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巳孟子説 (四庫全書本)/全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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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定四庫全書 經部八
癸巳孟子説 四書類
提要
〈臣〉等謹案癸巳孟子説七卷宋張栻撰是書亦成於乾道癸巳於王霸義利之辨言之最明自序稱嵗在戊子綴所見為孟子説明年冬㑹有嚴陵之命未及終篇辛夘嵗自都司罷歸秋冬行大江中讀舊說多不滿意従而刪正之還抵故廬又二載始克繕寫葢其由左司員外郎出知嚴州退而家居時作也栻之出也以諫除張説為執政故是編于臧倉沮孟子及王驩為輔行兩章皆㣲有寄託于時事至於解交鄰章云所謂畏天者亦豈但事大國而無所為也葢未嘗委於命而已故修徳行政光啟王業者太王也飬民訓兵卒殄㓂仇者句踐也末及周平王惟不怒驪山之事故東周
卒以不振其辭感憤亦為南渡而發然皆推闡經義之所有與胡安國春秋傳務于借事抒義而多失筆削之㫖者固有殊焉乾隆四十四年正月恭校上
總纂官〈臣〉紀昀〈臣〉陸錫熊〈臣〉孫士毅
總 校 官〈臣〉陸 費 墀
孟子説原序
嵗在戊子栻與二三學者講誦于長沙之家塾輒不自揆綴所見為孟子說明年冬㑹有嚴陵之命未及終篇辛卯歳自都司罷歸秋冬行大江舟中讀舊說多不滿意從而刪正之其存者蓋鮮矣還抵故廬又二載始克繕寫撫卷而歎曰嗟乎夫子之道至矣微孟子其孰能發揮之方戰國之際在上者徒知以彊大威力為事而在下則異端並作充塞仁義孟子獨以身任道從容乎其間其見於用則進退辭受無往而不得見於言則精微曲折無一之不盡蓋其篤實輝光左右逢原莫非天理之所存也使後之人知夫人皆可以為聖人而政必本於王道邪說㬥行無所遁其迹而人之類免於夷狄禽獸之歸其於聖門豈小補哉今七篇之書廣大包含至深至逺而循求有序充擴有方在學者篤信力行何如爾雖然予之於此蓋將終身焉豈敢以為成說以傳之人哉特將以為同志者講論切磋之資而已題曰癸已孟子說云者蓋將斷此而有考於異日也乾道九年十月二十日廣漢張栻序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說卷一 宋 張栻 著梁惠王上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逺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之國弑其君者必千乗之家千乗之國弑其君者必百乗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取程子云齊語謂某處取某逺近〉苟為後義而先利不奪不饜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梁惠王與孟子相見之初而遽發何以利吾國之問蓋自王者之迹熄而霸說盛行一時謀國者不復知義理之為貴專圗所以為利者惠王習夫言利之俗徒見彊弱之相陵巧智之相乗知謀國有利而已是以此問發於見賢之初也孟子告之以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先正其心而引之以當道也於是言利之為害蓋王欲利吾國則大夫欲利其家士庶人欲利其身矣上下交騖於利而國其有不危者乎故萬乗之國弑君者必千乗之家千乘之國弑君者必百乗之家惟其以利為先而不顧於義則其勢必至於不奪則不饜利之所在豈復知有君親之為重哉然則欲利反所以害之也若在上者躬仁義以為本則在下者亦将惟仁義之趨仁莫大於愛親義莫先於尊君人知仁義之趨則豈有遺其親而後其君者乎此其益於人之國可謂大矣蓋行仁義非欲其利之而仁義之行固無不利者也其所以反復警告者深切著明王道之本實在於此故重言之曰亦有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顧鴻鴈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孟子對曰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詩云經始靈臺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作治之也〉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鶴鶴〈濯濯肥澤貌鶴鶴㓗白貌〉王在靈沼於牣魚躍〈牣滿也〉文王以民力為臺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臺曰靈臺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鼈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曰時日害喪予及女〈音汝〉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臺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梁惠王顧鴻鴈麋鹿而謂孟子孟子若告之曰賢者何樂乎此則非惟告人之道不當爾而於理亦有未完也對曰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辭氣不廹而理則完矣盖王之所謂樂者人欲之私期以自逸者也孟子之所謂賢者而後樂此者天理之公與民偕樂者也文王之詩曰經始靈臺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言文王始欲為此臺方經營規度而庶民皆來効其力不日而有成以文王之無欲為庶民主民既安樂矣而文王為臺則民亦豈不樂夫君之樂哉經始勿亟庶民子來曰勿亟者以見文王之心惟恐其勞民也曰子來者以言民之樂為如子之趨其父事也文王則勿亟庻民則子來君民之相與如此王在靈囿麀鹿攸伏又曰麀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於牣魚躍重言物之樂其生以見文王之仁被於庶物而民亦樂夫文王之囿如此其蕃且美也曰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此賢者而後樂此者也湯誓曰時日害䘮予及女偕亡民曰曷時日而喪乎予欲與女偕亡也其厭苦之甚至於此曰民欲與之偕亡雖有臺池鳥獸豈能獨樂哉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者也嗟乎民一也得其心則子來而樂君之樂失其心則害喪而亡君之亡究其本則由夫順理與徇欲之分而已人君若常懐不敢自樂之心則足以遏人欲矣常懐與民偕樂之心則足以擴天理矣可不念哉
梁惠王曰寡人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内凶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内河東凶亦然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孟子對曰王好戰請以戰喻塡然鼓之〈塡鼓音也〉兵刅既接棄甲曳兵而走或百歩而後止或五十歩而後止以五十歩笑百歩則何如曰不可直不百歩耳是亦走也曰王如知此則無望民之多於鄰國也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也數罟〈宻網也〉不入洿池魚鼈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榖與魚鼈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飢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塗有餓莩而不知發〈餓死者曰莩莩零落也〉人死則曰非我也歳也是何異於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王無罪歳斯天下之民至焉
梁惠王自以其移粟移民為盡心於國而怪其民不加於鄰國不知其操術既同雖曰盡心而為之亦何以相遠哉故孟子為設五十歩笑百歩之喻欲使之變革當時之為而取法於先王之政也因其好戰而以戰為喻亦告人之一術也攷孟子所陳不過欲民養生送死無憾而已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而已盖王者以得民為本而得民之道實在於此故也不違農時數罟不入洿池與魚鼈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則有以供其養生送死之須而使之無憾曰王道之始者使民養生送死無憾而後王政可以次第而行如下所陳蓋其大綱也制民之居各以五畝教之樹畜以養其老而五十者得以衣帛七十者得以食肉制民之田一夫授之百畝不奪其時而數口之家可以無飢衣帛食肉必曰五十七十者盖民之欲無窮而桑蠶畜養之利有限苟不為之制則争逐其欲而老者或不得以衣帛食肉矣又使知老者之當養而老幼之有别教亦行乎其中矣於是立之庠序以謹其教庠序之教孝悌為先申云者申其義以告也夫自鄉黨之間而各立之學以教民孝悌薫陶漸漬之深其君子固有以自得其良心而其小人亦知畏義而逺罪至於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則足以見孝悌之教行於細民雖負戴者亦知有親而王道成矣又終之曰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夫老者則衣帛食肉黎民則不飢不寒皆得其所如此此天下所以歸徃而王道所由成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謂麋榖粟奉養之物而不知収檢也塗有餓莩而不知發謂視民之死而不知發廩以救也操術若是而以人死歸罪於嵗是與刺而殺之者何以異望人之歸已不亦難乎故又曰王無罪歳斯天下之民至焉欲使之深自反也
梁惠王曰寡人願安承教孟子對曰殺人以挺與刅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以刅與政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曰庖有肥肉廏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獸相食且人惡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於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俑者偶人也〉其無後乎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飢而死也
惠王聞孟子之言至深切也於是有願安承教之問蓋孟子復因前所言而重以曉之夫知以挺與刃殺人之無以異則刃與政之殺人獨有異乎此因前所謂何以異於刺人而殺之意也知獸相食人且惡之則率獸食人者又豈不甚可畏乎此因前所謂狗彘食人食塗有餓莩之意也其自奉養之侈知肥其庖廐之肉與馬而民之死弗卹也夫豈亦不知其民之可貴有甚於禽獸哉惟其崇欲之故是以冥然安行於率獸食人之事而莫之察爾古者塗車芻靈有形而不備也至為木偶則象人而用之亦云不仁矣故夫子因殉𦵏之禍而歎作俑之無後以其不可長世也象人而用之者猶不可而况於使斯民飢而死者乎則其亡國敗家也何日之有孟子之言豈獨為惠王之藥石後之有國者其亦深反復於斯焉
梁惠王曰晉國天下莫強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東敗於齊長子死焉西喪地於秦七百里南辱於楚寡人恥之願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則可孟乎對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於民省刑罰薄稅歛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易耨耘苖令簡易也〉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挺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彼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彼䧟溺其民王徃而征之夫誰與王敵故曰仁者無敵王請勿疑
惠王畏秦楚之彊而憤其軍師之敗欲比死者一洒之是乃不勝其忿欲之私耳孟子所以告之者乃為國之常道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孟子豈徒為是言哉其所施為皆有實事而知其必然也下所陳亦其大綱耳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使之安於田里惟其有以仰事俯育故可使民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古者郷有庠黨有塾皆明所以修孝悌忠信之教也民知孝悌忠信之為貴則入有以事其父兄出有以事其長上矣愛敬之心篤則其於君之事将如子弟之於父兄有不期然而然者矣民心一則天下孰禦焉故曰可使制挺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盖民心一也有以得乎吾國之民則他國之民亦将歸心矣彼方䧟溺其民吾徃而征之其誰與為敵故曰仁者無敵無敵云者言天下皆歸心而無我敵者也又曰王請勿疑夫王政之所以不行者以時君謀利計功之念深每毎致疑而莫肯力行故也使其以先王之治為必可法以聖賢之言為必可信而力行之則孰禦焉
孟子見梁襄王出語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卒然問曰天下惡乎定吾對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對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孰能與之對曰天下莫不與也王知夫苖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苖槁矣天油然作雲沛然下雨則苖勃然興之矣其如是孰能禦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由水之就下〈由與猶通用〉沛然誰能禦之
望之不似人君無可敬之儀也就之而不見所畏無可畏之威也卒然而問則又發言之無序也觀其威儀聼其發言君子之於人也其大略亦可得矣孟子對以定於一者謂其有以一之則天下斯定矣襄王問孰能一之又對以不嗜殺人者能一之盖不嗜殺人者本其良心之能愛者也夫人皆有是心戰國之君何獨至於嗜殺而不之卹哉惟其淪胥䧟溺以至此極也於是時而有存不嗜殺之志者則天下之歸孰禦焉譬之苖槁之時天油然作雲沛然下雨則苖勃然而興言其應之速也如此又譬之水就下言其從之易也如此盖存不嗜殺之心推而達之則其心氣之所感動政教之所薫蒸億兆雖衆舉在吾仁愛之中則其心孰不一於此故在我者親之而無不恱附者矣在我者離之而無不渙散者矣在我者忍之而在彼亦忍於我矣然則不嗜殺人之心人主其可不兢兢業業以養其原乎
齊宣王問曰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孟子對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則王乎曰德何如則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禦也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曰可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聞之胡齕曰王坐於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王見之曰牛何之對曰將以釁鐘〈鐘新鑄以血塗之〉王曰舎之吾不忍其觳觫〈牛恐貌〉若無罪而就死地對曰然則廢釁鐘與曰何可廢也以羊易之不識有諸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為愛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王曰然誠有百姓者齊國雖褊小吾何愛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曰王無異於百姓之以王為愛也以小易大彼惡知之王若隱其無罪而就死地則牛羊何擇焉王笑曰是誠何心哉我非愛其財而易之以羊也冝乎百姓之謂我愛也曰無傷也是乃仁術也見牛未見羊也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逺庖廚也王説曰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謂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於王者何也曰有復於王者曰吾力足以舉百鈞〈三十斤為一鈞〉而不足以舉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則王許之乎曰否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然則一羽之不舉為不用力焉輿薪之不見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見保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為也非不能也曰不為者與不能者之形何以異曰挟㤗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為長者折枝〈折枝按摩折手節解罷枝也〉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挾㤗山以超北海之類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類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於掌詩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御臨也〉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權銓衡也度丈尺也〉物皆然心為甚王請度之
五霸以利率天下充塞仁義之正塗甚矣其為天下後世害也桓文五伯之盛而其為害則又甚焉盖後之人見其一時之功效慕而趨之其心先蠧仁義之說為難入也齊宣王問孟子以桓文之事亦其心平日之所慕向者孟子曰無以則王乎新其舊習使之灑然知有王道之可貴也宣王驟聞斯言意必有甚髙難行之事故曰徳何如則可以王矣孟子蔽之以一言曰保民而王嗟乎斯言也固足以盡王道矣保云者若保赤子之保也宣王自視歉然懼力不足也而不知保民之道雖甚大而其端則不逺患不能體察擴充之耳故孟子引見牛之事以告使知不忍之心已實有之反而推之也夫宣王坐堂上牽牛過堂下而不忍之心於此蓋不出於計較作為而其端因物發見也曰是心足以王矣言不忍之心王所固有是足以王者也於是反復明其當時之心而啓告之且謂百姓但見王之隱於牛而不隱於羊故以為以小易大然無傷也是乃仁術也猶言仁之道理也見牛未見羊愛心形於所見是乃仁術也君子之於禽獸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故逺庖厨是亦此意耳王聞斯言有得於其心而恱謂已雖行之及反而求之則有不能以自得者及孟子抽其端緒以告則戚戚然有動於中當時不忍之意宛然而形也故問此心之合於王道者何故盖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此人理之大同由一本而其施有序也豈有於一牛則能不忍而不能以保民者盖方見牛而不忍者無以蔽之而其愛物之端發見也而不能加恩於民者有以蔽之而仁民之理不著也然即夫愛物之端可以知夫仁民之理素具能反而循其不忍之實則其所謂仁民者固可得也故以不能舉一羽見輿薪為喻以謂非其力與明之不足於此以不用之故耳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亦以其不用其恩故爾其不用者乃不為而非不能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所謂由一本而推之者也治天下可運於掌者言其易也文王之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盖無非是心之所存也聖人雖無事乎推然其自身以及家自家以及國亦固有序矣推恩足以保四海者愛無所不被也不推恩無以保妻子者息其所為愛之理也故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在於善推所為而已矣如老吾老幼吾幼以及人之老幼是已孟子之意非使之以其愛物者及人盖使之因其愛物以循其不忍之實而反其所謂一本者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也此所謂王道也又重言曰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欲其深究其然也權而後知輕重度而後知長短物莫不然而心為甚者言理之輕重長短存於心者尤貴於度而知也盍試思夫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則可見其非不能也亦不為而已矣反復啓告所謂引其君以當道者與
抑王興甲兵危士臣搆怨於諸侯然後快於心與王曰否吾何快於是將以求吾所大欲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聞與王笑而不言曰為肥甘不足於口與輕煖不足於體與抑為采色不足視於目與聲音不足聽於耳與便嬖不足使令於前與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豈為是哉曰否吾不為是也曰然則王之所大欲可知己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而撫四夷也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猶縁木而求魚也王曰若是其甚與曰殆有甚焉縁木求魚雖不得魚無後災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盡心力而為之後必有災曰可得聞與曰鄒人與楚人戰則王以為孰勝曰楚人勝曰然則小固不可以敵大寡固不可以敵衆弱固不可以敵彊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齊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異於鄒敵楚哉蓋亦反其本矣今王發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於王之朝耕者皆欲耕於王之野商賈皆欲藏於王之市行旅皆欲出於王之塗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於王其如是孰能禦之
孟子復發端以問謂王之欲在於闢土地朝秦楚莅中國而撫四夷求遂其所欲而獨區區於興甲兵危士臣結怨於諸侯非特無是理且将召後災盖以兵力為勝負則當推小大彊弱衆寡之計以吾之一而當天下之八其不敗亡者幾希然於此有道焉小大彊弱衆寡盖不必論蓋亦反其本而已其本安在特在於發政施仁而已發政施仁則吾國之仕者無不得効其才而天下之士皆願立於吾朝吾國之耕者各得其時而天下之農皆願耕於吾野商賈之在吾國者無苛征之患而天下之商皆願藏於吾市行旅之經吾國者無乏困之憂而天下之行旅皆願出於吾之塗他國之困於虐政者聞吾之風皆願赴愬於我而孰能禦之夫行王政者其心非欲傾他國以自利也惟其以生民之困苦為己任行吾之所當為而天下歸心焉耳夫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而撫四夷自世俗之務功名者言之則以為有志而自聖賢觀之苟不本乎公理則特亦出於忮求矜伐之私耳宣王惟汲汲於濟其私故顛沛錯亂非惟不能克濟而禍患從之蹈乎欲者固危殆之道也若由孟子所言以發政施仁為事則是為公理之所存可大之業自爾馴致此天理人欲之分也或者疑孟子勸時君行王政為失孔子尊周之義程子盖嘗論之矣曰孔子之時諸侯甚強大然皆周之所封建也周之典禮雖甚廢壞然未冺絶故齊晋之霸非挾尊王之義則不能以自立至孟子時則異矣天下之大國七非周所命者四先王之政絶而澤竭矣夫王者天下之義王也民以為王則謂之天王天子民不以為王則獨夫而已矣二周之君雖無大惡見絶於天下然獨夫也故孟子勉齊梁以王者與孔子之時不同君子之救世時行而已矣愚以為孔子作春秋文王事殷之意也孟子勸時君行王政湯武順天之心也學者所冝深思而明辨之
王曰吾惽不能進於是矣願夫子輔吾志明以教我我雖不敏請嘗試之曰無恒産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産因無恒心苟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己及䧟乎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産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歳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然後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今也制民之産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歳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王欲行之則盍反其本矣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飢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既詳告而申言之矣而宣王方且謂惽不能進意欲孟子扶持其志以其可行者告之欲嘗試焉此其見之未眀而信之未篤也孟子復為指陳事實使之可舉而行之盖王者之政大要使民有恒心而已民皆有恒心則禮義興行王政四達而不悖矣然而無恒産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盖士服先王之教故徇義而忘利身可困而守不渝至於庶民則又焉可以是而責之乎一有飢寒之廹則利欲動而恒心亡矣恒心既亡則将何所不至無足怪也以至䧟於罪戾則又從而刑之是豈民之罪哉吾無以養之使之顛越至此是與設網罟以䧟之者何以異故曰罔民也仁人其忍為此乎故必制民之産使有以仰事有以俯育樂歳固飽矣而凶年亦無死亡之憂然後教之以禮義故人之從之也輕輕云者身無他慮惟上命之從也不然救死之不暇雖日強之其將能乎王欲行仁人之所為則當反其本而已本者何也下所陳農桑之事是也其事與告梁惠王者同盖為國之本也豈特當時所冝然哉實萬世之常法也嗟乎是書綱領首篇之義亦略可見矣抑嘗攷孟子所以告當時者如對鴻鴈麋鹿之問則曰賢者而後樂此對好樂之問則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國其庻幾乎對好色好貨之問則曰太王好色公劉好貨徐引之以當道何其辭氣不廹也至於梁惠王發何以利吾國之問即應之曰何必曰利齊宣發齊桓晋文之問即應之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公孫丑論管仲晏子之功則曰管仲曽西之所不為而子為我願之乎宋牼将言交兵之不利則曰先生之號則不可未嘗不反復其說而闢之又何其嚴也自後世觀之後數說比之前數者冝若未至甚害而攻之反甚切何歟盖前數者一病為一事耳故紬繹其性之端以示之使之曉然知反躬之要則天理可明而人欲可遏矣至如霸者功利之說易以惑人人或趨之則大體一差無徃而非病雖有嘉言善道亦何由入戰國之諸侯其失正在乎此故闢之不可以不嚴聖賢之大㫖亦可見矣
梁惠王下
莊𭧂見孟子曰𭧂見於王王語𭧂以好樂𭧂未有以對也曰好樂何如孟子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國其庻幾乎他日見於王曰王嘗語莊子以好樂有諸王變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直好世俗之樂耳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其庻幾乎今之樂由古之樂也曰可得聞與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曰不若與人曰與少樂樂與衆樂樂孰樂曰不若與衆臣請為王言樂今王鼓樂於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籥之音〈管笙也籥如笛而六孔或三孔〉舉疾首〈頭痛也〉蹙頞〈愁貌〉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樂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今王田獵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獵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此無他不與民同樂也今王鼓樂於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籥之音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庻幾無疾病與何以能鼓樂也今王田獵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田獵也此無他與民同樂也今王與百姓同樂則王矣
莊𭧂以齊宣王好樂之問問於孟子孟子舉𭧂之語以告於王因而擴之以公理可謂善啓告者矣曰今之樂猶古之樂也意以為得其所以與民同樂者則今古之樂無以異也問獨樂樂與人樂樂而王應曰不若與人又問與少樂樂與衆樂樂而王應曰不若與衆是王是非之心未嘗亡也則因此而推言所以為樂者若鼓樂於此田獵於此而使百姓疾首蹙頞以相告是君不卹乎民而民亦視之如疾也然則何樂之有若聞鐘鼓之聲管籥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羙而欣欣然有喜色以相告樂王之無疾病是君以民為一體而民亦以君為心也然則其樂為何如哉由是觀之則與民同其樂者固樂之本也誠能存是心擴而充之則人将被其澤歸徃之惟恐後而有不王者乎或曰如孟子之說與民同樂則世俗之樂好之果無傷乎曰好世俗之樂者私欲而與民同樂者公心也能擴充是心則必能行先王之政以追先王之治世俗之樂且将消靡而胥變矣孟子不遽詆其所好而獨擴之以公理可謂善啓君者也
齊宣王問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猶以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猶以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芻蕘者徃焉雉者徃焉〈芻蕘者取薪之人雉兔者獵人〉與民同之民以為小不亦冝乎臣始至於境問國之大禁然後敢入臣聞郊關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則是方四十里為阱於國中民以為大不亦冝乎
齊宣王以文王之囿為問意者宣王欲盛其苑囿禽獸之觀而其姦邪便嬖之臣道䛕於旁以逢其欲假借文王之事以為言自古姦邪便嬖之逢其君未有不出於此夫文王豈崇七十里之囿哉盖七十里之間文王四時蒐田之所及而民以為文王之囿也何以知其然以所謂芻蕘者得徃雉免者得徃而知其然也與民同之則民以為小不亦冝乎今齊國之囿乃直王之所自私以肆其娯樂之所耳故有大禁焉四十里之間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愛麋鹿有甚於人者盖蔽於耳目之欲而不知人命之重也然則其為囿也與設阱以待人者何以異民見王自以為樂而不吾卹也又見王設為厲禁賤已而貴物也方且憂畏之不暇寧不以為廣乎予讀臣始至於境問國之大禁而後敢入又以見聖賢舉措之精宻也盖居是邦則當循是邦之法入境而問焉理之所當然也理之所當然者聖賢未嘗不然其文理宻察㫖意深逺學者不可以為細事忽之而不精思也
齊宣王問曰交鄰國有道乎孟子對曰有惟仁者為能以大事小是故湯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句踐事呉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詩云畏天之威于時保之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對曰王請無好小勇夫撫劒疾視曰彼惡敢當我哉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王請大之詩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篤周祜以對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於天下武王恥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齊宣王亦厭夫兵戈之相尋矣是以有交鄰國之問孟子則為陳交鄰國之道有二端焉若湯文之心盖不忍坐視其民之困窮不憚屈己以感之庻幾有以拯其民也若太王之於獯鬻句踐之於呉則其勢力誠不能以相及若强而與之抗則國将隨之是以從而事之也仁者愛人故能以大事小智者知幾故能以小事大樂天者安天理者也畏天者欽天命者也其仁如天則天下孰不歸之故樂天者保天下而畏天者亦有以保其國焉仁知之分固有間也雖然所謂畏天者亦豈但事大國而無所為耶盖未嘗委於命而已也故修德行政以光啓王業者太王也養民訓兵以卒殄冦仇者句踐也宣王知孟子之言為大内顧不能勝其忿戾之私故以好勇為言孟子因而擴之所以明天理而遏人欲也夫勇有大小血氣之勇勇之小也義理之勇勇之大也以血氣為勇則其勇不出於血氣之内勢力可勝利害可絀也義理之勇不以血氣勢力無所加利害無所絀也故曰王請無好小勇欲其擴於義理也夫聖人非無怒也其動不以血氣而以理可怒在彼而理在此聖人何加毫末乎以文武之事觀之則可見也詩人之詠文王有曰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篤周祜以對于天下謂文王見宻人之為民害則赫怒整旅以遏止其所行之衆而篤周家之福以答天下望周之心是文王之怒以天下而不以已也故曰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逸書之稱武王有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綏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謂君師之任當助上帝以寵綏斯民四方之有罪無罪其責在吾之身天下孰敢有越此志者乎一人逆理而動則武王以為己之恥是武王以天下自任也故曰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孟子既陳文武之事則申告之曰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方戰國之際斯民之憔悴於虐政亦既極矣顧乃於此獨不一怒而區區於尋干戈較强弱不亦悖乎使王慨然以天下為公不徇血氣之小行交鄰之道而篤救民之志則王政将以序而舉不期於求天下而天下歸戴之不暇矣噫血氣之怒人主不可有也而義理之怒人主不可無也憎苦言之逆耳而至於殺諫臣忿小夷之不賔而至於𡚁中國惡侈欲之不廣而至於竭天下之膏血是皆血氣之使也其不至於亡國也幾希此怒豈冝有乎若夫漢髙帝怒項籍之放弑其主而楚漢之勢遂分光武怒王莽之絶滅其宗而炎正之㣲遂復周平王惟不怒犬戎驪山之事也故東周卒以不振晋元帝惟不怒劉聰青衣之恥也故神州卒以淪亡然則此怒又豈可無乎知彼之不可有而此之不可無則可以見情性之正而識天理人欲之分矣
齊宣王見孟子於雪宫王曰賢者亦有此樂乎孟子對曰有人不得則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亦非也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昔者齊景公問於晏子曰吾欲觀於轉附朝儛〈皆山或云朝水名〉遵海而南放於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於先王觀也晏子對曰善哉問也天子適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述職者述所職也無非事者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夏諺曰〈夏世諺語〉吾王不遊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遊一豫為諸侯度今也不然師行而糧食飢者弗食勞者弗息睊睊胥讒〈睊睊側目相視胥交相也〉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飲食若流流連荒亡為諸侯憂從流下而忘反謂之流從流上而忘反謂之連從獸無厭謂之荒樂酒無厭謂之亡先王無流連之樂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景公說大戒於國出舎於郊於是始興發補不足召太師曰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盖徴招角招是也〈徴招角招所作樂章名〉其詩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齊宣王問孟子賢者亦有此樂乎與梁惠王所謂賢者亦樂此乎意有異否曰有異焉大抵惠王之質又下於宣王者方其顧鴻鴈麋鹿盖有矜夸之意而宣王則疑賢者之不肯有此樂也為愈矣孟子之對則各因其材而篤焉其對惠王也告之以獨樂之不得其樂明言夏桀之事所以警其驕惰也其對宣王也則陳義以擴其心志所以引而進之也然大意皆主於不當自樂其身當與民同樂而已有人不得則非其上矣謂人固有不得其樂而非其上者不得其樂而非其上固非也然而自人主言之則不當怪其非已而以自反為貴盖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亦非也樂民之樂者以民之樂為己之樂也憂民之憂者以民之憂為己之憂也惟吾樂民之樂故民亦樂吾之樂惟吾憂民之憂故民亦憂吾之憂憂樂不以己而以天下是天理之公也於是又舉景公晏子之事盖道其國之故典以告之也景公見先王亦有遊觀之事欲比而為之是以問其故晏子言古者天子有巡狩之典諸侯有述職之禮無非為民事之故耳巡狩述職之外則又有春秋省耕省斂焉天子則於畿内諸侯則於國中省耕而補不足省斂而助不給盖亦無非民事也民則曰吾王不遊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謂吾王之出省耕省斂而吾得以蒙休息而頼其助焉則固樂夫吾王之出也然則一遊一豫之間亦足為諸侯之法矣今也不然其出也直以肆其欲而已師行以其衆行也以其衆行而無糧食飢者既不得食而勞者又不得息焉曽不之卹也民既困苦則睊睊然交相為讒以作慝而已方命謂逆天之命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虐民是所以為方命也飲食若流縱極其飲食之欲也從流下而忘反謂之流從流上而忘反謂之連言其從流上下樂逰而忘歸也從獸無厭謂之荒樂酒無厭謂之亡言其逐欲而不倦也先王之遊豈有是哉景公聞晏子斯言而說之則易其遊觀之意而為卹民之舉出舎於郊興發以補其不足者命大師作徴招角招之樂以見君臣相說之意以晏子之言為愛君而有感於其中也宣王能有取於晏子之言則庶幾知所以取於先王矣或曰孟子不道桓文而羞管晏今乃引晏子之言何如盖不道桓文而羞管晏者其大法也其言與事有可取者亦不可沒也樂與人為善之心也
齊宣王問曰人皆謂我毁明堂毁諸己乎孟子對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明堂謂太山明堂本周天子東巡狩朝諸侯之處齊侵地得而有之〉王欲行王政則勿毁之矣王曰王政可得聞與對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關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發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詩云哿矣富人哀此㷀獨王曰善哉言乎曰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對曰昔者公劉好貨詩云廼積廼倉廼裹餱糧于槖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于槖于囊謂裹餱糧於槖囊也餱糧乾糧也思戢用光思安民以光其業也戚掦戚斧也揚鉞也〉爰方啓行故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糧也然後可以爰方啓行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對曰昔者大王好色愛厥妃詩云古公亶父〈亶父大王名〉來朝走馬率西水滸〈率循也滸涯也〉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相宇也〉當是時也内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人皆謂宣王毁明堂者惡其害己而去其籍之意而孟子所以使之勿毁者乃不廢餼羊之義盖使王者作則制度典章猶可因是而求故爾於是以行王政告之周家王政自文王始治岐之法即經理天下之法也耕者九一八家各耕百畝而同養公田助而不稅也仕者世禄賦之采地也關市譏而不征察非常禁竒衺而已不征其物也澤梁無禁與人共之也罪人不孥不及其妻子也凡此皆王政之綱目也而發政施仁必先於鰥寡孤獨盖是四者人情之所易以忽而文王毎篤之不使其獨無告也此可見公平均一不遺匹夫匹婦仁人之心王政之本也宣王聞斯言之坦易明白也故有善哉言乎之嘆夫天下之患莫大於善善而不能用故曰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而宣王自謂有好貨好色之疾孟子因其自謂有疾如良醫之治病隨以藥之夫好貨與好色人欲之流不可為也今王自謂疾在於好貨而告之以公劉好貨王自謂疾在於好色而告之以太王好色是則有深意矣夫公劉果好貨乎哉公劉将遷國於豳使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糧弓矢斧鉞備而後啓行是其所謂好貨者欲己與百姓俱無不足之患而已太王果好色乎哉太王與其妃來相宇于岐下方是時也内外無有怨曠焉是其所謂好色者欲己與百姓皆安於室家之常而已夫其為貨與色者如此盖天理之公且常者也故再言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夫與百姓同之則何有於己哉人之於貨與色也惟其有於己也是故崇欲而莫知紀極夫其所自為者不過於六尺之軀而已豈不殆哉苟惟推與百姓同之之心則擴然大公循夫故常天理著而人欲滅矣此所謂引之以當道者也
孟子謂齊宣王曰王之臣有託其妻子於其友而之楚遊者比其反也則凍餒其妻子則如之何王曰棄之曰士師不能治士〈士師獄官也〉則如之何王曰巳之曰四境之内不治則如之何王顧左右而言他
為一國之牧則當任一國之責有一夫不獲其所皆吾之罪也能存是心而後有以君國子民矣夫受友之託其孥而凍餒之是負其託也為士師而不能治士是曠其官也友之負託士之曠官則王既知之矣而王獨不自念吾受一國之託乃使四境之内不治誰之責歟王顧左右而言他盖有所愧於中也王雖愧於中然有䕶疾忌醫之意故但顧左右而言他使王於此而能沛然達其所愧反躬自責訪孟子所以治四境之道而行之則豈不庶矣乎
孟子見齊宣王曰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王無親臣矣昔者所進今日不知其亡也王曰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舎之曰國君進賢如不得已将使卑踰尊䟽踰戚可不慎與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後察之見賢焉然後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後察之見不可焉然後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後察之見可殺焉然後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後可以為民父母
所謂世臣者以其徳業有肖於前人也古者不世官惟其賢可用則君舉而用之耳有世臣則國勢重盖民望之所歸屬君心之所倚毗而其世篤忠貞與國同休戚又有非他人比者如伊陟吕伋召虎之徒是也自周衰用不以賢而以世卿見譏於春秋而世家子孫亦復不務自修鮮克由禮甚至於竊國柄為亂階豈復有古之所謂世臣也哉王無親臣矣親信腹心之臣謂世臣也昔者所進今日不知其亡也既無親臣則取之於踈逺而昔之驟所進者又皆不得其人至於今日亦不知其亡也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舎之者謂何以辨之於初也孟子於是為陳黜陟進退人才之道用人先當求之於世家如不得已則取之於卑且踈者夫使卑踰尊踈踰戚盖非常之舉也故曰國君進賢如不得已必使卑踰尊踈踰戚可不慎與下所言謹之之道也左右之言勿聼諸大夫之言勿聼必攷於國人之公論雖然諸大夫之言而勿聼此非置疑情於其間也謂大夫雖以為賢又必合以國人之公論然後可耳合諸公論矣則又審之於己明見其所以為賢也所以為不可也然後用之則無貳而去之則無疑既言進退人才之道矣而復及於可殺者何耶盖如舜之於四凶孔子之於少正卯天討之施有不可已者也曰國人殺之也言非己殺之因國人之公心耳然則其用是人也亦非吾用之國人用之也其去是人也亦非吾去之國人去之也盖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國人之公心即天理之所存苟有一毫私意加於其間則失大同之義而非天之理矣夫人主之職莫大於保民而保民之道莫先於用人故曰如此然後可以為民父母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孟子之對無乃太勁矣乎盖明言理之所在以警宣王之心也夫仁義者人道之常也賊夫仁義是絶滅人道也故賊夫惻隠之端至於𭧂虐肆行而莫之顧也賊夫羞惡之端至於放僻邪侈而莫之止也夫仁義之在天下彼豈能賊之哉實自殘賊於厥躬耳為君若此則上焉斷棄天命下焉不有民物謂之一夫不亦冝乎嗚呼孟子斯言昭示萬世為人上者聞之知天命之可畏仁義之為重名位之不可以恃也其亦兢兢以自強乎
