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禪室隨筆/卷四
雜言上
[编辑]以蹊徑之怪奇論,則畫不如山水;以筆墨之精妙論,則山水決不如畫。
子美論畫,殊有奇旨。如云簡易高人意,尤得畫髓。昌信卿言,大竹畫形,小竹畫意。
虛室生白,吉祥止止。予最愛斯語。凡人居處,潔凈無塵溷,則神明來宅。掃地焚香,蕭然清遠,即妄心亦自消磨。古人于散亂時,且整頓書幾,故自有意。
長生必可學,第不能遇至人授真訣。即得訣,未必能守之終身。予初信此道,已讀禪家書,有悟入,遂不復留情。有詩曰:“未死先教死一場。”非七真不解此語也。
沈明遠畫魚,不點雙睛,嘗戲詫人曰:“若點當化龍去。”有一童子拈筆試點,沈叱之,魚已躍去矣。欲詰童子,失其所在。鯉魚躍龍門,必雷神與燒其尾,乃得成龍。李思訓畫一魚甫完,未施藻荇之類。有客叩門,出看,尋入,失去畫魚。童子覓之,乃風吹入池水。拾視之,惟空紙耳。后常戲畫數魚投池內,經日夜,終不去。
嘉興有濟舟和尚,蚤歲不曾識字,因口授禮觀音文經。三歲,忽發智慧,于內外典豁然通曉,腹為篋笥,辯若懸河。晉陵唐應德時就訪之,與談濂洛關閩之學,尤似夙悟。大士冥加顯被之力,不可誣也。濟有語錄行于世,因書此文志之。
南京有顧寶幢居士,精修凈土。每言曰:塵勞中隨處下手,生死上不必留情。又向觀禪師曰:閻浮界中,心行為重。皆有道者之言。口寶幢亦善畫,余于焦弱侯處見之,蓋師董北苑。
閻頭陀者,不知其年,每似六七十許人。坐赤日中,臥冰雪路,吐語灑然,似有得者。
黃大癡九十,而貌如童顏。米友仁八十余,神明不衰,無疾而逝。蓋畫中煙云供養也。大波羅般若經六百卷,此為經之心。般若有兩種,所謂觀照般若,須文字般若中入。亦觀音圓通所云:此方真教體,清凈在音聞也。余書此經,欲使觀者皆觀自在耳。
般若經六百卷,此為之心,猶云般若心也。今以心經連讀,失其義矣。般若有三,有觀照般若;有寶相般若;有文字般若。文字亦能熏識趣無上菩提,故書此流布世間。使展卷者,信受誦讀,種善知見。所謂一句染神,歷劫不變也。
士君子貴多讀異書,多見異人。然非曰宗一先生之言,索隱行怪為也。村農野叟,身有至行,便是異人。方言里語,心所了悟,便是異書。在吾輩自有超識耳。
姚氏月華,筆札之暇,時及丹青。花卉翎毛,世所鮮及。嘗為楊生畫芙蓉匹鳥,約略濃淡,生態逼真。然聊復自娛,不復多見也。
王右丞詩云:宿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余謂右丞云峰石跡,回合天機,筆思縱橫,參乎造化。以前安得有此畫師也。
“詩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爛漫是吾師。”東坡先生語也,宜其名高一世。
王烈入太行山,忽聞山如雷聲。往視之,裂百余丈。一徑中有青泥流出,烈取摶之,即堅凝,氣味如香粳飯。杜子美詩云:“豈無青精飯,使我顏色好。”即此事也。嵇叔夜不逢石髓,然已得為形解仙。吾輩安得必遇靈藥?但此中空洞,無塵土腸,即終日吃飯,坐證真乘矣。觀陳希夷于錢若水事,則急流勇退,亦神仙中人也。
東坡守汝陰,作擇勝亭,以帷幕為之,世所未見也。銘略曰:“鑿枘交設,合散靡常。赤油仰承,青幄四張。我所欲往,十夫可將。與水升降,除地布床。”又云:“豈獨臨水,無適不臧。春朝花郊,秋夕月場。無脛而趣,無翼而翔。”子由亦云:“吾兄和仲,塞剛立柔。視身如傳,茍完即休。山磐水嬉,習氣未瘳。豈以吾好,而俾民憂。潁泉湛清,潁谷孔幽。風有翠幄,雨有赤油。匪車匪舟,亦可相攸。”
東坡在海外,所至不容。僦僧寮以居,而與子過。自縛屋三間,僅庇眠食。嘗行吟草田間,有老嫗向之曰:“內翰一場富貴,卻都消也。”東坡然其言。海外歸,至陽羨,買宅,又以還券不果,蓋終其世無一椽。視今之士大夫何如耶?樂志論固隱淪語,然開口便云良田廣宅,去東坡遠矣。
