甌北集/32

甌北集
卷三十二　起戊申三月盡一年
趙翼

北歸

屢改歸期始定期，郵亭露布正班師。千軍萬馬紛馳處，一个閒人訪武夷。

其二

孤客遊山一笠雲，也勞驛館授餐勤。韓康本欲逃名姓，翻遣人間婦稚聞。

莆田弔詩人黄莘田

曾從坊本拾蘭苕，一卷新詩味寂寥。落墨無多倪瓚畫，餘音不絶世昌簫。〈東坡《赤璧賦》中吹洞簫者乃楊世昌，見王註蘇詩。〉豈期故里今來過，太息孤魂不可招。留作郵程一憑弔，秋墳何處草蕭蕭。

夜行曲

鷄未鳴，月先墮。陰風蕭騷滿天黑，夜迷失道踏坎坷。暗中有鬼不露形，但閃金睛赤如火。老夫獨持正法眼，定光自放青蓮朶。天明但見塚纍纍，斷碣無名草沒髁。

武夷山

生平踏遍天南戒，一隅尚缺甌閩界。武夷欠我遊山緣，我欠武夷作詩債。天風借我便羽翰，雙舄飛墮來崇安。正當春水發，刺篙可以泝急湍。路如螺紋旋，一曲一改觀。懸崖奇巘不可狀，畫手欲寫愁荆關。想當開闢初，天神早有倕扁般。各出新意弄狡獪，運斤斯斧斵出千巑岏。幔亭峯更在天際，傳是籛鏗曾孫夜宴地。仙人亦有故鄉情，招飲山下之人萬千計。雲璈朗奏碧月清，錦幄高張彩霞麗。當時㕑饌太狼籍，鳯胏麟脯屬饜到奴隸。笑他後世秩祠官，一片乾魚也供祭。勝會一散三千年，至今寂寞空雲烟。太白廬山謠，東坡羅浮篇，名山例有名人傳。兹山雖有考亭櫂歌句，儒家氣象不稱上清八洞仙。老夫偶來過，或亦天假緣。笑語武夷君，倘可與君兩連翩。

冲祐宫

水複山環處，琳宫絢彩霞。路疑毛女洞，地是羽人家。丹竈錙銖火，茶經粟粒芽。何當息塵鞅，晏坐讀南華。

仙蜕巖

仙人游戲大羅天，何事空餘一蛻蟬。若使成仙只如此，老夫也不慕喬佺。

其二

革囊血盡殻空留，膠漆相黏古髑髏。不是長生是長死，無言瞑坐一千秋。

其三

聞説登真不在形，可憐世眼自難醒。不知尸解遊何處，猶向枯骸跪乞靈。

煉丹臺

藥罏已廢冷無烟，傳是丹成此上天。煉汞燒鉛吾不耐，英雄撒手即神仙。

至福州有一僕來見自道姓名乃余昔在京師未第時童奴張忠也蒼顔白髮幾不可識撫今追昔感嘆久之

三十年前青翰舟，相逢欲認屢凝眸。看他綠髩今斑白，不唱何戡也淚流。

其二

穎士奴曾解愛才，相從正值困蒿萊。傷心夜伴孤燈讀，冷盡熏爐一寸灰。

其三

已無人喚鶴山翁，留後西川望久空。昔日郎君今作客，爭教便了〈王子淵家僮名。〉不途窮。

戚曉塘觀察席上賦西施舌

一寸靈根出蚌胎，浣紗遺體費疑猜。捫愁卷入嬌喉去，割或潛乘笑口開。似帶瀾翻從越網，幾曾簧巧禍蘇臺。却慚老去風情斷，方與佳人接舌來。

鼓山

閩遊本爲山，鼓山閩之望。晨興呼筍輿，直上五千丈。羣峰盡在下，孤夐空所傍。及行至絶頂，翻若平地曠。一峰圓似鼓，兀立艮背亢。兩臂互迴抱，中有百畝廣。巍峩大梵宫，殿閣抑何壯。墄平斵山骨，簷迥浥霄沆。丹碧耀晶采，罡風相摩盪。甓瓦詎能飛，何由循麓上。幾疑結搆時，挽運出神將。其旁一精廬，舍利虔供養。閃爍玻璃缾，寶光時一放。復有古佛牙，齦齶尺許長。試入今人口，定塞頤輔脹。始知丈六軀，碩大信非妄。言尋水渟處，碧潭靜無浪。策策金鯉魚，投食偶出颺。居民弗敢釣，云必有灾恙。以是六六鱗，得免人腹葬。循流迤而左，翠壁儼屏幛。何年水遭喝，欲西轉東向。洑流脉憤盈，歕出石龍吭。洵美澗壑奇，勝境誰所創。壁鐫皇祐字，宋人已策杖。獨悲題名者，鑱刻滿崖嶂。至今按其人，爵里已難訪。惟有蔡君謨，稍爲世所尚。〈石壁刻名甚多，中有蔡襄題名。〉由來傳不傳，未可金石仗。我亦一遊人，生平屐幾兩。蒼茫覽今古，憑高浩俯仰。