孟子謂齊宣王曰為巨室則必使工師求大木工師得大木則王喜以為能勝其任也匠人斲而小之則王怒以為不勝其任矣夫人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王曰姑舎女所學而從我則何如今有璞玉於此雖萬鎰〈二十两為一鎰〉必使玉人雕琢之至於治國家則曰姑舎女所學而從我則何以異於敎玉人雕琢王哉
古人之學本於格物致知誠意正心而治國平天下之道在於此成已成物無二致也故其所欲行者即其平日之所學者其本末先後皆有彛章而不可少紊自非人君信之之篤任之之專則寧終身不用而已矣不肯舎己以徇人也若君人者欲其舎所學以從已則寧得賢者而用之哉夫斲大木而小之則以為不勝任今君子所學者先王之道乃使舎之以從已是豈非斲而小之之比乎委玉人雕琢則亦聼其所為耳倚之以治國家不聼其所為而惟欲其已之從是何異委玉於人而教之以雕琢乎然則君人者亦可以察此矣
齊人伐燕勝之宣王問曰或謂寡人勿取或謂寡人取之以萬乘之國伐萬乗之國五旬而舉之人力不至於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孟子對曰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悅則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萬乗之國伐萬乗之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
燕王噲昬亂以位讓子之子之南面行王事三年國大亂百姓恫怨太子平起兵攻子之不克結難數月死者數萬人百姓離志宣王舉師攻之是以若此其易也宣王見其勝之之易則遂有取之之意故以問孟子孟子之意欲其以燕民之恱與不恱而騐天命之從違也故舉文武之事以告之夫文武豈有利天下之心哉順天命而不違焉耳人心之所在天命之所存也燕國之亂若此民盖厭之故以萬乗之國伐萬乗之國而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宣王伐之而救其民則可矣若不察於人心天命之所存起利燕之意而欲取之則是以亂易亂其厭苦将又甚矣幾何其不復運轉而他之乎故曰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
齊人伐燕取之諸侯將謀救燕宣王曰諸侯多謀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孟子對曰臣聞七十里為政於天下者湯是也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書曰湯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雲霓也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弔其民若時雨降民大悅書曰徯我后〈徯待也〉后來其蘇今燕虐其民王徃而征之民以為將拯己於水火之中也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若殺其父兄係累其子弟毁其宗廟遷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齊之彊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動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謀於燕衆置君而後去之則猶可及止也
齊宣王既取燕而諸侯謀伐之宣王有利燕之心則諸侯有利齊之意矣宣王聞諸侯之将伐已也則又懼焉孟子謂成湯以七十里而為政於天下今宣王以千里而反畏人欲其察夫義利之分也湯之征葛也非利其土地也非利其人民也非利其貨財也為其殺黍餉之童子而征之耳故天下信成湯之心其十一征攷之經雖不詳見然其征始於葛以至於韋顧昆吾夏桀則其著者也東征而西夷怨南征而北狄怨者言逺至於要荒之外亦無不望其澤之亟加於己也孟子言民之望湯則曰若大旱之望雲霓言湯之慰民望則曰若時雨降可見民之望湯精誠切至而湯之撫民浹洽慰滿如此夫用兵以伐國而歸市者不止於塗耕者不變於野如其常日然則其順民心而無秋毫之驚擾可知矣盖其用之也誅其君之罪弔其民之久罹於虐而已非有他也曰徯我后后來其蘇湯未有天下而民固已后之亦猶汝墳之詩稱文王為父母也今宣王之伐燕也民望其庻幾拯己於水火之中而乃殺其父兄係累其子弟毁其宗廟遷其重器則是快已之私圗彼之利以亂易亂而已天下素畏齊之彊今見其地倍於曩時而仁政不行焉則将共疾其利爭起而圗之固無足怪適足以自召天下之兵也然於此猶有弭禍之䇿焉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謀於燕衆置君而後去之此弭禍之䇿也雖固已失之於初然使是心一囬則人情猶可復天怒猶可觧四方諸侯亦将畏其義而不敢圗矣此特如反手之間而宣王人欲方熾不能自克故諸侯疾之燕人畔之比及一世而燕昭王復先世之讎湣王卒死於難齊祀不絶如綫是其取燕卒所以動天下之兵也豈不信哉
鄒與魯閧穆公問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誅之則不可勝誅不誅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則可也孟子對曰凶年飢嵗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而君之倉廩實府庫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殘下也曽子曰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君無尤焉君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
鄒穆公疾民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孟子謂不可獨以此罪民盖我實有以致之也凶年飢嵗斯民轉徙流散而君之粟積於倉財積於庫有司莫以告而發之是上驕慢以殘其下而不卹也夫在上者不以民為心則民亦豈以在上者為心哉善乎曽子之言也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盖其出所以有反也天下未有無其反者人特不察耳是以君子敬其所出也曰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可謂深切矣盖有司視民之死而不之救則民視有司之死而亦莫之救矣此其所以為得反之者也然則於此其可不深自省察而以行仁政為急乎君行仁政而以民為心民之疾痛疴癢無不切於己則民亦将以君為心而親其上死其長矣此感應之理也然而曽子戒之戒之之語非特為人上者不可斯湏忘也檢身者亦當深體之耳
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間於齊楚事齊乎事楚乎孟子對曰是謀非吾所能及也無已則有一焉鑿斯池也築斯城也與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則是可為也滕文公問曰齊人将築薛吾甚恐如之何則可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擇而取之不得已也苟為善後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君子創業垂統為可繼也若夫成功則天也君如彼何哉彊為善而已矣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竭力以事大國則不得免焉如之何則可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幣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屬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養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無君我將去之去邠踰梁山邑於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從之者如歸市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為也效死勿去君請擇於斯二者滕文公以國小而廹於大邦為慮凡三問孟子孟子告之亦可謂曲盡矣始則以間於齊楚而欲擇其強者以事之孟子謂是謀非吾所能及意以為與其望二國之矜己以求安則不若思所以自強而立國盖在人者不可必而在己者有可為鑿池築城與民效死以守之是在我所當為之事為吾所當為而已雖然固國以得民為木鑿池築城固所當為若民心不附雖有金城湯池誰與守乎孟子之意又在於效死而民弗去耳夫使民至於效死而不忍去非得之有素不䏻然也齊人有築薛之舉文公復有問焉孟子陳太王之事以開廣之夫國君死社稷常法也大王去邠而即岐可乎盖大王之去非委其社稷也乃所以創業垂統也謂邠廹近北狄備禦之不暇欲以立國而詒厥孫謀懼其難也故徙而東焉其東徙也至於岐山而就居之非擇而取此也盖不得不徙也苟為善後世子孫必有王者所謂為善者循天理而不以己私也為善者初不期於後世之有王者而必有王者理則然也故曰君子創業垂統為可繼也若夫成功則天也開久大之規為其可繼者而已而不必其成功也若有期於成功之意則欲速而見利私意所生無復可繼之實矣上世聖人有制耒耜者有作書契者有易宮室棺椁者其事疑若一聖人可盡為必待厯數聖然後備者聖人因時立政可繼之規固爾也後世之事業徃徃如浮花過目隨即埽空無可玩味急近功而不為可繼耳又從而勉之曰君如彼何哉強為善而已矣言在彼者不可得而禁而在已者可得而勉也文公他日又有問焉孟子已陳其義於前日矣又併舉二説以告之盖舎是則皆區區智謀之末而非天理之正君子弗道矣夫事以皮幣事以犬馬事以珠玉本期以保民也而狄人侵陵不已是欲吾土地也曰君子不以其所以養人者害人謂土地本以養人今為土地之故而使民被其戕賊吾所不忍也其言何其忠厚而不廹邪大王之遷本以全民而不敢必民之歸而強民以徙也特曰二三子何患乎無君此天地之心真保民之主也民心自不庸釋乎太王而曰仁人也不可失也非特斯言有以感動之盖民之戴其仁有素矣故曰從之者如歸市人之歸市也各以其所欲惟恐後也以見其誠心樂趨無一毫強勉之意雖然太王之事非徳盛而達權者不足以與之其次則死社稷之義乃常道耳世守謂受之先王也非身之所能為也受之先王當為先王守之死而後已耳孟子之說不越是二端若外此圗全未見其可也
魯平公將出嬖人臧倉者請曰他日君出則必命有司所之今乗輿己駕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請公曰將見孟子曰何哉君所為輕身以先於匹夫者以為賢乎禮義由賢者出而孟子之後喪踰前喪君無見焉公曰諾樂正子入見曰君奚為不見孟軻也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後喪踰前喪是以不徃見也曰何哉君所謂踰者前以士後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後以五鼎與曰否謂棺椁衣衾之美也曰非所謂踰也貧富不同也樂正子見孟子曰克告於君君為來見也嬖人有臧倉者沮君君是以不果來也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魯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臧倉知平公之所以欲見孟子者為其有禮義也則指摘其禮義之愆使平公之意自觧小人之情盖如此臧倉所以必沮平公者盖知孟子之言信用則己將不得以安於君側故也原平公之始将見孟子非見善之明也特以樂正子之言而起敬耳使其見之果明則信之必篤何至因臧倉一言而遽止乎樂正子則從而辨之謂喪禮稱家之有無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之義也前後貧富不同則棺椁衣衾之羙何怪其有異乎然平公之心既已蔽矣有莫如之何也孟子所以荅樂正子者辭氣不廹而理亦無不盡者矣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謂魯侯之欲行以樂正子之使之也而其中止者以臧倉之尼之也雖或使之或尼之然其行止實非人之所能為予之不遇者盖天而已使天而欲平治天下則豈臧倉所得而沮之乎盖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衆人違之君子順之聖人純焉故孟子謂吾之不遇魯侯天也而孔子謂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玩其辭意亦可見聖賢之分矣
孟子說卷一
<經部,四書類,癸巳孟子說>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說卷二 宋 張栻 著公孫丑上
公孫丑問曰夫子當路於齊管仲晏子之功可復許乎孟子曰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問乎曽西曰吾子與子路孰賢曽西蹵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蹵然蹵踖〉曰然則吾子與管仲孰賢曽西艴然不悅曰〈艴然不恱之色〉爾何曽比予於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專也行乎國政如彼其乆也功烈如彼其卑也爾何曽比予於是曰管仲曽西之所不為也而子為我願之乎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顯管仲晏子猶不足為與曰以齊王由反手也
夫以子路一匹夫事業曽未著於當時而曽西聞其名則蹵然而懼以為已何敢與之班管仲為齊卿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功業如此其著而曽西聞其名則艴然不恱以為何乃比已於是果何意哉此學者所冝精思力體以究其所以然也一言以蔽之亦在於義利之分而已子路在聖門雖未班乎顔閔之列然觀其進徳之勇克己之嚴蓋有諸已而充實者其用力於斯道也乆矣雖其事業不著於時而其規模固王者之道也至於管晏朝夕之所以處已處人者莫非圗功而計利耳故得君之專行政之乆而其事業有限蓋不出於功利之中君子不貴也然則其意味相去豈不如碔砆之於羙玉乎學者無慕乎管晏之功而深求乎子路之心則聖人之門可循而進矣雖然子路嘗以管仲為未仁夫子之言乃若取之何哉子路兼人其進也甚勇其於管仲蓋了然明見其失以為不足道者也而夫子之意則謂觀人之法雖見其失而其可取者亦不可廢也故舉其事功而取之所以涵養子路之恕心也若孟子之答公孫丑則正其本而言之使丑知其方也聖賢答問抑揚自有深意
曰若是則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後崩猶未洽於天下武王周公繼之然後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則文王不足法與曰文王何可當也由湯至於武丁賢聖之君六七作天下歸殷乆矣乆則難變也武丁朝諸侯有天下猶運之掌也紂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遺俗流風善政猶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膠鬲皆賢人也相與輔相之故久而後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猶方百里起是以難也齊人有言曰雖有智慧不如乗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今時則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里者也而齊有其地矣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而齊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禦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䟽於此時者也民之憔悴於虐政未有甚於此時者也飢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孔子曰德之流行速於置郵而傳命〈置郵傳書命者也〉當今之時萬乗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時為然
公孫丑聞以齊王猶反手之論則益疑而未信故引文武之事以譬之孟子謂文王何可當也謂文王之徳之盛為不可及也由湯至於武丁賢聖之君六七作其間如太甲沃丁祖乙盤庚皆賢君也而太戊武丁則幾於聖矣賢聖之君相望如此其志氣之所感發徳澤之所漸被為如何紂去武丁之沒實百十有一載而孟子以為未逺者蓋武丁之澤其流長故耳故家遺俗之所傳流風善政之所被為未泯沒而又有賢臣以輔之故雖以紂之無道亦在位又三十四祀而後周代之所謂久而後失之者也然以紂有天下之大而周卒以百里興亦可見文王之莫可當矣此論其理勢之然非謂文王有取商之心也齊人有言蓋里諺也理有可取雖里諺之微聖賢亦取之也夫不可為者勢與時也夏后殷周之盛王畿不過千里今齊旣有其地矣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則齊亦有其民矣地不必求辟也民不必求聚也惟當行仁政而已則其王也孰禦焉蓋自幽王之後王政不復見於天下王者之不作斯民之憔悴皆未有甚於斯時夫其愁苦也深則其思治也切如飢渴者易為飲食也引孔子之言以為證徳之流行速於置郵而傳命言其感通之速也猶解倒懸云者若言其困之極而望之切也事半於古之人而功則倍勢與時則然耳
公孫丑問曰夫子加齊之卿相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矣如此則動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動心曰若是則夫子過孟賁逺矣曰是不難告子先我不動心公孫丑以為孟子志在行道若一旦得齊之卿相而道得行焉冝其有以動乎中也丑蓋未知夫君子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所性不存焉者我也我四十不動心蓋省察之精而知其至此時而然也丑以為甚難也故謂過孟賁逺矣孟子告之為是亦不難告子先我而能不動心者蓋不動心未足以盡聖賢之藴也雖然不動心則同而所以不動者則異孟子以集義為本告子則以義為外故在孟子則心體周流人欲不萌而物各止其所者也在告子則力制其欲專固凝滯而能不動者也其所以異者學者可不深究歟
曰不動心有道乎曰有北宫黝之養勇也不膚撓不目逃思以一毫挫於人若撻之於市朝不受於褐寛博亦不受於萬乗之君視刺萬乗之君若刺褐夫〈褐寛博匹夫被褐者〉無嚴諸侯惡聲至必反之孟施舎之所養勇也曰視不勝猶勝也量敵而後進慮勝而後㑹是畏三軍者也舎豈能為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孟施舎似曽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然而孟施舎守約也昔者曽子謂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寛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徃矣孟施舎之守氣又不如曽子之守約也
公孫丑問不動心有其道否孟子先舉北宫黝孟施舎之事言此二子所以不動心之道也北宫黝期於必為者也膚撓者有所動於體也目逃者有所避於目也不膚撓不目逃蓋思以一毫挫於人若撻之於市朝也其所不欲受於匹夫者亦不受於萬乗之君視譏刺萬乗之君若刺匹夫無諸侯威嚴之可敬以惡聲至必以惡聲反之是皆必為而無所屈者然但為守其外而猶未及乎守氣也若孟施舎推之以無懼則愈矣視不勝猶勝則不以勝負累其中也謂量敵而進慮勝而動是猶以三軍為畏者吾則不能為必勝能無懼而已此約其在我守氣者也孟施舎似曽子北宫黝似子夏言其氣象有似乎二子也曽子明理自克者也孟施舎不競於外故有似焉子夏篤志力行者也北宫黝之堅強不屈故有似焉二子未知其勇之所成就彼此之孰賢然孟施舎比之北宫黝則為守約也於是舉曽子之所謂勇曽子謂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則雖被褐之匹夫吾亦不得而惴之自反而縮則雖千萬人之敵亦可徃蓋直則為壯故也縮訓直檀弓曰古者冠縮縫不徇乎外惟自反而求夫理義之所安其所守者約而已約謂義也然則又豈孟施舎守氣者之所可及乎夫子路問強夫子告之以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而以強矯為貴申掁有慾則不以剛許之聖人之所謂勇所謂剛蓋如此
曰敢問夫子之不動心與告子之不動心可得聞與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可
告子所謂不得於言者言有所不得也謂言不中理不必求於心此特擇言未精耳務擇其言而已若不得於言而求之於心則是自累其心也不得於心者心有所不得也心失其平不必求於氣此特持心未固耳務持其心而已若舎心而求於氣則將見舎本事末而無以制矣此告子所以不動心之道也孟子則以謂不得於心勿求於氣斯言可也至於不得於言勿求於心則不可耳蓋其不得於言是其心有所未得者也心之識之也未親則言之有不得固冝此正當反求於心也若強欲擇言而不務求於心是以義為外而不知内外之本一矣以是而曰不動心是乃徒制其心而未嘗明見夫理之所安也然則豈不有弊乎
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𭧂其氣旣曰志至焉氣次焉又曰持其志無𭧂其氣者何也曰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也今夫蹶者趨者是氣也而反動其心
程子曰心之所存為志蓋志無迹而氣有形志者氣之帥所以帥其氣者也志在於此則氣隨之矣氣者體之充所以充其體者也有其氣則有其體矣志至焉氣次焉言志之所至氣次之而至也然氣志貴於交相養持其志無𭧂其氣者所以交相養也持其志所以御氣而無𭧂其氣者又所以寧其志也公孫丑聞斯言也則疑之謂既曰志至焉氣次焉冝若只持其志足矣又以無𭧂其氣為言何也孟子謂志壹固動氣而氣壹亦有時而動志是以貴於交相養也壹與一同一動志則氣亦隨之而動矣然一動氣亦能以動志觀蹶者趨者則可見也夫蹶趨者氣也而心為之臬兀而不安是氣亦能動志也然志動氣為多而氣動志為寡故程子曰志動氣者十九氣動志者十一雖然自常人不知用力者言之終日之間志動氣而氣復動志無窮已也蓋志為物所奪而氣以動氣動而志復為之不寜志不寧而氣益決驟矣君子主敬以為本審其志之所存主持而不失故其氣不亂而又察其氣之所行安馴而無𭧂故其志不摇中正和平通暢充裕而德業日新焉此交相養之道學者不可以不思也
敢問夫子惡乎長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敢問何謂浩然之氣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我故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
孟子謂我善養吾浩然之氣而先曰我知言蓋不知言則詖邪滛遁可以亂之而失養氣之理故也公孫丑問浩然之氣則應之曰難言也詳味此語固可以見孟子之所自得者至矣夫人與天地萬物同體其氣本相與流通而無間惟人之私有以害之故自局於形體之間而失其流通之理雖其自局之而其所為流通者亦未嘗不在也故貴於養之養之而無害則浩然塞乎天地之間矣其充塞也非自外來氣體固若此也所謂至大至剛以直者以此三者形容氣體也大則無與對剛則不可䧟直則無所屈此三者闕一則於氣體為未盡曰至大至剛而曰以直者文勢然也養之而無有害之者則充塞于天地之間也在坤爻六二所謂直方大即此所謂至大至剛以直也塞乎天地之間則易所謂不疑其所行之地也又曰配義與道配之為言合也自氣而言故可云合道體也義用也自不知養者言之一身之氣與道義烏得而合若養成此氣則其用無非義而其體則道也蓋浩然之氣貫乎體用一乎隱顯而無間故也無是餒也言無使是之餒也其不可使之餒者以其集義所生故也集義者積衆義也蓋得於義則慊慊則氣所以生也積之之久則一息之必存一事之必體衆義輻湊心廣體胖俯仰無怍而浩然之氣充塞矣其生也非自外也集義所以生也故曰非義襲而取之也非氣為一物義在外襲取為我有也我固有之也故所行有一毫不足於吾心則缺然而餒餒則息其生理矣然則告子以義為外是不知義之存乎人心也則其養氣豈不有害乎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無若宋人然宋人有閔其苖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苖長矣其子趨而徃視之苖則槁矣天下之不助苖長者寡矣以為無益而舎之者不芸苖者也助之長者揠苖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
此言養氣之法有事者有所事云也而勿正者無期之之意也心勿忘者勿忘其所事也勿助長者待其自充不可強使之充也此為循天理之當然而不以人為加之雖然欲不忘則近於助長欲不助長則或忘之是二者之間守之為難也此言以必有事為主孟子之所謂有事者其集義乎然學者多知忘之為害而未知助長之為害尤甚也故引宋人揠苖為喻閔其苖之不長猶憂其氣之不充者也揠之以助其長猶作其氣而使之充也芒芒然曰今日病矣言雖勞如此無益而反有害也天下之不助苖長者寡矣謂天下之學者徃徃墮於助長之病也以集義為無益而忘之者不芸苖者也不芸苖則苖日瘠矣不集義則氣日餒矣強作其氣而使之充者揠苖者也拔苖反以傷其本助長反以害其氣蓋私意横生害乎天理則其枵然愈甚矣若夫善養氣者則集義而已無必其成之意也惟其功不舎而亦不廹切故氣得其養而浩然者可以馴致焉猶夫善養苖者耘耔浸灌不失其時雨露之滋天時之至其長也蓋有不期然而然者是皆循天理之固然行其所無事而已其道豈不要乎或曰二程先生多以必有事焉為有事乎敬而孟子則主於集義有異乎曰無以異也孟子所謂持志者即敬之道也非持其志其能以集義乎敬與義蓋相須而成者也故坤六二之直方大君子體之亦本於敬以直内義以方外也此孔孟之意程子蓋得之矣學者所冝深思焉
何謂知言曰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䧟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聖人復起必從吾言矣宰我子貢善為說辭冉牛閔子顔淵善言徳行孔子兼之曰我於辭命則不能也然則夫子旣聖矣乎曰惡是何言也昔者子貢問於孔子曰夫子聖矣乎孔子曰聖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聖矣夫聖孔子不居是何言也昔者竊聞之子夏子游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顔淵則具體而微
孟子知道故知言不知言則詖淫邪遁足以亂之矣夫為詖淫邪遁之說者蓋本亦髙眀之士惟其所見之差是以流而不自知詖淫邪遁此四者足以盡異端之失矣詖者險辭也淫者放辭也邪者偏戾之辭也遁者展轉而莫知其極也今試徴異端之說可以推類而見若告子𣏌柳桮棬其詖辭也與若楊氏為我墨氏兼愛其邪辭也與至於淫遁之說則列禦冦荘周之書具矣夫其所為詖者以其有所蔽而不通也其所以為淫者以其有所陷溺而蕩也邪者以其支離而偏也遁者以其有所窮而展轉他出也所以知其然者以吾不蔽不䧟不離不窮故也孟子方論知言而曰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蓋中之所存莫揜乎外見乎外者是乃在中者也詖淫邪遁生於心則施於政者必有害害於政則害於事矣論知言而及此成已成物無二故也善為說辭者得所以為辭之道也善言德行者其見於言者乃其躬行者也其氣味有間矣孔子兼之而孔子自謂於辭命則不能示學者以務本之意也丑聞我於辭命則不能之言以為孟子其聖矣孟子悚然謂孔子猶謂聖吾不能而况於己乎學不厭教不倦是乃聖人所為至誠無息者也夫子雖不居聖而玩其辭義所以聖者亦得而推矣故子貢曰學不厭知也教不倦仁也仁且知夫子旣聖矣子貢之稱仁知與中庸成己仁也成物知也之辭蓋相表裏互眀仁知之體用也公西華亦嘗聞斯言矣而曰正惟弟子不能學也不若子貢之言有功用也子夏子游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顔淵則具體而微此言聖人未易可幾也游夏子張皆聖門之髙弟然其所得則各不同子游之藝子夏之文子張之髙眀皆其所得於一體者也若冉閔顔淵則備聖人之德特未能充盡耳故曰具體而微顔子在三子之中蓋進乎欲化未化之間者其微也抑毫髪之間耳
敢問所安曰姑舎是曰伯夷伊尹何如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皆古聖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願則學孔子也伯夷伊尹於孔子若是班〈齊等也〉乎曰否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曰然則有同與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是則同曰敢問其所以異曰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汙〈私也〉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觀於夫子賢於堯舜逺矣子貢曰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有若曰豈惟民哉麒麟之於走獸鳯凰之於飛鳥㤗山之於丘垤〈垤蟻穴也〉河海之於行潦〈行潦道傍流潦也〉類也聖人之於民亦類也出於其類拔乎其萃〈萃聚也〉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
丑既聞諸子之淺深於是問孟子以所安何如孟子應之曰姑舎是不敢自方於前賢其氣象温厚如此復舉伯夷伊尹以問孟子謂其道之不同蓋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夫二子所為若是蓋其氣禀之所眀者在是終身從事乎此而有以極其至也至於孔子則天也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此非謂度其可而為之也蓋無不當其可也伯夷伊尹就其所至而成聖者故皆以古聖人稱之然吾於伯夷伊尹雖未能及而所願學則孔子耳蓋二子雖聖於清聖於任然其所循而入者終未免乎有毫釐之偏從而學焉則其偏將愈甚譬猶射者必志於正鵠舎正鵠而他求則其差將不可勝言矣公孫丑疑伯夷伊尹之於孔子若是其不可班孟子對以不獨伯夷伊尹之不可班生民以來未有若夫子也丑於是問其所同而復問其所異若丑者亦可謂善問矣使二子得君百里之地必將本王道行王政民之歸之也孰禦故皆可以朝諸侯有天下然二子正義眀道者也寧不得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所不忍為也是與夫子同者也至其所以異孟子獨舉宰我有若子貢之所以稱夫子者將使丑深思而自得之也智足以知聖人蓋其所見有以窺聖人之藴智之事也三子者非私阿其所好者也而宰我則以夫子賢於堯舜子貢則以夫子見禮知政聞樂知徳其所損益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将莫之能違有若則以為聖人出乎人之類自生民以來未有盛者夫三子者智足以知聖人而非阿其所好則其為是言也豈苟然乎哉其必有所謂矣今試以賢於堯舜論之堯舜孔子俱生知之聖也語聖則豈有輕重優劣於其間然孔子立教垂範而傳之後世其事業為無窮也或乃謂夫子萬世南面而廟祀以此為非堯舜可及嗟乎此又何加損益於夫子哉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徳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徳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詩云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此之謂也
王霸之分德與力也以力假仁者以其勢力假仁之事以行之如齊桓責包茅於楚㑹王世子於首止衣裳之㑹不以兵車之類是也惟其大國也故其力得以脅諸國而從之不然其能以強人乎若夫以徳行仁則是以徳而行其仁政至誠惻怛本於其心而形於事為如木之有本水之有源也曰王不待大蓋言無所資於力也觀湯與文王則可以見或以七十里或以百里則其力可知矣然則天下歸之者豈非以徳乎蓋以力服人者特以力不贍之故不得已而服之而其中心固莫之服也至於以德服人雖無意於人之服而人將中心恱而誠服之如七十子之服孔子浹洽充滿盎然服從無一毫勉強之意詩曰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言感無不通也囬視區區勢力欲以服人者不亦陋乎
孟子曰仁則榮不仁則辱今惡辱而居不仁是猶惡濕而居下也如惡之莫如貴德而尊士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國家閒暇及是時明其政刑雖大國必畏之矣詩云迨天之未隂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戸〈徹取也綢繆纒綿也〉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國家誰敢侮之今國家閒暇及是時般樂怠敖〈般大也〉是自求禍也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者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仁者非有意於榮仁者固榮也在身則心和而氣平徳性尊而暴慢逺在家則父子親而兄弟睦夫婦義長幼序推之於國而國治施之於天下而天下平烏徃而不榮也若夫不仁之人咈理而徇欲一身將不能以自保而况於其他乎夫人之情孰不惟辱之惡而乃自處於不仁則以私欲蔽之而昧夫榮辱之幾故也如惡之則當勉於為仁而已如下所云是也孟子言之必以貴德尊士為先者蓋人主有貴德尊士之心則以先王之道為可信儒者之為可行然後賢者可得而進善言可得而入矣故惟貴徳尊士而後賢者在位能者在職賢者以位言能者以職言任賢使能之意也然所謂能者蓋亦忠信而有才者耳不忠信之人雖有小才猶豺狼之不可邇也而尚可付以職乎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則可以因國家間暇之時明其政刑矣賢能用而政刑明則其於天下孰禦焉故曰雖大國必畏之矣於是舉周公迨天之未隂雨之詩以為證天未隂雨而徹桑土宻牖戸是猶於國家安泰之日而經理備豫者也蓋消息盈虚之相盪安危治亂之相乗理之常然非知道者孰能審㣲於未形而御變於将來哉故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國家誰敢侮之今乃於國家閒暇之時般樂怠傲則人孰不啓侮之之心哉故曰是自求禍也以是觀之則夫禍福雖命於天而致之豈不自於人乎詩所謂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言武王之徳有以配上帝之命永言其配命則有以見其自求多福也書所謂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言天之降災猶可避己自致災其可避乎此又申言禍福自己之意然而一言以蔽之本乎仁與不仁之分而已
孟子曰尊賢使能俊傑在位則天下之士皆悅而願立於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則天下之商皆悅而願藏於其市矣關譏而不征則天下之旅皆悦而願出於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稅則天下之農皆悅而願耕於其野矣廛無夫里之布則天下之民皆悅而願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則鄰國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來未有能濟者也如此則無敵於天下無敵於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程子曰市廛而不征市宅之地已有廛稅更不征其物法而不廛稅有常法不以廛故而厚其稅廛無夫里之布廛自有稅無此二布此章言欲救當時之弊在乎力行以反當時之失而已當時諸侯之所以失人心者以其不用賢能又以其廢先王之法為𭧂斂之事也若知其然而力行以反之則天下斯歸之矣古之人君於賢則尊之於能則使之故俊傑在位而天下之士聞風而莫不願立於其朝古之民其居業於市者旣有㕓稅則不復征其物而其為稅也則有常法不以其居㕓而厚也故商賈願藏於其市其為關也禁異服察異言本以譏察而已非為征也故行旅願出於其塗其於田也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不履畝而稅也故農願耕於其野居㕓者既有稅矣則夫布與里布不復重征之故民願為之氓戰國之際一切反是而五者皆有不願之意焉是可懼也有能於此革當世之失而取法先王之事則其歸也孰禦然其要在夫力行之而已故曰信能行此五者則鄰國之民仰之若父母矣夫天下之心一也吾國之人戴我如父母則鄰國之人聞之亦将父母我矣彼雖欲率其民以攻我而其心既如吾之子弟豈有子弟而肯攻其父母乎天吏云者奉天命以行事者也民之所歸即天所與也有以得民心斯為得天心矣其曰無敵於天下者天下皆為吾子弟也而尚何敵之有豈不深切著眀矣哉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内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謂其君不能者賊其君者也凡有四端於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人受天地之中以生仁義禮知皆具於其性而其所謂仁者乃愛之理之所存也唯其有是理故其發見為不忍人之心皆有是心然為私欲所蔽則不能推而達之而失其性之所有者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者則以其私欲既亡天理純備故能盡其用於事事物物之間也以是心而行是政先王之所以王天下者不越於此而已雖然何以知人皆有是心以其乍見孺子而知之也必曰乍見者方是時非安排作為之所可及而其端發見也怵惻隱者悚動於中惻然有隱也方是時非以内交非以要譽非以惡其聲而怵惕惻隱形焉是其中心不忍之實也此非其所素有者邪若内交要譽惡其聲之類一毫萌焉則為私欲蔽其本心矣以惻隱之心人之所固有則夫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亦其所固有也仁義禮知具於性而其端緒之著見則為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人之良心具是四者萬善皆管焉外此則非性之所有妄而已矣人之為人孰不具是性若無是四端則亦非人之道矣然分而論之其别有四猶四體然其位各置不容相奪而其體用互為相須合而言之則仁蓋可兼包也故原其未發則仁之體立而義禮知即是而存焉循其既發則惻隱之心形而其羞惡辭讓是非亦由是而著焉故孟子首舉不忍人之心而後復詳於四端也人有之而自謂不能是自賊其良心者也謂其君不能是賊其君之良心者也言不忍人之心而遂及於不忍人之政言四端之在人不可自謂不能而遂及於不可謂其君之不能蓋成己成物一致也又曰凡有四端於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謂既知人皆有是四者皆當擴而充之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蓋無窮也充夫惻隱之端而至於仁不可勝用充夫羞惡之端而至於義不可勝用充夫辭讓之端而至於禮無所不備充夫是非之端而至於知無所不知然皆其理之具於性者而非外為之也雖然四端管乎萬善而仁則貫乎四端而克己者又所以為仁之要也學者欲皆擴而充之請以克己為先
孟子曰矢人豈不仁於函人哉矢人惟恐不傷人函人惟恐傷人巫匠亦然故術不可不愼也孔子曰里仁為羙擇不處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禦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無禮無義人役也人役而恥為役由弓人而恥為弓矢人而恥為矢也如恥之莫如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後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
矢人與函人巫與匠俱人也而其所欲之異者以其操術然也故夫人自處於不仁為忌忮為殘忍至於嗜殺人而不顧夫豈獨異於人哉惟其所處毎在乎人欲之中安習滋長以至於此其性本同而其習有霄壤之異可不畏歟孔子曰里仁為羙擇不處仁焉得智謂居里以親仁為羙而吾所以自處者不能擇而處仁是不智也孟子從而發眀之曰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尊爵言其至善為可尊貴也安宅言其所止為甚安固也擇術而自處於不仁其不智甚矣不仁不智則悖理而害於事無禮無義矣若是者為人役者也蓋既失其所謂尊爵安宅者則斯自取於辱矣人之為人役也雖有恥之之心然其擇術自取於此而何可免乎若有恥之之心則當易其操術為仁可也為仁者亦反求之己而已故以射為喻今夫射者在己毫釐之未正則其發也有尺尋之差故必先正其已正己矣而其發猶有未中焉不怨他人也益求吾所未至而已為仁者何以異於是此章雖為當時諸侯而發而實自天子至於庶人皆當深體之也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禹聞善言則拜大舜有大焉善與人同舎己從人樂取於人以為善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於人者取諸人以為善是與人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
季路人告以有過則喜蓋人之質不能無偏偏則為過過而不知省省而不知改焉則其偏滋甚而過亦不可勝言矣故君子貴於強矯貴於勿憚改然而猶患在己有所蔽而不能以盡察故樂聞他人之箴己過在己而得他人指之是助吾之所未及也雖然此非能克其驕吝者不能驕則自以為善而惡人之議己吝則安其故常而不能以從人之善季路用力於克己不忮不求其功深矣人告之以有過則喜無驕吝之私循理而事天者也至於禹聞善言則拜則其道𢎞矣禹聖人也纎毫之過殆将不萌於中其於人之善言也蓋其胷中之所素有而固樂夫從天下之善也故聞善言則拜非樂天者能之乎至於舜則所謂甚盛無以加矣論大舜之所以大獨曰善與人同而已所謂善與人同者舎己從人樂取諸人以為善也夫善者天下之公非有我之所得私也必曰舎己者蓋有己則不能以大同乎物故爾樂取諸人以為善盖通天下惟善之同而無在己在人之異也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於人者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是道焉聖人則能取諸人而盡諸己耳故又從而眀之曰取諸人以為善是與人為善也取諸人者是與人同為善也此舜之所以為大而無以加與天為一者也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於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立於惡人之朝與惡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推惡惡之心思與鄉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諸侯雖有善其辭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巳柳下惠不羞汙君不卑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憫故曰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於我側爾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與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
伯夷不已其清栁下惠不已其和伯夷惡惡之心是仁者之能惡也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於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方是時諸侯有善其辭命而至者以其人不可與處則不受蓋惟恐其有害於己之道也故曰不屑就謂不輕就也柳下惠不以事汙君為羞不以居下位為卑其進也不自隱其賢而必以其道其退也則遺佚阨窮而無所怨憫由由然與之偕而不自失由由者和而不流之意援而止之則止其心庻幾乎道之可行時之可為也故曰不屑去謂不輕去也然而伯夷非不就也特不輕就耳下惠非不去也特不輕去耳伯夷聞文王作興則曰盍歸乎來下惠為士師蓋嘗三黜是則伯夷果長徃而不來者乎下惠果苟容而居位者乎此其就清和之中處之而盡其道然而於是二端終有所未化故其意味有所偏重而未免乎流𡚁也故夫思與鄉人處其衣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此其流𡚁得無有入於隘者乎曰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於我側而不以為浼此其流𡚁得無有入於不恭者乎其端蓋毫釐之間從而由之則其弊有甚故其所為隘與不恭者君子所不由而所願則學孔子者也
公孫丑下
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環而攻之而不勝夫環而攻之必有得天時者矣然而不勝者是天時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髙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谿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
所謂天時者用兵乗機得其時也地利者得其形勢也人和者上下一心而協同也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谿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然則果何所恃哉以吾得道而多助故耳得道者順乎理而已舉措順理則人心恱服矣先王之所以致人和者在此而極夫多助之效至於天下皆順之其王也孰禦一失道則違咈人心心之所暌雖親亦踈也不亦孤且殆哉是雖有髙城深池誰與為守然則有天下者其可不以得人心為急乎雖然孟子謂域民不以封疆固國不以山谿威天下不以兵革而先王封疆之制甚詳於周官設險守國與夫弧矢之利並著於易經何邪蓋先王吉凶與民同患其為治也體用兼備本末具舉道得於己固有以一天下之心而法制詳宻又有以周天下之慮此其治所以常乆而安固也孟子之言則舉其本而明之有其本而後法制不為虚器也
