甌北集/30

甌北集
卷三十　丙午
趙翼

丙午元旦

花甲今成六十翁，少年回首太匆匆。去官久免朝元早，報國惟餘祝歲豐。退盡蝕痕仍午景，〈辰巳間日蝕。〉掃他沴氣有春風。韶光不爲灾荒減，梅蕾窓間已綻紅。

兒戲

兒女青紅又一時，拔河抛堶儘游嬉。老夫不忍輕訶叱，教誦淵明責子詩。

喜雨

曉枕懵騰睡起遲，驚聞淅瀝到梅枝。今年利市應三倍，發筆先成喜雨詩。

其二

麥剡將枯得復滋，救飢預卜上場時。人情似接征人信，雖未曾歸已有期。

其三

瓶粟無儲已半年，者番定有麥登田。去官敢説先憂事，但爲身謀也感天。

其四

兒輩何知望雨殷，閒窓弄筆彷平原。方臨乞米書難就，忽喜墻間屋漏痕。

六十自述

流年俄届杖鄉期，樗散生平概可知。傳世料無青史分，歸田曾及黑頭時。閒增手錄書頻校，瘦減腰圍帶屢移。老嫗縱然思再嫁，頗慚面已皺生皮。

其二

十年屏跡臥江村，往事真堪目笑存。才子聲名徒嚇鼠，好官滋味畧嘗黿。篝燈一穗寒無燄，木榻雙趺隱有痕。子晉吹笙已仙去，此翁長守藥爐温。

其三

生平游跡遍天涯，塞北交南萬里賖。人羡見聞增宦轍，天如成就作詩家。翻來笳拍傳紅粉，繡入弓衣抵碧紗。一卷風烟紀行什，頗同海客泛星槎。

其四

偶然高興返田廬，妄意名山數卷書。早識一邱同作貉，何如雙袋且垂魚。故人已擁高牙纛，斯世誰欽下澤車。雪水烹茶味雖好，比羔兒酒太清虛。

其五

從戎曾到瘴江濱，草檄空誇筆有神。絶域表終來獻雉，書生相豈稱圖麟。銅符五夜傳軍令，鐵騎千山踏戰塵。贏得人稱隨陸武，歸來一一詫鄉鄰。

其六

髩絲禪榻影飄蕭，看盡人間覆鹿蕉。尚未成僧緣食肉，久辭作吏且伸腰。所愁原壤無稱述，若比黔婁已富饒。消遣殘年復何事，江天風物寫漁樵。

其七

平山堂似繡屏開，好友相招月幾回。地有歐陽遺跡在，人疑杜牧後身來。樓臺兩岸名園接，燈火中流畫舫迴。他日紅橋誌修稧，老夫曾此屢銜杯。

其八

頗思隨俗一稱觥，儉歲家家食藿羮。安得㸃金施小惠，自嫌畫餅剰虛名。身無半畝憂天下，眼有千秋愧此生。米貴恰宜師辟穀，好教年老漸成精。

送湯松齋赴任彰德别駕

地入中原氣勢雄，監州新拜印牀紅。官分刺史班春騎，山有名王避暑宫。〈高歡宫在黄華山，見元好問詩。〉華轂膏流行部雨，繡旂聲壯渡河風。下車正及催耕候，早喜陽和土脉融。〈彰德久旱，聞今春得雨雪。〉

寄述菴按察

廉訪三秦拜特除，早聞風動百城餘。崇班舊肅烏臺座，〈君由副憲出外。〉惠澤春流龍首渠。官燭兩行鈴索院，使旌千騎畫輪車。遙知結習仍文字，讀律纔完又讀書。

其二

蠻徼從戎髩未皤，記曾聯騎挽雕戈。王尊又上邛徠坂，劉秩真當曳落河。往事眼前如未遠，故人海内已無多。秦雲遙望三千里，甚欲相尋奈老何。

鴉犬爭肉行

烏鴉啄屍血不紅，饞犬來逐鴉飛空。有人又驅饞犬去，人肉供人豈汝供。犬既怒嘷鴉亦罵，大似𧑐蚌遭漁翁。

二月十二日大雨如注一年來所未見也後數日知皇上遣副都統阿彌達賫香至黄淮各廟祈雨正以是日行禮乃知此雨實帝心所感召也春麥得滋饑羸可活草莽微臣欣感不已敬記以詩

經年不聽簷端溜，旱災比戶飢腸吼。璇霄晴老碧無縫，恨不鑿破使穿漏。今朝甘澍何滂沱，其粗如繩密如羅。雲氣漆黑雨氣白，恍見雨師行雨迹。手中一滴地一尺，叩頭多乞滴數滴。殺盡百花吾不惜，有人忍死待春麥。雨過旋聞淮信報，朝廷遣官禱諸廟。計期破塊大沾濡，正值瘞圭虔祭告。乃知此雨非自來，全是九重默感召。憶昨炎暵蒸藴隆，焚巫暴尫術亦工。有司不過修故事，此意豈得迴蒼穹。君不見御香一到雨滲漉，至誠格天抑何速。災荒必待帝親救，不知公等可食祿。却看土脉纔春融，山神社鬼又言功。