李忠定公墓在福州懷安桐口大安山

靖康如用公，或免北轅辱。建炎如用公，或免南渡蹙。敵退公亦去，敵來公已逐。徒令後世悲擯棄，何補當時計恢復。有宋李忠定，有明于忠肅。皆當天地翻，力欲奠坤軸。一則言不用，身存國被蹴。一則言見從，國存身被戮。若論純臣心，豈願全軀國家覆。懷安桐口青山麓，我過荒墳淚盈掬。生無百日立朝端，死有一坏留海曲。

寧德道中

萬山深處總犁荒，始信民生瘠土良。當脊開門人字屋，攔坡築壘水田墻。牛羊自識晚歸路，婦女不知時樣粧。但使有司能撫字，茅簷何物不安康。

至福寧江淑齋太守方孝亭總戎陳廸菴明府更番設讌兼同遊望海樓諸勝

踏盡千峰到福寧，奴欣飯白馬芻青。留行已剪招魂紙，出險應名至喜亭。歌板新聲催曲部，弓刀小隊叩禪扃。誰知經歲兵塵慣，有此歡場累日停。

題淑齋官署

粉署含香地望華，天教作吏亦清嘉。全家碧水丹山裏，好个神仙太守衙。

其二

奏凱師還滿驛亭，獨因僻左少來經。四禪地可迴兵劫，不枉山城號福寧。

山行雜咏

我歸江南道，應出仙霞關。時當兵凱旋，喧哄滿市闤。乃遵海而北，路入千萬山。出郭首北嶺，陡入霄漢間。遙望疑無路，猿猱亦難攀。豈知所必經，一綫縈榛菅。舁輿數十人，作力股脚彎。我成百足蟲，蜿蜒上青孱。自笑老何苦，白首歴此艱。

其二

有司僱輿夫，送我遞郵舍。輿夫見官僱，知從憲府下。將我作奇貨，傭直索高價。停肩不肯行，求益恣嚇詐。名士值幾錢，竟似將我賣。民轉脅官貲，此事殊可詫。輿夫前致詞，使君幸勿訝。平時官朘民，錙銖弗肯赦。惟此聊取償，稍嘔老饕炙。

其三

謝公昔遊山，屐換前後齒。我老不能行，筍輿代步履。其奈高下間，將我簸若秕。上山身仰眠，下山手旁抵。老夫忽設計，奇智出囊底。輿夫有短長，呼來就排比。上則前矮張，下則後短李。人地一調劑，遂覺平如砥。所慚役人力，彼肩代我趾。

其四

遙山最深處，想必無人居。一縷炊烟起，乃亦有室廬。始知生齒繁，到處墾闢劬。虎豹所窟宅，奪之爲耕畬。尚有傭丐者，無地可把鋤。民生方愈多，地力已無餘。不知千歲後，謀生更何如。

其五

一層又一層，直疑到天上。及行至層巔，天高仍難量。試以目力揣，無異平地仰。乃知不可階，固絶人意想。本地者親下，身已落塵坱。横可徑萬里，高難騰一丈。安得洪崖肩，何來巨靈掌。所以謝自然，退之斥其妄。

其六

山雲纔滃起，頃刻雨點飄。乃知雲變雨，不必到層霄。祗在百丈間，即化甘澍膏。君看雲薄處，曦影如隔綃。自是此雨上，仍有赤日高。

其七

青山近可登，碧澗清可酌。結廬者誰子，墻荆瓦編籜。門外幾株松，濃陰綠成幕。荷鋤出種稻，擕鑱兼采藥。時復蒸术芝，清香透林薄。洵美此家居，足以老耕鑿。我非兹山人，恨不一椽托。可惜居山者，不識山居樂。