孟子將朝王王使人來曰寡人如就見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風朝將視朝不識可使寡人得見乎對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明日出弔於東郭氏公孫丑曰昔者辭以病今日弔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弔王使人問疾醫來〈問疾且以醫來也〉孟仲子對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憂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趨造於朝我不識能至否乎使數人要於路曰請必無歸而造於朝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曰内則父子外則君臣人之大倫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見王之敬子也未見所以敬王也曰惡是何言也齊人無以仁義與王言者豈以仁義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與言仁義也云爾則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於王前故齊人莫如我敬王也景子曰否非此之謂也禮曰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固将朝也聞王命而遂不果宜與夫禮若不相似然曰豈謂是與曽子曰晉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夫豈不義而曽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徳一朝廷莫如爵鄉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徳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故湯之於伊尹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王桓公之於管仲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霸今天下地醜徳齊莫能相尚無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湯之於伊尹桓公之於管仲則不敢召管仲且猶不可召而况不為管仲者乎
聖賢之舉措皆有精義存焉衆人未易識也故燔肉不至不稅冕而行其不知者則以為為肉其知者則以為為無禮而皆非孔子之意孟子之不朝王而出弔其不知者幾何其不以為要君其知者則亦以為太甚矣自公孫丑孟仲子以門人近屬朝夕相親而猶不克知也則又何怪於景丑氏乎乃若孟子之所處蓋精㣲矣且孟子将朝王是固欲朝王也及王使人來告謂欲就見而以疾不果則遂不徃何哉蓋王本不欲見孟子而故為之辭以要之此私意之所生也孟子方欲消其邪志引以當道其可徇其私意之所為乎於是以疾辭而不徃方欲朝王聞王之言若此而不徃惟義所適也明日出弔於東郭氏正欲王知其以疾辭而深惟其故此亦孔子取瑟而歌之意也公孫丑不知以為太甚也孟子告之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弔其辭氣亦從容不廹矣若其深意則欲丑自思而得之王亦未識孟子之意則使人問疾醫來而孟子既出孟仲子懼王以為傲也則詭辭而對曰孟子之出固将朝矣孟仲子此言之發蓋不知孟子之心而徇私情之細矣使孟仲子而知孟子之心則告之曰昨日疾今日愈而出弔矣則豈不正大矣乎而為是紛紛也孟仲子既為是言則要於路以告欲孟子遂朝王以實夫對使人之辭孟子不得已而宿於景丑氏蓋仲子既以是對則其宿於景丑氏也意者不得已明日而徃見於王乎景子聞孟子之所以處者則以為不敬於王也孟子為言敬王之義以為若以僕僕然惟命之共而謂之敬則僕妾服役之事耳敬君者尊之而不敢慢也若心知仁義為貴而謂其君不足以言仁義其為慢而誣之孰甚焉孟子知人皆可以為堯舜故望宣王以堯舜之事非堯舜之道則不敢陳也然則其敬王孰大於此或曰孟子謂齊人莫如我敬王也不亦處己太不讓乎蓋不直則道不見云然者所以明敬王之義也景子引孔子不俟駕之事以告謂己以為不敬者為是故也孟子則曰豈謂是歟謂不俟駕之意非若景子之説也孟子蓋嘗言之矣孔子當仕有官職而以其官召之故不俟駕也於是舉曽子之言曽子非以仁義與彼較重輕也蓋世衰道㣲競於勢利君以此驕士而士亦不知自重趨慕服役之不暇不知仁義在躬何所慕乎外故曰吾何慊乎哉有所慊則有所望於人有所望於人則為富貴之所屈若無所慊則無所求豈不綽綽然有餘裕乎故曰夫豈不義而曽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達尊三言天下之所通尊也朝廷尚爵則貴賤有等而乖爭陵犯息矣鄉黨有齒則長㓜以序而𭧂慢屛矣夫爵施於朝廷者也齒用於鄉黨者也至於德又通上下所當尊者德之所以為可尊以其輔世長民所頼故也大有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不召云者非惟不敢召亦不可召也其尊徳樂道之心不如是則信任不篤豈能輔之以有為乎學焉而後臣者以學為先而未敢遽臣之也惟其學焉則同徳協志謀無二慮而事無不成矣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此為國之大患蓋長傲自居徳日喪而不自知也湯於伊尹桓公於管仲王霸之分固不相侔然其為學焉而後臣之則一也孟子此章於公孫丑孟仲子則告之不詳二子學者也欲其深省而自識焉至於景子則陳義委曲著明如此景子大夫也庶幾其明此義而有以啓悟於宣王之心孟子於宣王庶幾有望焉雖然孟子初不可召而後復為卿於齊何也蓋使宣王而能若湯之於伊尹桓公之於管仲則孟子得以行其道是其所望也而莫之能焉為卿而留於齊猶望其感悟於終也聖賢伸縮變化皆有深㫖學者所冝盡心焉
陳臻問曰前日於齊王餽兼金〈其價兼倍故謂之兼金古者以一鎰為一金鎰二十兩〉一百而不受於宋餽七十鎰而受於薛餽五十鎰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則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則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於此矣孟子曰皆是也當在宋也予将有逺行行者必以贐辭曰餽贐予何為不受當在薛也予有戒心辭曰聞戒故為兵餽之予何為不受若於齊則未有處也無處而餽之是貨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
凢人所以遲囬於辭受之際者以為外物所動故也蓋於其所不當受而受其動於物固也若於所當受而不受是亦為物所動而已矣何則以其蔽於理而見物之大也若夫聖賢從容不廹惟義之安而外物何有乎故以舜受堯之天下而不為㤗亦曰義當然爾若於義也無居則雖簞食豆𡙡不可取也簞食豆羮之與天下其大小固有間矣物則有大小而義之所在則一也惟孟子此章言辭受之義可謂明矣在前日則不受在今日則受義之所在而已予将有遠行而辭曰餽贐予有戒心而辭曰聞戒故為兵餽之是其餽也有名而受之也有義矣若於齊則未有處也未有處者於義無所居也於義無所居徒然受之可乎夫義存則為義也義之不存則是貨之而已君子豈可以貨而取之乎取之云者猶曰以此得之云爾孟子此章學者玩之非特可以知辭受之義而亦可以知所以與矣
孟子之平陸謂其大夫曰子之持㦸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則去之否乎曰不待三然則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饑歳子之民老羸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為也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為之牧之者則必為之求牧與芻矣求牧〈牧地也〉與芻而不得則反諸其人乎抑亦立而視其死與曰此則距心之罪也他日見於王曰王之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為王誦之王曰此則寡人之罪也人君有民與其臣共司牧之是當以保民為己任耳戰國之君臣莫知其任也故孟子以此問於距心焉夫持㦸之士率其伍以戰若有失亡則以不職而去之矣今分任牧民之責而不存心於民平時不為備預安集之計凶年饑歳使之轉死流散坐視而不能救其所失比之失伍者不已多乎距心以為己大夫也有不得專以為此君與大臣之責耳孟子以求牧與芻為譬謂既已受其民固當思所以救之者告於君與大臣而行之則為不負其任若告之而不聼則又豈可虚居其位乎今居其位坐視民之死而莫能救其義何居距心聞斯言也有動於中而知其罪孟子既有以感發距心矣而又舉距心之所以感發者以告於王而王亦有動焉然宣王雖有感於是言而發政施仁之實則莫之聞也故范氏以為此所謂說而不繹從而不改雖孔子亦末如之何也
孟子謂蚳鼃曰子之辭靈丘而請士師似也為其可以言也今既數月矣未可以言與蚳鼃諫於王而不用致為臣而去齊人曰所以為蚳鼃則善矣所以自為則吾不知也公都子以告曰吾聞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我無官守我無言責也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餘裕哉
所居之時雖同而所處之地有異則其進退語黙各有攸當不可得而齊也蚳鼃之在靈丘其職未可以言也而請士師庶幾乎欲有補於君也士師掌國之刑罰而立於朝王有闕德朝有闕政士師所當言也故孟子以數月為淹乆而欲其言蚳鼃於是諫於王言不用而去之庶幾得為臣之義矣齊人以為孟子所以為蚳鼃者固善而孟子久於齊曷不諫乎若諫而不聼則盍不遂去之乎蓋齊人未知義之所在也夫有官守者其守在官不得其職則當去有言責者其責在言不得其言可不去乎若孟子則異乎此矣居賔師之地無官守言責之拘故得以從容不廹陳善閉邪以俟其改故曰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餘裕哉言可以徐處乎進退之冝也然卒致為臣而歸何也蓋其誠意備至啓告曲盡而王終莫之悟也則有不得已焉者而三宿出晝猶庶幾王之改之亦可謂從容矣蓋進退久速無非義之所存而已
孟子為卿於齊出弔於滕王使蓋大夫王驩為輔行王驩朝暮見反齊滕之路未嘗與之言行事也公孫丑曰齊卿之位不為小矣齊滕之路不為近矣反之而未嘗與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王驩齊之嬖人也出弔於滕乃邦交之常事孟子雖為卿而實賔師也則夫禮文制數固可付之於有司是王驩雖曰輔行然齊王之意特欲藉孟子以為重有司之事不敢以煩而王驩則行之者也孟子徃反齊滕之路亦不與言行事公孫丑固知孟子於驩難與言也獨疑行事之間豈無當言者蓋未知孟子深得夫逺小人不惡而嚴之道耳禮文制數既有司之事孟子者特統其大綱於上而驩則共其事於下若驩於事上之禮有失於邦交之儀有曠則孟子固有以處之矣觀驩於孟子蓋亦知所敬畏者故朝暮見而不敢以失禮驩之為人亦克勝其職者故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使其不克治則孟子不免有言也其有言也将以正其事之失也彼既或治之未見有可正之事則亦烏用有言也玩此辭氣不亦正大而謹嚴乎君子待小人之道於斯可見矣
孟子自齊葬於魯反於齊止於嬴充虞請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嚴虞不敢請今願竊有請也木若以美然曰古者棺椁無度中古棺七寸椁稱之自天子達於庶人非直為觀美也然後盡於人心不得不可以為悅無財不可以為悅得之為有財古之人皆用之吾何為獨不然且比化者無使土親膚於人心獨無恔〈恔快也〉乎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
縁人之情不忍於其親故於其終而藏也必為之深長之思焉先王制禮本乎人心者也故重累之數牆翣之飾凡渉乎禮文度數者莫不有貴賤等威之不侔至於棺椁之厚薄則自天子達於庶人無二制蓋其所為親身者莫切乎此雖位有貴賤而人子之心所以愛其親則同也是豈為觀美哉其中心所以自盡者如此有不得自盡則中心有所不恱焉蓋欲使比及其化而土不至於親膚而後庶幾無所恨也故不得則不可以為恱而無財則不可以為恱其不得者特以無財之故耳力可為之而不為是以天下儉其親也孝子之心其忍於是乎雖然墨子之薄葬固賊夫良心而後世厚葬之過其失均也蓋曰盡於人心則不可以有加也過是而有加焉則亦非天理矣
沈同以其私問曰燕可伐與孟子曰可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噲有仕於此而子悅之不告於王而私與之吾子之禄爵夫仕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於子則可乎何以異於是
孟子論堯舜授受之際一以天言之蓋非堯得授舜以天下也亦非舜得受堯之天下也天與之而已聖人與天合徳故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非有一毫人為與於其間也子噲蓋聞堯舜之事而不勝愛子之之私故假此事而以國授焉是其授也子噲之私意非天意也而子之受之也亦固利其國耳又豈天意乎哉故孟子答沈同之問以為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噲又從而引喻以告之如沈同之禄爵王命之也沈同不告王而以禄爵與人其受之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其不可也明矣繼先王之世以有國而以私意相授受其可乎此燕所為有可伐之罪也
齊人伐燕或問曰勸齊伐燕有諸曰未也沈同問燕可伐與吾應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則将應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今有殺人者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將應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殺之則將應之曰為士師則可以殺之今以燕伐燕何為勸之哉所謂天吏者其德有以當天心故天命之以討有罪湯武是也故天吏之得討罪與士師之得殺人同命士師者君也而命天吏者天也何從而知天命之人之所歸天之所命也燕雖有可伐之罪然齊不得而伐之者齊非天吏故也何以知齊非天吏乎以齊君所為與夫人心而知之也有人於此罪雖可殺然行道之人不得而殺之也惟士師當其任則得以殺之矣蓋亦非士師得專之也君所命也天吏之討有罪亦天所命云爾沈同以其私問燕可伐與孟子對之曰可言燕有可伐之罪也使沈同而問齊可伐燕與則孟子固將言齊未可以伐之理矣問荅抑揚次第固當爾也
燕人畔王曰吾甚慚於孟子陳賈曰王無患焉王自以為與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惡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盡也而况於王乎賈請見而解之見孟子問曰周公何人也曰古聖人也曰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諸曰然曰周公知其將畔而使之與曰不知也然則聖人且有過與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不亦冝乎且古之君子過則改之今之君子過則順之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見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豈徒順之又從為之辭甚矣小人之為人害也燕人畔而齊王以為甚慚於孟子使其即是心而知悔其庶矣乎而陳賈遽曰王無患焉遂引周公之事以為周公且有過而况於我其辭婉而巧使王聞是言也將頓忘其慚悔之心而復起其驕怠之意甚矣小人之為人害也聼言者可不察與周公之事孟子答之可謂辭簡而理盡矣賈曰周公知其將畔而使之與則應之曰不知也賈曰然則聖人且有辶與則應之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不亦宜乎斯両言也而周公之心若揭日月矣蓋周公之心帝舜象憂亦憂象喜亦喜之心也仁人之於兄弟也親愛之而已矣若逆料其将畔而遂廢之則誠何心哉以其可立而立之蓋兄弟親愛之至情而天理之大公也又曰周公之過不亦宜乎親愛之而不知其将畔其過也冝矣孟子既答賈周公問矣而知賈之意盖為齊王文其過設也則又為言古人改過之道古之君子有過則改之改之則其過亡矣以日月之食為喻言其不自蔽也故人見其過而仰其更今之君子則不然有過則順之順之云者隨順其過而不更也非徒順之又從而為之辭為之辭則是蔽䕶文飾於過之中又生過焉私意横流有不可極者矣若陳賈者為其君為辭者也其蠧君心也不亦甚乎嗟乎是豈特在上之君子當深復乎此士之持身改過為大若夫因循怠忽一有順之之意當深察而力克之况可為之辭乎
孟子致為臣而歸王就見孟子曰前日願見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棄寡人而歸不識可以繼此而得見乎對曰不敢請耳固所願也他日王謂時子曰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弟子以萬鍾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子盍為我言之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陳子以時子之言告孟子孟子曰然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季孫曰異哉子叔疑使己為政不用則亦己矣又使其子弟為卿人亦孰不欲富貴而獨於冨貴之中有私龍斷焉〈龍斷髙壠而斷者也〉古之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為賤故從而征之征商自此賤丈夫始矣
孟子為卿於齊庻幾乎道之行也道不得行則致為臣而歸於其歸也王猶有眷眷之意而欲繼此以見焉見王有善意也則曰不敢請耳固所願也其進退伸縮何常一於義而已而王與時子謀欲養弟子以萬鍾是王之意徒欲禄夫孟子而非為道也此豈孟子之心哉故曰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冨乎謂使我而欲富則曷辭乎齊卿惟予之心非欲冨也而所以待我者則乖本㫖矣門人猶未解此或以為異且疑者孟子告之之意以為不用已則已矣而又欲養子弟以卿之禄則是王之處己也以利而非為道之故吾之受之亦利之而已苟以利則何異於龍斷之夫乎人孰不欲富貴此言人情之常也謂聖賢獨不欲則豈人情乎聖賢固欲道之行也而動必以義義所不安則處貧賤而終身可也其可以利誘乎嗟乎義利之幾君子之所深謹而去就之所由分也後世為人臣者不明斯義故為之君者謂利禄之果可以得士而士之所以求於我者亦不過乎此於是而有輕士自驕之心正猶征商之法因龍斷之夫而立耳夫惟君子守義而不苟就所以明為人臣之義也
孟子去齊宿於晝有欲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應隱几而卧客不悅曰弟子齊宿而後敢言夫子卧而不聽請勿復敢見矣曰坐我明語子昔者魯繆公無人乎子思之側則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詳無人乎繆公之側則不能安其身子為長者慮而不及子思子絶長者乎長者絶子乎
魯繆公無人乎子思之側則不能安子思盖繆公尊信子思惟恐其不安於魯不敢謂己能留子思而每與賢者共安之是則進退屈伸在子思而已若夫泄柳申詳無人乎繆公之側則不能安其身盖繆公尊信之有所未篤必待於知己者左右之於公所則進退屈伸不幾於在人乎然則泄柳申詳之於子思其相去盖有間矣孟子之去齊既宿於晝矣而有欲為王留行者是留行之意非出於王之悔悟而獨出於或者之私情孟子不應隱几而卧使之黙喻其非而猶未之悟也則引子思與泄柳申詳之事以告之其意以為必待他人之言而留則君心信之不篤亦無由而可伸道矣孟子與子思之所以自處者其道一也
孟子去齊尹士語人曰不識王之不可以為湯武則是不明也識其不可然且至則是干澤也千里而見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後出晝是何濡滯也士則兹不悅髙子以告曰夫尹士惡知予哉千里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晝於予心猶以為速王庻幾改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後浩然有歸志予雖然豈舎王哉王由足用為善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諫於其君而不受則怒悻悻然〈怒色形見之状〉見於其面去則窮日之力而後宿哉尹士聞之曰士誠小人也
詳味孟子荅髙子之辭可謂温厚而不廹矣曰千里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何其温厚而不廹與試紬繹而思之孟子千里而欲見王之心其果何為乎盖孟子既常以道自任則其出也有不可以已者聞齊王之或可以告語也則不憚千里而見之故曰是予所欲也而卒不遇以去者豈其所望哉盖有不得已焉者三宿出晝而心猶以為速庻幾乎王之改則道之猶可行也及夫出晝而王莫追也則浩然有歸志而猶曰吾雖然豈舎王哉盖齊王在當時庶幾可與為善者故曰王猶足用為善厯攷宣王之為人猶為不敢以飾詐者故其未能領孟子之意也則曰吾惽不能進於是問以好樂則變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直好世俗之樂耳好貨好色好勇自以為疾言之而不諱其質雖鈍而不敏然與夫飾非矯情以自欺者異矣故孟子有望焉以為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将天下之民舉安盖其安天下之道已素定於胸中施設次第固有條理而其本則在於格君心故拳拳有望於王之改之也王一改悟而孟子之道可行齊民可安齊民安而天下之民将舉安矣其序固爾也又曰予日望之孟子非不知道之行否有命而拳拳不已者吉凶與民同患之心也學者所冝反復詳味之若夫諌而不用則怒倖倖然見於其面去則窮日之力則是私意之所發其諌也固無未言之憾而其去也又豈復有忠厚之氣此真小丈夫哉
孟子去齊充虞路問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時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餘歳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舎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
充虞盖亦察孟子顔色之間若有不豫之意而淺心所量遂有不怨天不尤人之問也而不知孟子之心盖疑王道之久曠憂生民之不被其澤是以若有不豫色然也曰彼一時此一時也蓋疑辭也謂此亦一時彼亦一時何彼時王者之數興其尤闊者不過五百年而名世間出者亦有之矣而乃今七百有餘歳王政不行焉言不應若是其乆曠也此孟子所以疑所以憂而未能釋也若夫在孟子之進退去就則何疑何憂之有哉天未欲平治天下故我之道未可行使天而欲平治天下則舎我孰與為之者則何不豫之有由前所言在君子不得不疑不得不憂由後所言在君子夫何憂夫何疑故王通謂樂天知命吾何憂窮理盡性吾何疑又曰天下皆憂吾不得不憂天下皆疑吾不得不疑盖近此意而心迹之論則非也雖然孔子所謂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與孟子如天未欲平治天下之語反復玩味之則亦可見聖賢之分矣
孟子去齊居休公孫丑問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曰非也於崇吾得見王退而有去志不欲變故不受也繼而有師命不可以請久於齊非我志也
孟子謂千里見王是予所欲及其去也則三宿出晝猶以為速今答公孫丑之問則謂初見王則退而有去志故不受其禄繼而有師旅之命而不敢以遽引久於齊非我志也何哉蓋孟子雖庶幾宣王之可與有為吾道之可以行而其可去之幾未嘗不先覺兹聖賢之所以為至也以公孫丑之辭攷之則是孟子雖嘗為卿於齊而未嘗食卿之禄特其繼廩繼粟則受之耳一見而有去志則察王之神必有不能受者然其庻幾足用為善則又以其質亦有可取也不然孟子在當時即引去矣何待夫久哉不欲變云者存欲去之意而不欲變故不受其禄少留以觀其感悟與否也久於齊非我志也然則心欲去而迹則留聖賢有是哉盖謂初志雖欲去而猶有望焉故為之淹乆不然孟子豈徒為苟留也哉此篇載孟子於齊始終去就久速之義甚備學者所冝深究其然也
孟子說卷二
<經部,四書類,癸巳孟子說>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説卷三 宋 張栻 著滕文公上
滕文公爲世子將之楚過宋而見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世子自楚反復見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覸謂齊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顔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爲者亦若是公明儀曰文王我師也周公豈欺我哉今滕絶長補短將五十里也猶可以爲善國書曰若藥不瞑〈攻疾憒動之狀〉厥疾不瘳
性善之論蓋本於此以文義攷之實門人記録以爲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也孟子所以道性善者蓋性難言也其淵源純粹可得而名言者善而已所謂善者蓋以其仁義禮知之所存由是而發無人欲之私亂之則無非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矣人之有不善皆其血氣之所爲非性故也以其皆有是性故皆可以爲堯舜堯舜者能盡其性而已滕世子聞是言自楚反復見孟子蓋雖有動乎中而未免乎疑也孟子告之曰夫道一而已矣言天下無二道也因舉成覸與顔淵公明儀之語使之知古今之無間聖愚之本同人人可以勉而進也滕國雖小猶可以爲善國亦在夫爲之而已孟子所謂瞑之藥者欲使之舍其舊習逺法堯舜也人唯自棄以堯舜爲不可及是以安其故常終身不克進猶不知己之性即堯舜之性而其不能如堯舜者非不能也不爲耳故顔子以謂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爲者亦若是此誠萬世之準則也
滕定公薨世子謂然友曰昔者孟子嘗與我言於宋於心終不忘今也不幸至於大故吾欲使子問於孟子然後行事然友之鄒問於孟子孟子曰不亦善乎親喪固所自盡也曽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諸侯之禮吾未之學也雖然吾嘗聞之矣三年之喪齊䟽〈䟽衰也〉之服飦粥之食〈飦粥麋粥也〉自天子達於庶人三代共之然友反命定爲三年之喪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國魯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於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喪祭從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謂然友曰吾他日未嘗學問好馳馬試劒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盡於大事子爲我問孟子然友復之鄒問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聽於冢宰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風也小人之德草也草上之風必偃是在世子然友反命世子曰然是誠在我五月居廬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謂曰知及至葬四方來觀之顔色之戚哭泣之哀弔者大悦
三年之喪自天子達漢文帝之欲薄其喪固爲有戾於公理而景帝孝愛不篤遂廢先王之法滅人子之性流及後世以萬乗之尊居兆民之上而率天下以薄不亦悲夫然攷滕世子問孟子之辭則三年之喪其廢也乆矣其在周之末世乎故曰吾宗國魯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又曰喪祭從先祖吾有所受之也然則其廢也乆矣世之治亂此豈非其根柢耶至景帝始顯然從易月之制而不疑蓋亦傳習之乆不以爲大變也嗟乎三年之喪人子至情而聖人制之以天理者也故孟子荅世子之問皆切其良心以告之世子聞孟子之言於宋而於心終不忘蓋禮義本人心之所同然孟子之言有以感其所同然者也至於遭大變故於心有所不安而遣然友以問焉世子之資亦有可取矣孟子告之曰親喪固所自盡也夫人子之於親喪其至情深痛孰爲而然哉其哭泣衰麻之節祭祀之禮凡以自盡而已苟惟知所以自盡則蓋有不待勉而行者矣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而後謂之孝所謂禮者蓋不可以不勉也三年之喪齊䟽之服飦粥之食自天子至於庶人此所謂禮也然友反命而父兄百官皆不欲夫父兄百官亦豈獨非人子哉唯夫狃於故常安於逸欲而亡其天性至此故以為吾先君莫之行而不可以反噫天下之事唯當其理而已矣前人偶未及此而後人幸而知之乃遂以為前之所未及者為不可反則是其失將相尋於無窮而後已耳不知後之人一旦能改以従是則非惟其事自此而正而亦得以蓋其既往之失是前人所望於後人之意也喪祭従先祖謂先王之時喪祭而言也先王之時喪祭皆有定制懼後世有所更張而荒墜也則曰喪祭從先祖且魯之先祖周公魯公也滕之先祖武王之庶弟叔繡也在當時所行皆先王三年之喪也若用喪祭從先祖之説則盍不反其舊乎後人既已廢其先祖之禮而來者方循已廢之失乃曰吾從先祖而已何其不之思乎大抵人心安於放肆故以反古復禮為難而不知克其私意求之吾心夫何逺之有世子雖有好善之心而見理未明自信不篤故猶惑於父兄百官之浮議而復遣然友以問焉其病亦在於他日未嘗學問之故也孟子以謂不可以他求者盖以為父兄百官之不欲亦在我有以率之而己矣於是引孔子之言以告之君薨聽於冢宰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者吾有以先之故爾此草上之風必偃也又曰是在世子斯言欲世子立志爲本而無事乎外也世子聞斯言也而曰是誠在我此志一立而人莫能移矣世子之志立而喪紀明其感化已有可見者故五月居廬未有命戒百官族人皆以為可而謂之為知夫百官族人何前日以為非而今日以為知蓋均是人也吾有是心彼亦有是心也吾有以先之則彼將従而感動矣非特百官族人四方之來觀者見其顔色之戚哭泣之哀而莫不大悦蓋天下之心一而已嗟乎自漢景以来易月之制案為國論而不可改堯舜三王之事則棄之不遵而文景之繆則襲之無疑以晉武帝之慨然欲復其舊而沮其議者當時所謂名儒杜預輩也而魏孝文周武帝乃能申其事情而其品節居多可憾此爲國之大經人倫之大節孰謂更厯世英明之主而獨不能乎良由父兄百官用至於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之論與夫喪祭從先祖之説有以沮之也嗟乎盍不深復於孟氏是在世子之言乎其亦無能以此啓告者乎
滕文公問爲國孟子曰民事不可緩也詩云晝爾于茅宵爾索綯〈晝取茅草夜索以爲絞〉亟其乗屋其始播百榖民之爲道也有恒産者有恒心無恒産者無恒心苟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爲已及陷乎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爲也是故賢君必恭儉禮下取於民有制陽虎曰爲富不仁矣爲仁不富矣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徹者徹也
張横渠曰徹是透徹之徹透徹而耕則功力均且相驅率無一家得惰者及已收穫則計畝數裒分之以裒分之數取什一之數楊龜山曰徹者徹也蓋兼貢助而通用也故孟子曰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八家皆私百畝其中爲公田所謂九一而助也國中什一使自賦則用貢法矣此周人所以爲徹也鄭氏謂周制畿内用貢法邦國用助法有得於此歟
助者藉也龍子曰治地莫善於助莫不善於貢貢者校數歳之中以爲常樂歳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爲虐則寡取之凶年糞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焉爲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將終歳勤動不得以養其父母又稱貸而益之使老稚轉乎溝壑惡在其爲民父母也夫世禄滕固行之矣詩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爲有公田由此觀之雖周亦助也設爲庠序學校以敎之庠者養也校者敎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於上小民親於下有王者起必來取法是爲王者師也詩云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文王之謂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國
滕文公問爲國孟子首告之以民事不可緩也斯一言真有國之寶幾於一言而可以興邦者也周公七月之詩其所爲諄諄懇懇如此者凡以民事之不可緩故爾所謂晝爾于茅宵爾索綯亟其乗屋其始播百榖之語蓋言農隙之時汲汲然治其屋廬以來歳將復始播百榖而不暇於此之故也下所言與告梁惠王者同蓋其理之深切者也賢君恭儉禮下取於民有制者蓋恭儉則自奉養以節禮下則不敢以勢陵民而又取民以制什一之法所謂制也過乎此則爲桀之道而不及乎此則爲貉之道爲富不仁爲仁不富者蓋欲爲富則惟富之徇雖有害於人不顧卹也故必不仁爲仁則以愛人存心其肯以富已爲事乎天理人欲之不兩立也言之可取雖陽虎亦不廢雖不以言取人而亦不以人廢言聖賢之公心也夏商周之法或以五十或以七十或以百畝而皆以什一蓋五十畝者以五畝爲貢七十畝者以七畝爲助百畝者以十畝爲徹是皆什一也徹之爲言徹耕而通計之也助之爲言借民之力助公上以耕也夏后氏之貢雖亦取其什之一而未免有弊者蓋校數歳之中而立之常制故也惟助法爲精密使民出其力以治上之公田上之人收公田之入而已其多寡視歳之登凶與民同其豐歉也然而夏后之時其弊未至如龍子之言也春秋戰國之際用夏之貢法而𭧂君汙吏虐賦於民故使民至於終歳勤動而無以飬其父母見民之無以自飬也則又稱貸之名以爲惠而實取其倍稱之息以自益使老弱轉死溝壑而後已蓋先王之制本以仁民而後之所爲祗以爲富也成周之法蓋壊於春秋戰國之際然略有存者如世禄是也而井田之制則壊也乆矣助法周人亦兼用之於野故引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之詩惟助爲有公田以見周之亦有助也夫上與民同其豐歉而民樂共其上之事故民之情欲先雨乎公田以及乎吾之私可見民之親愛其上矣助法之行固有以養民之良心也民既有以自養則庠序學校之敎可行焉三代之學曰校曰庠曰序名雖不同而所以爲學則一庠言其養養其材也校言其敎敎以道也序言其射射考德也其所以學者何也明人倫也人之大倫天之所敘而人性所有也人惟不能明其理故不盡其分以至於傷恩害義而淪胥其常性聖人有憂焉爲之學以敎之使之明夫君臣之有義父子之有親夫婦之有别長幼之有序求以盡其分而無失其性故人倫明於上而小民亦篤於孝愛親其君上而不可解此三代風化之所爲美也後有王者起不取法於是而何求乎蓋三代之治實萬世王者之師也此中庸所謂王天下有三重焉之意也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言周邦雖舊而天命之眷顧則新蓋德之流行有以格於天心也然則滕國雖小所以新之者豈不在文公乎惟力行王政斯可矣
使畢戰問井地孟子曰子之君將行仁政選擇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其土地而界之〉經界不正井地不均榖禄不平是故暴君汙吏必慢其經界經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夫滕壤地褊小將爲君子焉將爲野人焉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飬君子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畝餘夫二十五畝死徙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爲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飬公田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潤澤之則在君與子矣
至哉井田之爲法也聖人既竭心思焉繼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者其有大於井田矣乎井田之法以經土地爲本經云者經理之使其分界明辨也經界正則井地可均井地均則榖禄可平自公卿以至於士各有常禄自匹夫匹婦各有常産而鰥寡孤獨亦各有所飬自五人爲伍而伍之而兵可寓也自五家爲比而比之而民可睦也郷庠黨塾春誦夏而敎化可行焉賢能可興焉爲治有要如綱舉而萬目張者其惟井田矣乎暴君汙吏其用之也無度故其取之也無極乃始慢其經界蓋以經界之法明則無以肆其虐取之計不得不遂廢之也當孟子之時其廢也蓋久矣滕文公慨然有意於治而使畢戰問及乎此宜孟子樂聞而深勉之也孟子欲以正經界爲先蓋井田王政之本而經界又井田之本也一國之間有君子焉有小人焉其大要在於分田制禄二事而已田得其分則小民安其業禄得其制則君子賴其飬上下相須而各宜焉治之所由興也惟夫爲君子者虐取而無制爲小人者畔散而不屬此井田之法所以壊而周之所爲末世也於是稽先王之制而酌之使之坦然而易行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野謂郊外九一而助私其九而助其一也國中謂近郭之地使自賦使私其九而賦其一也二者皆什一也民受田百畝卿大夫各賦圭田五十畝民之有餘夫者又授之二十五畝此其謂公平均一輕重有倫者也民有常産則有恒心死徙不出其郷郷田同井其出入相友也守望相助也疾病相扶持也其所爲親睦若此者蓋先王井田之制有以飬其良心故也方里爲一井井九百畝八家受八百畝其中百畝則為公田八家各私其所受之百畝而同養公田先治公田而後及其私盖其尊君愛上之心亦由是而生焉曰此所以别野人也言此為治野人之事也孟子既言其大略矣而曰若夫潤澤之則在君與子矣盖立制定法大綱既舉而其纎悉條理要使精密無餘憾而後可行也或曰人皆知商鞅相秦孝公廢井田開阡陌今以孟子之言攷之則井田之廢也久矣盖孟子之時井田之法雖廢而井田之名猶在暴君汙吏雖去其籍而猶不敢易其名也使其名存有王者起紬繹而求之庶可復也至商鞅乃始蕩然一泯其迹而開阡陌併與名亡之矣是鞅之罪可勝誅哉雖然秦以虐亡而漢繼之以髙祖之英傑使有王佐之臣導之以正學當是時攷論王政而求復焉則其迹猶可尋也一失不返寥寥千有餘載先王之制幾與韶濩大武之音寂而不傳天下之法日趨於弊間有善治終不滿人意是以先覺之士往往以復古爲心然論者以爲其廢也乆則其復也難非惟人情事理有所不協而幅貟之廣山川險夷之不侔槩以一法且將多所不可行然則是終不可復歟是斯民終無復見三代之盛歟嗟乎世有今古而理之所在不可易也有聖君賢相起焉本先王所以仁民者竭其心思揆以天道協於時義而損益之其公平均一之道蓋有可得而求者矣夫豈有世異而事殊膠而不可行之患哉
有爲神農之言者許行自楚之滕踵門而告文公曰逺方之人聞君行仁政願受一廛而爲氓文公與之處其徒數十人皆衣褐〈以毳織之或曰草衣也〉捆屨〈捆猶叩㧻也叩㧻使屨堅也〉織席以爲食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辛負耒耜而自宋之滕曰聞君行聖人之政是亦聖人也願爲聖人氓陳相見許行而大悅盡棄其學而學焉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飱而治今也滕有倉廪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厲病也〉惡得賢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曰然許子必織布而後衣乎曰否許子衣褐許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織之與曰否以粟易之曰許子奚爲不自織曰害於耕曰許子以釡甑㸑以鐡耕乎曰然自爲之與曰否以粟易之以粟易械器者不爲厲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豈爲厲農夫哉且許子何不爲陶冶舍〈舍止也〉皆取諸其宫中而用之何爲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爲也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爲與
許行之説初若淺近而乃盛行於時從之者數十人以滕文公之賢一入其語惑而不可解陳相師周公仲尼之道一旦盡棄其學以從之其所以能動人者果何故哉蓋其人亦清苦髙介之士逺慕古初而燭理不明見世有神農之說不知其爲後世傳習之謬則從而祖述之以謂農者天下之本善爲治者必使斯民盡力於農而人君必力耕以先之不當使民勞而已逸以爲是乃以道治天下而非後世所及此其說若髙而有以惑於人者也樊遲請學稼微夫子救之蓋亦幾陷於此矣嗟乎帝王之道如長江大逵無往而不達者以其述天之理故耳異端之說如斷港荒蹊卒歸於不可行者以其私意之所爲故耳愚每讀至此章未嘗不爲滕文公惜之夫文公一聞孟子性善之論而不忘於心聞喪紀之隆而知是誠在我以至於問爲國講井地而使逺方之人或執耒耜以願爲之氓亦可謂賢君矣而不克終用孟子之説寂然無聞於後意者許行之言有以奪之也曰文公與之處則知文公蓋親而信之矣文公雖警省於孟子之論而初未有得於中也惟其未有得於中故他人得而移之原文公之惑許行蓋亦志於爲治者惟其燭理不明而不自知其非也許行之論以謂賢者當與民並耕而食饔飱而治以有倉廪府庫爲厲民以自飬孟子因陳相之論而明辨之非特以祛陳相之惑抑庶幾文公聞之而有以悟其失耳則問之以必種粟而後食乎則應之曰然問之以必織布而後衣乎猶有以遁也曰許子衣褐問之以冠乎曰冠問之以奚冠曰冠素曰自織之與又問之田許子奚爲不自織而其説固窮矣蓋許子豈但食粟而已乎其不可無衣冠明矣許子之衣冠獨不資諸人乎則又就其食粟而問之許子之粟亦必種而後可成炊而後可食也則其種與炊之具又豈得不資諸人乎以粟易械器不爲厲陶冶而以械器易粟者豈得爲厲農夫乎蓋百工各以其事而通有無者天下之常也許子若但欲專以種粟爲事則何不陶冶以自治其具使凡所以爲粟者皆取足於己之家而用之而至於紛紛交易又何其煩與至此理之不可行者不復更可遷就故陳相但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爲也而其情無所遁矣於是明義以喻之曰治天下獨可耕且爲與夫以百工之事猶不可耕且爲則治天下之不可以耕且爲亦明矣至此而許行之説將安所措乎
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爲備如必自爲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横流氾濫於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榖不登禽獸偪人獸蹄鳥跡之道交於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敷施也〉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䟽九河瀹濟漯〈瀹亦䟽治之也〉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排而下之也〉而注之江然後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后稷敎民稼穡樹藝五榖五榖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飽食煖衣逸居而無敎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爲司徒敎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别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勲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聖人之憂民如此而暇耕乎堯以不得舜爲己憂舜以不得禹臯陶爲己憂夫以百畝之不易爲己憂者農夫也分人以財謂之惠敎人以善謂之忠爲天下得人者謂之仁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爲天下得人難孔子曰大哉堯之爲君惟天爲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於耕耳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陳良楚産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學於中國北方之學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謂豪傑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數十年師死而遂倍之昔者孔子沒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入揖於子貢相嚮而哭皆失聲然後歸子貢反築室於場獨居三年然後歸他日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聖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彊曽子曽子曰不可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蠻鴃舌之人〈舌聲如鴃鴃博勞也〉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師而學之亦異於曽子矣吾聞出於幽谷遷於喬木者未聞下喬木而入於幽谷者魯頌曰戎狄是膺〈膺當而却之也〉荆舒是懲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學亦爲不善變矣從許子之道則市賈不貳國中無僞雖使五尺之童適市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五榖多寡同則賈相若屨大小同則賈相若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倍蓰〈蓰五倍也〉或相什伯或相千萬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巨屨小屨同賈人豈爲之哉從許子之道相率而爲僞者也惡能治國家