米價日增旅食不免節縮書此一笑

未試仙家辟穀方，且謀節食爲空囊。梅花瘦我疑孤鶴，菜把驕人食萬羊。門館漸稀留客飯，奴童竊誚减軍糧。卻慚書卷空填腹，不抵充饑一覈糠。

上巳日過江小泊金山

六幅江帆拂曉烟，採蘭時節嫩晴天。弦生上巳初三月，茶試中泠第一泉。修稧壺觴傳晉帖，觀潮士女競吳船。那知倦客心情減，寂寞來參佛印禪。

江邊鷗鷺

覓食終朝傍水湄，晚來戢羽靜無爲。始知鷗鷺閒眠處，也在謀生既飽時。

其二

飲啄呼羣不亂行，空波容與太清狂。扁舟偶過忽飛起，我已忘機他未忘。

大風從丹徒口出江至瓜洲

風向西行水東注，風水相薄乃發怒。初疑風在水面掠，旋驚風入水底吐。〈去聲。〉大聲吼作百里雷，碎沫濺成半空霧。捲翻峩頂亂雪堆，倒竪匡廬急瀑布。湧來突過逆上魚，蹴起打落高飛鷺。一波未平又一波，水皆壁立直不仆。江神似妬金山名，幻出銀山與相爭。想當屓贔蓄力處，徵集百靈供使令。豈惟封姨肯助勢，陽侯冰夷齊赴盟。激濤巧趁子胥憤，迴瀾弗顧河伯驚。羽檄飛催鼈令騎，符書速召龍伯兵。洞庭君分犀兕甲，㯶舍人借鵞鸛營。作使水族各賈勇，推潮排浪高于城。鰕䰅矗杆前導引，蟹螯執鉞旁橫行。負山巨鼇厚軸撼，吸川長鯨洪鐘鳴。磨牙鱷將饜所欲，暴腮鯉且洩不平。下至白小一二寸，亦復跳躍學怪精。遂使澄江一疋練，掀天盪日爲鏗鍧。我來正值滿江閧，萬斛龍驤莫敢動。篙師欲試十幅蒲，拚我老命作戲弄。剪江一霎三十里，奔馬脫銜不可控。鐸語斷渡悔不遵，墨色覆舟恐竟中。乘危幾愁軀骨捐，出險又覺心膽縱。擬借青天作紙張，寫出奇觀豁醯甕。

菜花

始信東風氣力深，盡將原野作芳林。莊嚴老圃三春菊，富貴田家滿地金。正色遥分曇佛面，濃香不上女郎簪。前劉縱失桃花約，差免空來紫陌尋。

未堂西巖松坪既堂悔菴杜村招陪松崖漕使醼集九峯園并爲湖舫之遊作歌

半年不上游湖艇，爲怕出城見荒景。四月麥熟已食新，適遇佳招吾可領。廵漕使者將還京，此間地主皆多情。九峯園中大設宴，招陪折簡到老傖。九峯中有一品石，八十一竅透寒碧。傳是米顛昔所遺，其餘八峯亦奇闢。綺寮砥室交掩映，最玲瓏處集裙屐。烹鮮斫鱠炊雕胡，主人稱觴客避席。酒闌乘醉泛渌洄，去探芍藥開未開。東風一夜萬花發，到此始嘆天公才。是日輕陰半寒暖，滿湖珠翠紛往回。水學眉顰綠微皺，山分髻色青濃堆。似爲游人助清悦，襟塵一掃何快哉。黄昏歸來再曲讌，興酣忘却街鼓催。嗚呼此會不易得，勝地名流兩相敵。蘭亭修稧渼陂遊，俯仰人間幾今昔。江山常新人易老，樂事轉眼即陳迹。可少題詩記登歴，一爲歌行歌主客。

湖上

畫舫多如打水圍，綺羅隊隊炫晴暉。天公也似爭鮮麗，特遣雲爲五彩衣。

其二

花關深鎖綠楊烟，一架春風綵索懸。行過粉墻聞笑語，有人園内打秋千。

其三

最無拘束是楊花，穿過林端又水涯。我比楊花更飄蕩，夕陽西下未歸家。

其四

碧月高高爛絳河，遊船歸處繡燈多。青樓絃索教新曲，夜半猶聞愛愛歌。

汪劍潭自汴歸見示汴中古蹟詩戲和博浪沙一首

道旁一擊若竟中，劉項紛紛俱不用。正惟滈池璧未來，遂覺倉海椎輕動。十日大索羅網張，兩人飄然終遠颺。此段屈伸變化處，已賽荆卿秦舞陽。一試不效身再出，子房終把嬴秦蹶。獨怪持椎狙伺人，勇于猛兕俊于鶻。何以羣雄虎鬬時，不復起事竪突兀。將毋此亦大英雄，識幾甘避沛大風。神龍見首不見尾，去作海外虬髯公。

