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人說夢記/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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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盧大圜、蕭子穎聽見李藻壁替賈守拙出脫的法子,心中甚喜,趁勢問道:「這般辦法,未知要花多少錢,方能息事?」藻壁伸出一個指頭道:「人命大事,只怕要一竿光景。」子穎呆了一呆,大圜道:「可還好少些?」藻壁道:「你交給我一千銀子,用得剩下,我就還你,用的不夠,我不要你加便了。」大圜道:「銀子還待設法,後日六點鐘,我們仍在這裡會,交銀子便了。」藻壁答應。大圜、子穎回到寓中,商量辦法,子穎道:「我們雖說帶的珍珠鑽石不少,但是這個小小州城,那裡去賣。」大圜道:「賢弟有所不知,我聽見你川資那般躊躇,早在漢口賣去一顆珠子,得了三千銀子,兌成金葉帶來,今日果然用得著他。」子穎大喜。看看到了第三天晚上,他二人便帶了三十七兩多金葉子,到得酒館,李藻壁早到,寫下筆據,交付赤金,說明候他五天,定有眉目。到得第五天下半日時候,只見藻壁領了賈守拙來到盧、蕭寓中,焚券作別。當夜大圜和子穎商議道:「這事出於猝不及防,李藻壁貪圖金子,所以設法將賈老伯放了出來,搪塞我們,恐怕反覆起來,我們花了錢,還落了一個空。依我主意,即刻就走才是。」二人計議已定,就到守拙客寓裡,同了守拙妻子等人,連夜逃出城去,把粗重行李,都掉下不顧。行走不遠,果然後面燈籠火把,飛跑趕來,看清是興國州的差人,盧、蕭二人叫大家躲在樹林裡,讓他們過去後,再從別路逃到漢口,搭上輪船,直駛上海。及至上了仙人島的船,然後守拙想起稽老古來,托他們去接來同走,盧、蕭商議道:「我們是去不得的了,莫如待寶三、爾介二位去罷。本來這船要等候黎、寧、魏三個月哩,還來得及往返。」二人去後,不到半月,果然老古一家都來了。寶三道:「我們到得愚村,知道稽先生是不肯來的,只說賈老伯在漢口等著他有事商議,將他騙上了船,又把他夫人騙了來的。」老古道:「我到如今,還只疑二位是個拐子,卻自問若干年紀,拐去做甚,因此放心前來,不料和親家在此廝見。」守拙道:「托天之福,我大兒子做了官,接我去享福,我想著若不是親家同去,我也沒甚趣味,所以特地請他們來接你的。」大圜道:「原來賈老伯還沒知道希仙大哥,如今是做了仙人島的島主,老伯此去,是要做太上皇的,並不止做什麼官。從前說做官那句話兒,是為著衙門裡耳目眾多,不敢直說。」守拙道:「哎喲,莫非我兒子做了強盜,那是我誓死不去的。」大圜道:「不是強盜,那仙人島在海外,不歸中國管轄的。」守拙猛然想起前番的夢兆道:「世間果然有個仙人島麼?從前我曾夢見的,島裡的人,都是戴的草帽,穿的短衣,著的皮靴,對不對?」大圜道:「正是。」守拙道:「這般說起,我也不去。」大圜問其所以,他道:「我前回夢裡頭見他們島中的人,都笑我不合時宜,如今去時,他們益發要笑我了。」大圜道:「不然,老伯做的是夢,如今真個到了島中,人人敬重老伯,再沒敢戲玩的。」守拙方才應允同去。

  盧、蕭各人命把船開到布哇,賣去了許多珍寶,購進了好些新式機器,又置備若干書籍,守拙和稽老古,也上岸去閒耍一次。果然絕好風景,從來沒見過的,次早開船,遇著順風,不一日便到了仙人島。希仙親來船上,和父母見面,自然悲喜交集,訴說些別後的事情。稽老古道:「聽說賢姪,做了島主,果有其事麼?」希仙道:「這島裡不分什麼主和民的,總歸公共辦事,主也不能一人獨主,須要大眾商議。住在島中的人,大家不靠勢力,只講公理,公理不合,隨你島主,也不能壓制人的。」老古道:「這般說來,做這島主,有何趣昧?」希仙道:「做島主原不是講究有趣的,原是代眾人辦事的,其名叫做公僕。只為這島並非一人的島,是島中人民大家有份的島,既是大家有份的島,便大家作得來主。如今島民的見識也漸開明了,竟不容一人恣唯欺壓他們,只是眾人亂作起主來,橫出主意,也辦不成事,所以設了一個公處,名為議院,大家公議了,由我們定其從違。又恐怕島民的學問,沒有學好,甚至害了人家的自由,所以立出憲法,要大眾遵守,如今正議此事哩。」老古道:「怪不得我在家鄉時,有位同道中朋友來告我道,朝廷改了什麼立憲政體,叫南洋大臣議定憲法,我就不懂這句話。他同我說了半天,也說的不明不白,如今賢姪又說什麼立憲來,究竟是何來歷?」希仙道:「憲法就是公守的法律,只因君主沒有壓制百姓的道理,所以立這個憲法出來,大家共守。有立法、行法、司法的三大權,立法是議定法律,行法是奉行法律,司法是執定這法律。那其間各有權限,不相侵凌的。」老古這才有點明白。