於是又從而推明之大人者治其大人之事於上而小民者則共其小民之事於下在上者勞心以治人而在下者聽治於人聽治於人者出力以食其上而治人者則享其食焉此理天實爲之萬世所共由者故曰天下之通義也如許行之説則昧夫理之所當然務小惠以妨大德暱私情以害正體卒歸於不可行且以一人之身固資於百工之所爲而必欲一一以爲之則是驅天下於一路而已其可行哉於是舉堯舜之事以見帝王之治天下者蓋如此洪水之爲患自上古以來民巢居穴處至堯之時猶未可平也堯既居治人之任故獨以是爲憂憂之如何舉舜以治之而已舜與堯同其憂則舉益以治山澤舉禹以治水舉稷以播種而已逮夫禽獸逃匿中國可耕五榖熟而人賴以飬則堯舜之所以憂民者庶幾可以少寛矣而未艾也蓋以謂天降衷於民而人之有道所以異乎庶物者以其有父子之親君臣之義夫婦之别長幼之序朋友之信也方洪水未平禽獸未逺粒食未播斯民方皇皇然昬墊憔悴以圖其生固有不暇議者今斯民既得以飽食煖衣而逸居於此時而不有以敎則安於欲而不知義是將與禽獸奚以逺聖人贊天地之化育者也其忍坐視斯民失其常性以爲庶物之歸哉宜以爲深憂也憂之如何舉契以敎之而已於父子則有親於君臣則有義於夫婦則有别於長幼則有序於朋友則有信此理本具於民之性非契有以與之契獨開導之使自得其所有者而已故堯之言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勞來言撫循之也匡直言正救之也輔翼言扶持之也所以勞來匡直輔翼之者曲盡其道至其自得之則繫乎民焉則又於其間舉其有德者以爲之表凡此皆聖人吉凶與民同患至誠無息天之道也故堯以不得舜爲己憂舜以不得禹臯陶爲己憂蓋以未得其人則民有未被吾之澤故爾前稱禹益稷契而此獨言禹臯陶者龜山楊氏曰舜徒得此兩人而天下已治禹緫百揆而臯陶施刑内外之治舉矣古者兵刑之官合爲一觀舜命臯陶以蠻夷猾夏是其責也臯陶雖不可無禹而禹不可以無臯陶故傳位之際禹獨推之而子夏亦謂舜選衆而舉臯陶也夫聖人爲天下計蓋如此豈比農夫但爲百畝之慮邪則爲之推明大小之分以爲分之以財謂之惠可耳至於敎人以善則宏矣以人皆可以爲善以善告之故謂之忠至於爲天下得人則足以成天地生物之功如是而後可以當仁之名也以天下與人比夫爲天下得人則猶爲易何也蓋堯舜未嘗有居天下之意也以天下與人於堯舜何有哉而其所以爲難者所付未得其人則非天意耳故堯以不得舜爲己憂舜以不得禹臯陶爲己憂也惟天爲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者謂堯之所以爲大者以其法則於天是以民無能名也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謂舜誠兆民之主也有天下而已不與焉故曰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於耕耳玩孟子所言則堯舜之用心者可知矣以是觀之則夫許行之私意小惠真井蛙夏蟲之見耳既闢許行之説則又從而救陳相學之之失蓋諸夏者聖帝明王之道中正和平禮義之所宗也夷狄者背禮而棄義者也春秋之法以諸夏而由夷狄之爲則夷狄之以夷狄而知禮義之慕則進之俾萬世爲治論學者兢兢焉率循其則以自免於夷狄禽獸之歸也若夫異端之説溺於所偏以賊夫禮義之正則是淪於夷而不自知者也孟子論許行目之爲鴃舌之類至舉周公戎狄是膺荆舒是懲之語而不以爲過者爲是故也夫許行自楚之滕則固楚人也而陳良亦楚産也孟子於許行則以爲戎狄而夷之於陳良則以爲豪傑之士然則孟子之夷其人豈以土地乎哉以陳良所學者周公仲尼之道而許行之説入於夷狄之歸故也以孟子之言觀之若陳良者雖未知其所得於聖道何如要其篤信不回能自拔於流俗風靡之中者陳相不能守陳良之學而自變於夷狄故謂之不善變然則陳相雖學乎陳良未有以得乎良也使相而果有所見則謂水必寒火必熱孰得而變之哉故舉孔子之門人以告之孔子沒門人執其喪者三年比及其去相嚮而哭至於失聲此豈可強爲乎是必有不可解於心者矣門人既歸而子貢獨留築室於場又三年然後歸此復何爲乎是必有所從事者而非他人所得而與者矣子夏子游子張蓋亦聖門之髙弟而欲以所事孔子者事有若蓋有若在聖門年最髙長亦德成行尊者曰似孔子者其氣象有似乎聖人也曽子獨不可者曽子有見於聖人卓然不可及者故也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己言夫子之道其爲不可幾及如是之明且著蓋其所得者深也今陳相乃輕背陳良之學以胥爲夷下喬木而入幽谷舍髙明而趨卑闇是未嘗有得於良也明矣陳相聞斯言猶未之省也率言許行之説以謂使其説行其效可使天下反於淳朴凡天下之物皆可齊也嗟乎豈有是理哉有天地則有萬物其巨細多寡髙下美惡之不齊乃物之情而實天之理也物各付物止於其所吾何加損於其間哉若強欲齊之私意横生徒爲膠擾而物終不可齊也故莊周之齊物強欲以理齊之猶爲賊夫道況乎許子遂欲一天下之物而泯其一定之分其蔽豈不甚哉孟子應之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斯兩言也足以發明天理之大不但可以闢許行而莊周之説并可坐見其偏矣故曰從許子之道相率而爲僞者也強使巨者細多者寡髙者下美者惡豈非相率而爲僞乎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見孟子孟子曰吾固願見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見夷子不來他日又求見孟子孟子曰吾今則可以見矣不直則道不見我且直之吾聞夷子墨者墨之治喪也以薄爲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豈以爲非是而不貴也然而夷子葬其親厚則是以所賤事親也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謂也之則以爲愛無差等施由親始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爲人之親其兄之子爲若親其鄰之赤子乎彼有取爾也赤子匍匐將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蓋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於壑他日過之狐狸食之蠅蚋姑嘬之〈嘬共食之也〉其顙有泚〈其額汗出泚泚然也〉睨而不視夫泚也非爲人泚中心達於面目蓋歸反虆梩〈虆梩盛土之器〉而掩之掩之誠是也則孝子仁人之掩其親亦必有道矣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憮然〈悵然也〉爲間曰命之矣
仁莫大於愛親其達之天下皆是心所推也故其等差輕重莫不有别焉此仁義之道相爲用者也若夫愛無差等則是無義也無義則亦害夫仁之體矣以失其所以爲本之一者故也故孟子於墨氏之説所以深闢之而發二本之論於此章夷子欲見孟子孟子以病辭而夷子不來他日又欲求見孟子初無拒之之意也然夷子既欲見則當亟來耳而徒使徐子往來於其間是夷子欲見之意蓋遲疑也孟子以爲不直則道不見故示其端使徐子言之獨舉其治喪者誰獨無父母之心哉故於此至親至切處感發之也謂墨家治喪以薄欲以易天下之俗是貴夫薄也若使夷子而厚葬其親則以其所賤事親矣其必不然夷子聞斯言蓋難荅也故獨攻儒者之道以爲儒者謂若保赤子若云者則視他人與己子固有殊矣以己所見則初無等差特施由親始言自近者始耳孟子固已洞見其邪説之所在以謂夷子之意亦有所取而云然其所取者謂夫赤子匍匐將入井方是時人之救之不分於兄之子與鄰之子也蓋赤子無罪而就死地故雖他人之子人之見之者亦必惻隠而亟救之乃獨舉其重者而遂謂其愛與兄之子等不亦惑乎然雖欲強同之亦固有不可得而同者矣故曰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凡天生物莫非一本蓋自父母而推之等差由是而著焉所謂一本也若愛他人與其親等則是本有二矣於是爲之言古人葬其親之道蓋上世雖未有棺椁之制而人心之不忍乎其親者固已具矣故見其委溝壑而爲蟲獸食也則其痛愧之情泚然發見於顙有不可自己者睨而弗視非弗視也不忍視也曰夫泚非爲人泚中心達於面目言無所爲而其泚自見此發於良心而達於面目不可以沒者也孟子每於節㑹之處必提其綱以告人類如此惟其泚之不可以己也故從而掩之其掩之誠是也聖人制爲葬埋之法棺椁之度亦本諸人心而已本諸人心而爲之節文孝子仁人之掩其親其道蓋如此是蓋使知一本之所在也夷子雖溺於邪説然其秉彞不容遂殄聞孟子斯言憮然莫知所對而曰命之矣猶曰孟子有以命我矣而其陷溺之深終無以自拔異説之溺人可不畏哉
滕文公下
陳代曰不見諸侯宜若小然今一見之大則以王小則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尋宜若可爲也孟子曰昔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尋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則枉尋直尺而利亦可爲與昔者趙簡子使王良與嬖奚乗終日而不獲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賤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請復之彊而後可一朝而獲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簡子曰我使掌與汝乗謂王良良不可曰吾爲之範我馳驅終日不獲一爲之詭遇〈横揜之也〉一朝而獲十詩云不失其馳舍矢如破我不貫與小人乗請辭御者且羞與射者比比而得禽獸雖若丘陵弗爲也如枉道而從彼何也且子過矣枉已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孟子非不欲道之行而不見諸侯者正以不如是則爲枉其道而無以行故也陳代不知此比之枉尺而直尋意謂枉已之事小而王霸之業則大故也此蓋自春秋以來一時風俗習於霸者計較功利之説而有是言也孟子首舉虞人終舉王良之事以告之意義可謂備矣招虞人當以皮冠而景公招之以旌虞人守其官義不敢往義有重於死故也夫使虞人而一有畏死之心應非其招則爲見利而忘其義矣然自常人觀之則必重一死而以非其招爲細事不知義之所在事無巨細苟愛一身之死而隳天命之正則凡可以避死者無不爲而弑父與君之所由生也充虞人之心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爲之心也人紀之所由立也是以夫子取之夫非其招猶不可往而況於不待其招而往者乎謂枉尺而欲以直尋者以利言也既以利言則何所不可將枉尋而直尺亦可爲矣則又舉王良之事以明之古者射與御相須而成故曰不失其馳舍矢如破不失其馳謂御之者以其度也舍矢如破謂射者由其度而中節也今王良之御嬖奚也爲之範則不能由之而中爲之詭遇則有獲焉此王良之所羞也故以爲不貫與小人乘而辭焉詭遇之獲御者且羞之借使所獲如丘陵亦將不就而況於君子而肯枉道以覬其得乎故曰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夫君子之所以能直人者爲其已之直也已先枉矣如直人何嗟乎事無巨細莫不有義利之兩端存焉惟居敬者爲能審其幾微不然鮮不失矣曰比而獲禽獸雖若丘陵弗爲也學者要當立此志而後可以守身也
景春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曰是焉得爲大丈夫乎子未學禮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以順爲正者妾婦之道也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公孫衍張儀持合從連衡之説以動諸侯景春徒見其言足以擺闔摇撼而遂以爲大丈夫其説固爲陋矣而孟子以衍與儀比妾婦之道者蓋事君以弼違爲義不當徇其欲也衍與儀不知正救其心術而徒探其意之所欲爲以進其説此何以異於妾婦之道無違夫子以順爲正者乎廣居仁也正位禮也大道義也蓋以人受天地之中以生與天地萬物本無有間惟其私意自爲町畦而失其廣居失其廣居則遷奪流蕩亦無以立於正位而行其大道矣惟君子爲能反躬而求之故豁然大同物我無蔽所謂居廣居也視聽言動必以其理所謂立正位也簡易平直行所無事所謂行大道也得志與民由之與之共由乎此也不得志獨行其道雖不得志此道未嘗不行於己也富貴不能淫不能淫此也貧賤不能移不能移此也威武不能屈不能屈此也此者何也廣居正位大道是也蓋得乎已而外物舉不足以貳之也所謂大丈夫者蓋如此然則景春之見豈不陋哉
周霄問曰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仕傳曰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出疆必載質公明儀曰古之人三月無君則弔三月無君則弔不以急乎曰士之失位也猶諸侯之失國家也禮曰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蠶繅以爲衣服犧牲不成粢盛不潔衣服不備不敢以祭惟士無田則亦不祭牲殺器皿衣服不備不敢以祭則不敢以宴亦不足弔乎出疆必載質何也曰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也農夫豈爲出疆舍其耒耜哉曰晉國亦仕國也未嘗聞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難仕何也曰丈夫生而願爲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爲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鑚穴隙相窺踰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古之人未嘗不欲仕也又惡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與鑚穴隙之類也周霄蓋有疑於孟子見其厯聘於諸侯而不倦疑其欲仕也而未嘗有所就焉則又疑若不欲仕者故從而問焉孟子以爲古之君子未嘗不欲仕也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皇皇云者求而不得之意古者臣執質以見君士之出疆必載其質以行是亦未嘗忘夫見君也而公明儀又以爲古之人三月無君則朋友弔焉以是三者觀之則古之人豈不欲仕乎周霄疑三月無君而弔爲急孟子則以爲士之失位猶諸侯之失國家諸侯之失國家則無以祭士之失位無田以爲粢盛而牲殺器皿衣服皆不備焉則亦無以祭也是則可弔矣蓋古人於祭祀爲甚重諸侯必親率耕夫人必親蠶爲士者亦必躬治其田備其牲殺器皿衣服以事其祖考所以自盡者如此故也周霄又以出疆載質爲疑孟子以士之載質比之農夫之載耒耜蓋其所當然者亦猶飲食衣服之不可闕於身也周霄復疑仕如此甚急而何君子之難於仕孟子謂丈夫生而願爲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爲之有家者固其常理也然而必也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禮行而後可不然謂室家爲急棄禮而不卹其可乎士之欲仕亦其常理也然而必也守道以待時可進而後進也若謂仕爲急而不由其道以求之則與兒女子之鑚穴隙者何異雖然非獨此也凡一飲食一語黙一動静之際皆當以是體之苟惟見利而忘其義皆鑚穴隙之心也雖然在已者學未成則欲仕其可乎子使漆雕開仕對曰吾斯之未能信而夫子悦之苟惟所學未至不勝其私假借聖賢之言而欲以輕試是亦鑚穴隙之心而己矣
彭更問曰後車數十乗從者數百人以傳食於諸侯不以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則一簞食不可受於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爲泰子以爲泰乎曰否士無事而食不可也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羨補不足則農有餘粟女有餘布子如通之則梓匠輪輿〈周禮木工七梓匠輪輿其四也〉皆得食於子於此有人焉入則孝出則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而不得食於子子何尊梓匠輪輿而輕爲仁義者哉曰梓匠輪輿其志將以求食也君子之爲道也其志亦將以求食與曰子何以其志爲哉其有功於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曰有人於此毁瓦畫墁〈畫壁墁也〉其志將以求食也則子食之乎曰否曰然則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孟子當戰國之時以身任道其厯聘諸國後車數十乗從者數百人夫豈尊己而自大乎哉亦時義所當然有不得而避也彭更之徒疑傳食以爲泰是以世俗利害貴賤之見觀聖賢也孟子之所以告之者蓋常道耳夫非其道則一簞食不可受於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而不以爲泰所謂其道者天理之所安也故伯夷叔齊不食周粟之心即舜禹受天下之心也而孟子後車數十乗從者數百人以傳食於諸侯之心即顔子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之心也皆以其道故也以爲士無事而食不可觀更之意亦許行之類與孟子又從而曉之以爲使子而不通功易事則農之餘粟女之餘布無所用之而人之飢寒者亦多矣此固不可行也子而通功易事則梓匠輪輿固得以其技而食於子矣今有賢者而反不得食於子是子以梓匠輪輿爲有用而尊之以仁義者爲無用而輕之也其辭曰入則孝出則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玩斯四言也則若人也其爲躬行仁義可知矣更則以爲梓匠輪輿志本在於求食故食之而君子之爲道志非爲食也孟子以爲君子之志固不在食而在爲國者則當食之也如更之言則是食志而不食功毁瓦畫墁而志以求食則亦將食之矣更至此而其説窮焉夫王者之禄夫人也爲有以賴其用而可禄耳豈必以其志之欲而禄之哉如以其志則是率天下而利也觀孟子所以告之者反復曲折辭氣不迫而亦不厭焉亦可窺夫所飬之至者矣
萬章問曰宋小國也今將行王政齊楚惡而伐之則如之何孟子曰湯居亳與葛爲鄰葛伯放而不祀湯使人問之曰何爲不祀曰無以供犧牲也湯使遺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湯又使人問之曰何爲不祀曰無以供粢盛也湯使亳衆往爲之耕老弱饋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奪之不授者殺之有童子以黍肉餉殺而奪之書曰葛伯仇餉此之謂也爲其殺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爲匹夫匹婦復讎也湯始征自葛載十一征而無敵於天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爲後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歸市者弗止芸者不變誅其君弔其民如時雨降民大悅書曰徯我后后來其無罰有攸不爲臣東征綏厥士女匪厥𤣥黄紹我周王見休惟臣附于大邑周其君子實𤣥黄于匪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簞食壺漿以迎其小人救民於水火之中取其殘而已矣泰誓曰我武惟揚侵于之疆則取于殘殺伐用張于湯有光不行王政云爾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舉首而望之欲以爲君齊楚雖大何畏焉
萬章之問意者宋之君臣見孟子談王政而以爲迂闊遲乆之事懼王政之利未見而齊楚之禍立至故以爲疑也嗟乎爲是説者是未知王政之所以爲王政者也故孟子引湯武之事以告之夫葛伯放而不祀而湯使人問之爲其無犧牲也則饋之牛羊又不以祀而又問之爲其無粢盛也則使亳衆爲之耕夫湯奚爲勤勤於葛伯若是哉蓋成湯以天下爲已憂者也葛伯之與吾鄰而曠不祀其先湯之所懼也故使問之至於使亳衆爲之耕夫而葛伯殺餉饋之童子則其咈天心而縱人欲也甚矣故湯爲殺是童子也而征之然桀在上而湯專征可乎蓋湯於是時當方伯連率之任諸侯有罪者固得以糾察奉桀之命而征之若文武之於商爲西伯然也四海之内皆知湯非有富天下之心特爲匹夫匹婦復讎耳是以畢起而應之周武之事亦何以異此有攸不爲臣東征言有不臣於商者武王則以紂之命征之也非有他也綏厥士女而已故國人執𤣥黄之篚願見周王莫不臣附而無二心夫其君子實𤣥黄以迎君子而小人則持食漿以迎其小人所以樂從如此者以武王之心在於救民之急而除其害故也曰于湯有光云者言其相發揮云爾以是二君觀之則行王政者天下方將傾慕愛戴而恨其征伐之不早又何强大之足畏哉嗟乎後之人君其無以王政爲迂闊而不務其無以敵人之強大爲可畏深味孟氏之言以究湯武之心則其綱領可知矣
孟子謂戴不勝曰子欲子之王之善與我明告子有楚大夫於此欲其子之齊語也則使齊人傅諸使楚人傅諸曰使齊人傅之曰一齊人傅之衆楚人咻之〈咻讙也〉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莊嶽之間〈莊嶽齊之通衢名也〉數年雖日撻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謂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於王所在於王所者長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誰與爲不善在王所者長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誰與爲善一薛居州獨如宋王何
人君莫重於所與處蓋上智賢明之君小人自不可得而邇其所與處者固無非天下之賢也若天資降於此不幸而小人在旁薫染積習而與之胥變者多矣試攷方冊所載亡國敗家之主固有天資甚不美者矣然而其間亦豈無庶幾者乎惟其處於衆小人之間淪胥以亡者亦多矣是以善論治者必本於人君之身而善救正其君者必欲多引善類與之共處蓋望其薫陶漸染有以變革之也雖然君子難親而小人易狎不幸衆君子之間而置一小人則或足以敗類使一君子而遇衆小人則其決不能以自立也必矣愚讀一薛居州獨如宋王何之語未嘗不太息也夫長幼卑尊皆衆楚之咻也而望一居州欲以變王之質豈不難哉非惟力不能勝居州有言於前而衆人尼之於後居州且將不能以自立而況敢望有益於王身乎然則爲戴不勝者將如何引一薛居州未足道也必廣引居州之類庶幾君子之道長而可望於王之感悟也雖然薛居州善士也蓋可以輔成君德耳若曰格君之事則非居州之任也有孟子者而戴不勝獨不能知之乎使孟子之説行則君心可格羣賢畢集而衆楚之咻當如晛之消矣然其遇不遇則天也不勝亦豈得而爲之哉
公孫丑問曰不見諸侯何義孟子曰古者不爲臣不見段干木踰垣而辟之泄柳閉門而不内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見矣陽貨欲見孔子而惡無禮大夫有賜於士不得受於其家則往拜其門陽貨矙孔子之亡也而饋孔子蒸豚孔子亦矙其亡也而往拜之當是時陽貨先豈得不見曽子曰脅肩諂笑病于夏畦子路曰未同而言觀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觀之則君子之所養可知己矣
公孫丑意孟子之不見諸侯必有義存焉孟子以爲古者不爲臣不見是其義也爲臣謂委質事之也若君臣之分未定諸侯尊德樂義則固當就見之蓋欲見之意當在彼故也至於叚干木踰垣而避泄柳閉門而不内則爲已甚蓋繆公屈已就見所謂迫而欲見也其能聽用與否雖未可知然既以是心至則可以見矣於可以見而不見則亦爲非義矣至於孔子則可謂處之盡其道者陽貨欲使孔子見而知孔子之不可屈惡夫無名也禮大夫有賜於士對使者拜而受賜不得拜使者則往拜於門孔子士也貨大夫也貨饋孔子豚而矙其亡者欲使之不得拜使者而必將過我也孔子往拜而亦矙其亡何也既先饋孔子以豚在禮當往拜則烏得而不往然貨之意非誠篤也故往拜其禮而不欲見其人於此一事亦可以窺聖人一言一動之間處之至精者矣孟子之意以爲已所師慕則孔子也曽子謂脅肩諂笑病于夏畦者言脅肩諂笑之勞甚於盛夏之灌畦者也夫脅肩諂笑強爲此以求悅於人試循思其所萌其趣味之迂回艱窘蓋亦甚矣自君子觀之見其甚勞而小人安行之而不顧也知脅肩諂笑之病于夏畦則亦可以知良心所發之易直者矣子路謂未同而言觀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夫中心未同而強與之言雖言也而愧見於色赧赧然其爲自欺蓋有不可得而掩者矣以曽子子路之言觀之則君子之所飬爲可知矣蓋有一毫不慊於中君子不由也若於所不當見而見焉則是勉強以求合與脅肩諂笑未同而言者何以異孰謂君子而爲之乎
戴盈之曰什一去闗市之征今兹未能請輕之以待來年然後已何如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鄰之雞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請損之月攘一雞以待來年然後已如知其非義斯速已矣何待來年
戴盈之之說蓋亦知什一之法與夫闗市無征之爲善政而暴斂苛征之爲非也雖未能遽復古制然請輕之以待來年在春秋之時不庸愈乎而孟子何拒之嚴也蓋君子之逺不義也如惡惡臭其不敢邇也如探湯其不敢須㬰寧也如坐塗炭而其徙義也惟恐弗及蓋其見之之明而決之之勇以爲不如是不足以自拔而日新故也今盈之既知暴斂苛征之爲非而先王之制在所當法則冝一日不敢安於其所非顧乃欲輕之以待來年是爲私意之所牽繫而不能果也若是者終不能舍其舊而圖新歸於悠悠而已矣故孟子舉攘雞之喻以告之夫月攘一雞論其䟽數雖愈於日攘者然其爲攘之則一也曰如知其爲非義斯速已矣何待來年辭氣凛乎其嚴蓋所以破其牽繫之私也噫士之持身於改過遷善之際而爲盈之之説則將終身汨没於過失之中人臣之謀國於革弊復古之事而爲盈之之説則終陷於因循苟且之域故自修身至於治國所謂知仁勇之三德闕一不可也知以知之仁以守之勇以決之可不務哉
公都子曰外人皆稱夫子好辯敢問何也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當堯之時水逆行氾濫於中國蛇龍居之民無所定下者爲巢上者爲營窟書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驅蛇龍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漢是也險阻既逺鳥獸之害人者消然後人得平土而居之堯舜既沒聖人之道衰𭧂君代作壊宫室以爲汙池民無所安息棄田以爲園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説𭧂行又作園囿汙池沛澤多而禽獸至及紂之身天下又大亂周公相武王誅紂伐奄三年討其君驅飛廉於海隅而戮之滅國者五十驅虎豹犀象而逺之天下大悦書曰丕顯哉文王謨丕承哉武王烈佑啓我後人咸以正無缺世衰道㣲邪説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聖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横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爲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公明儀曰庖有肥肉廏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説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吾爲此懼閑先聖之道距楊墨放淫辭邪説者不得作作於其心害於其事作於其事害於其政聖人復起不易吾言矣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詩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懲則莫我敢承無父無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説距詖行放淫辭以承三聖者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也
孟子之時楊墨之説盛行時人未知其害也孟子獨以爲懼力排而深罪之當時未知孟子之心則以爲好辯而已孟子荅公都子之問首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辭意不迫而意則深矣夫其所以不得而已者天理之不可已者也故夫禹之抑洪水周公之兼夷狄驅猛獸孔子之作春秋皆其不可已而不已者也蓋聖人成天地之化而立人極者也使古無聖人者出則人之類淪胥而滅絶也乆矣故孟子厯舉三聖人之事以見其不可以已者自生民以來治亂迭居方洪水之爲患下民昬墊甚矣堯命禹以治之禹以是爲己任乃導水而除其害使民得平土而居之此在禹之不可得而已者也堯舜既沒之後聖道衰微𭧂君相繼而作不惟民之卹惟已之逸欲是崇使民無以爲安息衣食邪説暴行乗間而起沛澤益盛而禽獸多蓋人者天地之正氣而異類其繁氣也正氣悴則繁氣盛消長之理然也至於紂之時亂莫甚矣周公出而佐武王以是爲己任討紂伐奄誅其君戮其臣滅國五十驅異類而逺之此在周公之不可得而已者也故書稱文王之謨武王之烈以爲啓佑後人咸以正無缺文武之所以垂於後世者蓋無非天下之正理也迨周之末世王道復微邪説𭧂行復作夫所謂邪説𭧂行者其端毫釐之差耳而其流禍不可勝言甚至於子弑父臣弑君皆邪説𭧂行之所致也孔子以是爲懼而不得時位以拯斯民則春秋之作其可已乎春秋明天理遏人欲以示萬世有國家者之大法故曰天子之事又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蓋知之則以爲聖人繼天心而立人極有不可以已者不知則以爲專斷二百四十二年之行事或云僭矣微禹則洪水之禍被於四海微周公則戎狄之禍徧於中華微吾夫子則三綱不明五常不敘天下貿貿然日趨於異類之歸矣三聖人之心一也孟子之時去夫子之世爲未逺而楊墨者出唱其爲我兼愛之説以亂仁義之實孟子以爲楊氏爲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夫爲我兼愛特其見之偏耳而比之遽及於禽獸者何哉蓋爲我則自私自私則賊義而君臣之分遂可廢也兼愛則無本無本則害仁而父子之親遂可夷也人之異乎庶物以其有君臣父子也無父無君則與禽獸有異乎哉公明儀謂庖有肥肉廄有肥馬不卹百姓之餓莩爲率獸而食人孟子則以爲楊墨之道不息則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説誣陷民之良心而充塞仁義之途仁義充塞則將至於率獸而食人不獨禽獸食人人而無相與親愛之道則且將至於相食矣蓋其理必至此也閑先聖之道閑云者立之防閑也距楊墨放淫辭使人心正而邪説不得而干之所謂閑也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兼夷狄云者用夏變夷之意也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者亂臣賊子之情僞畢見而討絶之法著焉施於萬世皆無所遁其迹故也孟子之所以欲正人心息邪説距詖行放淫辭者所以承三聖人之心也故復終之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而以爲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蓋學者一毫入於楊墨之歸則終身不能以自拔必也卓然自立誓不少屑焉則庶乎其可以自進於聖門矣
匡章曰陳仲子豈不誠亷士哉居於陵三日不食耳無聞目無見也井上有李螬食實者過半矣匍匐往將食之三咽然後耳有聞目有見孟子曰於齊國之士吾必以仲子爲巨擘焉〈大指也〉雖然仲子惡能亷充仲子之操則蚓而後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飲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築與抑亦盜跖之所築與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樹與抑亦盜跖之所樹與是未可知也曰是何傷哉彼身織屨妻辟纑以易之也曰仲子齊之世家也兄戴蓋禄萬鍾以兄之禄爲不義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爲不義之室而不居也辟兄離母處於於陵他日歸則有饋其兄生鵞者已頻顣曰惡用是鶃鶃者爲哉他日其母殺是鵞也與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鶃鶃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則不食以妻則食之以兄之室則弗居以於陵則居之是尚爲能充其類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後充其操者也
於陵仲子於其所當享有所不安引而避之而其窮至於無以食而食井上之螬李在當時或稱其亷謂其能不以一介取諸人也曽不知伊尹之不以一介與人不以一介取諸人以非其義非其道之故耳若於其所當居而不居則反害於道義矣故孟子極其病之所在而攻之以爲仲子於齊國之士號爲賢於他人者猶巨擘之於衆指也然而烏得謂之亷哉若充其所操必如蚓之爲而後慊於其心耳仲子未能所居之不以室而所食之不以粟也以仲子之所自處者言之盍亦待伯夷之室而後居伯夷之粟而後食歟使其或出於盜跖之爲之也則仲子其可安乎此言充仲子之操其不可行必若是而後已也匡章以爲仲子身織屨妻辟纑以易之爲可安也孟子因其言而摭其不能充類之實以告之曰夫仲子齊之世家也兄戴蓋禄萬鍾孟子之意以爲仲子之家在齊不爲不光顯矣仲子苟以爲不當虚享其禄食則當與其兄共思社稷之計光輔其主治其國家保其民人則齊國有無窮之業而仲子之家亦有無窮之聞斯爲稱焉耳今乃昧正大之見爲狹陋之思以食粟受鵞爲不義而不知避兄離母之爲非徒欲潔身以爲清而不知廢大倫之爲惡小亷妨大德私意害公義原仲子本心亦豈不知母子之性重於其妻兄之居爲愈於於陵乎惟其私意所萌亂夫倫類至此極也衆人惑於其迹以其清苦髙介而取之而不知原其所萌若是其差殊也嗟乎世之貪冐苟得肆而爲惡者多矣而孟子於仲子之徒獨闢之之深者蓋世之爲惡者其失易見而仲子之徒其過爲難知也惟其難知故可以惑世俗而禍仁義孟子反復闢之蓋有以也
孟子説卷三
<經部,四書類,癸巳孟子說>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説卷四 宋 張栻 著離婁上
孟子曰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員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於後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爲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詩云不愆不忘率由舊章遵先王之法而過者未之有也聖人既竭目力焉繼之以規矩準繩以爲方員平直不可勝用也既竭耳力焉繼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勝用也既竭心思焉繼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爲髙必因丘陵爲下必因川澤爲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謂知乎是以惟仁者宜在髙位不仁而在髙位是播其惡於衆也上無道揆也下無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義小人犯刑國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國之災也田野不辟貨財不聚非國之害也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喪無日矣詩曰天之方蹶〈動也〉無然泄泄泄泄猶沓沓也事君無義進退無禮言則非先王之道者猶沓沓也故曰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吾君不能謂之賊離婁固明矣公輸子固巧矣而不能捨規矩以成方員也師曠固聰矣而不能捨六律以爲五音也堯舜之道固大矣而其平治天下必以仁政惟夫能用規矩與六律是所以爲明爲聰也惟夫行仁政是所以爲堯舜之道也有仁心仁聞而不能行先王之道者蓋雖有是心不能推而達之故民不得被其澤不足以垂法於後也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所謂不忍人之政者即其仁心所推盡其用於事事物物之間者也徒善不足以爲政謂有是心而不取法於先王則終不足以爲政也爲徒善而已徒法不能以自行謂王政雖存苟非其人則不能以自行也爲徒法而已蓋仁心之存乃王政之本而王政之行即是心之用也詩所記率由舊章者欲其遵先王之法也夫規矩準繩六律聖人竭耳目之力而制之者故後世之爲方貟曲直與夫正五聲者皆莫得而違焉至於不忍人之政是乃聖人竭心思之所爲而仁覆天下者然則後之爲治者其可舍是而不遵乎不曰爲之而曰繼之者蓋竭其心思而其理繼之乃天之所爲而非聖人強爲之也其於規矩準繩六律亦然爲髙必因丘陵爲下必因川澤者爲政者若不因先王之道而出於私意其得謂之智乎仁者宜在髙位爲其能以是心行先王之政也不仁而在髙位則以其忍心行其虐政是其在髙位也適所以播其惡於衆耳上無道揆者不以先王之道揆事也下無法守者不循法度之守也然而上無道揆則下無法守矣朝不信道則工亦不信度矣君子而犯義則小人犯刑矣若是則紀綱法度俱亡國幾何而不隨之乎此皆言不仁之在髙位其害必至於此也自後世功利之説觀之城郭不完兵甲不多田野不闢貨財不聚宜其甚可懼而上無禮下無學疑若不急然而孟子之言乃反以彼爲非國之菑害而以此爲不可一日安何哉蓋三綱五常人之類所賴以生而國之所以爲國者也上無禮則失是理矣下無學則不學乎此矣上失其禮下廢其學則三綱五常日以淪棄國將何所恃以立乎民將何所恃以生乎雖有髙城深池誰與守之雖有堅甲利兵誰與用之雖有良田積粟焉得而食之然而使禮廢於上而學猶傳於下則庶幾斯道未泯而猶覬其可行也上既無禮而下復無學則邪説𭧂行並作而國隨喪矣賊民者言賊夫仁義者也詩所謂天之方蹶無然泄泄言上帝方震動爾無泄泄然也孟子釋泄泄以爲沓沓而曰事君無義進退無禮言則非先王之道者猶沓沓也事君無義則是懐利以事其君也進退無禮則是苟得而不顧也言非先王之道則是不稽古者而汨於功利也如是則沓沓然潰亂而已矣責難於君謂之恭者以先王事業望其君不敢以君為難於此而有望焉可不謂恭乎陳善閉邪謂之敬開陳善道以窒其邪慝之原誠心知此可不謂敬乎若不務責難陳善而逆謂其君之不能是賊其君者也然而責難陳善非在己者先盡其道而能之乎在已有未至而獨以望於君難矣故此章之意欲人君推是心以行仁政而其終則欲人臣知禮義而法先王蓋言不可以不學也人臣知學而後人主聞大道人主聞大道而後王政可行焉此孟子之意也
孟子曰規矩方員之至也聖人人倫之至也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二者皆法堯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賊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則身弑國亡不甚則身危國削名之曰幽厲雖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也詩云殷鑒不逺在夏后之世此之謂也
規矩盡天下之方員故爲方員之至聖人盡人倫之道故爲人倫之至至者以其全盡而無以加焉耳堯之爲君盡君道者也舜之爲臣盡臣道者也非有所増益也無所虧焉耳後之人舍堯舜其將安所法哉以堯舜爲不可及者是自誣其性者也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則爲不敬其君蓋不以厥后爲可聖是誣其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則爲賊其民蓋不以斯民爲有常性是𭧂其民者也於是引夫子仁與不仁之論以斷之夫仁與不仁此爲二途顧所由何如耳不仁亦謂之道者謂不仁之道也如堯舜之爲是由夫仁之道者也若幽厲之爲是由夫不仁之道者也不仁之弊將至於身危國削又其極則至於身弑國亡其惡名雖孝子慈孫莫之能改也嗟乎人君志於仁則堯舜可幾去仁則循入於幽厲其可不審擇其所由哉此有國家者所宜深鑒也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國之所以廢興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今惡死亡而樂不仁是猶惡醉而強酒
三代之得失蔽之以仁與不仁可謂深切著明也豈獨有天下者爲然諸侯之有國者其廢興存亡莫不由乎此既言天子諸侯之不可以不仁矣又言卿大夫不仁則不能保宗廟士庶人不仁則不能保四體蓋仁者人之道人道既廢則雖有四體其能保諸是不仁者乃趨死亡之道也人莫不惡死亡而樂於爲不仁與惡醉而強飲酒者無以異也雖然此特未能真知不仁之可以死亡耳使其真知不仁之可以死亡則如蹈水火之不敢爲矣
孟子曰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已其身正而天下歸之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爲國者以反求諸已爲至要愛人而人不親是吾仁有所未至也治人而人不治是吾知有所未明也禮人而人不答是吾敬有所未篤也行有不得不責諸人而反求諸已豈不至要乎其身正而天下歸之天地之間惟感與應而已在已者無不正則在彼者無不順矣反其仁者非姑息以求比也敦吾愛而已反其智者非鑿智以務術也明其理而已反其敬者非卑巽以苟合也盡諸已而已蓋仁則人自親愛則同也智則人斯治理無蔽也敬則人斯答志交孚也反躬則天理明不能反躬則人欲肆可不念哉
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身修而家齊家齊而國治國治而天下平其序固如此未有身不修而可以齊家家不齊而可以爲國爲天下者蓋無其本故也然則其可不以修身爲先乎攷之大學修身則又有道焉故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此修身之道人主所以貴於典學也
孟子曰爲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國慕之一國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敎溢乎四海汲郡吕博士曰巨室大家也仰而有父母俯而有妻子有兄有弟有臣有妾尊卑親戚一國之事具矣嚴而不厲寛而有閑此家之所以正也大家難齊也不得罪於大家則於治國治天下也何有斯説爲得之矣此亦與前章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同意雖然欲不得罪於巨室則修身其本也一家慕之則一國慕之慕之云者言樂從之也舉斯心加於彼則德敎洋溢於四海之内矣其曰爲政不難者蓋事在易而求之難之意也
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天下無道小役大弱役強斯二者天也順天者存逆天者亡齊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絶物也涕出而女於吳今也小國師大國而恥受命焉是猶弟子而恥受命於先師也如恥之莫若師文王師文王大國五年小國七年必爲政於天下矣詩云商之孫子其麗不億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膚敏祼將于京孔子曰仁不可爲衆也夫國君好仁天下無敵今也欲無敵於天下而不以仁是猶執熱而不以濯也詩云誰能執熱逝不以濯
天下有道則道義明而功利之説息故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各循其理而由其分此所謂治也若夫無道之世則功利勝而道義微徒以勢力相雄長而已此所由亂也雖然強弱小大之不可侔亦豈得而強哉是亦天也若不自安其小與弱而欲起而與之角則亡之道矣此齊景公之所以涕出而女於呉有不得已也所謂小國師大國者其所爲相視效而無以相逺故也其所爲則同而強弱小大則不同然則奈何而恥受其命乎雖然強弱小大之不侔此命也而有性焉反而勉之於吾身得其道則其勢力有不足畏者矣故曰如恥之莫若師文王夫師大國則爲其勢力所役師文王則道義所在孰得而踰之爲國者其亦審其所師也哉所謂師文王者好仁是也大國五年小國七年必爲政於天下言其逺不過乎此蓋理之必然者也夫以商之孫子而侯服于周殷之士而祼將于京則天命何常哉惟有德是歸耳曰仁不可爲衆也言仁則衆無以爲也此之謂天下無敵戰國之君皆有恥受命而求無敵之心然究其所爲則未嘗志於仁是猶執熱而不以濯也爲國者可不鑒於斯耶
孟子曰不仁者可與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菑樂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與言則何亡國敗家之有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夫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後人毁之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
不仁之人賊其惻隠之端故肆行而莫之顧於可危之事則安之於致菑之道則利之於所以亡者則反樂焉是其性豈有異於人以其陷溺至此耳使夫不仁而猶可與言則豈不惡夫危與菑而懼夫亡哉惟其不可與言故卒至於亡國敗家之禍而後已也試攷自幽厲以來千餘載間亡國之君凡其所爲彼豈以爲可以至於亂亡哉類皆欣慕而爲之雖有忠言亦莫之顧也孟子所謂安其危利其菑樂其所以亡而不可與言者豈不信哉惟漢武帝驕淫奢欲殘民以逞視秦政覆轍而遵之蓋亦樂夫亡者而晚歳因車千秋之言有動於中下輪臺哀痛之詔亟改前日之爲是以克保社稷則夫所謂不仁而可與言則何亡國敗家之有又豈不信哉夫清斯濯纓濁斯濯足濯纓與足雖係於人而清濁則由於水也人之見侮於人與家之見毁國之見伐人徒曰人侮之也人毁之也人伐之也而不知所以侮所以毁所以伐者已實爲之也苟無以召之則何由至哉孟子於自反之道言之不一而足非惟在當時乃撥亂反正之綱實萬世爲治檢身者不易之理也
孟子曰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也故爲淵敺魚者獺也爲叢敺爵者鸇也爲湯武敺民者桀與紂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則諸侯皆爲之敺矣雖欲無王不可得已今之欲王者猶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苟爲不畜終身不得苟不志於仁終身憂辱以陷於死亡詩云其何能淑載胥及溺此之謂也
孟子既言得天下之道由乎得民而又言得民之道在於得民心又言得民心之道在於所欲與之聚所惡勿施可謂深切詳盡矣夫民有欲惡天下之情一也善爲治者審其欲惡而已矣於其所欲則與之集聚於其所惡則不施焉則其心無不得矣所謂聚其所欲者非惟夀富安逸之遂其志用捨從違無不合其公願而後爲得也水之就下獸之走壙性則然也民之歸仁亦其性然也諸國之君方且競虐乎民而吾獨仁乎民則孰不願爲吾之民則其爲不仁者皆爲吾之敺而已今之欲王者猶七年之病必求三年之艾而後可艾不素蓄則病將終其身不志於仁則亦終身在憂辱之域而已詩所謂其何能淑載胥及溺者言不能勉於善終淪胥以亡而已雖然孟子所謂諸侯皆爲之敺者非利乎他人之爲己敺也特言其理之必然者耳循夫天理無利天下之心而天下歸之此三王之所以王也假是道而亦以得天下者漢唐是也故秦爲漢敺者也隋爲唐敺者也季世之君肆於民上施施然自以爲莫已若也而不知其爲人敺也豈不哀哉
孟子曰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爲也言非禮義謂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義謂之自棄也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曠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伊川先生曰自𭧂者拒之以不信自棄者絶之以不爲蓋言非禮義以禮義爲非而不信者也吾身不能居仁由義自以爲不能而不爲者也夫人均有是性孰不可爲善氣質雖偏亦可反也惟其拒之以不信絶之以不爲雖聖人有末如之何者故曰不可與言不可與爲也於是推言仁義之素具於人者仁言安宅者謂其安而可處也義言正路者謂其正而可遵也是二者性之所有也曠之舍之以自絶其天性不亦可哀乎