攤燭作畫,正如隔簾看月,隔水看花,意在遠近之間,亦文章妙法也。
雪江圖,如武陵漁父,悵然桃源。閣下亦曾念之乎?湖上兩峰,似已興盡,惟此結夢,為有情癡。世有以山水為真畫者,何顛倒見也,然恐某纂,亦顛倒見耳。
顏清臣忠義大節,唐代冠冕,人以其書傳。蔡元長書法似米南宮,書以其人掩。兩傷雙美,在人自擇耳。
杜子美作八哀詩,于李北海云“干謁走其門,碑板照四裔。獨步四十年,風聽九皋唳。”北海在當時,特以文名,后乃為書所掩。
墨之就試也,如吹竽,必一一而吹之。其既用也,如啖蔗,窮委而不厭。其漸盡也,如火銷膏而不知。其成功也,如春蠶之作絲,而歸于烏有。然李廷珪 以久特聞,豈非尤物也耶?
物之可傳者,若三代之鼎彝。籀之鼓,干之劍,斯之璽,何之瓦,與夫宋之陶與研,皆寄于金玉土石之殊質以存于世,而世亦處之于藏與玩之間。唯墨不然,以速朽之材,而當必磨之用,其壽乃有消金玉而鑠土石者。
古之作者,寂寥短章,各言其體。王右軍之書經論序贊,自為一法;其書箋記尺牘,又自為一法;故評書者比之于龍。何獨右軍?岣嶁石鼓之旁出而為鐘鼎,嶧山鴻都之旁出而為圖印,是皆有龍德焉。挈其要領,則兵家所謂勢險節短。晉人所謂一往即詣者,盡之矣。近代唯豐考功悟此三昧。余友陳懿卜此卷,覃思念年而匯之。則先秦兩京之書學旁支,犁然具矣。金人壽承博士王少微山人而在,其不以為枕中之秘也。夫有客謂余曰:“公贗書滿海內,世無照魔鏡,誰為公辨黎丘?”余曰:宋時李營丘畫,絕少真跡。人欲作無李論。米元章見偽者三百本,真者二本,安見三百本能掩二本哉?余每書,輒令族子鎬摹之。歲久,積成六卷,命之曰“收種堂帖”,因為題此。
雜言下
[编辑]般若如清涼池,四面皆可入,用人之謂也;般若如大火聚,四面皆不可入,行法之謂也。用人欲兼收,一門則局;行法欲畫一,多門則亂。
氣之守也,靜而忽動,可以采藥。故道言曰:一霎火焰飛,真人自出現。識之行也,續而忽斷,可以見性。故竺典曰:狂心未歇,歇即菩提。
俠客為知己者死,重于氣義也。非是,則郭解之假手,何異于豢犬之吠人?忠臣以大義滅親,關于廟社也。非是,則逄蒙之負心,何異于哺梟之食母?是以君子不受難酬之恩,不樹難事之友。
一人發真,魔宮震動,諸天欲善人,熾盛以摧魔也。一人造業,地藏愁悲,菩薩欲地獄,盡空乃自成佛也。
庶官修名,大臣捐名。修名者,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潛行密用,如龍養珠也。捐名者,橫心之所念而無是非,橫口之所言而無利害,獨往獨來,如龍之行雨也。
如來說法,必先放光。非是無以攝迷而入悟也。故《易》曰:潛龍勿用。祖師印可,旋為掃跡。非是且將執悟而成迷也。故《易》曰:亢龍有悔,知潛之勿用,則必有激發之大機。董公所以說高祖也,其說曰:名其為賊,故師直而為壯。知亢之有悔,則必有收斂之妙用。子房所以招四皓也,其說曰:難以力爭。故功逸而有成。
甘草非上藥也,而參苓以為國老。黛赭非殊彩也,而丹碧以為前茅。今五品散局,名位未極,纏蓋猶輕,有心足以思,目足以識,口足以辯,行足以信者。布列數人,隨事評定。時乎左袒公卿,而臺諫不疑其為阿;時乎左袒臺諫,而公卿不疑其為激。國是自定,人心自正矣。
《易》戒童牛,《書》稱由孽。匹夫匹婦之是非不明,其究,必有狎大人者。愚夫愚婦之是非不明,其究,必有侮圣人者。宋人有言曰:清議者,國之所以立也。重則亟及,蔓則難圖矣。
王者不治夷狄,窮兵則耗國;圣人不為已甚,盡法則無民。第國子不以后著為先著,庸醫亦以活人者殺人。是之與非,猶中國之與夷狄也。有如烽火初驚,而廢懲膺之策,則將聽華夷之自相屠﹃,而一無所創乎?黑白未剖,而主調停之議,則將聽邪正之自相玄黃,而兩無所排乎?孔子作《春秋》,孟子辟楊墨,此魯連飛矢,而魏勝濟師也。即大將更當何如矣?