分水嶺

峻嶺名分水，郵籤記短亭。春泥山虎迹，曉市海魚腥。一澗雙流碧，諸峰不斷青。方言鄰越俗，入耳已堪聽。

一路舟車有司供設頗具以余從制府來也書以一笑

累他一路館餐儲，爲是平津舊主書。始悟洛官趨賈謐，豈真邛令重相如。已無按部雙華轂，且當遊山一筍輿。堪笑不因人熱者，此行翻假虎威餘。

永嘉舟行

纔過飛雲渡，籃輿又換船。長途遠歸客，勝地小遊仙。湖退岸痕濕，雨餘嵐翠鮮。真看淳樸處，别有一山川。

自温赴處泝流作

一灘高一丈，自温至處將萬仞。我乘下河船，逆流似突陣。但見蒼崖深、急湍迅，千山圍合望無路，幾疑船欲撞山進。忽見上流一櫂來，始知扼塞中仍有罅釁。趣呼齊作力，灘方吼雷震。縴夫水沒臍，艄婆浪濺鬢。柁牙恐抝臂枝折，船背愁磨卵石磷。自笑老命孱，得無魚腹殉。十載江湖軟水舟，胡爲試此斯須忍。

樂清北境可入天台歸途不及往遊賦以解嘲

曾讀興公天台賦，赤城霞起艷海表。我行永嘉途可通，便擬芒鞋往幽討。前路但問人口説，身雖未經已了了。獨思劉阮誤入時，看花遊客知多少。蕪菁裹飯獨相引，想爲兩生顔色好。仙家也復愛少年，自嘆形容已衰老。深恐麻姑爪未搔，駘背先打鞭絲飽。一笑迴車速歸去，任爾落紅紛不掃。

戲書

荒村遠城市，不知羅綺鮮。村女簪紅花，顧影亦自妍。

青田道中

上瀨船遲坐夕暉，畫眉聲老綠陰肥。地爲山佔幾無土，水到灘鳴不可磯。野鴨抝頭依石睡，水牛浮鼻渡江歸。羡他茅屋人家好，樵牧終年住翠微。

過青田訪劉誠意故居土人云在南田山頂去地千百丈其上平疇千頃村落相望皆公子孫也質之縣令趙君亦云惜匆匆不及往遊賦此以誌

我行青田江，言訪誠意宅。居民爲指點，宅在千仞壁。其上一洞天，良疇千頃闢。山平有迴環，水軟無跳擲。厥土乃上腴，畝歲收二石。處者皆劉氏，丁戶累數百。猶守故侯風，服田讀書策。雖無顯仕宦，亦少賤隸役。惟公精青烏，堪輿審所擇。是以占地靈，椒聊衍蕃碩。斯語殊未然，公本志勳績。一經治春秋，决科早通籍。恢奇二鬼篇，英略藴自昔。豈屑讖緯學，小數叩幽賾。時當元運衰，猶應行省辟。慷慨討賊議，同官舌盡咋。獨從石抹公，歴險冒戈戟。使其果前知，肯狥陽九厄。是知世所傳，淺夫妄億逆。想公卜居意，但取兹境僻。外無紛華炫，内有耕鑿適。龎公計貽安，楚相地取瘠。老成垂慮遠，正以保宗祏。徒擬形家言，未免腐鼠嚇。英賢自有真，豈在蓍與筴。世所驚神奇，不值一笑啞。事往跡尚留，論定品始白。遙望青山高，遐哉君子澤。

麗水題卻金亭

紇那得寶地初經，暮夜方愁染指腥。地主本無投贈雅，何須高築卻金亭。

桃花隘

我過桃花嶺，花開久已殘。本非秦洞訪，何羡阮郎看。路似緣橦進，天真坐井觀。途危名字好，聊慰客行難。

金華換江山船

一年浪跡最無憑，又聽江船唱采菱。老去忽經戎馬地，歸來仍是水雲僧。平山有樹便蒼秀，急水過灘常沸騰。計日抽帆將到岸，雷峰葛嶺一枝籐。

嚴灘

去年過嚴灘，子陵向我笑。久作林下人，胡出逐旌纛。得非白頭嫗，塗粉思再醮。今來過嚴灘，我向子陵誚。披裘跡近衒，加腹氣非傲。特恃故人恩，巧立高士操。繄余慕武夷，隨人入閩嶠。適當有軍事，借箸聊一効。非特酬知交，兼藉國恩報。事定仍拂衣，一路快登眺。出不爲求名，歸不失高蹈。比君弔詭處，稍覺襟懷浩。湖天有一曲，去披綠簔釣。