孟子曰道在爾而求諸逺事在易而求諸難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
斯言讀之甚平而理則甚深蓋所謂邇與易者爲難盡也夫親親長長之心人之所同有也惟夫戕賊陷溺之深甚至於爲乖爭陵犯之事則以失其性故也使人人各親其親長其長保其良心以無失其常性則順德所生上下和睦而菑害不萌由是而積之禮樂可作四靈可致也雖然使人各親其親長其長其本在於人君親其親長其長而已親親仁也長長義也仁義本諸躬而達之天下豈非道在邇者乎天下之所以平者實係於此豈非事在易者乎詳味此數語堯舜三王之治可得而推矣後世私意横生智巧百出而其弊愈無窮此無他不知爲其邇與易者而求之逺求之難耳舍邇而求逺棄易而求難則爲非道故也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獲於上民不可得而治也獲於上有道不信於友弗獲於上矣信於友有道事親弗悦弗信於友矣悦親有道反身不誠不悦於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其身矣是故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此説見於子思子中庸之書子思述孔子之意而孟子傳乎子思者也夫居下位而不獲乎上則言而有不見信行而有不得爲雖欲治民其可得乎居下位而不獲乎上固不可也雖然欲以獲乎上則或至於失已而喪道有之矣獲於上有道焉有以信於友則有以獲於上矣蓋朋友敵己者也道猶不見信於朋友而況上下之勢相遼絶也而可以信於君哉雖然朋友之見信初不在於聲音笑貌之間也蓋有道焉有以悦乎親則有以信於友矣人道莫先於事親於吾親而猶有所不順焉而況於他人乎雖然欲親之悦乎已豈徒温凊之奉甘㫖之飬而已哉蓋有道焉反身而誠則有以順乎親矣蓋反身未誠則有妄之心間於其間烏能以感格其親之心志乎雖然誠其身又不可以迫切而強致也蓋有道焉在於明善而已善之所以爲善者天理之實然者也不明夫此則動静無所據依將何以誠其身乎故反身而誠則天下之理得而順親信友獲上治民無所施而不利矣然誠之道有誠者有思誠者誠者天之道言其實然之理天之所爲也聖人則全此體身誠而善無不明也思誠者人之道則是以人之所爲求合於天焉學者明善誠身之功是也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言誠之至極天下之感無不通也又曰不誠未有能動者也言天下未有不誠而能動者也蓋事物無巨細其所以動者皆誠之所存故也然則將以順親信友獲上治民非誠身而可得乎
孟子曰伯夷辟紂居北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太公辟紂居東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歸之是天下之父歸之也天下之父歸之其子焉往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内必爲政於天下矣
人君得仁賢之心則天下之心歸之矣夫以紂在上而天下之賢有如伯夷太公者乃退避於海濱之不暇以紂之爲虐不可邇故也文王在岐山之下而二老者乃不逺數千里欲往歸之以文王之行仁政而善養老故也二老所以歸文王之心是天所以眷顧之心也曰天下之父云者以其德爲達尊天下之所從也其父歸之則其子又焉往而不歸哉嗟乎有國者其不可使仁賢有遐心哉仁賢不樂從之遊則天下之心日解矣雖然何代而無賢才患在人主無以致之耳故張良歸漢而項氏以亡孔明在蜀而炎綱幾振此亦皆庶幾爲當時之老者其所係輕重固如此然則戰國之諸侯有能行文王之政則天下之賢才歸之而七年之内爲政於天下又何疑乎
孟子曰求也爲季氏宰無能改於其德而賦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由此觀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棄於孔子者也況於爲之強戰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此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於死故善戰者服上刑連諸侯者次之辟草萊任土地者次之
冉求之事論語蓋嘗載之與孟子所載互相發也論語則正其聚斂之名孟子則推明其無能改於其德之罪夫冉有之聚斂果若後世頭㑹箕斂以媚其上之爲乎殆不然也以左氏春秋攷之哀公十一年季孫以田賦使訪諸孔子孔子不對而私於冉有曰君子之行也度於禮施取其厚事舉其中斂從其薄如是則以丘亦足若不度於禮而貪冒無厭則雖以田賦將又不足且季孫若欲行而法則周公之典在若欲苟而行又何訪焉弗聽明年正月用田賦用田賦者履畝而賦之也意者賦粟倍他日其謂是與然則此季孫之爲也而遽以爲求之罪若是之深乎蓋季氏爲魯卿專制其上爲日久矣一國之人知有季氏而不知有魯君也求之爲宰所當明君臣之義以正救之俾革其爲以事公室則求之責也今既不能使之改於其德而季氏廢法以厚取求又從而順從莫之能救則求之罪深矣故論語正其聚斂之名而孟子又推明其無能改於其德之罪然後聖人鳴鼓而攻之之意昭然矣孟子謂以求之事言之則夫不務勉其君以仁政而求以富之者其罪皆豈能逃聖人之責乎而況於與其君強爲戰鬭之事爭地爭城殺人而莫之卹者抑又甚焉矣曰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於死言以土地之故而殘民之生罪無加於此也故以善戰者爲當服上刑而連諸侯辟草萊任土地皆以次論罪焉自當時論之孰不以能爲其君克敵爲大功而孟子之言如此蓋正義明道所以遏其利欲之横流也
孟子曰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胷中正則眸子瞭焉胷中不正則眸子眊焉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廋哉
此觀人之法初見其人欲知其胷中所趨之邪正當以是觀之也胷中之所存著見於眸子誠之不可掩也然則人之欲自蔽者其果何益哉聽其言而觀其眸子蓋人之於言猶可以僞爲至於眸子之瞭與眊則不可僞也聽其言而又參之以其眸子則無所遁矣此與夫子人焉廋哉之言同而爲説則有異蓋夫子之言爲旋觀其人設也而孟子之言則一見而欲識其大綱也參是二者觀人之法殆無餘藴矣若夫睟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者則望而知其爲德人有不待攷察者矣學者讀此章非獨可得觀人之法又當知檢身之要也放心邪氣其可頃刻而有邪一萌諸中而昭昭然不可掩者矣其可不懼乎
孟子曰恭者不侮人儉者不奪人侮奪人之君惟恐不順焉惡得爲恭儉恭儉豈可以聲音笑貌爲哉
此推明恭儉之本也所謂不侮人不奪人者非特爲見於行事然也蓋中心泊然侮奪之意無纎毫之萌也此非毋我而忘欲者不能人惟有我而多欲也故侮奪人之意不期而自萌凡有所慢易有所驕忽皆侮也有所歆羨有所求得皆奪也而況於居人上而得肆者其侮奪之機日森然於胷中顧乃卑巽以爲恭吝嗇以爲儉其能有感乎故曰侮奪人之君惟恐不順焉惡得爲恭儉謂惟恐不順者惟恐不得順遂其侮奪之爲也如此而外爲恭儉其誰信之故曰恭儉豈可以聲音笑貌爲哉言當本諸其誠心也嗟乎使戰國之君知此義而反身以求之則乖爭陵犯之風庶乎其可息矣
淳于髠曰男女授受不親禮與孟子曰禮也曰嫂溺則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
所謂權者事有萬變稱其輕重而處之不失其正之謂也今夫衡之有權其得名以權者以夫輕重雖不同而無不得其平故也自陋儒反經合道之論起而其害有不可勝言蓋既曰反夫經矣而道惡乎合哉此論一行而後世竊權之名以自利甚至於君臣父子之大倫蕩棄而不顧曰吾用權也不亦悲夫孔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蓋非夫理明義精卓然能立者未易當變而盡夫與權之宜也故夫學者務正經而已經正而不失則將知夫權之所存矣淳于髠之問意以爲禮之經常不可執守於急難之際也孟子荅之以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斯兩言也而經權之義蓋可見矣蓋不授受固禮之經然嫂溺則遭其變援之以手者遭變而處之之道當然也故先之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則可以見其道之在夫援也若其不援則失道而陷夫禽獸之域然則其權也豈非所以爲不失其經也歟髠未識此意因是而言孟子在今日亦當少貶其道用權以救世爲急也孟子謂天下之溺不可以力援也當援之以道耳若道先枉矣則將何以援之乎是猶援嫂之溺有賴夫手而先廢其手也然則孟子之不少貶以求濟者是乃援溺之本豈非天下之大經乎
公孫丑曰君子之不敎子何也孟子曰勢不行也敎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繼之以怒繼之以怒則反夷矣夫子敎我以正夫子未出於正也則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則惡矣古者易子而敎之父子之間不責善責善則離離則不祥莫大焉
所謂敎者亦敎之以善而已矣善也者根於天性者也然則父子之有親豈非敎之之本乎今也欲敎之以善而反使至於父子之間或繼以怒則非惟無益乃有傷也何者告之而從則其可也不幸而有不能從則將曰夫子敎我以正而夫子未嘗出於正爲人子而萌是心則不亦反傷其天性乎是以君子之不敎子雖曰不責善也然而養其父子之天性使之親愛之心存焉是乃敎之之本也不然責善之不得而天性之或傷尚何敎之有責善云者謂指其過惡而責之以善道也在師則當然爲人父者易子而敎之蓋以責善之義望於師也養恩於父子之際而以責善望之師仁之篤而義之行也雖然在爲人父者言之則當修身以率其子弟身修則將有不言而感不令而從者矣在爲人子者言之則當敬恭以承命致其親愛勞而不匱也又豈可因責善而起離心以自賊夫天性也哉然則父子兄弟之道得矣
孟子曰事孰爲大事親爲大守孰爲大守身爲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聞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未之聞也孰不爲事事親事之本也孰不爲守守身守之本也曽子養曽晳必有酒肉將徹必請所與問有餘必曰有曽晳死曽元養曽子必有酒肉將徹不請所與問有餘曰亡矣將以復進也此所謂養口體者也若曽子則可謂養志也事親若曽子者可也
如所謂事君事天皆所謂事也如所謂守家守國皆所謂守也曰事親爲大守身爲大者非謂此大而彼小也以是爲大謂所當先者也故又曰事親事之本也守身守之本也道莫不有本焉務其本則爲善學者矣蓋人道以親親爲大而莫先於事親有以事親則其所推皆是心也然則烏往而不得其所事身者天下國家之本也有以守身則其所施皆是理也然則烏往而不得其所守雖然守身所以事親也身失其道則將何以事親哉故曰不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有矣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未之聞也反復言之又欲人以守身爲事親之本也此中庸反諸身不誠不順乎親矣之意若曽子者可謂能盡守身事親之道者矣故舉其養志之事以爲人子之法夫將徹必請所與問有餘則曰有蓋行乎其親志意之中者也視夫將徹不請所與問有餘而曰亡者意味不亦短矣乎故曰事親若曽子者可也伊川先生論周公之事以爲周公之事人臣所當爲如孟子所謂事親若曽子可也未嘗以曽子之孝爲有餘也蓋子之有是身者親也凡身之所得爲者有不盡則於事親爲有未足必若曽子之盡其道而後成人子也此義精矣
孟子曰人不足與適也政不足間也惟大人爲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
此章孟子因當時之事而推言其本也所用之人才有不足責也所行之政有不足非也惟大人則能格君心之非君心之非格而天下治矣蓋其本在此故耳夫心本無非動於利欲所以非也君之心方且在於利欲之中滋長蔽塞則是非邪正莫知所適而萬事之統隳矣故當以格其心非爲先格之爲言感通至到也書曰格于上帝蓋君心之非不可以氣力勝必也感通至到而使之自消靡焉所謂格也蓋積其誠意一動静一語黙無非格之之道也若心非未格則雖責其人才更其政事幸其見聽而肯改易他日之所用所行亦未必是也何者其源流不正不可勝救也心非既格則人才政事將有源源而日新矣然而格君之業非大人則不能若在已之非猶有未之能克者而將何以盡夫感通之道哉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而又曰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蓋仁義所以正也嗟乎後世道學不明論治者不過及於人才政事而已孰知其本在於君心而又孰知格君之本乃在於吾身乎惟大人爲能格君心之非孟子斯言真萬世不可易者也
孟子曰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毁
吕氏曰行不足以致譽而妄得譽是謂不虞之譽求免於毁而反以致毁是謂求全之毁不虞之譽得於非義而求全之毁猶不失仁此不可不察也陳仲子欲潔一身而顯處母兄於不義其爲不義均矣而時人反譽以爲亷匡章責父以善而不相遇是愛親之過者而時人反毁以不孝夫二子之行皆不合義而一毁一譽以亂其真故仲子得譽孟子以不義闢之匡章遭毁孟子以近仁取之夫君子之取人如不得已取其心可矣毁譽豈可盡信哉此説盡之矣然而在君子之檢身論之則正己而巳不以毁譽亂吾之心而易吾之操也斯則善矣
孟子曰人之易其言也無責耳矣
修身者以謹言行爲要易其言者是未嘗用力者也則其不能顧行可知若是者責之難矣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爲人師
學莫病於自足蓋古之所謂師者學明行修人從而師之而非有欲人師已之意也人師乎已從而以己之善善之其答問論辯之際亦有互相發者故斆學相長也若有好爲人師之意則是乃矜已自大之私萌乎其中欲以益於人而不知其先損於己此其所以可懼也
樂正子從於子敖之齊樂正子見孟子孟子曰子亦來見我乎曰先生何爲出此言也曰子來幾日矣曰昔者曰昔者則我出此言也不亦冝乎曰舍館未定曰子聞之也舍館定然後求見長者乎曰克有罪孟子謂樂正子曰子之從於子敖來徒餔啜也我不意子學古之道而以餔啜也
孟子於樂正子從子敖之齊之事蓋兩責之而甚嚴也者良有以也夫子敖齊之嬖卿右師王驩也以樂正子之賢非有趨附其人之意也然其從之也於義亦有害矣故於其初見也則曰子亦來見我乎蓋樂正子既館於子敖則亦未免制於子敖故必待舍館定而得見其師孟子責其不亟見使之自反其從子敖之非也故以謂子非不聞見長者之義不待夫舍館之定也然則必待舍館定而求見者樂正子亦可以知過之所由矣餔啜之論同此意也謂其從子敖也既無其義則是徒餔啜於子敖而已豈不與古道之意異乎觀此章則知君子之處已不可以不嚴而所與不可以不謹也
孟子曰不孝有三無後爲大舜不告而娶爲無後也君子以爲猶告也
或問於伊川曰舜之不告而娶何也曰舜三十徴庸此時未娶若遂專娶常人不爲況舜乎蓋堯得以命瞽瞍故不告也孟子不告而娶爲無後也此因爲無後而言也又曰堯命瞽瞍使舜娶舜雖不告堯之告也以君詔之而已無後之所以爲不孝者蓋爲絶夫嗣其先之道故也是以君子懼焉舜不告而娶者舜不敢以謀於瞽叟而堯以君命詔之瞽叟不得違焉故謂之不告而娶而君子以爲猶告也
孟子曰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是也樂之實樂斯二者樂則生矣生則惡可已也惡可已則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仁義具於人之性而其實則見於事親從兄之間蓋仁故能愛愛莫大於愛親義者冝也冝之所施莫冝於從兄也擴而充之仁義蓋不可勝用而實事親從兄之心也故智者知此而弗去者也禮者節文此者也樂者樂此者也豈有外此者哉知必云弗去者蓋曰知之而有時乎去之非真知者也知之至則弗肯去之矣有其理則有其節有其質則有其文凡三千三百皆所以節文乎此者也有以節文則内外進矣至於樂則非自得之深涵養之熟者無此味也樂則生矣生者心之道蓋其中心油然有不自知其然也生則惡可已言其自不可已不可已則手之所舞足之所蹈莫非是矣至此則仁義之心睟然於内而周流乎事事物物之間矣蓋仁義之道人所固有然必貴於知之而弗失知之而弗失則有以擴充而禮樂之用興焉而其實特在事親從兄之間而已孟子之時邪說誣民仁義充塞學者莫適其指歸故孟子摭仁義之實而告之使於此充之則不差也
孟子曰天下大悦而將歸已視天下悦而歸已猶草芥也惟舜爲然不得乎親不可以爲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爲子舜盡事親之道而瞽瞍厎豫瞽瞍厎豫而天下化瞽瞍厎豫而天下之爲父子者定此之謂大孝
天下大悦而將歸已而在聖人所性不存焉所性不存則謂視之猶草芥不爲過也古之人惟舜爲然舜視天下之歸猶草芥而於所以順乎親則惟恐不及焉此聖人之所爲能盡其性者也不得乎親則何以名爲人哉又曰不順乎親不可以爲子不有以順乎親則豈能得乎親不可以爲子則又烏可以爲人哉然順親實難必也起居食息視聽語黙以至於無聲無形之際無一毫咈其性而後可以言順夫親也斯湏之不存毫髪之未安則不得爲順矣舜蓋盡乎此者故曰舜盡事親之道夫事親之道人人具於其性他人不能盡而舜能盡之舜能盡之亦非有所加益乎其間也盡事親之道而瞽瞍厎豫惟天下之至誠有以感通也夫道一而已舜盡事親之道而天下之道無不得焉感一而已瞽瞍厎豫而天下之化無不孚焉既曰瞽瞍厎豫而天下化又曰瞽瞍厎豫而天下之爲父子者定蓋不得乎親爲人子者惟當求之已而已舜盡其道而瞽瞍厎豫然後父子之大經正此所謂定也舜爲法於天下豈特天下之爲人父子者定哉萬世之爲人父子之道亦莫不定矣嗟乎爲人子者苟以大舜爲不可跂及而不取法焉是自誣其天性者也欲取法於舜如何其亦曰反誠其身而已矣
離婁下
孟子曰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東夷之人也文王生於岐周卒於畢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餘里世之相後也千有餘歳得志行乎中國若合符節先聖後聖其揆一也
先聖後聖其揆一也孟子獨舉舜與文王言之者蓋舜與文王其地相去爲最逺而世之相去爲最乆故耳所謂得志行乎中國者聖人之道化行乎天下是所謂得志者也然自今觀之舜與文王所值之時周旋於父子君臣之際者蓋不同矣孟子謂若合符節者其何以見之邪蓋道一而已其所以一者天之理也若夫人爲則萬殊矣聖人者純乎天理者也純乎天理則其云爲措注莫非天之所爲而有二乎哉故舜所以事瞽瞍者是文王所以事王季者也而文王之事紂是舜所以事堯者也文王之憂勤是舜無爲而治者也舜與文王易地則皆然何者舜與文王皆天也使其間有一毫不相似則不曰若符節之契矣然舜與文王之所以爲天者則抑有道矣堯舜文王孔子生知之聖也故未有盛焉聖雖生知而亦必學以成之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者舜之學也緝熙敬止克宅厥心者文王之學也即其生知之聖而學以成之此其所以爲天之無疆也學者讀此章當深究其所以一者於此有得則先聖後聖之心可得而識矣
子産聽鄭國之政以其乗輿濟人於溱洧孟子曰惠而不知爲政歳十一月〈夏之九月〉徒杠成十二月〈夏之十月〉輿梁成民未病渉也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濟之故爲政者每人而悦之日亦不足矣
子産輟乗輿以濟冬渉者孟子何貶焉蓋小惠妨大德聖賢之所惡也以人之病渉也則修其政而已歳十一月而成徒杠十二月而成輿梁是乃政也所謂廣大平正公義之所存過是則私意矣顧乃區區然以己之輿濟之是特内交要譽惡其聲之爲耳故雖可謂之惠而未知爲政之道也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夫君子之政天下之公理也行法於此使人由之而已苟私意一生於其間則失其所以爲平矣故夫先王之治爲之井田爲之封建與天下公共使俱得其平下至於鰥寡廢疾皆有所養而微至於次舍橋梁芻秣之事亦皆有經制此豈先王強爲哉因事而制法而其法皆循乎天理所謂平其政也先王平其政而天下之人無不被其澤舉家愛戴之後世欲人人而悦而日亦不足公義私意之相去蓋如此善乎諸葛孔明之治蜀也立綱陳紀纎悉備具而不爲姑息之計其言曰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爲得聖賢之意矣子産在春秋之際蓋名卿也傳稱其爲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廬井有伍其於輿梁之事非不知也以乗輿濟獨欲示其爲惠之篤耳而不知反害於道也爲政者可不知此哉
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事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王曰禮爲舊君有服何如斯可爲服矣曰諫行言聽膏澤下於民有故而去則君使人導之出疆又先於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後収其田里此之謂三有禮焉如此則爲之服矣今也爲臣諫則不行言則不聽膏澤不下於民有故而去則君搏執之又極之於其所往去之日遂収其田里此之謂寇讎寇讎何服之有
此孟子告齊宣王之言也嗟乎君臣之際其猶天地乎天道下濟故地道得以上行而化功成焉君不恃其尊逮下以禮則人臣得以樂盡其心此三代令王所以致治而享國長乆也戰國之際此義亡矣君亢於上臣下之勢邈不相接其相遇不翅若僕𨽻役使然豈復有交泰之理哉孔子蓋嘗荅魯定公之問以謂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而孟子所以告齊宣王者亦是意耳孟子之意以爲人君患人臣之不忠在人君之分當反諸已不當以責人臣也吾視之如手足則彼將以我爲腹心矣吾視之如犬馬則彼將視我如國人矣吾視之如土芥則彼將視我如寇讎矣蓋感應施報之理則然不責其應與報者而反求諸已表立而影自從此知道之君所以涵養一世臣民之心而有餘裕也齊宣王所以望其臣者深而莫知自省故孟子告之如此其切至也宣王聞斯言也而問舊君之服以爲禮有舊君之服則人臣雖被譴逐於君而所以事君者不可不盡是亦未知自反而徒以責夫臣下也故孟子又從而告之謂諫行言聽膏澤得下於民不得已而去則爲之君者使人導之又先於其所往以安之及其不反也至於三年矣而後收其田里所以全始終之義在我者可謂曲盡矣則是人也雖不得已而去宗國而於君所以待遇之之意其忍忽忘之乎君臣之恩未嘗絶而其情有不能自已故爲之服也今也在國則無以施其藴去國則待之如寇讎既欲搏執之又極其所往使之無以自容去之日即收其田里以絶其歸路是則豈復有君臣之恩意乎則其服何由制也此所以警夫宣王者深矣而司馬氏疑此章以爲非所以勸爲人臣子者不知聖賢之言各有攸當故曰此孟子告齊宣王之言也此非獨齊宣王所當聞爲人君者苟知此義念夫感應施報之可畏而崇髙之勢不可恃反已端本之不可一日忘待臣下以禮養臣下以恩保臣下以忠信則上下交通而至治可成矣若夫在爲人臣者之分君雖待我者有未至而我所以事君者可以不自盡乎是當玩味孟子三宿出晝之心則庶幾其得之矣雖然孟子此章之意孔子所謂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之語蓋盡之矣聖賢之言之分於此亦可見故伊川先生曰仲尼元氣也顔子春生也孟子并秋殺見之矣學者當更以是思之
孟子曰無罪而殺士則大夫可以去無罪而戮民則士可以徙
此非獨使爲士大夫者知此義見幾而作以不陷於戮辱抑將使有國者聞之悚然不可以失士大夫之心也使大夫士而懐去與徙之心則國之危亡可立待矣在詩衞之北風在上者並爲威虐而莫之恤百姓疾之莫不相攜持而去故其詩曰惠而好我攜手同行蓋相勉以去也又曰惠而好我攜手同車曰車則非特賤者去之貴者亦去之矣於是而衞有戎狄之禍可不畏哉雖然大夫士貴於見幾則比干非邪彼見紂視殺其羣臣如刈草菅也而獨不去邪蓋天下之理各有其分處其分而得其理非仁者不能也此所謂大夫士謂非其宗親又非其世臣又非其任國事者故得以從容於去就之際若夫比干以親則王子也以位則少師也視君之暴虐而忍不之救邪比干固與國同其存亡者也比干之諫非直爲一諫而死也想其平日彌縫宗社救正君失無所不用其至而誠盡力竭卒以諫死也故孔子稱其仁愚懼後世爲人臣者不識聖賢之意而假託可去可徙之義以爲苟免自利之計故併著焉
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
説見前
孟子曰非禮之禮非義之義大人弗爲
非禮之禮非義之義謂其事雖本是禮義而施之不當一過其則則爲非禮義矣故程子之説曰恭本爲禮過於恭是非禮之禮也以物與人爲義過於與是非義之義也推是類可見矣蓋禮義本於天而著於人心各有其則而不可過乃天下之公而非有我之所得私也一以已意加之則失其典常是則私情之細而已故其事雖以禮義而君子謂之非禮之禮非義之義也天下之爲禮義者鮮不陷於此矣此無他以其不知天故爾雖然孔門髙弟間亦有未能免者有姊之喪過時而弗除曰予弗忍也以是爲禮而不知過夫先王之制矣爲宰而與之粟則辭而不受以是爲義而不知失夫當受之宜矣此皆賢者之過毫釐之間一有差焉而未免流於私情而蔽乎公理凡非公理者皆私情也甚矣中庸之難擇也夫惟大人者己私克盡天理純全非禮之禮非義之義有所不萌於胷中矣
孟子曰中也養不中才也養不才故人樂有賢父兄也如中也棄不中才也棄不才則賢不肖之相去其間不能以寸
此所謂中者以德言才者以質言也惟有德者爲能涵養其性情而無過與不及之患故謂之中而其倚於一偏而不能自正者則謂之不中天資美茂如忠厚剛毅明敏之類皆謂之才而其資禀之不美以陷於刻薄柔懦愚暗之流則謂之不才父兄之於子弟見其有不中有不才也則當思所以敎之敎之之道莫如養之也養之云者如天地涵養萬物其雨露之所濡雷風之所振和氣之薫陶寧有間斷乎哉故物以生遂焉父兄所以養其子弟之道當若是也寛裕以容之義理以漸之忠信以成之開其明而祛其惑引之以其方而使之自喻夫豈歳月之功哉彼雖曰不中不才涵養之乆豈無有萌焉乎哉如其有萌焉則養道益可施矣至於丹朱與象之類則是其不移之質有末如之何者然堯舜所以養之之意則無窮也知其嚚訟而不授以天位是乃所以養之也象憂亦憂象喜亦喜封之有庳而不及以政使之源源而來非養之乎噫父兄待子弟之道莫善於養之也養非恬然坐視之謂也恬然坐視是棄之也如其棄之則何所貴於賢父兄哉然則賢不肖之相去亦不逺矣故父兄待子弟之道雖不在於嚴威以傷恩而亦不可坐視以長惡惟當深思所謂養之者而已
孟子曰人有不爲也而後可以有爲
事有不可爲者有當爲者人能擇其所不可爲而不爲則其於所當爲者斯能爲之矣何者其用心必專而其所爲必果也苟惟泛然而無所擇於其所不可爲者而爲之是爲無所不爲則於其所當爲者斯無力矣又況無所不爲則將顛沛隨之烏能有爲邪故必有不爲也而後可以有爲蓋其有所不爲者是乃其可以有爲者也此亦觀人之方也
孟子曰言人之不善當如後患何
此章謂言人之不善者當念夫後患而言不可易也所謂後患者未論悔吝之何如若專言悔吝是止以利害論而未足以盡孟子之本意蓋君子於人之善則樂與之人之不善則矜惜之此其忠恕之心所以爲人之道者也故孔子稱吾之於人誰毁誰譽而但云如有所譽者其有所試矣更不言毁也世有好言人之不善者此意一萌即有害於良心其損德亦已甚矣此後患之可畏者也若所謂悔吝則固在其中矣
孟子曰仲尼不爲已甚者
孟子嘗發已甚之論矣曰段干木踰垣而辟之泄栁閉門而不納是皆已甚而舉孔子待陽貨之事以爲之準此所謂不爲已甚也雖然善觀聖人者於一事之細亦可以味其無窮之㫖不善觀聖人者則知其爲一事而已故孟子所謂不爲已甚可謂善言聖人者也夫子之不爲已甚非不欲爲已甚自不至已甚也何者夫子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者也故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速則速可以乆則乆皆天之所爲也以致於動容周旋應酬語黙之際毫釐眇忽何莫非天則之在乎非聖人循天之則聖人固天也惟其天也是以無不中節也然則不爲已甚者固聖人天則之所在也學者可不深潛而玩味之與後世之士不知理義之所在詘已以喪道徇情以長惡而曰吾不爲已甚也彼徒以聖人荅陽貨見南子爲不爲已甚而獨不思夫衛靈公問陳則明日遂行季桓子受女樂之饋則不税冕而行爲魯司寇七日而誅少正卯聞田恒之弑君雖從大夫之後亦沐浴而請討此謂之已甚可乎不深求乎聖賢之權度而徒竊語之疑似者以文其姦此賊仁義之甚者也
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
言固欲其信也行固欲其果也今曰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則大人者言有時而不信乎行有時而不果乎非然也蓋言行固欲信果然有必之之意則非也必乃私也故言必欲信而不知義將至於守其所不可復者私意相與而非所謂信也行必欲果而不知義將至於爲其所不可推者直情徑行而非所謂果也故君子不必夫果與信而獨精吾義焉耳事事物物皆有義存焉而著於吾心苟能體是心而充之則義可得而精也義精則有所不言言莫非義也而無不信之言矣有所不行行莫非義也而無不果之行矣何者義得則信果在其中必於信果而不知義則無以揆言行之發而尚何信果之云乎雖然言必信行必果亦異乎小人之無忌憚者矣蓋亦志乎善道特所見者小耳故子貢問何如斯可謂之士孔子告之至於三則曰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爲次矣蓋言其所見者小也知孔子之所謂硜硜然小人哉則知孟子之所謂惟義所在之爲大人者矣若夫世之無忌憚者不信其言不果其行而曰惟吾義之所在此則自棄絶於君子之歸者而尚何尤焉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赤子之心無聲色臭味之誘無知巧作爲之私其喜怒愛懼皆由於己者也惟其物至而知之自幼寖長則流於情動於欲狃於習亂於氣千緒萬端紛擾經營而其赤子之心日以斲喪一失而不能反者衆矣學也者所以求反之也大人者能反之者也蓋人欲消而天理存聲色臭味不能移也知巧作爲不復萌也此則渾然赤子之心以其本有是心今非能有加纔不失之耳故曰不失其赤子之心也由是而動無非天理之所存矣此所謂自明而誠者也若夫上智生知之聖則赤子之心元不喪失即此體而盡之天下之理無不得焉所謂自誠而明者也
孟子曰養生者不足以當大事惟送死可以當大事事親者人心之至親切者也而送死者又事親之最篤至者也以其變之大是以爲節之大以其節之大是以爲事之大也故於送死之際可以觀人子之自盡焉者蓋吾親已矣不可得而復見矣其所以自盡者惟吾求所以慊於其心非有所勉而爲者故仁者可以觀其愛焉知者可以觀其理焉強者可以觀其節焉然而人之常情或能養於生而送死之際往往有所怠且忽夫其所以怠且忽者以夫親既沒而愛敬亦或隨而衰也是人也其良心亦不之篤矣若夫愛敬之深者親雖有存沒之間而心則一也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所謂天理者寧有二哉謂養生未足以當大事以對夫送死而言猶爲可以勉也孟子斯言蓋以俗薄道微欲人勉所以篤於其終者曽子亦嘗言曰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親喪乎蓋於親喪可以見其所以自致者是亦孟子之意也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學貴乎自得不自得則無以有諸已自得而後爲已物也以其德性之知非他人之所能與非聦明智力之所可及故曰自得君子深造之以道者欲其自得之也深造之以道者言其涵泳之深也工夫篤至而後能有得不然則爲臆度而已非自得也臆度者猶在此而想彼自得則此便是彼更無二也蓋所得未真實則其中心必有臬然不安者自得則如水之必寒火之必熱不可得而易故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乎此而所進日深矣資者憑藉據依之謂蓋居之既安則自得之味愈無窮也故曰資之深資之深則萬理素定於此事至物來隨而應之周流運用無非大端之所存故曰取之左右逢其原於是重言之曰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其示人至矣夫未之有得則何所居無所居則又何所資而取哉故自得其本也然欲其自得則有道矣非深造之以道不可也
孟子曰博學而詳説之將以反説約也
天下之理常存乎至約而約爲難言也爲難識也雖然求約有道其惟博學而詳説歟博非雜也詳非泛也稽之前古攷之當今以至於禮儀三百威儀三千朝夕從事而學焉所謂博也極天下之理講論問辨而不置焉所謂詳也博學詳説則心廣義精而所謂約者可得於言意之表矣故君子之博學而詳説是將以反之於已而説約也學不博説不詳而曰我知約者是特陋而已矣故約者道之所存也守不約則本不立言不約則義不明而約不可徒得也非功深力到則末由至也若博學詳説而志不在於求約者則是外馳其心務廣而夸多耳非所謂學也昔者子貢蓋博且詳而以求約者及其一朝有感而言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則反約矣孟子此章蓋欲學者知夫求約之道在乎博學而詳説之也又將使學者知夫博學詳説所以求約而不至失於雜與泛之病也然而其言曰詳説之又曰反説約必有以説爲言者蓋説也者所以體當吾進德居業之實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
孟子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養人然後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
以善服人者於政事之間勉而爲善而欲以服人夫爲善而欲以服人則是有爲而然於善之體固有害矣而果何以服人乎比之以善養人者非惟不同其意味蓋有霄壤之殊矣善者天下之公也先王修已以敬而天下之人舉在吾化育之中其發見於事業者如雷風之被物物蒙其養而無不應者故未嘗有意於服人而心悦誠服有不期然而然者蓋以善道與人共之耳詩曰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如是則可以王矣若五伯之所爲其間善者不過以善服人而已齊桓公㑹首止而定王太子之位晉文公盟踐土率諸侯而朝王是皆欲以善服人者也當時服之者亦豈爲悦服哉其不服者固多矣比之三王深長乆大涵養人心之事豈不有間乎故夫所謂以善服人以善養人之異學者要當深味見其所以爲霄壤之殊則王伯之分了然矣
孟子曰言無實不祥不祥之實蔽賢者當之
張横渠曰言而不祥莫大於蔽賢蓋此章文義謂言無使實不祥其不祥之實蔽賢爲甚也蓋所謂福者百順之名也而所謂不祥者逆理而反常者也理得於已中正和平無一不順也惟夫逆其常理則措之於身而不安以至害于而家凶于而國皆由此也故謂之不祥凡詩書所稱禍福蓋如此言而不祥何以知蔽賢之爲甚蓋人實有是善而吾蔽之是反其常理之甚也原人所以蔽賢蓋出於媢忌忮疾之私方其欲蔽人之賢也私意横起其不祥之氣固已充溢乎中而發越乎四體矣況乎天之生賢以爲人也蔽賢而使民不得被其澤則其爲不祥又有不可勝言者矣故秦誓謂如有一介臣斷斷猗無它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夫其所謂休休然者固百祥之所舍也嗟乎聖賢之論禍福蓋如此彼後世不知道者謂蔽賢者必無後達賢者必有後此以區區淺見測度天理又豈知所謂祥與不祥者哉
徐子曰仲尼亟稱於水曰水哉水哉何取於水也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爾苟爲無本七八月之間雨集溝澮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聲聞過情君子恥之
仲尼之所以取夫水者歎其有本而無窮也夫其所以混混然不舍晝夜盈科而後進以至於放乎四海此何自而然哉以其有本故耳若夫溝澮之水雨集則盈其涸也亦旋踵而至此其無本故也然則君子其可以不務本乎故聲聞過其情實君子以爲恥者以其無本故也然則其在人也本安在乎仁是也仁人心也人皆有是心放而不知求則其本不立矣本不立則其知也聞見之所知而已其爲也智力之所爲而已豈不有限而易竭乎惟君子爲能體是心而存之存而擴之本立而道生故其所進有常而日新其事業深逺而無盡也有本無本之異蓋如此夫自可欲之善而進焉以至於極聖神之妙皆由夫有本而然其所以爲聖神者乃其可欲之善擴充變化者然耳亦猶水也至於放乎四海亦其原泉混混者之所積耳本乎本乎學者其可不務乎
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於庶物察於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人與萬物同乎天其體一也禀氣賦形則有分焉至若禽獸亦爲有情之類然而隔於形氣而不能推也人則能推矣其所以能推者乃人之道而異乎物者也故曰幾希言其分之不逺也人雖有是心而必貴於能存能存而後人道立不然放而不知求則與庶物亦奚以異哉故庶民之所以爲庶民者以其去之君子之所以爲君子者則以其能存之耳曰去之者爲其去而不反也曰存之者爲其存而不舍也去而不返則無以自别於禽獸存之之極雖聖亦可幾也去與存其幾本於毫釐之間可不謹哉於是舉舜之事以明之舜蓋其極致者也明於庶物者盡己之性而盡物之性也察於人倫者人倫之際處之無不盡其道也由仁義行非行仁義者行仁義猶爲二物也由仁義行則如目視而耳聽手持而足履無非是矣若舜者可謂全其所以爲人者而無虧欠矣未至於舜皆爲未盡也嗟乎人皆可以爲舜其本在乎存之而已矣
孟子曰禹惡㫖酒而好善言湯執中立賢無方文王視民如傷望道而未之見武王不泄邇不忘逺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惡㫖酒而好善言所欲不存而心純乎義理也執中立賢無方心無所偏係而用賢無方所也視民如傷望道而未之見憂民之憂望天下有道而未之得其心惟欲紂之庶幾乎悟也不泄邇不忘逺邇則不泄逺則不忘正大周徧之體也此四事皆舉其最盛者言之於是四者而窺四聖人之心則可見其運而不息化而不滯者也其天地之心歟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方是時周公相成王欲以立經陳紀制禮作樂成一代之法施之萬世故推本三代四聖之心而施此四事達之天下以爲無窮之事業也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所謂不合者思而未得者也故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惟恐不及也凡井田封建取士建官禮樂刑政雖起於上世而莫備於周是皆周公心思之所經緯本諸三王而達之者也周公之心孟子此章發明之可謂至矣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晉之乗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
文定胡公曰案邶鄘而下多春秋時詩也而謂詩亡然後春秋作何也自黍離降爲國風天下無復有雅而王者之詩亡春秋作於隠公適當雅亡之後故曰詩亡然後春秋作也夫黍離之所以降爲國風者周平王自爲之也平王忘復仇之義棄宗國而處東洛以天王之尊而自儕於列國於是王者之迹熄而詩亡天下貿貿然日趨於夷狄禽獸之歸孔子懼而作春秋春秋之作其事之大者不過於齊桓晉文其文則因魯史之舊然其義則聖人有取乎此蓋一句一字之間所以存天理遏人欲撥亂反正示王者之法於將來也方其未經聖筆則固魯國之史耳及乎聖人有取焉則情見乎辭乃史外傳心之典也故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程子曰春秋大義數十炳如日星乃易見也惟微辭隠義時措從宜者爲難耳或抑或張或與或奪或進或退或微或顯而得乎義理之安文質之中寛猛之冝是非之公乃制事之權衡揆道之模範也嗟乎學者其可不盡心乎
孟子曰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小人之澤五世而斬予未得爲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
程子曰當時門人只知闢楊墨爲孟子之功故孟子發此説以推尊孔子之道言予未得爲孔子徒也孔子流澤至此未五世其澤尚在人予則私善於人而已玩此辭義其涵浸醲郁之意可槩見也雖然小人亦有澤乎蓋所謂澤者隨其小大淺深之所漸被小人對君子而小人者其在上爲政亦未嘗不流澤也然謂之小人之澤則固與君子有間矣論澤止於五世者大槩約度如此自今觀之孔子之澤其所浸灌萬世不斬也已
孟子曰可以取可以無取取傷亷可以與可以無與與傷惠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
取與死生之義有灼然易判者亦有在可否之間者在可否之間非義精者莫之能擇也蓋其幾間不容髪一或有偏則失之矣是以君子貴乎存養存之有素則其理不昧養之有素則物莫能奪夫然固當事幾之來有以處之而得其當也孟子於宋餽兼金而受其於齊疑可受而不受蓋以其無處而餽之則爲傷亷故耳孔子於公西華之使冉子爲之請粟疑可與也而不與蓋以周急不繼富而與之則傷惠故耳至於比干諫而死箕子疑亦可死也而陽狂以避蓋以父師之義死之則爲傷勇故也然在賢者則於可不可之間能擇而處之在聖人則動無非義更不言擇矣雖然取之爲傷亷固也然與爲傷惠死爲傷勇何哉蓋所謂惠與勇者以其義之所在故耳若義所不在雖似惠似勇而反害於惠勇之實且於所不當然而然則於其所當然者廢矣豈不爲有害乎
逄蒙學射於羿盡羿之道思天下惟羿爲愈已於是殺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公明儀曰宜若無罪焉曰薄乎云爾惡得無罪鄭人使子濯孺子侵衞衞使庾公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執弓吾死矣夫問其僕曰追我者誰也其僕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僕曰庾公之斯衞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謂也曰庾公之斯學射於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學射於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爲不執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執弓曰小人學射於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學射於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雖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廢抽矢扣輪去其金發乗矢而後反
取友之道貴乎端雖然已必端人也而後能取友羿者有夏氏之篡臣逄䝉學射而爲之服役一旦思天下惟羿爲愈己也則從而殺之論者徒知逄蒙之殺其師爲罪固也而不知羿之不能取友也故孟子以爲羿亦有罪其罪雖愈於逄蒙然不得爲無罪也雖然羿之不能取友以羿無以取友故也於是引子濯孺子之事以明之夫子濯孺子聞庾公之斯之名則信其必不我殺蓋以尹公之他而信之也則孺子之觀之他也審矣以之他之爲端人而知其取友之必端則孺子之爲人抑可知矣則羿之爲罪豈不明乎程子曰孟子取庾公之斯不背師之意然人湏就上理㑹事君之義當如何然則果如何哉蓋亦曰審其重輕而已矣若是舉也兩國之存亡安危係焉則君臣之義重而其餘有所不得而顧矣若因用師而相遇則已獨避之可也若抽矢去金而發則於義也何居孟子方明取友之道於斯固有不暇論者矣雖然即逄蒙之事論之蒙若委質爲夏廷之臣羿篡夏氏凡爲臣子舉得而誅之蒙以義討賊則雖嘗學射於羿亦何罪之有而蒙也受學於羿而獨以己之私意忌羿而殺之是則爲殺其師耳以此而觀輕重之權衡可得而推矣
孟乎曰西子蒙不潔則人皆掩鼻而過之雖有惡人齋戒沐浴則可以祀上帝
此戒人自棄而勉人自新也人固有質美而自恃者矣一放其心以陷於小人之歸者有焉人固有平日所爲未善者矣一知悔艾以進於君子之域者有焉示之以西子蒙不潔之喻所以見質美者毋或自恃兢懼自持而不替也示之以惡人齋戒沐浴之喻所以使有過者思所自新沛然遷善之速也齊桓公一執陳轅濤塗而書之曰齊人蓋夷狄之則以其不能自持故也其近於蒙不潔者歟秦穆公一有悔過詢黄髪之言則著秦誓於書以其有遷善之意也其近於齋戒沐浴者歟學者玩此章其亦可以深儆矣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爲本所惡於智者爲其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於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天之髙也星辰之逺也苟求其故千歳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天下之言性言天下之性也故者本然之理非人之所得而爲也有是理則有是事有是物夫其有是理者性也順其理而不違則天下之性得矣故曰故者以利爲本順則無徃而不利也所惡於智者爲其鑿也鑿者以人爲爲之也無是理而強爲之故謂之鑿鑿則失其性失其性則不可推而行無所利矣此所以惡夫智也是蓋以其私智爲智而非所謂智也若禹之行水則所謂智矣蓋就下者水之性也水之性非禹之所得爲禹能知而順之非智乎事事物物其理之素具者皆若水之就下然也智者之於事物皆若禹之於水則智不亦大矣乎所謂行其所無事者非無所事也謂由其所當然未嘗致纎毫之力也天雖髙日月星辰雖逺而其故皆可得而求蓋莫非循自然之理也求其故則千歳之日至可坐而致而況他乎故夫上世聖人所以建立人紀裁成萬化其事業爲無窮然在聖人亦何加毫末於此皆天下之性所當然而聖人特因以利之耳天命之謂性萬有根焉率性之謂道萬化行焉聖人者能盡其性而盡人之性盡物之性以贊天地之化育者也雖然人皆有是性則其理未嘗不具也而人不能循其故者正以私意之爲亂之耳克己則人爲息而其所謂故者昭昭乎不可掩矣
公行子有子之喪右師往弔入門有進而與右師言者有就右師之位而與右師言者孟子不與右師言右師不悦曰諸君子皆與驩言孟子獨不與驩言是簡驩也孟子聞之曰禮朝廷不厯位而相與言不踰階而相揖也我欲行禮子敖以我為簡不亦異乎
右師王驩齊之嬖卿也有進而與右師言者有就右師之位而與右師言者蓋以其嬖於君而諂之也孟子獨不與之言道固然也右師不悦而以爲簡已者蓋孟子一時之所尊敬驩雖小人亦以孟子爲重也故欲幸假其辭色以爲己之榮是以望望於此而以其不我顧爲簡也孟子獨舉朝廷之禮以爲言何其正大而不迫歟蓋君子之動無非禮也朝廷不厯位而相與言不踰階而相揖此禮也君子行禮故常履安地而有餘裕他人不由禮則自蹈於險艱而已所謂逺小人不惡而嚴者豈有他也亦曰禮而已矣禮之所在而何有於我哉或者勸伊川先生以加禮貴邇先生曰獨不勸以盡禮而勸以加禮乎禮盡處豈容加乎此孟子之意也唐王毛仲置酒聞宋璟之名而欲致之明皇敕使璟往至則北望再拜謝恩而稱疾以退璟亦可謂正矣然毛仲君之厮役也往赴其集義何居乎若璟聞命而引義以陳則爲盡善矣
孟子曰君子所以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於此其待我以横逆則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無禮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禮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則與禽獸奚擇哉於禽獸又何難焉是故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也乃若所憂則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爲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我由未免爲郷人也是則可憂也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則亡矣非仁無爲也非禮無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則君子不患矣