坑死人歌爲郝郎作

孔雀東南飛，共愛毛羽好。其雌但氋氃，五采必雄鳥。乃知男色佳，本勝女色姣。揚州曲部魁江南，郝郎更賽古何戡。出水杲蓮初日映，臨風緒柳淡烟含。廣場一出光四射，歌喉未啓人先憨。銅山傾頽玉山倒，春魂銷盡酒行三。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女重生男。以是得佳號，坑死人，滿城噪。胭脂陣上倒馬關，花月場中陷虎窖。坑縱不死死亦拚，深穽當前甘自蹈。古來掘地作塹坑，或殺腐儒或降兵，不謂烟花有長平。以此類推之，妙悟觸緒生。宋坑可作宋朝諡，秦坑應換秦宫名。老夫老來怕把坑字説，况聞美男能破舌。兢兢若將墜諸淵，惴惴惟恐臨其穴。豈知一見也低迷，不許廣平心似鐵。目成幾忘坎窞凶，有人從旁笑此翁。驅而納之莫知避，教書人未讀中庸。

題春閨睡起圖

窓外一聲秦吉了，落花驚破香魂小。夢回何處續餘歡，倦坐無言繡幃悄。小鬟多事漫相猜，鏡卜瓦占翻聒擾。夢中所歴只自知，説與旁人那得曉。

淮遊

又泝長淮一道斜，沿隄垂柳尚飛花。河通估舶仍交路，〈運河築壩蓄水，今已盡開，船皆暢行。〉麥熟流民漸返家。沙鳥爪深書篆籀，水牛腹飽狀琵琶。依然四野恢台象，今歲秋成定滿車。

自嘲

久謝時榮養病身，却因知己上淮濱。黠奴竊笑幽棲客，又出山來謁貴人。〈時因雲巖相公至清口，寄聲招晤，故往謁。〉

柳枝詞

踠地長條楊柳枝，東風浪説惹相思。自家飛絮猶飄蕩，那與人間管别離。

所見

行屍諧語本荒唐，不謂相逢滿道旁。皮骨僅存人似腊，知無粒米在他腸。

午日泊淮城憶兒輩揚州

已與兒曹約，書齋酒泛蒲。六旬扶老杖，五日辟邪符。豈謂逢佳節，翻教在旅途。老懷雖不惡，未免憶諸雛。

再晤晴嵐

豈意重過漂母亭，扁舟暫爲故人停。一年再見逾頭白，千載相期有汗青。共作人間長樂老，敢關天上少微星。恰逢佳節來相訪，省爾匆忙治食經。

其二

履跡曾同館閣班，性情頗亦共疎頑。清談無用空捫蝨，野性難馴早放鷴。詩酒老餘無事福，林泉生享太平閒。巢由不是陶唐世，那得從容箕潁間。

是日竹溪漕帥招同惕莊晴嵐置酒過節高宴竟夕賦詩誌雅

折簡欣叨雅誼親，蒲觴泛座酒千廵。恰逢笙管娛佳節，誰肯雲霄念故人。戰壘重談滇驃信，〈舊從公同在滇南戎幕。〉戲場正演楚靈均。〈是日演屈原龍舟故事。〉欲知留客情深處，醼罷歸來已嚮晨。

將至揚州口占

濃陰添綠上楊枝，來往俄驚十日期。誤了汪園紅芍藥，不曾㸔得盛開時。

醉時歌贈春農同年

春農先生我老友，武庫胸中無不有。貫穿經史羅百家，碑牓文章推巨手。江北江南四十年，乞文車馬滿門前。其門如市文如水，不擇地湧萬斛泉。昌黎諛墓金無數，皇甫酬碑絹論千。腰纏壓得鶴背重，坐令不得飛上天。有官不補主壇坫，龍門聲望青雲巔。一年一年風氣變，米價日高文日賤。貞珉讚頌錦屏詞，昔是嫁衣今棄扇。黃紙豈屑寫表送，織罽漸稀修䞇見。生平手積萬卷書，飢來一字不堪嚥。噫嘻乎！百足之蟲一足獸，各自得食不偏瘦。人間只有賣文錢，其技雖工計則謬。時來紙貴洛陽城，運去窓糊酒家牖。明知雞肋已無味，老矣肯改花樣繡。昨見高門去請醫，或有誌銘來相救。