江行

倚柁風情越女狂，自矜居近苧蘿鄉。誰知數典忘其祖，不記漁家舊沔陽。〈明祖滅陳友諒，徙其家屬錢塘江操舟，今江山船皆其後也，見《三餘贅筆》。〉

其二

容與中流下水船，愛延朝爽嫩晴天。曉來試啓西牕看，恰好青山近這邊。

其三

倚舷坐愛晚風披，正是科頭覓句時。兩岸空青一江綠，不妨潮阻去帆遲。

同鄉陸蘧菴觀察招遊天竺龍井諸勝午後泛舟遊湖即事

我從浙東歸，恃君爲地主。我到君已去，〈君任温處道，適以事罷官。〉頗嘆獨行踽。豈知西湖遊，仍費君資斧。言尋上天竺，大士有琳宇。花開優曇香，鳥叶迦陵譜。濛濛空翠裏，一聲齋粥鼓。香火日夜薰，弗黝清淨土。我雖不佞佛，幾欲此賃廡。得隴更望蜀，龍井啜甘乳。涓涓石罅流，不作飛瀑怒。有泉山乃活，如龍點睛舞。修廊折以登，虚亭瞰而俯。流連勝賞新，俯仰陳迹古。惜無辯才師，送過風篁阻。是時樹影圓，坐久日卓午。主人又招呼，湖舫泛柔櫓。行厨已具饌，饞殺老菜肚。醉歌凌中流，時復傍隄滸。人生遇美好，數見亦不嫭。獨兹西子湖，我來亦已屢。一到一回新，不厭三四五。始識無盡藏，今覽非昔睹。快哉此清遊，乃落兩傖父。自非塵外身，曷翔雲中羽。君已抛手版，我亦久解組。無著與天親，天遣作儔伍。期君早還鄉，蓉湖共泛雨。