張安道、歐陽永叔,子瞻輩人也,子瞻以其譽而重;王荊公、程伊川,子瞻輩人也,子瞻亦以其仇而重。作家之相仇,勝于疇人之相譽。何則?妒之厲,由其知之真也。知薛道衡者,隋煬也。知駱賓王者,武后也。若乃蚍蜉之撼,無損參天。蒼蠅可憎,等之飄瓦而已。
心如畫師,想成國土。人在醉鄉,有千日而不醒者,官中之天地也。人在夢宅,有千載而不寤者,名中之天地也。關尹子曰:至人不去,天地去識。
獨立不懼,惟司馬君實與吾兄弟耳。東坡之不容于荊公也。昔之君子,惟舒是師。今之君子,惟溫是隨,吾不能隨耳,東坡之不容于溫公也。具此兩截,成一完人。兵再鼓而氣不衰,金百煉而色益瑩。蓋東坡筆鋩之利,自竺典中來。襟宇之超,得了元之力。謂其為縱橫之學者,洛黨之謬談也。
魯子行恕,當無一事忤人。而放流之論,諄諄癉惡,孰知三省者之為金剛劍。南雍慎言,當無一語傷時。而羿奡之諭,咄咄逼人,孰知三緘者之為荼毒哉。
蘇門四友,惟山谷學不純師。東坡視之,隱然敵國。文章氣節之外,戒行精潔。平生罪過,比于露坐科頭者,只小艷詞耳。此真東坡之畏友也。其為文,仿蘭亭序,題跋書畫,寥落短篇,出于劉義慶世說。雖偏師取奇,皆超出情量,動中肯綮。而廣川之藻,長睿之博,顧不無遜席焉,亦得坡公薰染力耳。當宣和時,黨禁蘇黃,及其翰墨。凡書畫有兩公題跋者,以為不祥之物,裁割都盡,乃以進御。蓋論世者興嗟焉。豈知五百年后,小璣片玉,盡享連城,如侍御楊公裒成此帙也耶?山谷嘗為子弟言,士生于世,可百不為,惟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臨大節而不可奪者,不俗也。宋人之以為不祥也,俗也。侍御公之結集也,醫俗也。世有不俗者,定不作書畫觀矣。
楚中隨筆
[编辑]米元暉作瀟湘白云圖,自題“夜雨初霽,曉煙欲出。”其狀若此,此卷予從項晦伯購之。攜以自隨,至洞庭湖,舟次斜陽蓬底,一望空闊長天云物,怪怪奇奇,一幅米家墨戲也。自此每將暮,輒卷簾看畫卷,覺所攜米卷,為剩物矣。
湘江上奇云,大似郭河陽雪山。其平展沙腳,與墨沈淋漓,乃是米家父子耳。古人謂郭熙畫石如云,不虛也。
米元暉又作海岳庵圖,謂于瀟湘得畫景。其次則京口諸山,與湘山差類。今海岳圖亦在余行笈中。元暉未嘗以洞庭北固之江山為勝,而以其云物為勝。所謂天閑萬馬,皆吾師也。但不知云物何心,獨于兩地可以入畫。或以江上諸名山,所憑空闊,四天無遮,得窮其朝朝暮暮之變態耳。此非靜者;何由深解,故論書者曰:一須人品高,豈非以品高則閑靜,無他好縈故耶。