反身端本君子之道也故務盡其在己者而已横逆之來雖不爲其所動而亦未嘗忽而不加察惟其理何如爾以仁存心以禮存心者言存主乎此也仁者愛人仁者必愛人也有禮者敬人有禮者必敬人也愛敬者人道之大端是心人孰無之故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是感必有是應其理然也而不幸有横逆加焉則姑自反而已自反者求之於吾身端本之道也其自反則思吾必不仁歟必無禮歟不然則横逆何以至吾前自反而仁自反而有禮是吾愛敬之本立矣而横逆由是則又從而自反焉曰我必不忠盡已之謂忠即盡夫仁與禮者也而横逆由是如是則歸之理而已曰是人妄耳人而妄則何以異乎庶物哉此非疾而詆之之辭言其理然也所謂君子有終身之憂者憂不得如舜也其曰未免爲鄉人者未有以異乎鄉之人也其欲如舜者非慕夫舜之事功也欲如舜之盡其道爲難也爲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言舜爲人倫之至也其憂不如舜者豈但憂之而已哉求所以則而效之者惟恐不及也故曰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所謂一朝之患者横逆之至乎前也吾非仁無爲非禮無行而横逆一朝至前則非所患也雖非所患然自反之功則無窮也若不務勉乎仁與禮而徒以横逆爲患則紛然置悔吝於胷中耳雖然自反之功深矣所謂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禮矣自反而忠矣其工夫爲如何哉而今之學者未能進乎此一旦横逆加之則曰吾仁矣吾有禮矣吾忠矣遂斷彼以爲妄人之歸而不復致反身之道以予觀之是則自陷於妄而已耳不可不察也
禹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孔子賢之顔子當亂世居於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顔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孟子曰禹稷顔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已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由已飢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顔子易地則皆然今有同室之人鬭者救之雖被髪纓冠而救之可也鄉鄰有鬭者被髮纓冠而往救之則惑也雖閉户可也
禹稷顔子之事疑不相似然而孔子皆賢之孟子又斷以爲同道何哉蓋以禹稷顔子之心一故也心之所爲一者天理之所存而無意必固我加乎其間當其可而已此之謂時中禹稷立乎唐虞平治之朝當天下之任故以生民之未得其所爲已憂其溺也猶已溺之其飢也猶已飢之在禹稷之時居禹稷之任固當然也顔子生於亂世魯國之匹夫耳任行道之責者有孔子在則顔子退居於陋巷可也在顔子之時處顔子之地固當然耳譬諸同室之鬬則當被髪纓冠而救之鄉人之鬬則閉户可也此禹稷顔子之事所以爲不同然其爲當其可則一而已故曰禹稷顔子易地則皆然雖然在常情觀之顔子未見於施爲而遽比之禹稷不亦過乎殊不知禹稷之事功果何所自乎德者本也事功者末也而本末一致也故程子曰有顔子之德則有禹稷之事功所謂事功在聖賢夫何有哉惟其時而已矣然而孟子厯聘諸國皇皇然以行道爲任有異乎顔子之爲德何哉方是時異端並作人欲横流世無孔子孟子烏得不以行道自任予則曰顔子孟子易地則皆然若夫墨氏兼愛則似乎禹稷之憂民者楊氏爲我則似乎顔子之在陋巷者惟其不知天理時中而妄意以守一偏蓋墨氏終身被髪纓冠以求救天下之鬭而楊氏則坐視同室之鬭而不顧者其賊夫道豈不甚哉則是人欲而已矣
公都子曰匡章通國皆稱不孝焉夫子與之遊又從而禮貌之敢問何也孟子曰世俗所謂不孝者五惰其四肢不顧父母之養一不孝也博奕好飲酒不顧父母之養二不孝也好貨財私妻子不顧父母之養三不孝也從耳目之欲以爲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鬬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於是乎夫章子子父責善而不相遇也責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責善賊恩之大者夫章子豈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屬哉爲得罪於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終身不養焉其設心以爲不若是是則罪之大者是則章子已矣
常人之私情樂聞人之過責人惟恐不深而不復察其理君子恕以待人油然公平各以其分而是非無不得矣匡章之事亦可謂處乎其不幸者也衆人皆歸之以不孝之名而孟子獨明其不然者察其理故耳蓋諫於其父而父不受以致於怒而屏之以君子之法論之章特未知夫有隐而無犯與夫號泣而從之之義耳夫其所謂有隐而無犯與夫號泣而從者其婉愉委曲爲如何非致其深愛者不能也章之諫也無乃不能察其親之意而或過於辭色歟是以爲責善而賊恩也夫至於責善而賊恩則非惟不能正救其事而反以傷其父子之天性其所處固不爲無過然謂之不孝則抑甚矣蓋章本心亦庶幾欲其父之爲善耳而處之或過反以致其怒而章又以爲既得罪於父則已亦不當安夫妻子之養則從而黜屛其妻子謂不若是則已之罪益大也其深自咎責之意可見矣夫察章之事既異乎世俗之所謂不孝而原章之心則又以得罪於父爲不遑安則章亦庶幾其可進於善者而豈當棄絶於君子之門哉若章得罪於父而不知懼則是以忿戾之氣行於其間而可罪矣然則君子之觀人也豈苟云乎哉夫齊國之士皆以仲子爲亷通國皆稱匡章爲不孝而孟子獨明其不然世俗之毁譽如無本之水非君子孰能察之雖然孟子所論不孝五者蓋言世俗之所謂不孝者世俗之所共知者也若夫君子之行身則居處不莊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戰陣無勇非孝也一失其所以行身之理則爲非孝矣孟子特以衆人稱章子爲不孝而欲棄絶之故舉世俗之所謂不孝者而辯其不然耳
曽子居武城有越寇或曰寇至盍去諸曰無寓人於我室毁傷其薪木寇退則曰修我牆屋我將反寇退曽子反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寇至則先去以爲民望寇退則反殆於不可沈猶行曰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猶有負芻之禍從先生者七十人未有與焉子思居於衞有齊寇或曰寇至盍去諸子思曰如伋去君誰與守孟子曰曽子子思同道曽子師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曽子子思易地則皆然
君子不避難亦不入於難惟當夫理而已夫於其所不當避而避焉固私也而於其所不當預而預乃勇於就難是亦私而已矣故慷慨殺身者易而從容就義者難故常人爲血氣所蔽是以莫能擇義而處惟君子燭理之明克己之力故於事事物物之間處之而從容也此曽子子思之所以同道歟夫曽子師也父兄也師之尊與父兄之義同以師道居則固非爲臣役矣寇至而去之寇退而反無與其難蓋在師之義當然也子思臣也微也爲之臣則固爲微矣委質以服君之事有難而逃之可乎與君同守而不去則爲臣之義當然也從容乎義之所當然曽子子思何殊哉故曰曽子子思易地則皆然以其天理時中一而已嗟乎知曽子子思之所處則知微子比干箕子之事矣易之爲書卦者事也爻者事之時也於其事當其時而各有處焉蓋莫非天理之素也非夫克己窮理者其孰能與於斯哉
儲子曰王使人瞷夫子果有以異於人乎孟子曰何以異於人哉堯舜與人同耳
齊王謂孟子而果賢則必有異於人者故使儲子瞷之孟子之言曰何以異於人哉堯舜與人同耳語雖至約而所包含至廣矣夫人者天地之心聖人之與衆人均也豈有二乎哉衆人有喜怒哀樂聖人亦未嘗無也衆人夏葛冬裘飢食渴飲聖人亦不能違也然而聖人之所以爲聖人衆人之所以爲衆人者果何在乎聖人率性而盡其道衆人則逆其道而失其性故耳然而衆人雖失其性而道固自若也聖人雖獨盡其道而立則俱立達則俱達未嘗不與人同也故曰堯舜與人同耳夫自常情觀聖賢之所爲疑若甚髙而不可企及曽不知聖賢之所爲無非天下之常理猶飢之當食渴之欲飲然也惟夫己私蔽之而昧夫大同之體則差殊萬端視所謂常而不可易者反爲甚髙而難能者矣故不極髙明則不足以道中庸是以君子貴夫學也
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其妻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問其與飲食者盡富貴也而未嘗有顯者來吾將瞷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從良人之所之徧國中無與立談者卒之東郭墦間之祭者乞其餘不足又顧而之他此其爲饜足之道也其妻歸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今若此與其妾訕其良人而相泣於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從外來驕其妻妾由君子觀之則人之所以求富貴利達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幾希矣
意者孟子在齊適齊人有此事而歎息以爲與世之求富貴利達者無以異也夫其施施然驕其妻妾徒知以得爲貴而不知所以得之者爲可賤也一旦妻妾知其所爲而心賤之以爲不可望以終身而其驕猶未已妻妾知其爲可賤而在已獨不知賤之爲欲所蔽故也夫富貴利達豈有求哉若有求之之意則苟可以求而遂其欲者枉道屈身將無所不至矣而彼方且以此而驕人是與墦間之乞者何以異乎其妻妾特未知其所以得之者爲可羞耳使其知之則亦將爲之恥而相泣矣雖然墦間之乞者不過辱其身而已求富貴利達而不以其道則斯人也將至於敗于其家凶于其國一身之無恥而貽害之大不獨妻妾之不足以仰望於終身而已也而彼方以此自驕不亦悲夫
孟子説卷四
<經部,四書類,癸巳孟子說>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説卷五 宋 張栻 著萬章上
萬章問曰舜往于田號泣于旻天何爲其號泣也孟子曰怨慕也萬章曰父母愛之喜而不忘父母惡之勞而不怨然則舜怨乎曰長息問於公明髙曰舜往于田則吾既得聞命矣號泣于旻天于父母則吾不知也公明髙曰是非爾所知也夫公明髙以孝子之心爲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爲子職而已矣父母之不我愛於我何哉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倉廩備以事舜於畎畝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將胥天下而遷之焉爲不順於父母如窮人無所歸天下之士悅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憂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憂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憂貴人之所欲貴爲天子而不足以解憂人悅之好色富貴無足以解憂者惟順於父母可以解憂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不得於君則熱中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於大舜見之矣
聖人盡性者也能盡其性故爲人倫之至帝舜之怨慕學者所當深思力體不可以易而論也公明髙蓋或知此故孟子舉其語而因以發明之謂公明髙之意以爲孝子之心不若是恝然蓋孝子之於親其愛敬之也深篤故其望之也切至不可磯爲不孝而愈踈亦爲不孝蓋親親之心於是爲至我竭力耕田共爲子職而已父母之不我愛於我何哉述舜之意云耳謂我知竭力耕田以共子職而已而父母不我愛於我豈有所未盡而致然歟不委之命而存於性反復思念求其道而未得至於號泣于旻天此舜之所以爲怨慕也所謂於我何哉是當深味帝舜之心於言意之表也方是時堯使其九男二女百官牛羊倉廩備以事之於畎畝之中而天下之士亦皆就之堯且將以天下讓焉宜舜之有得乎此也而以夫不順於父母之故若窮人無所歸則舜之心果何如哉曰若窮人無所歸則見其皇皇然有求而不得也人恱之好色富貴衆人之所欲在聖人則所欲不存焉所欲不存於此而有至憂焉惟順於父母則可以解憂也蓋父母之意於我有所未順是吾所以順乎父母者未至也此舜之所憂也人莫不有所慕舜亦有所慕人之所慕物欲之誘而舜之所慕則天性之不可解者其於斯世無一毫存於胷中終身乎父母而已曰慕則無須而不在乎此至誠無息者也此之謂大孝至於瞽瞍厎豫而天下化至誠之能動也孟子反復發明之可謂至矣夫仲弓問仁孔子對以在邦無怨在家無怨而易曰樂天知命故不憂舜亦有怨與憂乎噫明乎此而後知聖人之心天之所為者也
萬章問曰詩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則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如告則廢人之大倫以懟父母是以不告也萬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則吾既得聞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則不得妻也萬章曰父母使舜完廩捐階瞽瞍焚廩使浚井出從而揜之象曰謨蓋都君咸我績牛羊父母倉廩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棲象往入舜宫舜在牀琴象曰鬱陶思君爾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識舜不知象之將殺已與曰奚而不知也象憂亦憂象喜亦喜曰然則舜僞喜者與曰否昔者有饋生魚於鄭子産子産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則洋洋焉攸然而逝子産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謂子産智子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彼以愛兄之道來故誠信而喜之奚偽焉
舜不告而娶與常人異前篇蓋論之詳矣若完廩浚井則事之所無也故程子曰論其理則堯在上而百官事舜於畎畝之中豈容象得以殺兄而二嫂治其棲乎學孟子者以意逆志可也故孟子未暇正其事之有無獨答其大意以明舜之心謂舜非不知象之將殺已也然象憂亦憂象喜亦喜程子曰天理人情於是爲至舜之於象周公之於管叔用心一也蓋象憂喜舜亦憂喜是其心與之爲一親之愛之未嘗間也夫象之所爲憂者疾舜故謀以害之也而舜亦憂者憂乎已何以使象之至此也象之喜者有時而彼以喜來則舜固不逆其詐亦從而爲之喜也其憂也純乎憂其喜也純乎喜親之愛之而不知其他此仁人之於弟也天理人情之至也象憂而舜漠然不以爲憂象喜而舜疑之不以爲喜則在我之誠先不篤矣豈聖人之心也哉故周公不知管叔之將叛是大舜此心也萬章猶未之識意以爲憂或可也喜其僞乎孟子於是引子産之事子産雖未足以進乎聖賢之事業然其不以詐待校人之心則君子之心也故曰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夫可欺以其方者以其忠信待人也難罔以非其道者以其理義素明也夫子産猶能以忠信待校人況於聖人人倫之至其於兄弟之間有一毫未盡者乎彼以愛兄之道來來則我誠信而喜之豈有僞也此當深味而黙識之要不可以言語盡也嗟乎舜處夫頑父嚚母傲弟之間而烝烝乂不格姦終至於化成天下惟其純乎是心而已純乎是心者純乎天也夫何為哉恭已正南面而已蓋此心也
萬章問曰象日以殺舜爲事立爲天子則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萬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殺三苖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誅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則誅之在弟則封之曰仁人之於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親愛之而已矣親之欲其貴也愛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貴之也身爲天子弟爲匹夫可謂親愛之乎敢問或曰放者何謂也曰象不得有爲於其國天子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稅焉故謂之放豈得暴彼民哉雖然欲常常而見之故源源而來不及貢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謂也
舜之處象可謂盡矣象雖不道而吾之弟也仁人之於弟親愛之而已矣吾爲天子而可使弟爲匹夫乎故封之於有庳然象之不道也詎可以君國子民乎故使吏治其國納其貢稅而不得以𭧂彼民也而其親愛之至又欲常常而見之故使不拘夫朝貢之時源源而來若天子以政事接于有庳之君然夫其所以處之曲折詳備如此此仁之至義之盡親親之心而大公之體也雖然仁人之於弟也不藏怒不宿怨在他人則如之何其不藏怒不宿怨之心則同也然則他人則有可踈絶之道而在弟則惟當親愛之而已耳此其異也或曰周公之於管蔡如之何蓋管蔡挾武庚以叛憂在廟社孽在生民周公爲國討亂也象之欲殺舜其事在舜之身耳固不同也舜於周公易地則皆然蓋其存心爲天理人情之至則一也
咸丘䝉問曰語云盛徳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堯帥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見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於斯時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識此語誠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堯老而舜攝也堯典曰二十有八載放勲乃徂落百姓如喪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舜既爲天子矣又帥天下諸侯以爲堯三年喪是二天子矣
堯老而命舜攝天下之事是則堯猶爲君而舜則臣也堯崩舜率天下之臣民以爲堯三年喪是猶以堯之事行於天下也至於堯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而天下獄訟謳歌歸之不容舍焉而後舜始踐天子位此堯舜相繼之際書傳所載莫詳焉而獨見孟子之書也嗟乎聖人奉若天命其所處皆義理之精微而後世以私意求之幾何而不爲齊東野人之論哉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堯則吾既得聞命矣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濵莫非王臣而舜既爲天子矣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於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説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爲得之如以辭而已矣雲漢之詩曰周餘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爲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養養之至也詩曰永言孝思孝思維則此之謂也書曰祗載見瞽瞍夔夔齊栗瞽瞍亦允若是爲父不得而子也
於此非特可辯瞽瞍不爲臣之事蓋可以得讀諸之法也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濵莫非王臣此北山之篇曰勞於王事而不得養父母者之所作也以爲普天之下皆王土也率土之濵皆王臣也何獨使已勞於外而獨不得養父母乎而咸丘䝉遽引以證天下無非臣則瞽瞍亦當爲臣何其失詩人之㫖也故孟子遂爲言説詩之法文者錯綜其語以成辭者也以文害辭謂泥於文而失其立辭之本也以辭害意謂執其辭而迷其本意之所在也故必貴於以意逆志以意逆志者謂以其意之見於辭者而逆夫其志之存於中者如此則其大指可得也如雲漢之詩所謂周餘黎民靡有孑遺者蓋宣王憂民之切以爲旱既太甚若猶未已則周餘黎民將無有孑遺矣若以辭害意則謂周果無遺民可乎孟子既辯咸丘蒙說詩之非於是言舜所以事瞽瞍者以告之夫孝子之心莫不以尊親爲至也而尊親之至有過於天下養者乎是所謂尊之至此舜之孝思所以爲天下萬世之則也然則天子固爲天下尊矣而天子之父又天子之所當尊此太極之所以爲一古今之通義也然則謂瞽瞍之爲臣不亦悖於理之甚乎雖然語所謂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則亦固有説矣以舜之事論之父之詔子蓋常理也今以瞽瞍之頑舜盡子道至於至諴感神而瞽亦允若焉是感格之端乃在於舜所以變化瞽瞍之氣質者舜也斯謂之父不得而子則可矣古之人君蓋有受敎於其臣以成其德者如太甲之於伊尹成王之於周公謂之君不得而臣亦可也蓋在子知盡事父之道而已在臣知盡事君之道而已而自後世觀之則見其有不得而臣不得而子者焉故云爾也
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曰天與之天與之者諄諄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曰以行與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薦人於天不能使天與之天下諸侯能薦人於天子不能使天子與之諸侯大夫能薦人於諸侯不能使諸侯與之大夫昔者堯薦舜於天而天受之暴之於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曰敢問薦之於天而天受之暴之於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與之人與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舜相堯二十有八載非人之所能爲也天也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於南河之南天下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後之中國踐天子位焉而居堯之宫逼堯之子是篡也非天與也太誓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此之謂也
聖人之動無非夫也其相授受之際豈有我之所得爲哉善乎孟子發明之曰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夫天子而以天下與人則是私意之所爲亂之道也堯之於舜選於天下而薦之天耳而舜之卒有天下者天實爲之堯豈能加毫末於此哉故謂之天與之也以行與事示之者以其所行與當時之事觀之則可見天之所與矣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乃其行與事之可見者也蓋祭而備順是百神所享也至於烈風雷雨而弗迷又可見其享之之實也神人一理神之所享民之所安者也天與之即人與之矣然則堯何加毫末於此哉舜之相堯厯年如是之乆其薦於天𭧂於民者如是其著此乃天也堯崩舜率天下而服堯之喪堯喪既除舜避堯之子於南河之南不敢以己爲天子而聽天所命也朝覲訟獄謳歌者皆相率而歸之不容舍焉夫然後歸而踐位其從容於天人之際蓋如此然則舜亦豈能加毫末於此哉故曰聖人之動無非天也夫所謂天者至公無私之體也天之視聽何自而見民之視聽是也朝覲訟獄謳歌之所歸是天命之所歸也玩此章則聖人所謂先天而天不違後天而奉天時者殆可得而究矣
萬章問曰人有言至於禹而德衰不傳於賢而傳於子有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昔者舜薦禹於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喪畢禹避舜之子於陽城天下之民從之若堯崩之後不從堯之子而從舜也禹薦益於天七年禹崩三年之喪畢益避禹之子於箕山之隂朝覲訟獄者不之益而之啓曰吾君之子也謳歌者不謳歌益而謳歌啓曰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堯禹之相舜也厯年多施澤於民乆啓賢能敬承繼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厯年少施澤於民未乆舜禹益相去乆逺其子之賢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爲也莫之爲而爲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薦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繼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廢必若桀紂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湯以王於天下湯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顛覆湯之典刑伊尹放之於桐三年太甲悔過自怨自艾於桐處仁遷義三年以聽伊尹之訓己也復歸于亳周公之不有天下猶益之於夏伊尹之於殷也孔子曰唐虞禪夏后殷周繼其義一也
堯舜傳之賢禹傳之子而後世遂有至禹而德衰之論此以私意觀聖人也非惟以私意觀禹亦以私意觀堯舜者也蓋堯之與賢非固舍其子必欲與賢以示公也以是存心則是私意而已豈所以爲公哉而禹之與子也亦豈必欲與其子者哉孟子之言著明矣曰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天與賢則賢者立焉天與子則子立焉然則天與聖人果且有二乎哉此所謂天下之大公若加毫末於此皆私意也禹薦益於天與堯之薦舜舜之薦禹其心一也益避禹之子與舜之在南河禹之在陽城其心一也天而與益則朝覲訟獄謳歌者皆歸之益踐天子位矣禹亦豈得而不與之哉而天則與子也禹亦豈得而與之哉使天而與丹朱與舜之子則舜禹固得遂其終避之意猶益得遂其終避之志者也故曰其心一也莫之爲而爲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其發明天人之際深矣莫之爲言無有爲之者而其爲則天也莫之致言無有致之者而其至則命也言天而又言命天言其統體而命言其命乎人者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而舜禹之爲相厯年多施澤之乆故天下歸之啓賢能敬承繼禹之道而益相禹未乆故天下歸啓此豈有爲之者乎豈有致之者乎而其爲也其至也則可以曰天與命也聖人樂天而知命故無違也雖然人君爲不善而天命去之則是有所爲而致也獨不可言天與命歟孟子蓋亦嘗論之矣曰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蓋如堯舜禹益之事天理之全而命之正也若夫爲不善以及於亂亡則是自絶於天以遏其命不得謂之得其正矣然而其爲是事則有是應謂之命則可也孟子因論堯舜禹禪繼之事而遂及於匹夫有天下與繼世有天下之理而論伊周孔子之事所以極乎天命之微也匹夫而有天下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薦之者仲尼之不有天下則以無薦之於天者也此天也繼世以有天下者必其惡如桀紂而後爲天所廢不然則其繼世固宜故益伊尹周公雖德盛而不有天下也太甲雖不敬於始伊尹放之於桐使之改行及其克終則奉而歸之皆順天命也以此可見繼世之君非若桀紂則不爲天所廢也周公之不有天下亦若是矣此皆言天理之常也孔子曰唐虞禪夏后殷周繼其義一也一者何也亦曰奉天命而已矣而司馬君實蘇子由各以其私意立論愚不得而不辨也司馬氏之論曰禹子果賢而禹薦益使天下自擇啓而歸焉是飾僞也益知啓之賢得天下之心已不足以間而受天下於禹是竊位也禹以天下授益啓以違父之命而爲天子是不孝也惡有飾僞竊位不孝之人而謂之聖賢哉此未知禹不得授之於益益不得受之於禹也禹以益之賢使宅百揆而薦之於天耳禹崩益以冢宰率天下行三年喪喪終則避位焉禹之子啓賢而天下歸之固其所也禹也益也啓也皆豈能加毫末於此哉蘇氏之論曰使舜禹避之天下歸之而堯舜之子不順將使天下而廢其子歟將奉其子而違天下歟而事之至逆由避致之也至益不度天命而受命於禹禹遜之而天下不從而後不敢爲匹夫猶且恥爲之而謂益爲之哉此尤不思之甚者也舜禹豈有富天下之意乎哉終其事而避其位若天下歸吾君之子固其所也而天下歸之自不舍耳舜禹若逆計其利害而遽自立則是何心哉益爲禹所薦故終其冢宰之事三年喪畢避啓箕山天下歸啓益固得其所也而以私意得失輕重聖賢何其不之思歟
萬章問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湯有諸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於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焉非其義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顧也繫馬千駟弗視也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湯使人以幣聘之囂囂然曰〈囂囂無欲自得之貎〉我何以湯之聘幣爲哉我豈若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哉湯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與我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吾豈若使是君爲堯舜之君哉吾豈若使是民爲堯舜之民哉吾豈若於吾身親見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也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被堯舜之澤者若已推而内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湯而說之以伐夏救民吾未聞枉已而正人者也況辱已以正天下者乎聖人之行不同也或逺或近或去或不去歸潔其身而已矣吾聞其以堯舜之道要湯未聞以割烹也伊訓曰天誅造攻自牧宫朕載自亳
所謂樂堯舜之道者果何如哉伊尹之在莘野飢食而渴飲朝作而夕息何以異於田夫野人乎惟其行著習察順命樂天而無一毫損益於其間此即堯舜之所以治天下者而伊尹之所樂有在乎是也既曰非其義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顧又曰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盖其禄以天下弗顧繫馬千駟弗視之心即一介不以取與之心也既曰義而又曰道無體用而明之也其不即應湯之命者以其未可也其幡然而改者以其可也非前日之不是而今日改之是也盖湯三往聘之則其志篤矣於是始起而從之也若於其未可而遽起與於其可而不幡然則皆有害於堯舜之道非其所樂者矣故於其未可則曰豈若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及其可則曰豈若使是君為堯舜之君使是民為堯舜之民豈若於子身親之此其從容於出處之際者然也謂非子覺之而誰者非不讓也理固若是也思天下之民有不被堯舜之澤若已推而内之溝中者仁者與億兆同體無不愛也前日處畎畝之中斯民之困窮有所不得而與一旦以身許成湯則當以天下之重自任此乃堯舜之道而天之理也即其飢食而渴飲朝作而夕息者也伊川先生曰予天民之先覺者譬之皆寐天下未覺以我先覺振動未覺者亦使之覺及其覺也元無少欠亦無増加適同而已蓋天之生民均具此理惟聖賢先得其所同然者是在天生此民中爲先覺之民也衆人方且蔽而莫之知故有待於聖賢之覺其所以可得而覺者以其本有故耳既言知而又言覺者知言知有此事覺言有所省覺固有淺深也雖然聖賢所以覺天下者則有其道矣非惟敎化之行涵濡浹洽有以使之然而其感通之妙民由乎其中固有不言而喻未施而敬者或謂語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聖賢固不能使天下之皆覺也然而天下有可覺之道聖賢有覺之之理其覺也雖存乎人而聖賢使之由於斯道雖曰未之或知固在吾覺之之中矣伊尹之所以出而就湯者蓋如此孰謂以割烹要乎枉已以正人無是理也已既先枉而將何以正人乎枉已正人且不可而謂屈已而可以正天下有是理乎割烹之論殆出於春秋戰國之際枉已求合者之所爲故不得不明辨也聖人之行不同或逺以避之或近而就之或辭禄而去或委身而不去雖曰不同而歸於潔其身則同蓋循天理之常未嘗少枉以失其身也若後世不知天理之所存而務爲小亷一節而求以自潔是則私意之爲非聖賢歸潔其身之道也謂以堯舜之道要湯者言伊尹行堯舜之道而湯往致之耳非伊尹有要湯之心也若行道於此而要君之聘於彼則豈所謂道者哉末引天誅造攻自牧宮朕載自亳以見伊尹所以出而佐湯伐夏救民之實也言天誅造攻於牧宫者蓋桀爲不道是自造攻也造攻者桀也誅之者天也而伊尹則相湯始於亳而往征之然則其伐夏也何有哉奉天命以討有罪而已矣
萬章問曰或謂孔子於衞主癰疽於齊主侍人瘠環有諸乎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爲之也於衞主顔讎由彌子之妻與子路之妻兄弟也彌子謂子路曰孔子主我衞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進以禮退以義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癰疽與侍人瘠環是無義無命也孔子不悅於魯衞遭宋桓司馬將要而殺之微服而過宋是時孔子當阨主司城貞子爲陳侯周臣吾聞觀近臣以其所爲主觀逺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癰疽與侍人瘠環何以爲孔子
衆人不知有命故於其無益於求者強求而不止若賢者則安於命矣知命之不可求也故安之若夫孔子所謂有命者則義命合一者也故孟子發明之曰孔子進以禮退以義得之不得曰有命非聖人擇禮義而爲進退聖人進退無非禮義禮義之所在固命之所存也此所謂義命之合一者也然則謂主癰疽與侍人瘠環者何其不知聖人之甚哉於衞主顔讎由與夫微服而過宋之時主司城貞子二子蓋亦兩國之賢者敬慕夫子而爲之主非夫子之求之也觀近臣以其所爲主觀逺臣以其所主此泛言觀人之法豈獨爲人臣者所當知爲人君者尤當明此義也苟能以其所主觀逺臣以其所爲主觀近臣則逺近交見而無蔽於耳目之私矣孟子因論孔子而及於此實觀人之要也
萬章問曰或曰百里奚自鬻於秦養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繆公信乎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爲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晉人以垂棘之璧與屈産之乗假道於虞以伐虢宫之竒諫百里奚不諫知虞公之不可諫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曽不知以食牛干秦繆公之爲汙也可謂智乎不可諫而不諫可謂不智乎知虞公之將亡而先去之不可謂不智也時舉於秦知繆公之可與有行也而相之可謂不智乎相秦而顯其君於天下可傳於後世不賢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鄉黨自好者不爲而謂賢者爲之乎
戰國之際好爲此論以汙賢者此非特疾賢惡善之意蓋其所爲類此而欲借賢者以自班耳故孟子反復詳辨以救其流也百里奚雖霸者之佐然不可不謂之智者也知虞公之不可諫而不諫知虞亡不可救而去之知秦繆公可與有行而相之相秦而顯其君於天下以是數者觀之非智不能也而肯自鬻以成其君乎成之爲言求成之成定交之謂也自鬻之事雖郷里知自好者不爲也使奚爲之則其人可見矣豈復能爲前數者哉雖然百里奚不諫虞公而去之可得謂之忠乎傳曰百里奚愚於虞而智於秦蓋百里奚不得用於虞在不必諫之地也故知其不可諫而不諫亦不忍坐待其亡以爲仇讎之民故引而去之此所以爲智也不然百里奚在當諫之地而不諫則是不忠之臣也而何以爲智乎
萬章下
孟子曰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與鄉人處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也當紂之時居北海之濱以待天下之清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此道覺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與被堯舜之澤者如已推而内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柳下惠不羞汙君不辭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憫與鄉人處油油然不忍去也爾爲爾我爲我雖袒裼裸裎於我側爾焉能浼我哉故聞柳下惠之風者鄙夫寛薄夫敦孔子之去齊接淅而行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乆而乆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孔子也孟子曰伯夷聖之清者也伊尹聖之任者也柳下惠聖之和者也孔子聖之時者也
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凡色之過乎目聲之接乎耳固不得而遁也而所以視所以聽則在我也於惡色惡聲視聽不加焉則其立心髙而守已固矣柳下惠不羞汙君不辭小官進不隐賢必以其道雖事汙君而不羞居小官而不辭然其進也未嘗隠賢焉未嘗不以其道焉此所以爲柳下惠也不然則是枉已苟仕而已矣雖然以三子而論之伊尹其最髙乎故於伯夷之風則以爲聞之者頑夫亷懦夫有立志於柳下惠之風則以爲聞之者鄙夫寛薄夫敦而獨不言伊尹之風所被者廣也亦猶論流弊扵二子有隘與不恭之言而不及伊尹也然以伊尹比孔子則猶有任之意不化也若孔子則天也其去齊接淅而行去魯則曰遲遲吾行也蓋其速也其遲也皆道之所在也曰可以速而速可以乆而乆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比公孫丑章所云易一則字耳而尤見從容不迫與時偕行之意所謂聖之清聖之任聖之和者言其精極於是三者也三子者雖或清或任或和之不同然所以極其至則一也故皆以聖言之若夫孔子聖之時則其可以一道名之哉蓋時云者非聖人之趨時聖人之動固無不時也而其曰聖則舉其成名也
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聖之事也智譬則巧也聖譬則力也由射於百歩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
所謂集大成者言集乎道之大成也金聲而玉振之者樂之始作以金奏而以玉聲終之言孔子之道始終純一而無不盡者也因論孔子而遂推言學聖人始終之義使學者有所馴而進焉始條理即易所謂知至至之終條理即易所謂知終終之此未及乎聖智也學者從事於此固所以爲聖智之道也故曰智之事聖之事條理云者言有序而不紊也夫所謂終條理者即終其始條理者也此非先致其知而後爲其終也致知力行蓋互相發然知常在前故有始終之異也於是以射之巧力爲譬夫射於百歩之外其至於百歩者由夫力也力可勉也而其中鵠則非力之可爲由夫巧也智譬則巧者言其妙於中也聖譬則力者言其能至也若三子者其用力可謂至極矣故於其清任和者皆以聖名之以言其於是三者臻其極也然方之孔子終有所未及者非其力之不至也於聖人大而化之者猶有所憾蓋其智於是三者之外未能盡中也孔子則知聖俱極者也論學則知聖有始終之序語道則聖之極是知之極者也惟孔子爲盡之故三子不能班也若顔子之在聖門蓋知聖幾矣其至與中在毫釐之間者歟學者當以孔子爲標的而致知力行以終吾身而後可也
北宫錡問曰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孟子曰其詳不可得聞也諸侯惡其害已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軻也嘗聞其略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達於天子附於諸侯曰附庸天子之卿受地視侯大夫受地視伯元士受地視子男大國地方百里君十卿禄卿禄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次國地方七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小國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耕者之所獲一夫百畝百畝之糞上農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爲差
先王制法其髙下輕重皆天理之大公而非私意之得爲故其廣大均平足以一天下之心後王以私意加於其間其綱先紊故上下交征於利而法之所由壊也戰國之時天王之名號僅存而其法廢也乆矣諸侯僭越常度惡其害已併與其籍而去之雖曰諸侯之罪而周之失政亦已乆矣故曰文武之政布在方䇿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豈不然哉孟子荅北宫錡之問蓋出於師友之所傳故家遺俗之所聞者雖曰其略而大綱可得而推矣故自天子至於子男凡五等自國君至於下士凡六等此班爵之制也自天子地方千里公侯方百旦而下此班禄之制也所謂方千里者先儒以爲王畿方千里積百同九百萬夫之地是也蓋方千里則爲方百里者百爲田百萬井九百萬夫之地受田者八百萬夫百倍諸侯之國夫如是而後可以爲天子都畿鎮撫天下而卿大夫元士之采地皆有所容焉故公侯之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者皆以其田言之也獨以其田言之則地雖有廣狹之不齊山林川澤之相間而制田之多寡則自若也王制謂山陵林麓川澤溝瀆城郭宫室塗巷三分去一者則傳者之失矣諸侯之國自卿至於下士受禄各有差下士代耕之禄與庶人在官者同庶人在官者府史胥徒之類是也一夫一婦受田百畝而田有肥瘠故耕者所獲有上中下不同而庶人在官者於其中又有差焉其輕重多寡皆天理之安人情之宜等差之平而用度之稱者也使明王出舉而行之則戰國諸侯侵𭧂王略據有其地者豈不在所削乎卿大夫務富私室占田無制者豈不在所奪乎宜乎當時惡其害已而去其籍也今去古既逺賴有孟子之説存學者以是而折衷他説庶乎其有據也周禮所載往往與此不同如曰諸公之地封疆方五百里其食者半諸侯之地封疆方四百里其食者三之一諸伯之地封疆方三百里其食者三之一諸子之地封疆方二百里其食者四之一諸男之地封疆方百里其食者四之一蓋不知分田建國之意遷就而爲此説耳要當以孟子爲正夫在孟子之時已云去其籍矣又更秦絶滅之餘周官之書存者無幾矣今之所傳先儒以爲雜出漢儒一時之傅㑹是不可不攷也
萬章問曰敢問友孟子曰不挾長不挾貴不挾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挾也孟獻子百乗之家也有友五人焉樂正裘牧仲其三人則予忘之矣獻子之與此五人者友也無獻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獻子之家則不與之友矣非惟百乗之家爲然也雖小國之君亦有之費惠公曰吾於子思則師之矣吾於顔般則友之矣王順長息則事我者也非惟小國之君爲然也雖大國之君亦有之晉平公之於亥唐也入云則入坐云則坐食云則食雖䟽食菜羹未嘗不飽蓋不敢不飽也然終於此而已矣弗與共天位也弗與治天職也弗與食天禄也士之尊賢者也非王公之尊賢也舜尚見帝帝館甥于貳室亦饗舜迭爲賓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謂之貴貴用上敬下謂之尊賢貴貴尊賢其義一也
朋友與君臣父子兄弟夫婦同爲大倫天所敘也自天子至於庶人未有不須友而成者後世雖一介之士朋友之道固闕矣而況於等而上之者哉蓋不知德之可貴不知成身之爲重此友道之所爲闕也使其知德之爲貴成身之爲重則其所以求友者惟恐其不獲也況敢有挾乎哉孟獻子百乗之家而能取友者也獻子與此五人友者不敢有其百乗之富也故曰無獻子之家者也言降意忘勢若無其家焉此五人者其視獻子之貴勢亦無動乎其中也使此五人而有獻子之家則獻子亦不與之友矣横渠張子曰獻子忘其勢者也五人者忘人之勢者也雖然惟獻子之自忘其勢也故五人者從之不然獻子先以勢自居則賢者方將望望然去之其亦可得而友邪若費惠公則小國之君而能友者也於子思則師之於顔般則友之王順長息則以爲事我者然則四人者其相去可知矣夫使人君至於不敢臣之而又不敢友之則其道德之積於躬必有感孚於言意之表者矣若晉平公則大國之君而能取友者也亥唐云入則入云坐則坐云食則食雖䟽食菜羹未嘗敢不飽蓋尊敬之而不敢不飽也則平公忘其勢與亥唐忘人之勢亦可見矣雖然人君之尊賢當與之共天位治天職食天祿是則公天下之道而極尊賢之義也曰位曰職曰禄皆以天言者非人君之所得私天之所爲也平公雖能忘勢以事亥唐然不能與之共治故以爲士之尊賢而非王公之尊賢若堯之於舜則所謂極尊賢之義者也以天子而友匹夫女以二女館於貳室迭爲賓主蓋將薦之於天此爲天下得人者也論友而至於此其人倫之至者歟貴貴尊賢其義一者言莫非天之理也在下而敬上所以盡貴貴之義居上而敬下所以極尊賢之宜夫然故上下交而泰治亨矣
萬章問曰敢問交際何心也孟子曰恭也曰卻之卻之為不恭何哉曰尊者賜之曰其所取之者義乎不義乎而後受之以是爲不恭故弗卻也曰請無以辭卻之以心卻之曰其取諸民之不義也而以他辭無受不可乎曰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禮斯孔子受之矣萬章曰今有禦人於國門之外者其交也以道其餽也以禮斯可受禦與曰不可康誥曰殺越人于貨閔不畏死凡民罔不譈是不待敎而誅者也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辭也於今爲烈如之何其受之曰今之諸侯取之於民也猶禦也苟善其禮際矣斯君子受之敢問何說也曰子以爲有王者作將比今之諸侯而誅之乎其敎之不改而後誅之乎夫謂非其有而取之者盜也充類至義之盡也孔子之仕於魯也魯人獵較孔子亦獵較獵較猶可而況受其賜乎曰然則孔子之仕也非事道與曰事道也事道奚獵較也曰孔子先簿正祭器不以田方之食供簿正曰奚不去也曰爲之兆也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後去是以未嘗有所終三年淹也孔子有見行可之仕有際可之仕有公養之仕於季桓子見行可之仕也於衞靈公際可之仕也於衞孝公公養之仕也