西湖雜詩

又向西湖泛綠漪，湖光如舊客衰遲。可應皺面波斯匿，重過恒河照影時。

其二

白蘇都向此留題，二老才名本自齊。不作爭墩互傾軋，兩人各占一條隄。

其三

一坏總爲斷腸留，芳草年年碧似油。蘇小墳連岳王墓，英雄兒女各千秋。

其四

名士常憑勝地傳，如何勝地轉攀緣。歐公宦跡何曾到，勺水偏標六一泉。

其五

冤獄風波已被誅，空餘鑄鐵跪泥塗。不知地下權奸骨，果識人間唾罵無。

其六

湖山原要錦成堆，一味孤清也可哀。想見平章燈火出，道旁寒殺老逋梅。

顧藩伯歸按察盧運使枉招佳讌梨園皆蘇州子弟也一年來不見此景色矣即席有作

千里看山遍浙東，便思歸趁一帆風。豈應官閣笙歌會，偏饗江村笠屐翁。瑤醆香浮重醖碧，銀釭光炫靚粧紅。不因勝餞觴歸客，那見吳趨色藝工。

宗陽宮〈相傳即宋德壽宫故址。〉

樵陽仙館宋時基，傳是光堯養耄期。誰諒屈身因老母，何須傳位必親兒。兩宮無間真慈孝，半壁能支亦創垂。何意重華循故事，翻從毛裏起猜疑。

庚午同年平姚海孫星士葉古渠陳受粢招飲於吳山丁仙閣姚海有詩即用其韻

白首同年尚五人，那禁握手倍情親。步聯謝客登山屐，醉濕陶家漉酒巾。地盡羽流無奉佛，〈山皆道觀，無一佛寺。〉坐仍齒序不論賓。居民驚見鬚眉古，只道羣仙戲降真。

其二

早登解額正難量，回首俄驚四十霜。已嘆飛蓬雙髩短，猶餘食粟一身長。地傳丁令歸來鶴，石是初平叱後羊。合改山名稱五老，年年來此續歡場。

重遇盲女王三姑賦贈

十年前聽撥琵琶，曾惜明眸翳月華。今夕紅燈再相對，老夫亦已霧看花。

其二

無目從何識字成，偏能演曲寫風情。可應手摸知書慣，此瞽真當字伯明。

其三

徐娘雖老尚情長，慚愧蕭郎髩已霜。對面欺他看不見，白頭聊作少年狂。

其四

人間用短轉能奇，水母曾傳借目窺。爲汝作蝦吾亦肯，便隨流蕩不相離。

閶門晤王西莊話舊

握手論交紫塞塵，春明一出見無因。每逢後進思前輩，喜聽貧官作富人。〈君生事頗足。〉讀史共推糾謬細，著書爭祕論衡新。形容别久猶堪認，知是閒居養益馴。

其二

書生老不肯干休，福不如人名要留。愧我沉冥空廿載，如公著述已千秋。江湖游釣餘青笠，人世推排到白頭。乞得士安佳序在，他年或可附名流。〈前歲曾爲拙集序。〉

虎邱夜泊

夢斷山塘舊酒痕，扁舟重泊虎邱門。旗亭猶唱黄河曲，香塚誰招紫玉魂。半夜鐘催燈影灺，一弦月度柳陰昏。風懷久付茶烟颺，明日團蕉禮世尊。

抵家觀競渡

一載參戎幕，今纔返釣游。幸非歸馬革，猶及看龍舟。簫鼓喧河市，烟花映水樓。故鄉隨分好，老矣復何求。

同鄉蔣立庵余佩珩程香遠家緘齋諸人爲余洗塵置酒雲窩閣適顧晴沙至郡并邀入會又泛舟作竟日之游即事紀勝

遠歸正及五月五，素心爲我相勞苦。軟脚筵開謀樂方，巧趁龍舟沸簫鼓。良緣忽來顧虎頭，大笑今堪鬬龍虎。雲窩小閣催飛觥，脫略幾忘孰賓主。斯須也不敬鄉人，屢舞僛僛昧童羖。投壺激矢驍掣電，拇陣衝拳亂灑雨。老夫方謝軍事歸，豈意又遭酒兵侮。少焉龍舟欲北去，隻隻遊船力爭努。恰如神物將騰雲，多少魚蝦送前浦。逢場作戲吾從衆，也喚艑郎奮柔櫓。是日火繖張炎威，士女汗流勇猶賈。千艘珠翠打水圍，兩岸巾裾叠墻堵。齊紈萬扇一齊揮，併作龍鱗片片舞。笙歌未散日將夕，燈火又開夜如午。兹番真成樂上樂，一日歡場足千古。歸來仍約盡餘樽，飲到四更山月吐。

題閩遊草後

嘯咏江湖髩已霜，忽添鐃吹入詩章。共知殷浩宜高閣，偏伴陳登臥下牀。醉後語言無忌諱，老來詩筆漸頽唐。只餘飽啖楓亭荔，口福天教滿願償。

其二

兩行官燭半牀茵，蠻府參軍亦苦辛。已見功收櫜矢日，何須名出捉刀人。春蠶食葉行間草，野鶴歸山物外身。看到滿枰棋定後，爛柯樵已一年春。

其三

最喜歸途傍海涯，浙東岩壑極幽遐。千年開道從康樂，一路看山到永嘉。花草無名開錦幄，犬雞俱壽餌丹砂。此中好景誰消得，只合詩家與畫家。

其四

到處華筵競餞賓，梨園法曲遞翻新。自緣好事陳遵轄，豈慕高名郭泰巾。舞態酣摇花映肉，歌聲軟度酒生鱗。當場作戲人何限，我是場邊看戲人。

將軍凱旋地方官供張甚盛而將軍舟行迅速未嘗一寓目也

靖海功高縛兩酋，凱旋喜氣溢星郵。摧堅已用琵琶腿，賀勝應簽玳瑁頭。〈宋初選軍格用琵琶腿。《金章宗紀》有優人瑇瑁頭。〉綺繡葳蕤紛傳舍，魚龍曼衍繞行舟。頗聞軍令遄歸肅，滿眼繁華不寓眸。

夜坐

抛却橫腰帶萬釘，歸來仍伴一燈青。夜深河漢星千萬，何處尋他處士星。

繁華

繁華局裏一年春，差喜歸來未染塵。公瑾有醇堪醉客，劉輿猶膩解汙人。一經可教聊存素，八口無多易救貧。慚愧親朋説高尚，無官豈即許巢身。

齋居無事偶有所得輒韻之共十七首

惟天體本圓，物皆圓爲模。竹木花葉果，人獸毛髮鬚。無不以圓成，稜角一概無。方乃人所爲，制器崇廉隅。聖人馭天下，亦以範衆殊。一之以禮法，齊之以刑誅。欲使界畫定，羣就繩墨趨。終然圓化流，難盡方幅拘。是以檢閑立，但期大不踰。禁雖嚴偝矩，治亦尚破觚。

其二

日用而不知，凡事輕心掉。閒中試靜觀，無一非奇妙。日火陽之精，其光遂外耀。金水陰之精，其光則内照。陽施而陰受，神用各自効。此皆在眼前，格物有不到。一物一太極，誰能遍探奥。

其三

維人與萬物，靈蠢固迥異。獨至利害間，趨避同一智。大而鳥與獸，微而及蠅蚋。謀食斯競趨，遇警則急避。何况人之靈，肯淡害與利。營私本常情，遠禍亦至計。必以義爲閑，此特儒者事。王政治萬民，本不到此細。

其四

古人用錢幣，銀鋌宋始行。古人衣絲枲，棉布元始成。其物古已有，時至方見榮。何况人爲者，後出技益精。硝磺製火藥，世乃無利兵。玻瓈琢眼鏡，世乃有老明。此又昔所無，今且遍八瀛。由來利用物，亦隨時會呈。當其機未啓，雖聖難預迎。及夫爲世用，聖亦不能更。