余所居學使者官署,正接遼王廢宮。往見彈事有云,故相張謀廢遼王,以廣第宅。今按府志,遼藩之廢,在江陵未相時,而廢宮與江陵官沒入廢宅相去遠甚。人言其可信哉?若將史筆為真事,恐有無窮受屈人,皆此類也。
余至衡州,欲觀大唐中興頌。永州守以墨刻進,亦不甚精。蓋彼中稱為三絕碑曰:元漫郎頌,顏平原書,并祁陽石。為三殊可哞恨,石何足絕也。蓋兩公書與文,與其人為三絕耳。因題詩,令守鐫之。詩曰:“漫郎左氏癖,魯國羲之鬼。千載遠擅場,同時恰對壘。”“有唐九廟隨飛煙,一片中興石不毀。幾回吹律寒谷春,幾度看碑陳跡新。遼鶴歸來認城郭,杜鵑聲里含君臣。折釵黃絹森光怪,舊國江山余氣概。當時富貴腹劍多,異代風流椽筆在。書生何負于國哉?元𧙗之籍何當來。子瞻飽吃惠州飯,涪翁夜上浯谿臺。杖藜掃石溪聲咽,不禁技養還留碣。清時有味是無能,但嗽湘流莫饒舌。”
米元暉楚山清曉圖,謂楚中宜取湖天空闊之境。余行洞庭良然,然以簡書刻促,翰墨都廢,未嘗成一圖也。而有以盤礴詆余者,余為詩曰:“拈筆經營朝口居,心知余習未能除。莫將枕漱閑家具,又入中山篋里書。”蓋山中題畫,聊以解嘲云。頃楚文學張子見訪,言彼其之子,為屈軼所指,非直煙霞罪過。余口占二絕示之云“蓬窗聽雨夜迢迢,誰遣尊前慰寂寥?楚畹眾香都好在,天階瑞草不曾彫。來雁霜天楚客歸,野情祇授薜蘿衣。若憐白杜酬裴迪,可羡朱門薦陸機。”今年榖日行,三山道中,夢書韓昌黎送李愿歸盤谷序,且題于后曰:盤谷,唐人名手無書者。豈昌黎所云,吾文自謂大好,人必大笑之耶?覺而心異之,厥明,聞已在彈事中。時陳中丞遺書相訊,謂不知復詆何語。予答之曰:昔年以盤礴達聰聽,唯作書未及。今之罪案,當在此耳。已而果然。昔管寧渡海,風濤大作。舟人請各通罪過,寧曰:吾嘗三朝露坐,一朝科頭。平生罪過,其在斯乎,予何敢望幼安,而以書畫見詆。此為幸矣。宋時蘇黃書,雖收藏之家,輒抵罪,何止及身。此又非予幸中之幸耶。因題六圖曰:枕漱閑動,而系之以此。庚子四月之望。
禪悅
[编辑]華嚴經云:“一念普觀無量劫,無去無來亦無住。如是了達三世事,超諸方便成十方。”李長者釋之曰:十世古今,始終不離于當念。當念即永嘉所云,一念者,靈知之自性也,不與眾緣作對。名為一念相應,惟此一念,前后際斷。
絳縣老人,能知四百甲子。桃源中人,不知有漢晉魏。古詩云“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但今日不思昨日事,安有過去可得?冥心任運,尚可想六時不齊之意。何況一念相應耶?
