英雄。每當舞散歌闌後，來伴書幃琢句工。畢卓瓮頭扶醉起，鄂君被底把香烘。但申囓臂盟言切，并解纏頭旅食供。明年對策金門射，果然榜發魁天下。從此雞鳴内助功，不屬中閨屬外舍。五花官誥合移封，郎不言勞轉謙謝。專恩肯作鄭櫻桃，儘許後房多粉麝。狀元官貴擁高牙，匹馬相從萬里賖。爲聽甘凉邊曲好，〈相從臯蘭官舍。〉當筵改學撥琵琶。主人酬贈千金槖，幸客莊嚴七寳車。送上雲程心事了，忽傷老大苦思家。思家泣與東君别，歸到姑蘇百花宅。舊時同伴見貲多，誰不咨嗟眼光赤。豈知遊興猶未已，盡倒囊金買瑶碧。捆載巾箱過嶺來，昔是玉人今玉客。〈時販玉玩至粵。〉謁儂恰趁放衙早，不覺相迎屣爲倒。通詞曾記托微波，欲即仍離郎太狡。往日挑琴未目成，今朝擁檝偏人老。西子重逢范大夫，非復當時浣紗好。成陰樹已感司勳，轢釜聲兼記邱嫂。迴憶華年淡泊遭，褊衷那禁私相惱。生平不喫懶殘殘，偏是人間禁臠難。初日杲蓮雖已褪，晚風緒柳尚堪攀。樽前軟語聊調笑，李下何妨一整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