其五

天既欲平治，當盡生善人。乃人有生後，權不撡鴻鈞。各逞所欲爲，縱慾喪其真。迨乎流毒甚，天亦鬱怒頻。饑疫以殺之，夫豈天不仁。其如被殺者，又多蚩蚩民。機智能自衞，輒作漏網鱗。天亦無如何，一笑付刦塵。

其六

名山有瀑布，噴出萬仞巔。若謂水就下，其源應自天。及探所從來，仍自地底旋。乃知氣所鼓，潤下亦上緣。君看咳唾處，津涎升丹田。最高莫如首，亦有血似泉。樹根入土深，液仍滿枝顛。

其七

造物一生人，其事則已畢。善惡當誅賞，世自有法律。其奈刀筆吏，用法輕重失。因之不平者，又望冥報密。閻羅聞之笑，此事非我責。青天白日中，枉直不辨悉。酆都黑暗地，豈能代窮詰。陰陽兩相諉，懸案遂難結。所以千古冤，總無昭報日。

其八

周公創治具，以柔致太平。觴豆訓禮讓，玉帛聯會盟。納之謙和中，隱使銷亂萌。老子五千言，亦以柔道行。守雌兼守黑，去競自息爭。世儒斥異端，漫加非聖名。豈知道德意，實通官禮精。一以法漸摩，一以教陶成。

其九

孔子作春秋，尊王意最殷。何以書法垂，紀元用魯君。似非一統義，方軌稟一尊。使其在後世，將以謬妄論。當時國史例，記載本各分。是以筆削加，體裁仍舊文。始知成式定，聖亦惟因循。雖有未安處，不敢遽更新。

其十

坑儒焚詩書，陰謀起李斯。心知古神聖，道高不可幾。欲盡滅其迹，自作萬代師。其志則已雄，其計良亦癡。後來章蔡輩，嚴禁蘇黄詩。事小雖不侔，妒心同此私。生不許宦達，死不許名垂。誰料坡谷集，至今薄海知。

其十一

王裒痛父冤，遂斷榮進志。坐亦戒西向，賫恨甘入地。稽康亦枉誅，紹乃踐高位。侍中血濺衣，殉主死弗避。一孝而一忠，千載兩難企。若權輕重間，明發有不寐。寧將蕩陰血，滴作蓼莪淚。

其十二

李密勸玄感，勿頓兵洛陽。及其自起事，亦戀洛口倉。柬之匡復日，既斬五六郎。將遂夷諸武，何又善刀藏。後皆以此敗，失勢身落阱。將毋旁觀清，當局昧所警。是以應變才，决機在俄頃。英雄謀貴斷，菩薩進須猛。斬草必除根，繫狗當繫頸。

其十三

東坡遺詩文，孝宗最慨慕。乃其身在日，隻字亦禁錮。考亭倡正學，爲世詬厲具。殁後遭理宗，追崇等師傅。相隔數十年，飄瞥如旦暮。使其兩相值，身且黄金鑄。需殷遇偏疎，人事每錯互。何哉賦子虚，竟邀九重顧。乃知馬相如，實千載奇遇。

其十四

袞袞趨勢徒，乞憐權貴側。上壽千黄金，修䞇雙白璧。猶恐未得當，屏息伺顔色。一笑非常榮，偶怫終夜慼。使其將此心，事親供子職。但須十一二，大孝已莫及。何爲舍所生，去附勢炎赫。所得能幾何，奴顔婢其膝。

其十五

水不言而濕，火不言而燥。猛虎在深山，藜藿莫敢蹈。乃知品有真，無煩自表暴。祖思來問佞，毋乃己所召。暮夜能卻金，何如金不到。

其十六

刻苦進修處，今不如古人。古不如今處，華腴樂其身。食經傳内則，淳熬已稱珍。後來口腹徒，人乳且蒸豚。帝王有玉杯，詫爲亡國因。豪家珊瑚樹，七尺高嶙峋。嗚呼風會趨，日異而月新。但覺古人陋，窮眼如村民。

其十七

百年苦易滿，童耄去其半。中有數十年，夜復分我旦。而此旦旦中，遂爲賢愚判。古人身在世，同此迅掣電。乃其所竪立，千載炳穹漢。後人來視今，又作古人看。既將爲古人，何者可不爛。撫躬自循省，能勿背浹汗。