江鶴亭方伯招同松崖未堂蘧菴松坪棕亭春農遊康山即事

揚州城外園無數，探奇須約出城去。城中乃有好岩阿，傳是對山流寓處。對山已往池館空，誰擅此勝鶴亭翁。購時不過數椽屋，因之試手開玲瓏。有如滄浪蘇子美，四十千買地百弓。後歸蘄王子孫手，結搆遂甲三吳中。主人開筵大召客，邀我來遊覽名蹟。一重一掩徑紆迴，絶似旋螺入深碧。簾櫳都學宛委扃，巖洞必選皺瘦石。有泉偏在層椒巔，有樹多長峭崖隙。匠心占天不占地，更向半空壘文磶。曲欄倚險峰欲飛，平臺凌虚星可摘。千里川原入俯瞰，雉堞雖高不能隔。始信南垣平遠山，不如縮本畫家格。對山當日彈琵琶，未必有此境奇闢。鶴亭特借對山名，自寫胸中邱壑情。對山翻藉鶴亭力，風流從此垂徽聲。豈惟遊人盡仰止，并邀御筆題軒楹。對山對山爾何福，預結他生韵事續。然諾雖狥李崆峒，才調未逾何大復。倘非素熟權閹門，安能一言解危獄。可知人品亦草草，何以獨幸播芳躅。由來此事有宿緣，異代偏逢地主賢。生前詎有樗里智，身後翻邀峴首鐫。不知我輩今朝樂，可亦他年作話傳。

一蚊

六尺匡牀障皂羅，偶留微罅失譏訶。一蚊便攪人終夕，宵小原來不在多。

故人

故人多膴仕，快若凌風舸。建牙乘朱轓，曳履躡青瑣。門列棨戟森，家擁金玉瑳。偶念及腐儒，知其掩關坐。或憐范叔寒，遥贈綈袍裹。或笑杜甫瘦，賦詩嘲飯顆。豈知此老頑，解衣磅礴躶。心方古人期，頤肯諸公夥。生前不如他，死後不如我。

題周昉背面美人圖

髻綰烏雲斜不整，一片銷魂綠髩影。亭亭背立碧欄杆，不見蛾眉見蝤領。毋乃避人含嬌羞，復似向隅抱悲哽。當筵平視無所施，穴隙旁窺亦難省。前身豈是韓淮陰，相君背已非噲等。千呼萬喚頭不回，令人想殺姿容靚。崔徽自寫卷中人，毫釐惟恐差笑顰。延壽索錢雖不遂，未敢竟遺眼鼻唇。何哉此圖含毫邈，不着色相妙寫真。既無琵琶半遮面，又非羃䍦全罩身。取意乃取返照景，瞻之在後美絶倫。昉也貌肥夙所擅，并不貌肥意太新。得非其人本不美，别搆阿堵爲傳神。君不見李夫人，病態恐使君王見。君王臨問下羅幬，轉向牀陰不露面。又不見李晉王，一目眇兮微似線。命工爲作習射圖，眼光側注雕翎箭。大都疵纇好掩藏，圖中人必貌不揚。只因寢陋怕人看，翻以護短巧見長。真容安知非鹽嫫，遺照轉共疑施嬙。此正畫師狡獪處，騙盡人間浪子腸。