余始參竹篦子話,久未有契。一日,于舟中臥念香嚴擊竹因緣,以手敲舟中張布帆竹,瞥然有省,自此不疑,從上老和尚舌頭,千經萬論,觸眼穿透。是乙酉年五月,舟過武塘時也。其年秋,自金陵下第歸,忽現一念,三世境界,意議不行。凡兩日半而復,乃知大學所云,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正是悟境。不可作迷解也。
中庸,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既戒懼矣。即屬睹聞,既不睹聞矣。戒懼之所不到,猶云:觀未發氣象,既未發矣。何容觀也?余于戊子冬,與唐元徵、袁伯、瞿洞觀、吳觀我、吳本如、蕭玄圃,同會于龍華寺。愍山禪師夜談,予征此義,瞿著語云:沒撈摸處撈摸。余不肯其語曰: “沒撈摸處,切忌撈摸。”又征鼓中無鐘聲,鐘中無鼓響,鐘鼓不交參。句句無前后偈。瞿曰:“不礙。”余亦不肯其語曰:“不借”。是夕,唐袁諸君子,初依法門,未能了余此義,即憨山禪師,亦兩存之,不能商量究竟。余謂諸公曰:請記取此語,異時必自有會。及袁伯見李卓吾后,自謂大徹。甲午入都,與余復為禪悅之會。時袁氏兄弟,蕭玄圖、王哀白、陶周望數相過從。余重舉前義,伯竟猶渣滓余語也。
李卓吾與余,以戊戌春初,一見于都門外蘭若中。略披數語,即許可莫逆。以為眼前諸子,惟君具正知見,某某皆不爾也。余至今愧其意云。
袁伯于彌留之際,深悔所悟。于生死上用不著,遂純題念佛往生經云:人死聞一佛名號,皆可解脫諸苦。伯能信得及,亦是平生學道之力。四大將離,能作是觀,必非業力所可障覆也。邇見袁中郎手摘永明宗鏡錄與冥樞會要,較精詳,知其眼目不同往時境界矣。
陶周望以甲辰冬請告歸。余遇之金閶舟中,詢其近時所得,曰:亦尋家耳。余曰:兄學道有年,家豈待尋?第如今日次吳,豈不知家在越?所謂到家罷,問程則未耳。丁未春,兩度作書,要余為西湖之會,有云:兄勿以此會為易。暮年兄弟,一失此,便不可知。蓋至明年,而周望竟千古矣。其書中語遂成讖,良可慨也。
達觀禪師初至云間。余時為諸生,與會于積慶方丈。越三日,觀師過訪,稽首請余為思大禪師大乘止觀序曰:王廷尉妙于文章,陸宗伯深于禪理。合之雙美,離之兩傷。道人于子,有厚望耳。余自此始沉酣內典,參究宗乘,復得密藏激揚,稍有所契。后觀師留長安,余以書招之,曰:“馬上君子無佛性,不如云水東南接。” 引初機利根,紹隆大法,自是不復相聞。癸卯冬大獄,波及觀師。搜其書,此書不知何在。余謂此足以報觀師矣。昔人以三轉語報法乳恩,有以也。
曹孝廉視余以所演西國天主教,首言利瑪竇,年五十余,曰已無五十余年矣。此佛家所謂是日已過,命亦隨減,無常義耳。須知更有不遷義在,又須知李長者所云:一念三世無去來。今吾教中,亦云六時不齊,生死根斷。廷促相離,彭殤等倫。實有此事,不得作寓言解也。
趙州云,諸人被十二時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時辰,惜又不在言也。宋人有十二時中,莫欺自己之論。此亦吾教中不為時使者。
帝網重珠遍剎塵,都來當念兩言。真華嚴論上,分明舉五十三參鈍置人。此余讀華嚴合論偈也。當念二字,即永嘉所云:不離當念常湛然,覓即知君不可見。須覿面一回,始得。
地水火風,四大和合。假生我身,四大各離。妄身當在何處,此圓覺吃緊語。然離妄無真,真該妄末。妄徹真原,斬頭覓活,無有是處。
彭居士有家貲百萬,皆以擲之湘流,曰無累他人也。余有偈曰:家貲百萬擲湘流,太華山邊撒石頭。個是學人真榜樣,閨中兒女漫悠悠。古德謂閨閣中物,舍不得,即是禪病。閨閣中物舍得即是悟跡。如顏子之得一善是也。拳拳服膺,便是礙膺之物。學人死活,不得處永明禪師料簡四句,謂有禪有凈土,無禪無凈土云云。皆勸人修西方,作往生公據也。然修凈土,皆以妄想為入門。至于心路斷處,義味嚼然,則不能不退轉,故有疑城以居之。唯宗說俱通,行解相應者,不妨以祖師心投安養土。如智者大師永明壽,皆其卓然者也。
諸禪師六度萬行,未高于諸圣。唯心地與佛不殊。故曰:盡大地,只當人一只眼。又曰:吾此門中,唯論見地,不論功行,所謂一超,直入如來地也。然普賢行愿毗盧法性,足目皆具。是為圓修,不得以修與悟,作兩重案也。
金剛經四無相,但我相空。則人物壽相皆盡矣。永嘉集三料扌柬,但法身徹,則般若解脫皆真矣。華嚴六相義,但知真如扌忽相,則總別同異,成壞皆融矣。曹溪四智,但悟大圓鏡,智則平等。觀察所作智皆轉矣。孟子之言巧力,臨濟之言照用。豈有二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