讀孟子此章所以荅萬章者反覆曲折可謂義之精矣問交際何心則曰恭蓋交際之道主乎恭也問卻之何以爲不恭則以謂尊者有賜若念其取之義與不義而後受則非所以敬事乎其尊者也吾知不虚其賜我之意而已豈暇問其所自哉若夫萬章之說以心卻之而以他辭無受則是乃不恭之心而辭何爲乎然而其受也必交以道而接以禮使交之不以道而接之不以禮則固有所不受矣於齊餽兼金百鎰而不受是亦尊者之賜也然未有辭則是貨我而已其交也固非道其接也固非禮此所爲不受也蓋亦非爲其取之不義之故初亦無害乎交除之恭也萬章於此有疑焉謂有人於此禦人以兵而得貨然交以道餽以禮則君子固亦受與孟子謂禦人而奪貨者此所謂大憝有國者之所必禁不待敎令而誅者三代之法同不必設辭而可知者居今之世其法爲甚著奈何而可受其餽乎萬章謂既以爲不可則今之諸侯以非道取民與此何異而君子以善其禮際而受之可乎孟子謂事固有輕重若以爲有王者作將不待敎而盡誅今之諸侯乎抑亦敎而不改而後誅之也以理論之則必待敎而不改然後誅之明矣然則其可與不待敎而誅者同日而語乎夫謂非其有而取之爲盜者蓋充夫非其有而取之之類以極義之所在而比之爲盜則可若便以爲與禦人奪貨之盜同罪則豈可哉大抵聖賢因汙隆而起變化辭受取與皆天下正理過與不及爲失其正理則均也魯之習俗必獵較而後以𥙊孔子仕於魯亦不違也而況於受其賜乎萬章聞是言則又疑孔子之仕所事者道而何獵較爲也孟子以爲孔子於宗廟之祭先簿正其祭器立之彞典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蓋四方之食非簿正之常典故也然於獵較而供祭之事猶有所未廢蓋由簿正之事而正之其施設則有次第矣而萬章以爲既不能遂盡正之則曷爲不遂去孟子謂爲之兆也爲之兆者正本開端而爲可繼者也聖人之爲如天地之化不疾不徐雖曰爲之兆而化育之大體已具矣在他人緩則失時速則反害蓋非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是以無序而不和也兆足以行而不行者蓋以其兆固可繼此以行而有所不得行焉則命也夫然後去之故亦未嘗有三年之淹焉其先後遲速皆天理也此所謂聖之時者歟於是遂論孔子之仕有三焉行可之仕謂其兆可以行者也際可之仕謂遇聖人以禮者也公養之仕謂養聖人以道者也遇以禮而養以道者聖人亦豈得而絶之乎讀是章者涵泳而精思之亦可以窺聖賢之用而知辭受取與之方也
孟子曰仕非爲貧也而有時乎爲貧娶妻非爲養也而有時乎爲養爲貧者辭尊居卑辭富居貧辭尊居卑辭富居貧惡乎宜乎抱闗擊柝孔子嘗爲委吏矣曰㑹計當而已矣嘗爲乗田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位卑而言髙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恥也
此章言爲貧而仕之義夫仕者豈爲貧乎哉蓋將以行道也而亦有爲貧而仕者焉是猶娶妻本爲繼嗣非爲養也而亦有爲養而娶者焉然則爲貧而仕與爲養而娶是亦皆義也雖然既曰爲貧矣則不當處夫尊與富居於卑與貧者可也若處其尊與富則是名爲爲貧而其實竊位也處其尊與富則當任其責此豈爲貧之地哉是則非義矣故抱闗擊柝亦以爲宜者本爲貧故也孔子嘗爲委吏與嘗爲乗田矣聖人篤誠雖居下位必敬其事曰㑹計當而已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以其職在乎是而不越也蓋位卑者言責不加焉言髙則罪矣故可以姑守其職此爲貧而仕之法也若夫立人之本朝則當以行道爲任道不行而竊其位君子之所恥也然則髙位厚禄非所以養貧也後世不明此義假爲貧之名安享寵利而已曽不以爲愧此可勝罪哉必不得已爲貧而仕其思抱闗擊柝之爲宜則可矣嗟夫觀夫子爲委吏而曰㑹計當而已矣爲乗田而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則夫子得政於天下其所當爲者如何哉事有小大而心則一也亦曰止其所而已矣
萬章曰士之不託諸侯何也孟子曰不敢也諸侯失國而後託於諸侯禮也士之託於諸侯非禮也萬章曰君餽之粟則受之乎曰受之受之何義也曰君之於氓也固周之曰周之則受賜之則不受何也曰不敢也曰敢問其不敢何也曰抱闗擊柝者皆有常職以食於上無常職而賜於上者以爲不恭也曰君餽之則受之不識可常繼乎曰繆公之於子思也亟問亟餽鼎肉子思不悅於卒也摽使者出諸大門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後知君之犬馬畜伋蓋自是臺無餽也悅賢不能舉又不能養也可謂悅賢乎曰敢問國君欲養君子如何斯可謂養矣曰以君命將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後廩人繼粟庖人繼肉不以君命將之子思以爲鼎肉使已僕僕爾亟拜也非養君子之道也堯之於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倉廩備以養舜於畎畝之中後舉而加諸上位故曰王公之尊賢者也萬章所謂託於諸侯蓋以爲士雖不得行其道而託禄於諸侯以自養宜若可也而孟子以爲非禮以其無是禮故也然周之則可以受周之與賜所以異者蓋居其國則爲其民君以其飢餓而餽焉受斯可也若欲以自託而虚享其禄賜則於義何居乎名不正則失其序而不和故孔子論之至於禮樂不興而民無所措手足君子之於禮樂不斯須去身者其動未嘗不當名正而言順故也曰不敢者以其無常職而受賜陷於不恭故不敢也雖然此士之所以自處者當然也在國君之待士則有養賢之禮焉故舉子思之事以告之夫子思受繆公之餽者周之而受之之義也至於餽之之乆而僕僕然亟拜則是徒爲餽而已徒爲餽則與養犬馬之道何異烏有君子而受其犬馬之畜者乎及其乆也則再拜稽首而不受蓋繆公雖有恱賢之名不能舉而用又不能以禮養之也賢者其肯處乎以禮養者繼粟繼肉是也蓋不敢以是而數廑之故使繼之而已雖然此及乎養之之禮而未及乎舉之之道也若堯之於舜則尊賢之極而養道之盡也事之以九男女之以二女百官牛羊倉廩備而養之於畎畝之中惟恐不得當其意一旦舉而加諸上位如是而後可以謂之王公之尊賢也孟子每以堯舜之事爲言者語道者必稽諸聖人所以示萬世之準的蓋聖人人倫之至故也嗟乎爲士者於辭受之際可不思夫名正而言順者乎爲君者之待士又何可不深思所以養之之道乎
萬章曰敢問不見諸侯何義也孟子曰在國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謂庶人庶人不傳質爲臣不敢見於諸侯禮也萬章曰庶人召之役則往役君欲見之召之則不往見之何也曰往役義也往見不義也且君之欲見之也何爲也哉曰爲其多聞也爲其賢也曰爲其多聞也則天子不召師而況諸侯乎爲其賢也則吾未聞欲見賢而召之也繆公亟見於子思曰古千乗之國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悅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豈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悅也豈不曰以位則子君也我臣也何敢與君友也以德則子事我者也奚可以與我友千乗之君求與之友而不可得也而況可召與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曰敢問招虞人何以曰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旂大夫以旌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豈敢往哉況乎以不賢人之招招賢人乎欲見賢人而不以其道猶欲其入而閉之門也夫義路也禮門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門也詩云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萬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駕而行然則孔子非與曰孔子當仕有官職而以其官召之也
萬章問不見諸侯何義孟子告之以庶人之常分既不傳質爲臣則其不敢見宜也萬章謂既自比於庶人庶人固有召之役而往役矣豈有君欲見而不往見者哉孟子謂召之役者是以庶人待之可以貴役賤理之常也故往役爲義若君欲見之則欲見之之意果何爲乎爲其多聞與賢也爲其多聞則將資之以成德天子且不召師而況下此者乎爲其賢則當尊之而不可慢蓋在我則當守庶人之分在彼則當隆事師之禮也故曰往役義也往見不義也有往役之義而無往見之義也繆公以千乗之君而欲以友士宜亦可取也而子思不恱蓋曰友之則猶爲有所挾而驕吝之心未盡降也子思豈尊已而自大乎以爲爾之望於我者欲以成身也一毫未盡則是私意所横烏能以從善乎故以位言則貴賤之勢殊在我者固不敢言友也以德言則道義之爲重在彼者亦豈得而言友哉蓋君臣之相與獨有貴貴尊賢二者而已貴貴分也尊賢德也分立而德尊天之理也夫君欲與之友而不可得古之人無一毫屑就之心如此虞人不敢應景公之招者爲其所以招之者非其物恪守常分而不敢踰是以夫子取之夫可召而至可得而爵禄者此固不賢者之所常也而以此招賢者是以不賢人之招招賢人賢者其肯就乎曰猶欲其入而閉之門也謂非見賢之道故爾義之所以謂之路者以其宜之可推也禮之所以謂之門者以其節之不可越也二者人性之所有譬之路與門有足者皆可以由可以出入也而君子獨能之者何哉衆人迷於物欲而君子存其良心故也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詩人之意以爲大道坦然君子則能由之而小人亦將視以從也萬章又以孔子不俟駕之說爲疑孟子謂孔子仕於朝君以其官而召之是以不俟駕也立其朝而任其事則有常守固與在草野異矣不俟駕之義微孟子孰能明之
孟子謂萬章曰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爲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
善士雖有小大之不同皆志於善道者也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非惟取友固然而其合志同方自相求也所見者愈大則所友者愈廣矣故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而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也至於天下之善士則其立心髙其執德固必不肯安於卑近而小成也故以友天下之善士爲未足又尚論古之人焉其求道之心蓋無窮也自友一鄉之善士至於尚論古之人每進而愈上也夫世有先後理無古今古人逺矣而言行見於詩書頌其詩讀其書而不知其人則何益乎頌詩讀書必將尚論其世而後古人之心可得而明也尹氏曰尚論其世謂論其所遇之時蓋古人所遇之時不同故其行事有異而其道則一而已必攷其時以究其用而後其心可得而明如堯舜禪讓而湯武征伐禹稷過門不入而顔子居於陋巷又豈可不尚論其世乎尚友之道至此而後爲盡矣
齊宣王問卿孟子曰王何卿之問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貴戚之卿有異姓之卿王曰請問貴戚之卿曰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王勃然變乎色曰王勿異也王問臣臣不敢不以正對王色定然後請問異姓之卿曰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貴戚之卿與異姓之卿有親踈之異故不得而同論也貴戚之卿諫君之大過反覆而不聽則有易位之義蓋任宗社之責故得更擇其宗族之賢以易之然非謂貴戚之卿諫君反覆而不從便可以易位蓋極其理而言之有可以易位之道所謂以正對也宣王聞斯言而懼是以勃然變乎色則其所以警之者亦切矣若夫異姓之卿見君有過則當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可以去或曰孟子易位之論不亦過矣乎蓋對宣王之言不如是無以深警其心矣
孟子説卷五
<經部,四書類,癸巳孟子說>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説卷六 宋 張栻 著告子上
告子曰性猶𣏌柳也義猶桮棬也以人性爲仁義猶以𣏌柳爲桮棬孟子曰子能順𣏌柳之性而以爲桮棬乎將戕賊𣏌柳而後以爲桮棬也如將戕賊𣏌柳而以爲桮棬則亦將戕賊人以爲仁義與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者必子之言夫
有太極則有兩儀故立天之道曰隂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仁義者性之所有而萬善之宗也人之爲仁義乃其性之本然自親親而推之至於仁不可勝用自長長而推之至於義不可勝用皆順其所素有而非外取之也若違乎仁義則爲失其性矣而告子乃以𣏌柳爲桮棬爲喻其言曰以人性爲仁義則失之甚矣蓋仁義性也而曰以人性爲仁義則是性别爲一物以人爲矯揉而爲仁義其失豈不甚乎孟子謂如告子所言則是以𣏌柳之質比性其爲桮棬也固不能順𣏌柳之性而爲之必將戕賊而爲之也然則人之爲仁義也亦將戕賊其性而爲之乎是將使天下以仁義爲僞而迷其本真其害豈不甚乎故以爲禍仁義之言也雖然曲直者木之性也非有使之曲直也木固有曲直之理也以是而論性則可矣
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决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於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於東西也孟子曰水信無分於東西無分於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爲不善其性亦猶是也
伊川先生曰荀子之言性𣏌柳之論也子之言性湍水之論也蓋荀子謂人之性惡以仁義爲僞而子則謂人之性善惡混修其善則爲善人修其惡則爲惡人故也告子不識大本故始譬性爲𣏌柳謂以人性爲仁義今復譬性爲湍水謂無分於善不善夫無分於善不善則性果何物邪淪真實之理而委諸茫昧之地其所害大矣善乎孟子之言曰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可謂深切著明矣原人之生天命之性純粹至善而無惡之可萌者也孩提之童莫不知愛其親及其長也莫不知敬其兄以至於飢食渇飲其始亦莫非善也推此則可見矣何獨人爾物之始生亦無有不善者惟人得二氣之精五行之秀其虚明知覺之心有以推之而萬善可備以不失其天地之全故性善之名獨歸於人而爲天地之心也然人之有不善何也蓋有是身則形得以拘之氣得以汨之欲得以誘之而情始亂情亂則失其性之正是以爲不善也而豈性之罪哉告子以水可決而東西譬性之可以爲善可以爲不善而不知水之可決而東西者有以使之也性之本然孰使之邪故水之就下非有以使之也水之所以爲水固有就下之理也若有以使之則非獨可決而東西也搏之使過顙激之使在山亦可也此豈水之性哉搏激之勢然也然搏激之勢盡則水仍就下也可見其性之本然而不可亂矣故夫無所爲而然者性情之正乃所謂善也若有以使之則爲不善故曰人之可使爲不善然雖爲不善而其秉彞終不可殄滅亦猶就下之理不泯於搏激之際也或曰程子謂善固性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然則與孟子有二言乎曰程子此論蓋爲氣稟有善惡言也如羊舌虎之生已知其必滅宗之類以其氣稟而知其末流之弊至此謂惡亦不可不謂之性者言氣稟之性也氣稟之性可以化而復其初夫其可以化而復其初者是乃性之本善者也可不察哉
告子曰生之謂性孟子曰生之謂性也猶白之謂白與曰然白羽之白也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與曰然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論性之本則一而已矣而其流行發見人物之所稟有萬之不同焉蓋何莫而不由於太極何莫而不具於太極是其本之一也然有太極則有二氣五行絪緼交感其變不齊故其發見於人物者其氣稟各異而有萬之不同也雖有萬之不同而其本之一者亦未嘗不各具於其氣稟之内故原其性之本一而察其流行之各異知其流行之各異而本之一者初未嘗不完也而後可與論性矣故程子曰論性而不論氣不備論氣而不論性不明蓋論性而不及氣則昧夫人物之分而太極之用不行矣論氣而不及性則迷夫大本之一而太極之體不立矣用之不行體之不立焉得謂之知性乎異端之所以賊仁害義皆自此也告子生之謂性之說以言夫各正性命之際則可也而告子氣與性不辨人物之分混而無别莫適其所以然孟子知其蔽於此也故以白之謂白爲譬而又以玉之與羽羽之與雪爲比告子以爲然是告子以人物之性爲無以異也以人物之性爲無以異是不察夫流形所變之殊而亦莫知其本之所以爲一者矣則其所謂生之之謂性者語雖似而意亦差也或曰氣之在人在物固有殊矣而人之氣稟亦有異乎曰人者天地之精五行之秀其所以爲人者大體固無以異也然各就其身亦有參差不齊者焉故有剛柔緩急之異稟而上智生知之最靈愚者昬窒而難發由其不齊故也至於禽獸草木就其類之中亦各有所不同者焉此又其一身還有一乾坤者也故太極一而已矣散爲人物而有萬殊就其萬殊之中而復有所不齊焉而皆謂之性性無乎不在也然而在人有修道之敎焉可以化其氣稟之偏而復全夫盡已之性盡人之性盡物之性其極與天地參此人所以爲人之道而異乎庶物者也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内也孟子曰何以謂仁内義外也曰彼長而我長之非有長於我也猶彼白而我白之從其白於外也故謂之外也曰異於白馬之白也無以異於白人之白也不識長馬之長也無以異於長人之長與且謂長者義乎長之者義乎曰吾弟則愛之秦人之弟則不愛也是以我爲悅者也故謂之内長楚人之長亦長吾之長是以長爲悦者也故謂之外也曰耆秦人之炙無以異於耆吾炙夫物則亦有然者也然則耆炙亦有外與
食色固出於性然莫不有則焉今告子乃舉物而遺其則是固出於性無分於善不善之論也其說行而天理不明而人欲莫之遏矣至於仁内義外之説其失又甚焉彼以爲長之在人如白之在彼曽不知白之爲色一定而不變而長之所宜則隨事而不同也若一槩而論則馬之長將亦無以異於人之長而可乎夫長雖在彼而長之者在我蓋長之之理素具於此非因彼而有也有是性則具是理其輕重親踈小大逺近之宜固森然於秉彞之中而不可亂事物至於前者雖有萬之不同而有物必有則汎應曲酬各得其當皆吾素有之義而非外取之此天所命也惟夫昧於天命而以天下之公理爲有我之得私而始有義外之說孟子告之曰且謂長者義乎長之者義乎使思夫長之之爲義則知義之非外矣而告子猶惑焉謂愛吾弟而不愛秦人之弟是以我爲恱故曰仁内也長吾長而亦長楚人之長是以長爲恱故曰義外也曽不知所以長之者非在我而何出哉故孟子復以耆炙諭之同爲炙也而所以耆之則在我然則以其在彼之同而謂者炙之爲外可乎雖然長吾之長義也長楚人之長亦義也長則同而待吾兄與待楚人固有間矣其分之殊豈人之所能爲哉觀告子義外之説固爲不知義矣不知義則其所謂仁内者亦烏知仁之所以爲仁者哉彼徒以愛爲仁而不知愛之施有差等固義之所存也徒以長爲義而不知所以長之者固仁之體也不知仁義而以論性宜乎莫適其指歸也
孟季子問公都子曰何以謂義内也曰行吾敬故謂之内也鄉人長於伯兄一歳則誰敬曰敬兄酌則誰先曰先酌鄉人所敬在此所長在彼果在外非由内也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將曰敬叔父曰弟爲尸則誰敬彼將曰敬弟子曰惡在其敬叔父也彼將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敬在兄斯須之敬在鄉人季子聞之曰敬叔父則救敬弟則敬果在外非由内也公都子曰冬日則飲湯夏日則飲水然則飲食亦在外也
季子不知性故於義内之説有疑焉公都子答以行吾敬故謂之内亦未爲失也蓋敬之所施各有攸當是乃義也然公都子未能本於性而論故聞季子先酌鄉人之論則無以對之蓋庸敬於兄義也以郷人長酌而先之亦義也可敬雖在彼而敬之者在我故孟子以弟爲尸爲比夫兄之當敬鄉人之酌當先與夫爲尸者之當敬皆其理之素定而不可易者也然則其爲在内也明矣而季子猶惑焉蓋以叔父與弟爲在外而不知其義之存於内内外之本一也公都子蓋有發於孟子之言故以冬日飲湯夏日飲水譬之蓋冬之飲必湯夏之飲必水是乃義也而豈外乎哉敬以直内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伊川先生曰敬立而内直義形而外方義形於外非在外也蓋主於敬而義自此形焉敬與義體用一源而已矣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或曰性可以爲善可以爲不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𭧂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堯爲君而有象以瞽瞍爲父而有舜以紂爲兄之子且以爲君而有微子啓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則彼皆非與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爲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爲不善非才之罪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或相倍蓰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夷好是懿德孔子曰爲此詩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
道學不明性命之說莫知所宗故公都子舉三說以爲問告子無善無不善之說此以善惡不出於性也或謂可以爲善可以爲不善此以習成爲性也或謂有性善有性不善此以氣稟爲性者也性無分於善不善之說孟子既辨之於前矣若謂可以爲善可以爲不善乎不知其可以爲善者固性也而其爲不善者是豈性也哉文武興而民好善人皆秉彞而好懿德其性則然也幽厲興而民好暴習之所染有以變移其善心淪胥以亡而至此耳性豈有是哉若以爲有性善有性不善乎不知其善者乃爲不失其性而其不善者因氣稟而汨於有生之後也蓋有生而鍾其純粹之最者亦有偏駁者亦有偏駁之甚者其最粹者固存其本然之常性不待復而誠此所謂生知聖人也若其偏駁者其爲不善必先就其所偏而發此固可得而反也若偏駁之甚則有於其生也而察其聲音顔色而知其必爲不善如叔向之母知叔虎之必滅羊舌氏之類是也然使其長也而能力自矯揉則亦可以反惟其偏駁之甚故不復知矯揉則夫堯爲君而有象瞽瞍爲父而有舜紂爲兄之子且以爲君而有微子比干抑何怪乎蓋所稟之昬明在人各異而其不善者終非性之本然者也故孟子謂乃若其情則可以爲善矣乃所謂善也若訓順書曰弗克若天自性之有動者謂之情順其情則何莫非善謂循其性之本然而發見者也有以亂之而非順之謂是則爲不善矣故曰非才之罪也夫善者性也能爲善者才也人皆可以爲堯舜者以其才則然也何以知其然以惻隠羞惡恭敬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也惻隠羞惡恭敬是非之所以然是乃仁義禮智之具乎性者也性之中有是四者而已由外鑠則非天矣充盡此四者則爲聖人聖人非能有加也能盡其才者也衆人之所固有亦豈與聖人異乎哉特弗思耳又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斯言可謂涵蓄而有味矣然所謂思所謂求者必有其道此學之不可以不講也人之相去或倍蓰或無算者由能盡與不能盡之異也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彞好是懿德夫子謂作此詩者爲知道而孟子獨於本文増益四字而詩意煥然矣有物必有則者莫非物也視聽言動則有視聽言動之則喜怒哀樂則有喜怒哀樂之則何莫不然其則蓋天所命也以其至當而不可過故謂之則有太極則有物故性外無物有物必有則故物外無性斯道也天下之所共有所共由非有我之得私也彞云者常也言本然之常性人所均有故好是懿德以其秉彞故也而其不知好者是有以亂其常故也雖然惻隠羞惡恭敬是非其發見者也以此爲仁義禮智之體則未可然固仁義禮智之端也孟子前既以是言發之故於此言之略也
孟子曰富歳子弟多頼〈頼善也〉凶歳子弟多𭧂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麰麥播種而耰之其地同樹之時又同浡然而生至於日至之時皆熟矣雖有不同則地有肥磽雨露之養人事之不齊也故凡同類者舉相似也何獨至於人而疑之聖人與我同類者故龍子曰不知足而爲屨我知其不爲蕢也屨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口之於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於味也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則天下何耆皆從易牙之於味也至於味天下期於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於聲天下期於師曠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於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故曰口之於味也有同耆焉耳之於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悦我口
此章大意謂義理素具於人心衆人與聖人本同然也而其莫之同者以衆人失其養故也故首以富歳凶歳之子弟爲喻富歲之多賴者以衣食足而他意不萌也凶歳之多暴者以飢寒迫之而不善之念起也此豈天降才之殊哉陷溺其心故耳陷溺言因循淪胥而莫之覺也以此言之人心本無不善因陷溺之故而不齊也復引麰麥以爲喻均是麥也種之地同樹之時同則其生也其熟也宜無不齊者矣而有不同者則地有肥磽之異與夫雨露之養人事之不齊故也此亦猶人本同類由不得其養則不相似也聖人可謂至矣而亦與我同類者耳既曰同類則不應有殊而其有殊者可不思其故哉口之於味耳之於聲目之於色此亦出於性也故口之耆耳之聽目之美有同者焉蓋均是人也則其理不得不同若犬馬則不得與吾同其理以其不同類故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易牙非能有加也能盡夫味之理而已易牙之所味即我口之所耆者也彼先得之耳以天下之味皆從易牙則知天下之口無異也猶聖人之所以爲聖人者以盡人道故也聖人之所盡者即吾心之所同然者也聖人先得之耳善夫孟子之發明也曰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夫既曰同然口耳目皆有同也何獨心之不然此所當深思者也口耳目麗乎氣故有形者皆得其同而心則宰之者也形而上者也故其所同者反隔於有形而莫之能通反躬而去其蔽則斯見其大同者矣其所同然者理也義也曰理而又曰義在心爲理處物爲義謂體用也理義者天下之公也不爲堯桀而存亡聖人之先得者即衆人之所有者也而何有所増益哉理義之所以恱我心者以理義者固心之所以爲心者也得乎理義則油然而恱矣以芻豢之恱我口爲喻蓋言適其可而有不期然而然者也雖然人蓋有甘於非理義而不知理義之爲恱者獨何歟有以亂之而失其正故也亦猶口之於味固同恱乎芻豢而人亦有所耆不然者則非其正故也
孟子曰牛山之木嘗美矣以其郊於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爲羙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萌蘖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見其濯濯也以爲未嘗有材焉此豈山之性也哉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於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爲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則其旦晝之所爲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逺矣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爲未嘗有材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其養無物不消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惟心之謂與
此章言人皆有良心能存而養之則生生之體自爾不息若放而不知存則日以斲喪矣故以牛山之木喻之牛山之木其美者本然也斧斤伐之則不得爲美矣然木之生理固在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而其萌蘖不容不生於其生也又爲牛羊牧之於是有不得其生而常濯濯者矣其生者山之性也而濯濯者豈山之性哉蓋生之者寡而所以害之者則不已故也亦猶人放其良心然秉彞亦不容遂殄也故有時因其休息而善端萌焉於其方萌而物復亂之則所傷益多而其息也益微矣曰日夜之所息者蓋人雖終日汨汨於物欲然亦有休息之時也程子曰息有二義訓休息亦訓生息息所以生也如夜氣是已常人終日汨汨爲氣所使至於夜則氣怠而思慮始息焉於其興也未與事接未萌他慮則平旦之好惡與人理亦庶幾其相近此夜氣所積也自旦而往其晝之所爲則無非害之者矣曰梏亡者謂爲血氣所拘役而亡其公理也梏之反覆遷變而無有窮則其夜氣之所息能有幾又可得而存乎夜氣不足以存則人理幾無而違禽獸不逺矣是豈人之情也哉蓋所謂情者始亦無有不善也是故君子察乎此收其放心存而不舍養而不害人道之所爲立也故曰苟得其養無物不長苟失其養無物不消天以生爲道者也君子之養之也勿亡也勿助長也而天理不已焉蓋有所加益於其間則亦害於天理矣故其長也猶木之生焉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斧斤牛羊莫之害而其理自遂也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此又深明夫存養之功不可斯須忘也心非有存亡出入因操舍而言也操則在此舍則不存焉矣蓋操之者乃心之所存也以其在此則謂之入可也以其不存焉則謂之出可也而孰知其鄉乎心雖無形可見然既曰心則其體蓋昭昭矣學者要當於操舍之際深體之
孟子曰無或乎王之不智也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見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今夫奕之爲數小數也不專心致志則不得也奕秋通國之善奕者也使奕秋誨二人奕其一人專心致志惟奕秋之爲聽一人雖聽之一心以爲有鴻鵠將至思援弓繳而射之雖與之俱學弗若之矣爲是其智弗若與曰非然也
物固有生之理然不養而害則雖易生之物亦不能以生是則物未有不待養而能生者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則養之也微而害之者深矣則其生理烏得而遂哉孟子告齊王未嘗不引之以當道王豈無秉彞之心乎則其端倪亦有時而萌動矣而孟子見之之時寡他人朝夕在旁利欲以汨之諂䛕以驕之順其意而逢其惡所以害之者何可勝既吾如有萌芽何哉言雖有如萌芽之發亦即摧折而無以自達無足怪矣故又以奕秋爲喻蓋心不容有二事雖奕爲小技專心致志者則得之苟方奕而他思則莫之得也是二人者豈知之相逺哉專與不專故耳而況於欲治其身而不專心致志其可哉是以古之明君懼一暴十寒之爲害也則博求賢才寘諸左右朝夕與處而逺佞人所以養德也豈獨人君爲然一暴十寒之病爲士者其可一日而不念乎然其要則在於專心致志而已專心致志學之大方居敬之道也
孟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爲苟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於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於死者則凡可以辟患者何不爲也由是則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則可以辟患而有不爲也是故所欲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於死者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一簞食一豆羮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嘑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萬鍾則不辨禮義而受之萬鍾於我何加焉爲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窮乏者得我與鄉爲身死而不受今爲宫室之美爲之鄉爲身死而不受今爲妻妾之奉爲之鄉爲身死而不受今爲所識窮乏者得我而爲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謂失其本心
二者不可得兼言權其輕重而取舍之也夫樂生而惡死人之常情賢者亦豈與人異哉而有至於舍生而取義者非真知義之重於生其能然乎其舍生而取義由飢之食渴之飲亦爲其所當然者而已故曰所欲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於死者所欲謂禮義所惡謂非禮義也欲惡若是乃爲得夫性之正矣若但知樂生惡死而已則凡可以求生可以辟患者無所不爲天理滅而流入於禽獸之歸何擇焉故由此可以生由此可以辟患而賢者莫之顧者以其欲惡有在焉故也是心豈獨賢者有之而衆人無之乎賢者能不喪其所有而已何以知衆人之本有乎簞食豆羮得與不得則有死生之分然嘑爾而與之則行道之人有所不受蹴爾而與之則雖乞人有所不屑此其羞惡之端在者也其所以然者蓋人之困窮其欲未肆故其端尚在至於爲萬鍾所動則有不復顧者矣曰萬鍾於我何加焉人能深味斯言而得其㫖則亦可見外物之無足慕矣萬鍾於我何加而人之所以不辨禮義而受之者則亦有爲而然耳爲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窮乏者得我其他有所不顧也此三者一舉其端其他可類推耳向也簞食豆羮不得則死而與之非其道則有所不受今也萬鍾之多乃不辨禮義之當否而受之萬鍾之不受未至於死也均是人也何向者一死之不卹而今者冒昧若此歟蓋欲有以蔽之而羞惡之端陷溺而莫之萌也故曰此之謂失其本心嗟乎舉世憧憧以欲爲事於得失之際蓋不能以自擇也而況於死生乎是故君子遏人欲而存天理其於斯世何所求哉惟禮義之是安耳故窮達死生舉不足以二其心而人道立矣
孟子曰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所以謂仁人心者天理之存乎人也義人路者天下之所共由也仁義立而人道備矣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則人亦何以異於庶物乎是可哀也雖然舍其路而弗由者以放其心而不知求故也是以學問之道以求放心爲主人之愛其雞犬於其放也則知求之至於心獨不知求可謂昧夫輕重之分矣然心豈逺人哉知其放而求之則在是矣所謂放者其幾間不容息故君子造次克念戰兢自持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所以收其放而存之也存之乆則天理寖明是心之體將周流而無所蔽矣以堯舜禹相授受之際獨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心豈有二乎哉放之則人心之危無有極也知其放而求之則道心之㣲豈外是哉故貴於精一之而已學者可不深思而黙體乎
孟子曰今有無名之指屈而不信〈無名指手之第四指也〉非疾痛害事也如有能信之者則不逺秦楚之路爲指之不若人也指不若人則知惡之心不若人則不知惡此之謂不知類也
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無名之指屈而不信則求信之拱把之桐梓欲其生則必養之此皆事理之易見者孟子於其易見者舉以示之使之以類而思之則知夫切於吾身蓋有甚於此而不之察也曰有放心而不知求曰心不若人則不知惡曰豈愛身不若桐梓哉所以示人也至矣夫人與聖人同類則其心亦同然耳有不同焉者有以陷溺之故也以類而思則比之指不若人何啻於相千萬邪而反不知惡故謂之不知類也人惟不知類故冥行而不自覺使其知類而推之則晨夕之間其悚然而作者豈獨此哉雖然知惡之則必求所以免於惡蓋有須臾不敢遑寜者矣此古之君子所以學如不及猶恐失之也
孟子曰拱把之桐梓〈拱把合兩手曰拱一手握之曰把〉人苟欲生之皆知所以養之者至於身而不知所以養之者豈愛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
愛其身必思所以養之然所以養之者則有道矣古之人理義以養其心以至於動作起居聲音容色之間莫不有養之之法焉所以尊徳性而道問學以成其身也於桐梓而知所以養則自拱把至於合抱可以馴致也於身而知所以養則為賢為聖亦循循可進耳曰弗思甚也盖思之則知身之為貴而不可以失其養也弗思則待其身曾一草一木之不若滔滔皆是矣孟子此篇大抵多言存養之功學者尤宜深體也
孟子曰人之於身也兼所愛兼所愛則兼所養也無尺寸之膚不愛焉則無尺寸之膚不養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豈有他哉於己取之而已矣體有貴賤有小大無以小害大無以賤害貴養其小者爲小人養其大者爲大人今有場師舍其梧檟養其樲棘則爲賤場師焉飬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則爲狼疾人也飲食之人則人賤之矣爲其養小以失大也飲食之人無有失也則口腹豈適爲尺寸之膚哉
人有是身則知其皆在所愛愛之則知其皆在所養而無尺寸之膚不及也然人知其口腹之養而已而莫知其所受於天蓋有所甚重於此者可不知所以養之乎故曰所以考其善不善者豈有他哉於己取之而已矣言欲考察善不善之分則在吾身所取者何如耳所取有二端焉體有貴賤有小大是也以小害大以賤害貴則是養其小者所謂不善也不以小害大不以賤害貴則是養其大者所謂善也何以爲大且貴人心是已小且賤則血氣是已血氣亦禀於天非可賤也而心則爲宰之者也不得其宰則倍天遁情流爲一物斯爲可賤矣人惟不知天理之存故憧憧然獨以養其口腹爲事自農工商賈之競乎利以至於公卿大夫士之競乎禄仕是皆然也良心日喪人道幾乎息而不自知此豈不類於場師之舍梧檟而從事於樲棘治疾者養一指而失其肩背者歟雖然人飢渴而飲食是亦理也初何罪焉然飲食之人人所爲賤之者爲其但知有口腹之養而失其大者耳如使飲食之人而不失其大者則口腹豈但爲養其尺寸之膚哉固亦理義之所存也故失其大者則役於血氣而爲人欲先立乎其大者則本諸天命而皆至理人欲流則口腹之須何有窮極此人之所以爲禽獸不逺者也天理明則一飲一食之間亦莫不有則焉此人之所以成身而通乎天地者也然則可不謹其源哉
公都子問曰鈞是人也或爲大人或爲小人何也孟子曰從其大體爲大人從其小體爲小人曰鈞是人也或從其大體或從其小體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此爲大人而已矣
從其大體心之官也從其小體耳目之官也官云者主守之謂蓋耳目爲之主則不思而蔽於物矣耳目物也以物而交於物則爲其引取固宜若心爲之主則能思矣思而得之而物不能奪也所謂思而得之者亦豈外取之乎乃天之所以與我是天理之存於人心者也人皆有之不思故不得思則得矣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矣言心爲之主則耳目不能以移有以宰之故也故君子之動以理小人之動以物動以理者心得其宰而物隨之動以物者心放而欲流其何有極也然所謂思者非泛而無統也泛而無統則思之亂也不得謂心之官矣事事物物皆有所以然其所以然者天之理也思其所以然而循天理之所無事則雖日與事物接而心體無乎不在也斯則爲大人矣此所謂大人者非必爲已至於充實輝光之地者也蓋對小人而言謂得其大者也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棄其天爵則惑之甚者也終亦必亡而已矣
天爵謂天之所貴也仁義又言忠信者在己爲忠與人爲信忠信者只是誠實此二者也既曰仁義忠信而又曰樂善不倦樂善不倦好懿德之常性也惟樂善不倦則於仁義忠信斯源源而進矣古之人修其天爵而已非有所爲而爲之耳人爵從之者言其理則然也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夫有一毫要人爵之心則有害於天爵其修之也亦慕其名而爲其事耳及遂其欲則并與其所假者而棄之可謂惑之甚者又曰終亦必亡而已矣言既萌要利之心則其所爲終亦必亡勢則然也嗟乎古之士修身於下無一毫求於其君之心而人君求賢於上每懷不及之意上下皆循乎天理是以人才衆多而天下治逮德之衰在下者假名而要利在上者徇名而忘實而人才始壊矣降及後世則不復以仁義忠信取士而乃求之於文藝之間自孩提之童則使之懐利心而習爲文辭并與其假者而不務矣則人才何怪其難得而治功何怪其難成乎可勝歎哉
孟子曰欲貴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貴於己者弗思耳人之所貴者非良貴也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詩云既醉以酒既飽以德言飽乎仁義也所以不願人之膏粱之味也令聞廣譽施於身所以不願人之文繡也人皆有欲貴之心言人莫不欲貴其身也而不知在已有至貴者焉德性之謂也一人之性萬善備焉不其貴乎善乎孟子之言曰人人有貴於己者弗思耳惟夫弗思故雖素有之而莫之能有也若真知有貴於己者則見外誘之不足慕矣惟夫不知也是以慕於外而求於人故曰人之所貴者非良貴也人之所貴云者言資於人而貴者也良貴云者言已素有之善也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其所貴者資於人則能貴之者亦能賤之矣良貴在我得於天者也人何預焉得於天者公理而資於人者私欲也故飽乎仁義而不願膏𥹭之飫聞譽施於身而不願文繡之加爲其在我者而不願乎外也雖然令聞廣譽君子非有欲之之心也飽乎仁義則令聞廣譽自加焉猶言爲善有令名其理之固然者也
孟子曰仁之勝不仁也猶水勝火今之爲仁者猶以一杯水救一車薪之火也不熄則謂之水不勝火此又與於不仁之甚者也亦終必亡而已矣
此爲有志於仁而未力者言也仁與不仁特係乎操舍之間而天理人欲分焉天理存則人欲消固不兩立也故以水勝火喻之然用力於仁貴於乆而勿舍若一暴而十寒倐得而復失則暫存之天理豈能勝無窮之人欲哉是猶以杯水救車薪之火也救之不得而遂以爲仁不可以勝不仁而不加勉焉是則同於不仁之甚者其淪胥以亡也必矣學者觀於此其可斯須而不存是心乎天理寖明則人欲寖消矣及其至也人欲消盡純是天理以水勝火不其然乎
孟子曰五榖者種之羙者也苟爲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
此章勉學者爲仁貴於有成也五榖不熟不如荑稗言雖種之美苟爲不熟亦無益也仁者人之所以爲人也然爲之而不至則未可謂成人況於乍明乍暗若存若亡無篤厚悠乆之功則終亦必亡而已矣熟之奈何其亦猶善種者乎勿舍也亦勿助之長也深耕易耨而已而不志於穫也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濡禾易長畝苖而秀秀而實蓋有不期然而然者爲仁之方論語一書所以示後世者至矣致知力行乆而不息則存乎其人焉其淺深次第亦自知而已矣要之未至於顔子之地皆未可語夫熟也
孟子曰羿之敎人射必至於彀學者亦必志於彀大匠誨人必以規矩學者亦必以規矩
彀者弩張向的處也射者期於中鵠也然羿之敎人使志於彀鵠在彼而彀在此心存乎此雖不中不逺矣學者學之爲聖賢也聖賢曷爲而可至哉求之吾身而已求之吾身其則蓋不逺心之所同然者人所固有也學者亦存此而已存乎此則聖賢之門牆可漸而入也規矩所以爲方貟也大匠誨人使之用規矩而已至於巧則非大匠之所能誨存乎其人焉然巧固不外乎規矩也學者之於道其爲有漸其進有序自洒埽應對至於禮儀之三百威儀之三千猶木之有規矩也亦循乎此而已至於形而上之事則在其人所得何如形而上者固不外乎洒埽應對之間也舍是以求道是猶舍規矩以求巧也此章所舉二端敎人者與受敎於人者皆不可以不知
告子下
任人有問屋廬子曰禮與食孰重曰禮重色與禮孰重曰禮重曰以禮食則飢而死不以禮食則得食必以禮乎親迎則不得妻不親迎則得妻必親迎乎屋廬子不能對明日之鄒以告孟子孟子曰於答是也〈於音烏歎辭〉何有不揣其本而齊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髙於岑樓〈岑樓山之銳嶺者〉金重於羽者豈謂一鉤金與一輿羽之謂哉取食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往應之曰紾兄之臂而奪之食則得食〈紾戾也〉不紾則不得食則將紾之乎踰東家牆而摟其處子則得妻不摟則不得妻則將摟〈摟牽也〉之乎
食色雖出於性而其流則以害性苟無禮以止之則將何所極哉禮之重於食色固不待較而明矣惟夫汨於人欲而昧夫天性於是始有禮與食色孰重之疑矣孟子謂不揣其本而齊其末者蓋凡天下之理其本一定有不可易者若舍本而齊末則失其理矣累方寸之木而髙於岑樓遂謂木髙於山積一輿之羽而重於鉤金遂謂羽重於金而山之爲髙金之爲重其理終不可易也今任人舉食色之重者以蔽禮之輕者何以異乎此故孟子因其說而正之謂以禮則不得食則紾兄之臂而得食亦將爲之乎謂親迎則不得妻則踰牆而得妻亦將爲之乎以此而權之則可見禮之爲重而食色之爲輕其理之所在爲不可易矣所謂揣其本而齊其末者也而或者乃謂孟子之説與孔子食可去信不可去之意異又謂如孟子之説將使天下之人棄禮而不顧是殆未之思也蓋子貢善問欲以探其理之至極則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又曰於斯二者何先故聖人明信爲本以示之若任人蓋徇乎人欲者其問也意固以食色爲重若但告之以寧不食而死必以禮食也寧不娶妻必親迎也則理不盡而意有窒非啓告之之道也故孟子獨循其本而告之使之反其本而知理之不可易者則其説將自窮與孔子謂食可去而信不可去之意蓋無殊也或者未之思邪
曹交問曰人皆可以爲堯舜有諸孟子曰然交聞文王十尺湯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長食粟而已如何則可曰奚有於是亦爲之而已矣有人於此力不能勝一匹雛則爲無力人矣今曰舉百鈞則爲有力人矣然則舉烏獲之任是亦爲烏獲而已矣夫人豈以不勝爲患哉弗爲耳徐行後長者謂之弟疾行先長者謂之不弟夫徐行者豈人所不能哉所不爲也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堯之行是堯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誦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曰交得見於鄒君可以假館願留而受業於門曰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求耳子歸而求之有餘師
曹交問人皆可以爲堯舜蓋亦習聞孟子有此説而疑之也孟子引而進之反覆明備所謂誨人不倦者與曰奚有於是亦爲之而已矣蓋人皆有是性故皆可以爲堯舜而其所以異者則其不爲之故耳力不能勝一匹雛則爲無力人能舉百鈞則爲有力人能舉烏獲之任則是亦烏獲此言人能爲堯舜之事則亦是堯舜而已又曰人豈以弗勝爲患哉弗爲耳言人皆可以爲堯舜非其力不勝也特不爲耳故以疾行徐行明之蓋徐行後長者是乃天理之當然若疾行先長者則爲不循乎其理矣夫徐行者豈人所不能哉以其不爲而已以是而思則凡天理之存乎人者初何逺哉特舍之而不爲猶不肯徐行者耳推徐行不敢先之心是乃孝弟之端也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孝弟足以盡堯舜之道蓋人性之德莫大於仁義仁莫先於愛親義莫先於從兄此孝弟之所由立也盡得孝弟則仁義亦無不盡是則堯舜之道豈不可一言蔽之乎人孰無是心哉顧體而充之何如耳夫服其服誦其言行其行則將與其人無以異矣善惡皆然然則可不勉於爲善乎交於此有受業之意而欲假館於鄒君則交也猶汨沒於勢利之中而非誠篤求道者故使之歸而求之道者天下之公人所共由初不逺於人謂之爲難不可也故曰豈難知哉而謂之爲易亦不可也故曰人病不求耳然求之則有道矣故曰歸而求之有餘師謂誠能歸而求之則其爲師也抑有餘矣蓋道無乎不在貴於求而自得之而已辭意反復抑揚學者所宜深味也
公孫丑問曰髙子曰小弁小人之詩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曰固哉髙叟之爲詩也有人於此越人闗弓而射之則已談笑而道之無他䟽之也其兄闗弓而射之則已垂涕泣而道之無他戚之也小弁之怨親親也親親仁也固矣夫髙叟之爲詩也曰凱風何以不怨曰凱風親之過小者也小弁親之過大者也親之過大而不怨是愈䟽也親之過小而怨是不可磯也〈磯激也謂不可少有激發也〉愈䟽不孝也不可磯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