自入六月大雨連旬數年不見此甘澍矣喜賦

連旬猛雨勢滂沱，直把平疇漲作河。只爲經年稀點滴，教人不敢更嫌多。

其二

開動天源挽不迴，去年何以鍵難開。虧他如許銀河水，忍住多時不下來。

其三

濕氣濛濛汙葛巾，曝衣難得是曦輪。吾家應更添佳話，夏日翻教愛煞人。

舟行絶句

一身充兩役，誰道吳娘癡。襁兒背上臥，摇櫓兼摇兒。

九峰園之宴園主人汪茂修未在座也後聞余有詩以素册來索書書罷戲題於後

借園宴客見深情，園主如何不共觥。大似倪家清閟閣，只教遊賞不將迎。

其二

王猷故事擬翻新，看竹何妨見主人。九㸃烟痕青未了，桃花潭水想汪倫。

和再可立秋日感懷之作

秋懷兩首見心期，頓使羈人起旅思。貧病偏當臨老日，功名已過少年時。支撐荒歉多餐粥，愛惜精神少作詩。莫爲西風感摇落，晚香應在菊花枝。

壽雲巖公七十

使節來當介壽期，老人星正耀南維。望兼勳德裴中立，身繫安危郭子儀。謨畫久抒温室内，精神如在戰場時。從知天下蒼生幸，平格方增福履綏。

其二

最高官爵最勞身，三十年來驛騎塵。鐵甲平戎荒徼外，金堤障水大河濱。白頭勳舊朝無輩，青史功名代幾人。一德堂廉真盛事，古稀天子古稀臣。

秋齋爲都閫時桂林陳文恭公方撫吳深相器重嘗手札奬勉今文恭殁已十餘年秋齋裝潢其札屬題敬書於後

絶似師生授受親，一當辟咡一書紳。晴窗展卷還三歎，都是人間老輩人。

其二

黄閣騎箕已十春，珍藏手札尚如新。門生故吏盈天下，不負傳衣只此人。

哭陸朗夫開府

紫薇紅藥老同年，開府纔登訃已傳。生有立身千仭壁，死無遺槖一文錢。曉衙鼓散心如水，夜館金來手指天。遥識湖湘清德在，有人墮淚峴碑前。

其二

一官平進總循資，素節冰霜凜自持。禍起苞苴公不與，仕無梯筏帝偏知。〈公以召對受知。〉三年樞院追隨地，〈余與公同直軍機處三年。〉千里歸航邂逅時。〈己亥歲，公奉母歸，與余相遇於梁溪。〉細數交游論人物，九原可作更誰師。

金山咏韓忠武事

滿江風捲怒濤聲，千載如聞戰鼓鳴。南渡君猶能將將，中權帥竟出卿卿。時清兵燹無遺跡，事往英雄尚大名。愧我亦曾身執戟，至今仍作一書生。

扁舟到家適次兒廷偉補弟子員賦以勉之

買舟歸故里，挾册念諸郎。〈大兒廷英、姪廷賢俱科試，廷偉童子試。〉兒敢來迎楫，吾知已在庠。始基通籍路，遠緒讀書香。年恰符衣鉢，〈余年十九補諸生，兒今年亦十九。〉家需肻構堂。阿咸名早擢，〈廷賢前歲補諸生。〉文度譽初彰。紅紙欣頻報，青箱稍有光。也勞諸友賀，欲起老夫狂。角粽堆盤滿，襴衫製服忙。最憐癡阿母，似辦嫁新娘。初級登雖捷，前程赴正長。一層棲革鵠，十載束脩羊。尚是初禪地，須經古戰場。我非難跨竈，汝豈始扶牀。植品持圭璧，探經徧縹緗。士當先器識，國可報文章。勉矣脩途奮，而翁願待償。

咏史

漢武擅雄略，隻手運九垓。汲黯董仲舒，雖賢不鼎台。所用衞霍輩，不過奴僕才。驅之即成功，地拓寇敵摧。乃知主英斷，但需羣策材。朝有名臣見，已是衰運來。

其二

孔明初出師，討賊氣甚壯。不效治臣罪，似供軍令狀。及敗街亭歸，始知事難量。利鈍非逆睹，不敢必掃蕩。以彼十倍才，閲歴彌退讓。柰何白面徒，妄起功名望。手執鐵如意，輒比諸葛亮。

其三

古制謁長者，脫屨始造請。見君更不韈，左氏傳可證。蕭何履上殿，殊禮出特命。迨乎唐以來，朝鞾始漸盛。及其習用慣，遂乃著爲令。設使跣入朝，翻成大不敬。泥古有難通，即事朗可鏡。所以周官書，或貽後世病。

其四

高人偶托跡，遂佔厥地名。李白一采石，右軍一蘭亭。千載竟專屬，後人莫能爭。由來古人傳，自有真精英。才分稍不逮，焉得相抗衡。荆公奪謝墩，墩終未號荆。何况桑民懌，赴官柳州城。自詭此一去，將掩子厚聲。至竟羅池廟，何曾祀鯫生。

其五

荆公變祖法，志豈在榮利。蓋本豪傑流，欲創富强治。高可追申商，蘇綽乃其次。及思法必行，勢須使指臂。羣小遂競進，流毒不可制。推原其本懷，固與權奸異。始知功名心，亦足禍人世。