  希仙料理父母上岸,只見許多島民,短衣草帽,在岸上排隊迎接,希仙告知守拙,和他們脫帽為禮。當日入宮,自有一番家庭之樂,不須細表。

  再說稽老古,跟著賈守拙入宮,雖住了高廳大廈,曳著細氈軟鄃,吃著珍饈美饌,比在愚村享福甚多,然而為禮法所拘,很不如科頭跳足,在那瓜田豆棚的時候,隨意閒談,逍遙自在,只不過和守拙有時還能略敘敘舊情,其餘的人,沒一個談得入港。他自從經了海風,得著島中新鮮空氣,身體雖健旺了許多,因天天納悶,弄成一病,吃不下茶飯,守拙聽見老古病了,很覺擔心,連忙去看他。老古道:「我已活到九十一歲了,又來到外洋,見過好些什面,死也無憾,我這老病頹唐,多半是不起的。」守拙道:「親家,你是死不得的,我來到這島中,已是萬分不如意,你只想我們是在鄉間散誕慣的,擱不住天天悶在宮裡,幸虧你和我閒談閒談,解了許多悶,不至生病,要是你去了,我也就要走路哩!」二位老人家相對嗚咽。恰好希仙從議院裡回來,不見了守拙,問知是去探稽親家的病,趕忙來到老古住的那個院中,一直入內,卻見二老相對欷歔,希仙問其所以,才知就裡,便請東方仲亮、盧大圜陪著他們到處遊覽。守拙、老古,於別的新鮮機器局所,倒也不甚在意,只喜在田間閒耍,又見了許多種田機器,守拙道:「好好的種田,為什麼要用機器?」仲亮道:「只因島中的人少,不夠用,所以把機器代人工的。」老古道:「這倒有趣,使給我們看看。」仲亮便命農夫把機器使動,果然一鋤便把多少土都掘了起來,仲亮一一指點,賈、稽二人見所未見,很覺納罕。回宮就叫希仙替他們在田間搭了幾間房子住下,二人依然遂了初志,拉了些田夫野老,談些桑麻的舊話。

  一天老古起得甚早,在那槐樹下乘涼,一會兒守拙來了,二人談到飯時才回。恰好飯已煮熟,老古叫人抬過一壇酒,大家暢飲。守拙嫌二人對飲寡歡,叫人去請了鄉間的老頭子兩人,一叫郭守理,一叫阮福仔。須臾二人來到,一色短衣白帽,見面行過島禮,入席坐下。守拙道:「二位從前在這島中,料想不同如今一般,還是舊法好呢,新法好?」福仔道:「舊法雖說好,恰只限定口糧過活,信奉著教主僧官,弄得大家愚蠢不堪。如今賈島主改了法,家家富足,戶戶讀書,從此過下太平日子,豈不是好。」老古冷笑了一聲,守理道:「大家說新法好,只我以為不然,從前我們島裡,種下田,也儘夠吃用,貨物換貨物,倒也很省事,如今鑄成什麼銀餅銅錢,把來買物,找看這樁事情,將來受累無窮。」守拙詫異道:「銀錢買物,是天下通行,為什麼要受累?」守理道:「我們把貨色換貨色,是各人手裡做出來的,自己有權柄,如今用了銀錢,大家要聽銀錢的主使,將來多錢的占了上風,出力制物的倒分不著餘利,你道不是受累無窮麼?」老古聽這番名論,只是點頭道:「我是因為賈賢姪定的法度,不好意思駁回,其實有許多不妥之處。古人說的好:『善創不如善因』,因這島中的舊法,只消稍加變通,把我們中國五倫的道理,教導他們,那有不治不太平的。況且君臣的禮,是天經地義,做百姓的,所說是莫非王臣,因該奉了君上的法令,那許他們多嘴,我見島主,見了臣民,那般謙和的樣子,直頭和百姓一般,沒有什麼上下的分別,這不是把君臣一倫廢掉了麼?賈賢姪有福不會享,有威不會作,我很想教導他一番,不好啟齒。」守拙道:「你也太客氣了,他是我的兒子,就同你的兒子一般,雖然做了島主,在家裡是使不出威勢來的,你儘管教訓他。老漢是沒有你的學問,不懂得什麼,要說他幾句,一時也說不出口。」老古呷了三杯酒,正在得意,伸出一個大拇指道:「不是老夫誇口,那些治國平天下的道理,都經孔聖人教導過,只因道不行,乘桴浮海,來到這裡,惜乎沒處施展,一班小孩子混鬧一場,我看得實在不入眼。」