再到揚州遊紅橋

兩年不見廣陵春，依舊紅橋景色新。並舫笙歌垂柳岸，隔簾金粉畫樓人。履綦有跡重移屐，詩壁無紗半沒塵。風物不殊人漸老，豈宜長作浪游身。

過淮哭晴嵐老友

擕手河梁僅隔年，荻莊亭館故依然。重來風雨聯牀地，悽斷江湖載酒船。白首交游同輩少，青門文采後人賢。定文敬禮猶遺命，忍惜挑燈仔細編。〈令嗣蔭堂以君遺稿屬定。謂臨殁遺言也。〉

相逢

相逢猶作少年行，西抹東塗已不成。老去佳人思昔面，怕聽人喚阿婆聲。

其二

映坐標姿玉不如，烏衣裙屐氣軒渠。鄙人老不知時務，只道郎君總讀書。

張荷塘明府訪余揚州不值留詩集見貽卻寄

枉訪偏相左，瑤編荷見貽。官爲强項吏，詩比折肱醫。聲氣三生癖，江山六代奇。何當一握手，各慰十年思。

其二

義門猶百忍，〈君家已七世同居。〉仕路只孤行。自是能持法，非關好立名。賜環恩命重，脫屣宦情輕。從此登臺閣，風稜已宿成。〈君爲上元令，以杖責貲郎被劾，奉恩旨仍復官。〉

心餘第三子師退來謁少年雋才英英欲發心餘爲不死矣感賦

猶記荷衣出拜時，廿年重見有餘思。祥琴轉瞬初除服，宿草關心未刻詩。〈心餘詩稿尚未刻。〉死有佳兒應瞑目，去爲才鬼又撚髭。〈撚字《正字通》有平上二聲。〉虎賁曾動中郎感，况對王家玉雪姿。

題蔡吕橋進士江樓喚鶴圖

漢江千里到揚州，聊喜烟花慰薄遊。此地已無堪跨鶴，西風回首武昌樓。

松坪足生熱癤未愈近復火燒旁舍數間詩以調之

不如意事攪幽居，恐是閒心熱未除。防我嗜痂先傅藥，爲君賀火未燒書。知無搔癢仙娥爪，好結臨流隱士廬。〈君欲於燒處開池。〉計日秋風掃殘暑，瘢痕灰迹總無餘。

寄畢秋帆制府六十

幕府長筵介壽巵，恰逢使節漢江移。幾人科第名能冠，廿載封疆髩未絲。大雅有輪扶氣類，仁風在扇活瘡痍。從知景福如川至，正是觀濤八月時。〈公生辰八月十八日。〉

其二

東華珥筆記同游，獨際風雲展壯猷。雅量千秋追謝傅，高名四海慕荆州。躋堂父老盈觥酒，作頌賓僚滿屋籌。近日狀元多宰相，佇看枚卜協金甌。

子才書來有松江秀才張鳯舉少年美才手繪拜袁揖趙哭蔣三圖蓋子才及余并亡友心餘也自謂非三人之詩不讀可謂癖好矣書此以復子才并托轉寄張君

唐初詩人各標置，品題乃定旗亭妓。千年佳話復見今，不是女郎是佳士。蓮花如面好風姿，香草題詩艷才思。拜袁揖趙哭蔣君，手繪成圖供〈去聲。〉清閟。衛軍同日進三公，敬則武夫出不意。老韓合傳縱被嘲，亮瑜並世豈須忌。得君一揖已足幸，敢望五體俱投地。我觀李杜兩大家，吹臺同遊早結契。青蓮落落賦飯顆，少陵惓惓慮魑魅。當時聲望李獨高，後世才名杜寧次。貴不可卿賤乃卿，人心何容設軒輊。獨羡隨園文字交，福比香山白居易。居易名先元九齊，晚更劉郎觴咏繼。遂稱元白及劉白，陽五伴侣隨時異。翁昔買鄰有心餘，近復把我入林臂。前呼袁蔣後袁趙，恰與醉吟同故事。舊遊已記三徑開，新知兼數一樓倚。天生詞垣兩後輩，似爲此翁助聲氣。張郎作繪定可人，雅尚所存非漫戲。繡絲已肖平原像，聞笛兼下山陽淚。三分鼎豈吾所堪，一瓣香知渠有寄。座有揖客自增重，我亦本非折腰吏。

錢璵沙方伯爲余十科前輩余入詞館方伯已敭歴於外未及一謁也今致政家居不知從何處見拙集謬加激賞輒成四詩從子才處轉寄通懐宏奬令人想見前輩風流而八十老翁才思橫溢尤所未見也敬次原韻奉復