其六

刊碑列黨人，取旨永不赦。讐正亦何心，彼用恐我罷。不過爲身謀，禍乃遍天下。所得究幾多，一官僅鴟嚇。譬如狺狺犬，爭在一臠炙。嗚呼此更陋，固不值一罵。

康山席上遇歌者王炳文沈同標二十年前京師梨園中最擅名者也今皆老矣感賦

燕市追歡夢已賒，近游欣此度紅牙。豈期重聽何戡曲，恰是相逢劇孟家。歌舞夜闌看北斗，江湖身遠憶東華。當年子弟俱頭白，忍不飛騰暮景斜。

納凉

盆池新浴罷，雨過淨遙空。霞色隨孤鶩，秋聲在一蟲。移牀風過處，捲幔月明中。晏坐生禪悅，此懷誰與同。

其二

坐久渾無暑，濛濛露氣侵。殘燈三鼓暗，斜月半牆陰。人老如秋到，詩成已夜深。虚堂清不寐，一再撫瑶琴。

兩臂風痺復發自春及秋療治不效殆將痼疾矣

我不能挽强弓、挺長戟，奮臂軍前立勳績。尚思左持螯、右揮毫，掉臂林下遊逍遙。胡爲風痺欺我老，患起肘腋費攻討。昔年發幸痊，今年纏不了。酸疑釅醋淬，痛甚頑石擣。屈伸僅餘腕可運，轉旋難與項俱抝。有衣不能披，如兒待人褓。背癢不能搔，想殺麻姑爪。曲肱尋樂翻苦辛，張拱作禮欠端好。有時敲以女手卷，耐打李陽毒不飽。曾聞足中有鬼多迍邅，詎知手亦有鬼相掣牽。幸而罷官兩肘已無用，不然斗大金印如何懸。醫經急尋繹，灼艾煎膏俱不惜。傅藥少驗方，攻火又下策。徒成豫讓漆身癩，莫償田興熏體炙。或言辟寒須用煖湯浴，復汲井華煮滿斛。坐使皺皮垢面一衰醜，忝充華清妃子胭脂肉。療治亦已工，依然折臂翁。由來衰至疾自攻，一葉落可知秋風。君不見老樹原非一朝折，今歲枯幾條，明歲秃幾節，數十年始生意竭。從今且學舞支離，笑比孤桐半死時。亭亭百尺龍門上，老榦特立旁無枝。

兒姪三人赴江寧鄉試余欲以送考往遊適俗事羈揚州不果

四十年前試建康，喜看赴舉又諸郎。阿婆欲奏將雛曲，老將難忘射虎場。渺渺六朝餘故壘，盈盈一水限輕航。隔江未免成搔首，懷古詩篇少數章。

子才過訪草堂見示近年游天台鴈蕩黄山匡廬羅浮諸詩流連竟夕喜賦

薄暮君忽至，令我喜欲顛。與君兩年來，書問月幾箋。終不如見面，快吐所欲宣。何期有今夕，把酒明燈前。當年驚蛺蝶，逸態猶翩翩。髭鬚雖已白，狂過惡少年。醉後起談鋒，巖電目炯然。妻孥亦驚咤，私瞷門隙邊。不知是才子，但疑老神仙。

其二

趙州年八十，打包始行脚。君亦近七旬，忽思訪名嶽。攓雲黄海深，看桃台洞灼。旋支廬阜笻，復躡羅浮屩。攀崖臂爲猿，穿松身化鶴。顛趾倘不虞，虀粉付一落。求榮求利耶，爲此童騃樂。及歸倒錦囊，奇句森歕薄。青山千萬古，生面一朝擴。始知此老黠，重輕早自度。好詩拚命換，雖癡固未錯。

其三

我最愛君詩，君亦愛我句。他人豈不賞，不着痛癢處。惟此兩老翁，交融水投乳。情爲成連移，曲經周郎顧。中宵姑婦棋，數着局已悟。徐夫人匕首，不待血如注。賞奇意也消，中病手無措。微言澹相對，銀河耿斜度。僮奴侍兩旁，不知是何故。但覺雙白頭，燈前㸃不住。

其四

文人例相輕，反脣互瑕尤。楊恥王後居，邢笑任集偷。嘲杜飯顆山，壓李黄鶴樓。豈知皆小見，氣矜羣兒咻。茫茫大宇宙，聽人各千秋。蓋棺論自定，睽睽有萬眸。劣難强加膝，優難禁出頭。所以君與我，彌覺意氣投。尹邢不避面，翻欲同羅幬。君才馭飈輪，我力破浪舟。一代詩人内，要自兩蛟虬。

劉霞裳秀才美姿容工詩嘗偕子才爲名山之遊今又同舟來謁喜而有贈并調子才

緒柳風流見後身，雅吟况復擅清新。世間真有無雙品，才子原來是美人。

其二

白頭人共泛清波，忽覺沿堤屬目多。此老不知看衛玠，自誇看殺一東坡。

其三

腸斷簪裾晚始陪，桃花不及見初開。相逢莫怪劉郎老，曾向天台洞裏回。〈前歲偕子才遊天台，今年已二十九。〉

其四

最羡師生共一航，曉窗聯句夜傳觴。禪門亦有旁參法，我欲勾他叛吕防。

再過淮上晴嵐留飲荻庄即事

潦後重來訪荻庄，西風踏葉徧籬牆。行㕑酒屢斟重碧，留壁詩猶掛硬黄。家幸未沉河伯婦，人傳已作水仙王。〈淮右大水，多訛傳之信。〉衰年何意頻相見，把臂寧辭放老狂。

連日飲晴嵐家賦贈

良晤連旬日，深叨地主賢。家多佳子弟，身是老神仙。杯續過牆酒，詩成湧地泉。晚香風味好，正在菊花天。

程吾廬司馬招飲觀劇賦謝

淮水秋風暫泊船，敢勞置酒枉名箋。翻因誤入桃源洞，又荷相招菊部筵。〈去歲因訪晴嵐，誤造君宅，遂成相識。〉玉樹一行新按隊，〈歌伶皆童年。〉霓裳三叠小游仙。殷勤最是留髠意，别後猶應夢寐懸。