  阮福仔聽他們發出這些謬論,很不入耳,正待駁正,忽見賈島主從外面踱進,郭、阮二人站起身來招呼。稽老古也不知不覺的站起身來,分外恭惟,問他的好,又說他公事那般忙,虧他有這才情。一派將順的話,福仔聽著刺耳難受。當晚各散後,老古回到宅裡,抵足睡下,這一覺直到日高三丈,方才醒來,連叫怪夢,立逼著人去請了守拙來,說那個夢。一回兒守拙來了,老古道:「我做的夢,實在離奇,比你那回夢見仙人島的事更奇了。」守拙道:「請教。」老古道:「我夢見坐了一隻安平輪船駛回中國,到上海登岸,只見上海那些外國字的洋房都換了中國字,那街上站的紅頭巡捕不見了,都是中國的巡警兵。這還不算奇,最奇的是鐵路造得那般的快,據人說中國十八省統通把鐵路造成了,各處可以去得。我記掛的是家鄉,就從上海搭火車前往漢口,上了火車不見一個洋人,我又覺得詫異。私下問人道:『從前我在漢口見車站上有洋人不少,如今怎麼不見了呢?』一個拿旗子的人答道:『原來你是從外國來的,不知道本國如今大好了,各處設了專門學堂,造就出無數人才,輪船駕駛、鐵路工程,都是中國人管理。況且從前是借人家款子辦的,如今債都還清了,統歸自辦搭客價錢是劃一的,上落都有人照料,不比從前那般雜亂了。』我因不曉得從前鐵路上的弊病,也沒和他多談,只見車子開起來,天旋地轉,果然風快,據說一點鐘工夫,好走一百多里路哩。那消兩日,已到漢口。自有人來接我們進客寓。一會兒又有小輪船載我到了愚村。只見村中添設了無數學堂,那東鄰西舍的小孩子,都拿著書包上學,果然相貌也清秀了許多。最奇的還有那阿三老呆,這些人賣菜回來手裡都拿了一張《申報》在那裡看,我不合多嘴問他懂得嗎?他道:『你如何看輕我到這步田地?我們村裡的人若大若小,那一個不識字看報。我雖賣萊為生,要不識字,也被人家笑死了。』我此時覺得天大的本事,也不敢看不起人,一會兒又遇著三個學生,打從學堂裡回來,原來他三人都是我從前教過的學生,只不過念完了一部《千宇文》,我不信他們學堂裡有什麼新鮮教法,及至問起他們來,什麼天文、地理都比我知道的多。他說道,地是圓的,有什麼自轉公轉的說法,又有什麼恒星、行星這些講究,我失敬的了不得,如今是佩服學堂有效驗的了。我心上方才轉念,要到京城裡去逛逛,誰知我已上了火車,不上兩日,已到京城。只見京城裡都是極乾淨的馬路,人家還說京城灰土大,那有什麼灰土,那馬車、電氣車滿街都是。並且還有一樁奇怪的事,那街道一層還不夠走,車上面還有一層路,車馬喧闐,人聲嘈雜,原來是兩層馬路,我那裡知道世間有這個熱鬧所在,正在納罕,又聽得人說:『皇上出來了。』那知皇上出來,也沒多餘護從,倒像個隨常一般,亦不坐甚麼輦,是坐了車子,一直望城外拉去,人又說是皇上要到東京去察訪政治哩。我也不知道東京在那裡,忽又轉念現在那些做官的,如何樣子?就見許多白鬍子的老頭兒,聚在一處,有些紅頂花翎的,大帽架在帽筒上,一個個愁顏不展,歎道:『如今新進後生,掌了朝權,做出一樁樁破天荒的事來。皇上偏聽他們,弄得我們一句話也說不進,一件事也做不成,只好掛冠回去的了,我們子弟倒要送他到學堂裡去,多用幾年功,以便將來有個出身。』我因他們這幾句話,又想起一般教讀老先生,果然,又見好些秀才舉人鶉衣百結,聚在文廟前,向著太陽捉蝨子,見我去了,只當是同志,拉我同坐。我問他們道:『諸位先生何不在家教讀,卻窮到這步田地?』一位老先生歎道:『老兄,你難道不知,故意說笑我們則甚?』我發急道:『實在不知。』那貢生道:『如今家家子弟都到學堂去,學什麼新學,通大下一十八省,沒一個開門授徒的了。我們呆守了舊法,沒人肯請去當教員,所以窮到這步田地。』我聽他這話,說得悲切,正是物傷其類,不由得落下幾點淚來。轉念一想:我如今幸在島中,這種苦頭是吃不著的了。如此一轉念,就覺身在島中,見島主和各國君主大會,有人說是弭兵會,我們仙人島的兵船不下數百號,一齊掛了龍旗,還要升炮,炮聲一響,就把我嚇醒了。」賈守拙聽了,大笑一聲道:「這就是我們中國將來的結局。」後人有好事的,做了一首詩,詠這三十回事道:

    離奇幻象渺塵根,亞海難招志士魂。

    天外無天容骯髒,夢中有夢辟乾坤。

    拘墟鑿空知誰是,竊國偷鉤一例論。

    五百田橫人倘在,未堪都沐漢家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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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人說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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