星辰履不到三台，爲愛斒斕戲老萊。〈公年七十餘，以終養歸里。〉館閣我慳投刺謁，湖山天許掛冠回。圖書左右千秋業，領袖東南一代才。霖雨蒼生心事了，名山一席又分來。

其二

韻語何關著述身，柯亭蒙賞亦良因。不曾見面成知己，如此關心有幾人。書幌一燈吟夜雨，詩筒千里寄郵塵。始知老輩通懷處，柴桔俱歸藥籠春。

其三

耆舊聲名碧落雲，十科前輩敢同羣。擬從穎士稱夫子，翻辱曹公説使君。年老好尋絲竹樂，才高應勉鼎鐘勳。笑公二者何俱澹，只愛吟詩寫練裙。

其四

江國相望兩草廬，履綦隨處澹容與。前途富貴雙蓬髩，末路英雄一卷書。老樹著花逾旖旎，曉星如月漸稀疎。終當一櫂來修謁，花港同觀策策魚。

偶得蘇黄二帖戲題

寂寂重門自落花，昔人鼓吹取鳴蛙。今朝齋閣添生動，石壓蝦蟇樹掛蛇。

兕觥歸趙歌

觥爲吾宗常熟文毅公劾江陵廷杖出都時許文穆贈行物，上有銘詞所謂「文羊一角」者也。後流轉於黄端伯、陳潛夫、章藻功、何蕤音諸家，近又在曲阜顔衡齋處。翁覃溪詹事以告文毅五世孫者庭。者庭將以玉杯易歸，而乞覃溪文爲乘韋先，并遍丐諸名士作詩張之，以要必得。余故者庭父謹凡先生門下士，且羣從行也，不可無詩，爰爲作歌。

相公父死宜歸哭，相公不歸門生促。白簡纔上赤棒來，午門前濺書生肉。柴車一兩削籍行，良友贈之青兕觥。神羊一角理沉黝，銘詞親鐫鐵筆鏗。彝勺班中一禮器，朋酒絲衣肅賓祭。胡爲翻入纍臣裝，率彼曠野竄榛翳。緣知餽贐寓意深，要寫觸邪力贔屭。當日權門勢炙手，虎豹當關誰弗避。奪情疏忽出延陵，削牘繼之亟奮臂。薛孤延與霹靂鬬，鬚髮俱焦呼震地。拜杖并不噙蚺蛇，家有渾身膽堪試。此段錚錚百鍊剛，伉直豈惟杜蕢觶。一株犀角斵成杯，恰肖透骨冰霜厲。是宜什襲逾瓊瑶，長與腊胔藏宗祧。何年流轉出人世，主雖屢易器尚牢。頗聞魏公傳家笏，近傍顔氏陋巷瓢。神物將歸有先兆，邂逅覃溪爲介紹。考古已同金石訂，〈覃溪先有《觥辨》一篇。〉數典兼向雲礽告。吾宗世德推常熟，文毅後人稟庭誥。祖劾江陵孫武陵，〈文毅孫士春崇禎中又劾楊嗣昌奪情。〉青史一家兩炳耀。者庭今更念先緒，誓返故物弆家廟。已琢玉巵爲厚償，復乞椽筆作先導。杖瘡忍痛祖宗烈，棬澤興懷子孫孝。此意應蒙觥主憐，會見完璧速歸趙。

和者庭見贈韻兼祝其七十壽

青史家聲二百年，倚樓才調又承先。昔曾同侍談經座，〈君昔隨謹凡公官舍，余入謁，每同侍講席。〉老各歸吟擊壤篇。先世笏尋顔巷内，去思碑滿汶河前。〈君曾宰汶上。〉與君白首爲兄弟，好比茅家共學仙。

十月九日周小濂買菊千株邀同嗇生暨葉芝山毛泰交爲展重陽會即事

展重陽會到君家，紅紫駢羅十萬花。秋學春華爲爛熳，蘇兼揚俗倍豪奢。〈君蘇人，僑寓揚州。〉明燈燄奪三更月，錦幕光浮五色霞。欲笑柴桑太寒儉，幾叢冷蘂傍籬笆。

揚州晤王露仲同年喜賦

此會非非想，初聞尚覺疑。跡分千里遠，别已廿年期。館閣懷簪筆，江湖老釣絲。欲言千萬緒，相見轉無詞。

其二

一晤已非望，遑期更對牀。交游徵士頌，年輩丈人行。聊藉三杯暖，多留一刻長。臨分何所囑，書尺好頻將。

即事

虚窻一縷篆烟清，閒聽飄風過耳聲。曾子殺人幾信母，不疑盗嫂乃無兄。櫝藏燕石何須笑，壁挂龍泉每好鳴。輸與道人多定力，滿枰黑白不分明。

野步

峭寒催換木棉裘，倚杖郊原作近游。最是秋風管閒事，紅他楓葉白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