晴嵐以余六十枉詩稱祝次韻奉答

交誼真叨白首新，好詩矜寵到鱸蓴。十年以長公稀古，〈君年七十一。〉一事無成我負春。來日固難多去日，後人將又視今人。文章功業俱安托，虚忝儒冠七尺身。

其二

冷淡生涯覓句新，久將閒跡寄湖蓴。小眠蠶已桑將老，大蔽牛慚櫟也春。年命魯陽揮後日，功名鄧禹笑中人。祗應憑托昇平世，穩作林間冗長〈去聲。〉身。

送惕莊鹺使内遷熱河總管

淮南秋老鴈飛時，正送嚴裝謁玉墀。劉晏所營皆久計，韋丹雖去有餘思。頻年心力勞輸挽，今日情懷感别離。稍喜官班依紫籞，鶯遷迥在上林枝。

其二

熱河形勝擁千山，此去常欣奉帝顔。宫闕行都清暑地，簪裾仙界侍晨班。官間燕寢凝香坐，身健龍沙射獵還。是我當年舊游處，憐今不及共追攀。

兒偉就婚固始謝明府署中已諏吉成禮喜賦

千里書傳合卺杯，琴堂花映繡屏開。家貧不免爲齊贅，婦好原來是謝才。一斛㯽榔須有報，雙棲玳瑁定無猜。尚平婚嫁剛完半，又向名山展限來。

雜書所見

詩人好吟咏，無論所遇殊。在朝歌卷阿，在野譜康衢。卷阿豈不佳，未免詞多腴。若寫太平象，烹葵斷瓜壺。此豈可懸擬，須識字耕夫。所以卿雲曲，或輸豳風圖。

其二

文章與政事，並營必鹵莽。吾友三四人，俱早辭塵網。績學推王錢，〈西莊、辛楣。〉工詞數袁蔣。〈子才、心餘。〉去官事著述，冥心縱孤往。彼皆曠代才，猶難力兼兩。卻觀韓歐蘇，仕不廢吟賞。文成吏牘餘，詩就訟堂上。至今所流傳，光燄炳穹壤。毋乃真天人，固絶人意想。

其三

後人觀古書，每隨己境地。譬如廣場中，環看高臺戯。矮人在平地，舉頭仰而企。危樓有憑檻，劉楨方平視。做戯非有殊，看戯乃各異。矮人得意歸，自謂見仔細。樓上人聞之，不覺笑歕鼻。

其四

山僧例趨勢，向我發嘆嗟。苦道酬應冗，身不脫袈裟。方參達官署，又迎貴客車。㕑催香積飯，爐選頭綱茶。其詞若有憾，其意實自誇。一笑語山僧，毋乃路已差。爾既厭煩囂，何不出了家。

其五

才士例好色，風懷托所寄。少年貧作客，縞綦且抛棄。及夫仕宦成，粉黛力可致。清晨自覽鏡，苒苒老已至。乃知薄劣姿，此樂難妄冀。金釵十二行，本非書生事。柰何服硫黄，拚以性命試。

其六

何處夫已氏，作吏印懸肘。望門計民貲，掩取魚入笱。嗚呼百金産，中人豈易有。饑腸忍吼牛，勞筋羡眠狗。銖銖積數世，方期保敝帚。一朝威攫之，空空剩兩手。竭彼祖父力，貽我子孫守。天道果有知，此物可能久。

一枕

一枕槐安夢已捐，此身何處不翛然。課程排帙晨稽古，心事焚香夜告天。庸福寧求木居士，高踪或比地行仙。偶翻除目尋交舊，半在三霄半九泉。

哭蓉龕前輩病殁杭州

鄉邦年最宿，臺館職皆清。老尚好丰采，貧偏富性情。琴樽前輩韻，月旦後生評。何事西湖去，俄驚笙鶴迎。

其二

林下嫌孤寂，惟欣舊雨過。此翁那可逝，老友本無多。畫楫方迎養，輀車忽挽歌。從今白雲渡，誰共踏寒莎。

門人管南英落解後金圃少宰特舉優生貢入禮部喜賦

秋老方悲落葉聲，别膺薦牘謁承明。陳平貌果非貧賤，庾信文原最老成。投暗珠重遭物色，晚開花倍發精英。便應翔步雲霄去，豈但笙簧賦鹿鳴。

陳繩武司馬招同春農寓齋讌集女樂一部歌板當筵秉燭追歡即事紀勝

紅紙簽名喚主謳，使君要占老風流。幽燕俠氣來玄菟，〈君家遼左。〉雲雨閒情樂爽鳩。客醉擬將紗繫臂，詩成或當錦纏頭。只慚措大郎當甚，不稱佳人勸酒籌。

其二

風景真令裂老顛，衣香人影膩如烟。難降席上胭脂陣，甘受空中指爪鞭。曲調轉因邀顧誤，燈光似爲定情圓。何當禁斷蝦蟇柝，窟室長酣不曉天。

其三

春情盎盎夜迢迢，占盡烟花廿四橋。少女風柔偏覺暖，書生魂小不禁銷。霜廻瓊戶簾衣隔，月避金缸蠟樹燒。細數生平斷腸處，此番也算可憐宵。

其四

馬湘寇白舊平康，名字流傳齒尚香。一夕綠尊重作會，百年紅粉遞當場。濃粧氣壓冬烘客，艷曲聲翻夜度娘。惱煞司空誇見慣，累儂臨老發清狂。

題戚繼光自寫詩卷中有新月如鈎不釣魚之句頗有風趣

數行繭紙墨光浮，傳自籌邊第一樓。福將死終歸枕枕，武夫才亦咏鈎鈎。〈「金鎖鎖，玉鈎鈎」，本明人佳對，見《堯山堂外紀》。〉筆鋒銛利戈矛氣，詩律精嚴鼓角秋。想見北門閒臥護，承平閫帥最風流。

買燈十二挂皆舊家物也書示兒輩

十二明燈爛似霞，買來光炫膽瓶花。豪家下等莊嚴物，移到貧家便太華。

其二

想見華堂照酒樽，無端來伴我黄昏。須知是物關興替，最後登門早出門。〈家居買燈，最爲不急之務，及稍貧，則此物先賣矣。〉

壽金丈志達八十

耆英遐福日初昇，解組仍欣紫誥膺。家慶及身看四代，儒餐每飯尚三升。品高鄉社迎車拜，詩就兒孫蘸筆謄。養老即今脩盛舉，蒲輪會見璽書徵。

和友人拂水山莊感賦原韻

飛瀑依然萬㸃多，當年養望此岩阿。空山竟不生薇蕨，破屋徒憐補薜蘿。人笑褚公猶齒冷，家還江令已頭皤。如何領袖山林席，名節翻輸一翠蛾。

送姚秉璋中翰赴補

寶馬珊鞭赴闕新，紫薇郎好正青春。詩篇李嶠真才子，風貌王昌是美人。獻賦早騰詞錦繡，揮毫初寫簿絲綸。從來科第須年少，聽取看花踏麴塵。

秋燕

落木風高葉漸稀，人家刀尺促寒衣。生憎燕子炎凉甚，春便飛來秋便歸。

卜居

卜居未久白雲溪，坊曲平時過從稀。怪底鄰家肻賒酒，先生將有束脩歸。

送金圃少宰視學期滿還朝

使旌兩度莅江關，手挽斯文正始還。四海共瞻壇坫峻，七旬猶未髩毛斑。鎖㕔曉試傳籤肅，椽燭宵吟點筆閒。要識士心傾戴處，孤寒多少欲追攀。

其二

名場回首感難忘，早退深慚負所望。尚許散人聯齒序，〈公辛未召試中書，附庚午鄉科，故與余爲同年。〉敢爲處士作牙行。〈管南英在余書院中，歴試高等，公遂舉優貢。〉一編我就丹鉛老，雙闕公歸劒履光。到日定知榮晝接，相麻宣喚入平章。

歲暮將歸留别揚州諸同好并示院中諸生

近游忽已兩年淹，歸思頻隨白髮添。莊助偶膺梁苑聘，穆生非慮楚人鉗。二分明月如相送，十里朱簾本未湛。自爲衰遲難作客，閉門只合故山潜。

其二

臯比敢忝坐論文，深愧陳蕃下榻殷。時過官更新令尹，客孤我亦故將軍。離懷塞北宵寒月，倦跡江東日暮雲。記取河梁擕手處，幾行别淚落波紋。

其三

招呼到處荷賓筵，多感留髠地主賢。夜月笙歌功父宅，春風書畫米家船。氣豪直賜彘肩酒，量小豈勝雞肋拳。此段風流也佳話，他年或有畫圖傳。

其四

草綠庭階晝掩關，諸生偏喜共追攀。學慚曹洞無衣鉢，名敢韓門説斗山。鴻爪痕留詩唱和，牛腰卷謝筆塗删。他年爲我增榮處，蘂榜連翩玉筍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