傳曰仁人不過乎物孝子不過乎物物者實然之理也不以此心事其親者不得爲孝子小弁之作本於幽王惑襃姒而黜申后於是廢太子宜臼太子之傅作是詩述太子之意云耳家國之念深故其憂苦父子之情切故其辭哀曰何辜于天我罪伊何此與大舜號泣于旻天同意故曰小弁之怨親親也親親仁也其怨慕乃所以爲親親親親仁之道也故引闗弓之踈戚爲喻以見其爲親親者焉若夫凱風之作則以母氏不安於室而已七子引罪自責以爲使母之不安則已之故其曰母氏聖善我無令人又曰有子七人母氏勞苦又曰有子七人莫慰母心辭氣不迫蓋與小弁異也其事異故其情異其情異故其辭異當小弁之事而怨慕不形則其漠然而不知者也當凱風之事而遽形於怨則是激於情而莫遏也此則皆爲失親親之義而賊夫仁矣故曰親之過大而不怨是愈踈也親之過小而怨是不可磯也而皆以不孝斷之蓋皆爲過乎物非所以事乎親者也於是舉舜之孝以爲法焉舜以此事親者也終身安乎天理而無一毫之間人樂之好色富貴皆不足以解憂惟親之慕而已曰五十而慕以見其至誠不息終身於此此萬世之準的也髙子徒見小弁之怨遂以爲小人之詩不即其事而體其親親之心亦可謂固矣雖然怨一也由小弁之所存則爲天理由髙子之所見則爲人欲不可以不察也詩三百篇夫子所取以其本於情性之正而已所謂思無邪也學者讀詩平心易氣誦詠反復則將有所興起焉不然幾何其不爲髙叟之固也
宋牼將之楚孟子遇於石丘曰先生將何之曰吾聞秦楚搆兵我將見楚王說而罷之楚王不悅我將見秦王說而罷之二王我將有所遇焉曰軻也請無問其祥願聞其指說之將何如曰我將言其不利也曰先生之志則大矣先生之號則不可先生以利說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悅於利以罷三軍之師是三軍之士樂罷而悅於利也爲人臣者懷利以事其君爲人子者懷利以事其父爲人弟者懐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終去仁義懐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先生以仁義説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悅於仁義而罷三軍之師是三軍之士樂罷而悦於仁義也爲人臣者懐仁義以事其君爲人子者懐仁義以事其父爲人弟者懐仁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懐仁義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
宋牼欲説秦楚之君使之罷兵而孟子以爲志則大矣而號則不可其故何哉蓋事一也而情有異則所感與其所應皆不同是以古之謀國者以理義不以利害此天理人欲之所以分而治忽之所由係蓋不可不謹於其源也夫說二君而使之罷兵非不善也然由宋牼之說而說之以利使其能從亦利心耳罷兵雖息一時之爭而徇利實傷萬世之𢑴自衆人論之惟欲其說之行而不覩其害於後在君子則寧說之不行不忍失正理而啓禍源也故使二君恱於利而聽從則三軍之士樂罷而恱於利以至於觀聽之間亦莫不動焉上下憧憧徒知利之爲利則凡私已自便者無不爲也人欲肆行君臣父子兄弟之大倫亦且不暇卹矣則豈非危亡之道乎由孟子之說而説以仁義使二君幸而聽則是其心復於正道三軍之士樂罷而恱於仁義則皆知仁義爲重將於君臣父子兄弟之際無非以是心相與人心正而治道興矣三代之所以王者用此道也然則其説則一而所以說者異毫釐之間霄壤之分可不謹哉學者有見乎此則知五伯之在春秋爲功之首而罪之魁也又知曽西之所以卑管晏而尊子路也則庶乎知入德之門矣
孟子居鄒季任爲任處守以幣交受之而不報處於平陸儲子爲相以幣交受之而不報他日由鄒之任見季子由平陸之齊不見儲子屋廬子喜曰連得間矣問曰夫子之任見季子之齊不見儲子爲其爲相與曰非也書曰享多儀儀不及物曰不享惟不役志于享爲其不成享也屋廬子悅或問之屋廬子曰季子不得之鄒儲子得之平陸
孟子居鄒與處平陸時季任儲子皆以幣交在於近境與居其國中致幣以交禮之常也故不得而不受其幣受其幣則當報之然孟子之任則見季子之齊則不見儲子故屋廬子疑之以爲有間而可問也曰爲其爲相與是屋廬子以世俗之見度賢者之心也孟子以洛誥之語告之洛誥之意謂所貴乎享者爲其多儀也物所以達其意耳若徒具其物而儀不及焉則不得爲享蓋享以儀爲貴而不惟物之徇古之人不役志于享故也孟子釋之曰爲其不成享也屋廬子於此始得孟子之意蓋季任爲任處守守其國而不得越境遣幣以交儀及物矣若儲子相齊平陸在其境中則固可得而親造也而亦遣幣焉是儀不及物也或見或不見皆循乎理之所當然耳然就世俗之見論之既受其幣及之齊而不見之則無使彼不慊於心乎在君子則伸公義而絶私情行吾典章而已遑卹其他哉使儲子疑夫不見之意反已而深思庶乎亦有得於義矣
淳于髠曰先名實者爲人也後名實者自爲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實未加於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賢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湯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惡汙君不辭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趨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曰魯繆公之時公儀子爲政子柳子思爲臣魯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賢者之無益於國也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繆公用之而霸不用賢則亡削何可得與曰昔者王豹處於淇而河西善謳緜駒處於髙唐而齊右善歌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有諸内必形諸外爲其事而無其功者髠未嘗覩之也是故無賢者也有則髠必識之曰孔子爲魯司寇不用從而祭燔肉不至不稅冕而行不知者以爲爲肉也其知者以爲爲無禮也乃孔子則欲以微罪行不欲爲苟去君子之所爲衆人固不識也
淳于髠以孟子爲卿於齊未乆而遽去疑其爲自爲而非仁者之所爲蓋髠徒知以爲人爲仁而不知仁之理存乎性者也故伯夷之不以賢事不肖伊尹之五就柳下惠之不惡不辭而皆爲趨於仁以其皆本於天理之正故爾若徇夫爲人之名以爲仁而咈其性之理則所謂愛之本先亡而其所以爲愛者特其情之流而已豈不反害於仁乎髠又以賢者爲無益於人之國孟子以不用賢則亡告之而髠又以有諸内必形諸外爲言大抵髠之意皆徇乎外以事切爲重而不知理義之所存故也孟子告之以君子之所爲未易識也孔子不稅冕之事不知者固不足言而其知者不過以爲爲無禮是亦不爲知孔子也若夫孔子之意則以兆足以行而不行而去之又惡夫苟去而無節也故因燔肉之不至以微罪行焉安乎天理而人之知與不知聖人所不與也雖然孔子之去魯非孟子發明於此則後世固亦未知也然則聖賢之所爲載於方冊而莫知其故者固多矣攷迹以觀用者其可習於所聞而不深原其故乎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諸侯之罪人也天子適諸侯曰巡狩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養老尊賢俊傑在位則有慶慶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蕪遺老失賢掊克在位則有讓一不朝則貶其爵再不朝則削其地三不朝則六師移之是故天子討而不伐諸侯伐而不討五霸者摟諸侯以伐諸侯者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五霸桓公爲盛葵丘之㑹諸侯束牲載書而不歃血初命曰誅不孝〈不孝者共舉兵以誅之也〉無易樹子〈已立世子不得擅易〉無以妾爲妻再命曰尊賢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無忘賔旅〈賔客羈旅勿忘忽也〉四命曰士無世官官事無攝〈無曠官也〉取士必得〈必得賢也〉無專殺大夫〈不得以私怒行誅戮也〉五命曰無曲防〈無敢違王法而以已曲意設防禁也〉無遏糴無有封而不告〈無以私恩擅有所賞而不告盟主也〉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後言歸于好今之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長君之惡其罪小逢君之惡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惡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諸侯之罪人也
此章述三王之事以見五霸之罪又述五霸之事以見當時諸侯之罪三王盛時天子有巡狩之制諸侯有朝王之禮而又有省耕省斂之常焉天子之巡狩入諸國之境首察其土地田野遂詢其老者與其賢者攷其在位者而賞罰之蓋爲國之道莫先於農桑莫要於人才也諸侯至於貶爵削地而不悛則天子聲其罪以六師臨之所謂討而不伐諸侯之君各率其賦從天子之討而致伐焉所謂伐而不討未有諸侯得專其討者也五霸徇利而棄義不禀王命擅率諸侯以伐人之國雖使有成功而廢制紊紀啓禍兆亂故以爲三王之罪人也舉五霸之盛無若齊桓葵丘之五禁蓋亦假仁義而言者而孟子之時諸侯雖此五禁亦皆犯之故以爲五霸之罪人也長君之惡謂君有惡從而順承以長之逢君之惡謂逆探其君之意而成之長君之惡固爲罪矣而逢君之惡者其詭秘姦譎爲甚而戕賊蠧害爲深蓋人君萌不善之念其始必有所未安於心未敢以遽達也已則迎而安之安之則其發之也必果君以爲己之意未形於事而彼能先之則其愛之也必篤故長其惡於外者其罪易見而逢其惡於中者其慝難知易見者其害猶淺而難知者其蠧爲不可言也自古姦臣之得君未有不自於逆探其君之意以成其惡故君臣之相愛不可解卒至於俱糜而後已易曰入于左腹獲明夷之心于出門庭此之謂也逢君之惡云者可謂極小人之情狀矣雖然有五霸爲三王之罪人則有諸侯爲五霸之罪人矣有諸侯爲五霸之罪人則有大夫爲諸侯之罪人矣何者理固爾也有明君者出本於三王之法以制治則拔本塞源不得罪於天下矣
魯欲使慎子爲將軍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謂之殃民殃民者不容於堯舜之世一戰勝齊遂有南陽然且不可慎子勃然不悅曰此則滑釐所不識也曰吾明告子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諸侯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廟之典籍周公之封於魯爲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儉於百里太公之封於齊也亦爲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儉於百里今魯方百里者五子以爲有王者作則魯在所損乎在所益乎徒取諸彼以與此然且仁者不爲況於殺人以求之乎君子之事君也務引其君以當道志於仁而已
所謂不敎民者不敎之以三綱五典之義而驅於戰爭用之以無道也一戰勝齊遂有南陽在當時可謂雋功矣然其爲徇利忘義以殘民則一耳故孟子以爲不可而慎子莫之識則又明以告之夫王者制國諸侯各受分地不得相踰越也周公太公可謂勲德之盛矣而封國亦不過百里制則然也戰國之時互相陵奪魯之地至於方百里者五是肆貪欲而隳王度使明王作興其釐而正之必矣取彼與此使無傷害仁者猶且不爲以其非所當得故也況於殘殺人民而求廣土地者乎君子之事君也務引其君以當道志於仁而已當道謂志於仁也志於仁者存不忍人之心也存不忍人之心則其忍爲當時諸侯之所爲乎然而引君以當道古之人所以盡其心於事君之際者其志蓋深矣程子所謂至誠以感動之盡力以維持之明義理以致其知杜蔽惑以誠其意者其引之以當道之方歟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曰我能爲君辟土地充府庫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道不志於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爲君約與國戰必克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道不志於仁而求爲之强戰是輔桀也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雖與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
此章大抵與前章意同戰國之臣所以事君者徒以能富國強兵爲忠而其君亦固以此爲臣之忠於我也而孟子以爲民賊何哉蓋君不鄉道不志於仁而但爲之爲富強之計則君益以驕肆而民益以憔悴是上成君之惡而下絶民之命也當時諸侯乃以民賊爲良臣豈不痛哉孟子之言曰爲今之道無變今之俗雖與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此聖賢拔本塞源之意今之道功利之道也今之俗功利之俗也由是道而不變其俗本源既差縱使其間節目之善亦終無以相逺也故必以不由其道爲先不由其道則由仁義之道矣由仁義之道變而爲仁義之俗然後名正言順而事可成也所謂不能一朝居者功利既勝人紀隳喪雖得天下何以維持主守之乎故功愈就而害愈深利愈大而禍愈速富國強兵之說至於秦可謂獲其利矣然自始皇初并天下固已在絶滅之中人心内離豈復爲秦之臣也哉孟子謂雖與天下不能一朝居者寧不信乎知此義而後可以謀人之國矣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萬室之國一人陶則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曰夫貉五榖不生惟黍生之無城郭宫室宗廟祭祀之禮無諸侯幣帛饔飱無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國去人倫無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爲國況無君子乎欲輕之於堯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於堯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先王什一之法蓋天理之安人情之至所以爲萬世亡弊者也夫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君子勞心以治其民而野人勞力以共其公上是理之當然也然取之過於多則是厲民以自養民日有不贍之憂而疾惡怨畔之心所從生固不可也若取之過於寡則夫城郭宫室宗廟祭祀之所須諸侯幣帛饔飱之所出百官有司之所仰給凡所以爲國者何自而資是則禮樂盡廢上下混殽而亦亂之道矣故先王於此本天理酌人情而爲之中制定之以什一使民養公田以共其上故上有以爲國而下有以爲養取與有序文質適宜君子野人之分明而三綱五常之敎興此三代之所以治也過乎此與不及乎此則皆私意之所爲而已其有不弊者乎故白圭欲二十而取一孟子以萬室之邑一人陶爲喻而以爲貉之道也貉之所可以然者以其夷狄之國凡爲國者之所當有皆蕩然無之故二十取一而足則可豈中國而可效貉之爲乎夫中國之所以爲中國者以其有人倫之常君子之道也今欲爲貉之爲則其勢必至於去人倫無君子而後可是以夏而變於夷也豈不悖哉又曰欲輕之於堯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於堯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夫堯舜之道非堯舜之所自爲也天之理而已有所重輕乎其間則私意之所加矣其曰大貉小貉大桀小桀猶言是亦貉與桀而已矣嗚呼後之爲治者察乎重輕之弊而稽古法制庶乎得中道而止矣
白圭曰丹之治水也愈於禹孟子曰子過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是故禹以四海爲壑今吾子以鄰國爲壑水逆行謂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惡也吾子過矣
事事物物皆有其道是天之所爲也循其道則各止其所而無不治者一以私意加之則始紛然而亂矣夫順下者水之道也禹之治水未嘗用己私智也因水之所以爲水者耳故以四海爲壑順其性而納之今白圭欲免其國之害而以鄰國爲壑天理私意之廣狹如此水而逆行則爲人害仁人之所惡者以其不順理而爲害故也
孟子曰君子不亮惡乎執
經書皆以亮訓信然信可包亮亮有執持之意夫大而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間微而至於洒埽應對獻酬交際之末苟不惟亮之執則終日冥行無非妄而已矣故言而不亮則爲妄言行而不亮則爲妄行亮則有是事有是物妄則無是事無是物也然則君子其可斯須不執於此乎執之爲言主守之意雖然亮與諒同而孔子謂君子貞而不諒何也孔子之言貞諒在其中者也對貞而言則其專於諒者未必貞也未必貞者以己之私意爲諒而非諒之正也孟子之言亮亮之正也如孔子所謂友諒者是已
魯欲使樂正子爲政孟子曰吾聞之喜而不寐公孫丑曰樂正子強乎曰否有智慮乎曰否多聞識乎曰否然則奚爲喜而不寐曰其爲人也好善好善足乎曰好善優於天下而況魯國乎夫苟好善則四海之内皆將輕千里而來告之以善夫苟不好善則人將曰訑訑予既已知之矣訑訑之聲音顔色距人於千里之外士止於千里之外則讒諂面䛕之人至矣與讒諂面䛕之人居國欲治可得乎
孟子聞魯欲使樂正子爲政而喜不寐聖賢之心其天地生物之心與當時之人惟知強者有智慮者多聞識者爲可用而孟子所取於樂正子乃在於好善耳蓋孟子之論人論其本而當時之求才求於末而已故曰好善優於天下言其於天下亦優爲之也好之爲言誠篤乎此也此非克其私者不能能克其私則中虚虚則能來天下之善天下之善歸之其於爲天下也何有蓋善者天下之公也苟自以爲是則專已而絶天下之公理其蔽孰甚焉故無好善之誠心則必訑訑然以爲己既知之人知其若是則莫肯進是其聲音顔色逆距人於千里之外也士止於千里之外則惟讒諂面䛕之人至與讒諂面䛕之人居則志氣日以驕肆禍至而不自知矣原其始起於予既已知之之意萌於中而已然則可不畏乎使斯人而雖強也有智慮也多聞識也而一己之智識其與幾何終亦必亡而已矣秦穆之誓曰如有一介臣斷斷猗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已有之人之彦聖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保我子孫黎民信斯言也然則亦異乎後世之論人才者矣
陳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則仕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禮言將行其言也則就之禮貌未衰言弗行也則去之其次雖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禮則就之禮貌衰則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飢餓不能出門户君聞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從其言也使飢餓於我土地吾恥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君子之仕以義之所存而非爲利禄也故其上者則以行其言而就若言有弗行則是乖吾所以就之之意矣禮貌雖存亦何爲乎故去之也其次雖未行其言而迎之致敬以有禮以是心至則烏得而不就若禮貌衰則是心怠矣則烏可以不去是二者其始之就亦固有淺深也其下則至於飢餓不能出門户而君以賢者飢餓於土地爲恥而周之則亦可受其受也免死而已若未至於此而受之則非義矣雖然至於飢餓不能出門户亦非有求於君也君周我而受之耳此三者足以盡君子去就之分舍是三者則皆爲以利動而非義之所存矣
孟子曰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管夷吾舉於士士獄官也管仲自魯囚執於士官〉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曽益其所不能人恒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徴於色發於聲而後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天將以大任之於後而憂患先之以成其德此豈人之所爲哉所謂莫之爲而爲者天也其所遭若彼而所成就若是是乃天也此六人者雖有聖賢淺深之異然始焉經履之艱而卒焉能勝其任則一也以舜之生知非有待於處憂患以成其德也舉舜之起於畎畝以見聖人亦由側微而興耳若在他人因憂患以成德則如下所云是己夫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欲爲是使之動心忍性而已動心言其心有所感動也忍性言忍其性之偏也動心則善端日萌而良心可存忍性則氣禀日化而天性可復此所謂増益其所不能也人恒過然後能改言凡人常見其有過而後能改過使其漠然不察其有過則過將日深何改之有知用力則懼吾過之多而改之惟恐不暇矣困於心謂有所攖拂於心衡於慮謂有所鬱塞於慮必如是而後有作作者油然有所興起於中也徵於色發於聲謂憂患憤悱發見於聲色必如是而後喻喻者言盎然黙識其理之所在也作也喻也身親乃能知之非言語所可盡也則又推而言之以謂爲國者亦然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蓋泰然自以爲是自以爲莫予毒則驕怠日長至於滅亡而不悟矣大抵治亂興亡常分於敬肆之間使在内而每聞逆耳之規在外而每有窺窬之患則戒懼之心存是心存則國可爲也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生言生之道也在身而身泰施之天下國家無往而不爲福也死言死之道也天命絶於其躬而敗於乃家凶於乃國者也然而繼體之君公侯之裔生而處安樂之地無憂患之可厯則將如之何必也念安樂之可畏思天命之無常戒慎恐懼不敢有其安樂是乃困心衡慮之方生之道也然則所謂死於安樂者非安樂之能死之也以其溺於安樂而自絶焉耳故在君子則雖處安樂而生理未嘗不遂在小人則雖處憂患而亦未嘗不死於憂患所謂小人窮斯濫矣是也
孟子曰敎亦多術矣予不屑之敎誨也者是亦敎誨之而已矣
屑與不屑就不屑去之屑同訓輕敎人之道不一而足聖賢之敎人固不倦也然有時而不輕其敎誨者非拒之也是亦所以敎誨之也然就不屑誨之中亦有數端焉或引而不發而使之自喻或懼其躐等而告之有序聖賢之書若是者多矣又有以其信之未篤則不留於門使自求之如孟子之於曹交以其行之未善則拒而不見而使之知之如孔子之於孺悲凡此亦皆爲不輕其敎誨而乃所以敎誨之也蓋聖賢之動無非敎也在學者領略之何如耳天之於物亦然傳曰天有四時雨露雷風無非敎也
孟子説卷六
<經部,四書類,癸巳孟子說>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説卷七 宋 張栻 著盡心上
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夀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理之自然謂之天命於人爲性主於性爲心天也性也心也所取則異而體則同盡其心者格物致知積習之乆私意脱落萬理貫通盡得此生生無窮之體也盡得此體則知性之禀於天者蓋無不具也知性之所素具於我者則知天之所以爲天者矣此物格知至之事然人雖能盡心之體以知性之理而存養之未至則於事事物物之間其用有未能盡者則心之體未能周流而無所滯性之理亦爲有所未完也故必貴於存心養性焉存者顛沛造次必於是也養者全之而弗害也存之養之是乃所以事天者也程子云事天者奉順之也若是而乆焉則有以盡其心之用而無咈其性之理而天之道亦備於是矣殀夀不貳修身以俟之言死生不以貳其心惟知修身以聽天命而已修身之事即其盡心知性存心養性之見於躬行者也所以立命者蓋所遇係於天而修德在乎已係乎天者不可以人力加焉修其在已者以聽天之所爲則無往而不得其正所謂立命也大學所謂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其兹之序與雖然未能盡其心知其性者恬然無事於存養乎蓋大體言之必盡心知性而後存養有所施焉然在學者則當求放心而操之其操之也雖未能盡其體而體亦固在其中矣用力之乆則於盡心之道有所進而存養之功寖得其所施矣若夫在聖人則自誠而明此體既盡而其用亦無不盡焉故程子曰盡心知性不假存養其唯聖人乎蓋謂此也
孟子曰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凡窮達貴賤禍福死生在君子小人均曰命也然君子則循其性由其道而聽天所命焉所謂順受其正謂正命也若小人則不由其道不循其性行險僥倖入於罟擭陷穽之中而不知所謂非正命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不容加損益焉君子修其在已者天命之流行順之而已故謂之正也小人則人爲有以致之人爲有以致之則是干其自然之理然因其有以致之而命亦隨焉是亦命也而不得謂之正故知命者不立乎巖牆之下非禮非義之事其爲危殆有甚於巖牆君子不由者所以順命也然君子亦有不幸而夭如顔子不幸而見殺如比干者其爲盡其道而死則一也命之正也桎梏死者謂有以致之而非其正也孟子之言特舉其大者言之耳窮達貴賤禍福亦莫不皆然蓋命一也而受之者異故有正與非正之别正者其常也而非正則有以咈其常故也學者於此可以究命之藴矣
孟子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於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程子曰求之雖有道奈何得之却有命〉是求無益於得也求在外者也
此章爲警告未達者言也言求在我者有益於得所以擴其天理也言求在外者無益於得所以遏其人欲也所謂求而得舍而失者心之謂也求與舍得失毫釐之分然則可不勉於求歟所謂求之有道得之有命者富貴利達之謂也富貴利達衆人謂已有求之之道然不知其有命焉固有求而得之者矣是亦有命而非求之能有益也蓋亦有巧求之而不得者多矣以此可見其無益於得也然則亦可以己矣程子曰賢者惟知義而已命在其中中人以下乃以命處義如言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於得知命之不可求故自處以不求若賢者則求之以道得之以義不必言命孟子所言求之有道謂自以爲求之有道者也程子所言求之以道者謂守其道而不妄求者也求之以道故其得之未嘗不以義焉若是者惟道義之安而命在其中比之以命爲不可強而不求者又有間矣故曰孟子斯言爲警告未達者言也
孟子曰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彊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凡有是性者理無不具是萬物無不備也程子曰非獨人也物亦皆然蓋人與物均本於天而具是性故也物雖具是理爲氣質所隔而不能推人則能推矣故反身而誠者所以爲人之道反身未誠則強以此合彼不能貫通而實有之又安得樂反身而至於誠則心與理一不待以已合彼而其性之本然萬物之素備者皆得乎此然則其爲樂又烏可以言語形容哉然而在學者欲進於斯必自強恕而行始原人之所以反身而未誠者由其有己而自私也誠能推己及人以克其私私欲既克則廓然大公天理無蔽矣必曰強者蓋勝其私爲難也求仁之道孰近於此乎
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衆也
程子曰行之而不著謂人行之而不明曉也習矣而不察謂人習之而不省察也如愛親敬長慈幼鄉閭之人皆能行之而莫明曉其理也夏葛冬裘飢食渴飲人皆朝夕習於其間而莫省察其然也在人雖不著不察然道實未嘗離終身由之而不知其爲道之所存如是者多矣故曰衆也是故大學之道以格物致知爲先程子曰至論雖孔門中亦有由之而不知者蓋門人雖日習於聖人之敎至其知之則存乎其人聖人亦所不能與故也
孟子曰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
恥者羞惡之心所推也恥吾之未能進於善則善可遷恥吾之未能逺於過則過可消不憤則不啓不悱則不發人烏可無恥也苟惟漠然無所恥則爲無所忌憚而已矣故人當以無所恥爲恥也趙氏曰人能恥已之無所恥是爲改行從善之人終身無復有恥辱之累程子亦以此説爲得之蓋不知所恥安於其恥將終身可恥而不反知所恥則思去其所恥而恥可無也然則人其可無恥哉
孟子曰恥之於人大矣爲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不恥不若人何若人有
此章亦表裏前章之意而謂爲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則極小人之情狀者也小人用機變之巧飾其小慧矜其私智不本於誠意而務爲掩覆機變愈巧而良心愈斲喪故其爲善也則務竊其名而無善之實其有過也非惟順之又從而爲之辭安於自欺而不卹是無所用夫恥也既不以己之不若人爲恥則終不若人而已矣夫舜何人也予何人也舜爲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我猶未免爲鄉人此古人之所恥也今人乃環視其身無一可恥聞古者聖人之言行顧已不能而無所動其心焉則亦末如之何也已矣
孟子曰古之賢王好善而忘勢今之賢士何獨不然樂其道而忘人之勢故王公不致敬盡禮則不得亟見之見且猶不得亟而況得而臣之乎
不知道義之可貴則外物爲重矣好善而忘勢者其心獨知有善之可好其求之也惟恐不及夫豈知有勢之在己者哉樂其道而忘人之勢者循乎天理樂其所樂夫豈知有勢之在人者哉蓋在上者每自謙損不以勢自居固爲賢矣而未若好善而忘勢之爲善也在下者安其貧賤無慕於人之有勢者亦爲賢矣而未若樂其道而忘人之勢者爲深也在上者忘其勢而惟恐不得天下之善在下者忘人之勢而惟義是從此爲俱得其道使二者一旦而相合則上下交而爲泰矣故王公不致敬盡禮於賢士雖欲數見之且不得況可得而臣之蓋士非以此自髙也其道固當爾也
孟子謂宋句〈古侯切〉踐曰子好遊乎吾語子遊人知之亦囂囂人不知亦囂囂曰何如斯可以囂囂矣曰尊德樂義則可以囂囂矣故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已焉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澤加於民不得志修身見於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
宋句踐之好遊謂遊於世如厯聘之類意句踐之爲人徇名而外求者孟子語之以遊使求之於吾身而已囂囂非恃已而傲世也趙氏以爲自得無欲之貌善矣尊德樂義者尊吾性之德而樂於義之所存也尊德樂義則其在己有不可得而己者而亦何所求於外哉夫士達所不離之道即其窮所不失之義也道言體義言用互相明耳窮而不失義則無所慕乎外故有以自得其已一違於義則失已矣達而不離道則凡其注措施設無非道之所在故有以副民望也得志澤加於民其道得行也不得志修身見於世惟義之安也其曰得志不得志云者蓋澤加於民雖所性不存焉而固君子志之所欲也其曰修身見於世者言修其身而其德名自不可掩於世也非君子之修身欲以自見於世也此亦學者不可以不察也
孟子曰待文王而後興者凡民也若夫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
興者興起於善道也文王風化之盛者必待風化之盛薫陶漸漬而後興起此衆民耳若夫豪傑之士則卓然自立無待於人雖無文王固自興起也此章勉人使自立耳
孟子曰附之以韓魏之家〈附益也〉如其自視欿然〈欿音坎不足之貌〉則過人逺矣
以外物爲重輕者不得其欲則不足得則慊矣其慊與不足係乎外物者也若附之以韓魏之家而自視欿然則是不以外物爲重輕志存乎道義而已則其所進又可量乎其過人逺矣
孟子曰以佚道使民雖勞不怨以生道殺民雖死不怨殺者
佚道謂本爲佚之之道雖或至於勞而民知其本以佚已是其勞也固亦佚之之道也則奚怨生道謂本爲生之之道雖或至於死而民知其本以生已是其死也固亦生之之道也則奚怨佚道使民趙氏謂敎民趨農如亟其乗屋之類生道殺民程氏謂如救水火之類或有焚溺而死者雖死不怨雖然先王之制刑法亦猶是也明刑法以示之本欲使之知所趨避是乃生之之道也而民有不幸而陷於刑法則不得已而致辟焉固將以遏絶其流也是亦生道而已又況於先王哀矜忠厚之意薫然存乎其間其爲生意未嘗有間斷哉若後世嚴刑厲法者固不足道而其得情而喜與夫有果於疾惡之意一毫之萌則亦爲失所謂生道者矣
孟子曰霸者之民驩虞如也王者之民皥皥如也殺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遷善而不知爲之者夫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豈曰小補之哉霸者之爲利小而近目前之利民欣樂之故曰驩虞如也王者之化逺且大涵養斯民富而敎之民安於其化由於其道而莫知其所以然也故曰皥皥如也詳味此兩言則王伯之分可見矣殺之而不怨者以生道殺民也利之而不庸者以義爲利而莫見其利之用也民日遷善而不知爲之者薫陶長養之深有以變其俗而莫知其然也於是指其本而言之曰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程子曰過謂身之所經厯處存謂心之所存主處凡事事物物過乎吾前皆吾所經厯也感而遂通各止其所不其化乎所存主者謂其體也寂然不動無有方所不其神乎所過者化以其所存者神猶云忠恕忠爲體恕爲用也横渠張子曰性性爲能存神物物爲能過化亦此意也若此則上下與天地同流矣言其配化育之流行也視霸者之區區求以利之者不亦小乎夫以王者功用之大而其本特在於過化存神而已而此二者又存神爲之主焉此帝王所傳精一之爲要也
孟子曰仁言不如仁聲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敎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敎民愛之善政得民財善敎得民心
程子曰仁言爲政者道其所爲仁聲民所稱道夫至於能使民稱道其仁則其誠意感孚膏澤淪浹之者深矣非仁言之所能及也善政謂立之制度善敎謂陶以風化夫政之未善則民無以自養而況得以事其公上乎善政則養民有道取民有制而民樂輸之故曰得民財然未及乎敎也善敎則涵濡長養使興於善其尊君親上之心有不期然而然者所謂得其心也雖然善政立而後善敎可行所謂富而敎之者也孟子論得民心必歸之善敎者蓋至此而後爲得民之至也後世及乎善政者亦鮮矣而況及於敎乎
孟子曰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良云者有本然之義有善之義蓋其本然者無非善也不學而能不慮而知則無一毫人爲加於其間天之所爲而性之所有也孩提之童莫不知愛其親及其長也莫不知敬其兄此其知豈待於慮乎而其能也又豈待於學乎此所謂良能良知也然而孟子此章下文獨曰知者蓋知常在先也愛敬者良心之大端蓋親親爲仁敬長爲義人道不越是而已能存是心而達之則仁義之道不可勝窮矣雖然人之良能良知如飢而食渴而飲手執而足履亦何莫非是乎何孟子獨以愛親敬長爲言也蓋如飢食渴飲手持足履之類固莫非性之自然形乎氣體者也形乎氣體則有天理有人欲循其自然則固莫非天理也然毫釐之差則爲人欲亂之矣若愛敬之所發乃仁義之淵源故孟子之所以啓告人者專指夫此揭天理之粹以示人也若異端舉物而遺則天理人欲混淆而莫識其源爲弊有不可勝言者矣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遊其所以異於深山之野人者幾希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禦也
深山野人朝作而夕息舜亦朝作而夕息飢食而渴飲舜亦飢食而渴飲是果何以異哉舜則純乎天理日新無息深山之野人則由之而不知也何以知舜之若是哉於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則知之也蓋所謂善言善行者豈有外於舜之性哉惟舜之心純乎天理故聞善言見善行不待勉強而自趨沛然若決江河之莫禦也
孟子曰無爲其所不爲無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爲謂爲於外欲謂欲於中性無有不善其爲善而欲善猶水之就下然也若所謂不善者是其所不爲也所不欲也亦猶水也搏而躍之使過顙激而行之使在山者然也雖然其所不爲而人爲之其所不欲而人欲之則爲私欲所動而逆其性故耳善學者何爲哉無爲其所不爲無欲其所不欲順其性而已矣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術知者恒存乎疢疾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
疢疾謂憂患也蓋人平居無事之時漠然不省者多矣惟夫疢疾加焉則動心忍性有以感發故德慧術智由此而生以孤臣孽子觀之可見孤臣孽子操心危慮患深危故專一而不敢肆深故精審而不敢忽專精之極故於事理能有所通達也然所謂德慧術智蓋有小大所謂達者亦有淺深要之由憂患而有所發則一也然則處安樂之地者誦斯言可不思夫逸豫之溺人而深求所以戒懼乎當憂患之際者誦斯言可不念其爲進德修業之要而自勉勵乎此孟子所以啓告學者之意也
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則爲容悦者也〈容悦取容以悦君〉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爲悦者也有天民者達可行於天下而後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以事是君爲容悦者慕爵禄而從君者也以安社稷爲悦則志存乎功業者也與爲容悦者固有間矣然未及乎道義也蓋志存乎功業則苟可就其功業而遂其志則亦所屑爲矣古之人惟守道明義而已故雖有蓋世之功業在前可爲而在我者有一毫未安則不敢徇也蓋功業一時之事而良心萬世之彞舍彞常而徇近利君子不忍爲故耳故所謂天民者必明見夫達而其道可行於天下而後行之蓋其所主在道而非必於行也謂之天民者言能全夫天生此民之理者也天之生民也其理無不具而人之虧欠者多矣故程子謂天民爲能踐形者也以其在下而未達故謂之民大人者即天民之得時得位者也若伊尹之在莘野則爲天民出而佐商則爲大人也正己而物正者正己而物自正也蓋一身者天下之本若規規然有意於正物則其道亦狹矣至正而天下之感無不通焉固有不言而信不令而從者此大人正己而物正之事也秦漢而下其間號爲賢臣者不過極於以安社稷爲悦而已語夫天民之事業則鮮矣嗟乎學之不傳亦已乆矣
孟子曰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敎育之三樂也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
動於欲者以物爲樂以物爲樂者逐物以肆志而已豈所謂性情之正者哉故孟子言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君子之樂樂其天而已夫父母俱存兄弟無故則吾所以從容乎天倫之際有所施而無可憾矣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則中心無斯須而不由於理義矣得天下英才而敎育之則以是道與人共由而所以涵泳發揮者深矣是三者皆本夫性情而樂其天者也於此得所樂則視王天下之事如太虚中浮雲耳果何與於我而況其他哉雖然於是三樂之中仰不愧俯不怍其本歟蓋不愧不怍在我者可得而勉者也至於父母俱存兄弟無故則有命焉然使吾胷中多所愧作則雖處乎父母兄弟之閒固亦不得而樂其樂也至於得天下英才而敎育之其所以敎育之者是吾之不愧不怍者也故曰三樂之中不愧不怍其本歟
孟子曰廣土衆民君子欲之所樂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樂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
廣土衆民君子欲之者爲其可以行道而濟世耳非有樂乎此也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則是道可行而世可濟矣故君子樂之然窮達出處有命有義非君子所性也所性謂與生俱生者也故君子之所性大行不加窮居不損以其分定也天賦是性則有是分然人之不能盡其分者多矣惟君子爲能全之故道行乎天下而無所加獨善於一身無所損分定故也於是又指言其所性之實謂仁義禮智也四者具於性而根於心猶木之著本水之發源由是而生生不息也仁義禮智根於心而生色於外充盛著見自不可揜故其睟然之和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涵養擴充積乆而熟天理融㑹動容周旋無非此理而内外一也不言而喻言其自然由於此而無待於防檢耳故程子曰睟面盎背德盛仁熟致然又曰四體不言而喻惟有德者能之
孟子曰伯夷辟紂居北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太公辟紂居東海之濵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天下有善養老則仁人以爲已歸矣五畝之宅樹牆下以桑匹婦蠶之則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雞二母彘無失其時老者足以無失肉矣百畝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可以無飢矣所謂西伯善養老者制其田里敎之樹畜導其妻子使養其老五十非帛不煖七十非肉不飽不煖不飽謂之凍餒文王之民無凍餒之老者此之謂也
以伯夷太公之事觀之則知天下有善養老者則仁人必歸之蓋善養老則其仁心之所存仁政之所行可知矣仁人見其然是以樂從之自五畝之宅樹牆下以桑而下其善養老之道也以制田里爲先者田里之制不定則多寡貧富之不齊而政敎亦末由行也惟先制其田里使各有常産公平均一而俱無不足之患然後政敎可行焉於是而敎之樹畜又敎之導其妻子以養其老者至於五十者可以衣帛七十者可以食肉而無凍餒之老者可謂善養老矣王政始於養老者蓋善俗敎民之本故也
孟子曰易其田疇〈易治也疇一井也〉薄其税斂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時用之以禮財不可勝用也民非水火不生活昬暮叩人之門户求水火無弗與者至足矣聖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敎民使治其田疇而輕爲之賦斂則民皆可使富蓋有以仰事俯育而無不足也食之以時食民之力則以其時如樂歳寡取而凶年糞其田而不足乃取贏焉則非以時矣此助法之所以爲貴也用之以禮如城郭宫室宗廟祭祀幣帛饔飱百官有司之類是其用之不可闕者而莫不有制焉所謂禮也或用於其所不必用或用之而過皆爲非禮也孟子之所謂理財蓋如此先之以民可使富而後繼之以財不可勝用蓋百姓足而後君無不足也後世但以足國爲富而不及乎民所謂撅其本也菽粟人頼以生活亦猶水火之不可一日無昬暮叩人之門户而求水火無不得者以其至足也然則菽粟亦當使如水火然也菽粟如水火則民無不足民無不足則無所求而有常心故敎化可得而行焉此其所以興於仁也大抵聖賢之論富民未有不及於敎者也
孟子曰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觀於海者難爲水遊於聖人之門者難爲言觀水有術必觀其瀾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爲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於道也不成章不達
登東山而覺魯之小登泰山而覺天下之小聖人蓋有所感歎於斯也孟子因而推之以言聖人之道大亦若是也莫非水也而海爲之至觀於海則天下之水皆難以進於前矣莫非言也而聖人爲之至遊於聖人之門則天下之言道術者皆難以進於前矣以其至而不可有加故也又推而言之以謂觀水有術必觀其瀾程子曰瀾水之動處蓋生意流形自然不息以其源之有本而無窮故耳非獨水也日月之明雖容光之隙無不照及焉亦以其明之有本而無窮也道之無窮亦猶是耳又因流水而言之以謂流水之行必盈科而後進不盈科則不進也君子之志於道必循夫本末先後之序實有諸已成章而後達成章謂成其章美如語所載由志學至於從心不踰矩每積十年然後能成章而一進也不成章則就其所至有所未盡烏能以遽達乎此章首言聖道之大次言其無窮蓋欲知聖道之大當於其無窮者觀之而末又言志於此道者以實有諸已爲貴若能有諸已積之乆而後其無窮者可循而達也
孟子曰雞鳴而起孳孳爲善者舜之徒也雞鳴而起孳孳爲利者蹠之徒也欲知舜與蹠之分無他利與善之間也
此章論善利爲舜蹠之分啓告學者可謂深切著明矣蓋出義則入利去利則爲善也此不過毫釐之間而有白黒之異霄壤之隔焉故程子曰間云者謂相去不逺也夫善者天理之公孳孳爲善者存乎此而不舍也至於利則一己之私而己蓋其處心積慮惟以便利於己也然皆云孳孳者猶言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之意夫義利二者相去之微不可以不深察也學者於操舍之際驗之則可見其大端而知所用力矣用力之初舜蹠之分未嘗不交戰也蓋所謂善者雖人性之所素有而所謂利者乃積習之深固未易遽以消除也斯須之間是心存焉則爲善之所在而舜之徒也一不存焉則爲利之所乗而蹠之徒矣可不畏哉是以君子居敬以爲本造次克念戰兢自持舊習寖消則善端益著及其至也私欲盡而天理純舜之所以聖者蓋可得而幾矣
孟子曰楊子取爲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爲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爲之〈摩其頂以至於踵一身之間凡可以利天下者皆不惜也〉子莫執中執中爲近之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所惡執一者爲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
爲我兼愛皆偏滯於一隅烏能中節至於子莫則又於爲我兼愛之間執其中執中之名雖爲近之然徒守執中之名而不能用權以取中則與執一者何異乎蓋爲我兼愛皆道也當爲我則爲我當兼愛則兼愛是乃道也彼其墮於一偏者固賊夫道而於其間取中者是亦舉其一而廢其百耳夫時有萬變事有萬殊物有萬類而中無定體也無定體者以夫極無適而不爲中也當此時則此爲中於彼時則非中矣當此事則此爲中於他事則非中矣即是物則此爲中於他物則非中矣蓋其所以爲中者天理之所存也故論其統體中則一而已分爲萬殊而萬殊之中各有中焉其所以爲萬殊者固統乎一而所謂一者未嘗不各完具於萬殊之中也故中庸謂中也者天下之大本此言夫統體之一也又曰君子而時中此言其散殊之萬也然則即其本之一者而言之謂之中有定體可也而即其無適而不爲中者言之謂之中無定體可也是則非知權者其能執之而勿失乎今夫權之得名以夫權量輕重而未嘗不得其平也執中之權亦猶是耳是以君子戒慎恐懼存於未發之前察於既發之際大本立而達道行則有以權之故也故堯舜湯武之征讓不同而同於中夷惠之出處不同而同於中三仁之死生不同而同於中顔孟之語黙不同而同於中明夫此則可與論聖人之時矣
孟子曰飢者甘食渴者甘飲是未得飲食之正也飢渴害之也豈惟口腹有飢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人能無以飢渴之害爲心害則不及人不爲憂矣
飲食有正味天下之公也而人爲飢渴所移則其飲食無不甘者而始亂夫飲食之正矣非其味之有改也飢渴害之故也人心莫不有害蓋人心虚明知覺萬理森然其好惡是非本何適而非正惟夫動於私欲則有所忿懥有所恐懼有所好樂有所憂患而其正理始昧矣人能正其心不使外物害之如飢渴之害於口腹則無適而非天理之所存矣若是人者必無不及人之憂矣不及人猶云不若人之謂也
孟子曰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
易曰介于石謂其所守之堅也孟子斯言發明柳下惠之心與夫子謂伯夷叔齊不念舊惡同意夫以夷齊之不立於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其不屑就之風疑於隘矣而夫子稱其不念舊惡其心量之廣大如此然則夷齊之清可得而論矣以柳下惠之不羞汙君不卑小官其不屑去之風疑於不恭矣而孟子稱其不以三公易其介其所守之不可奪如此然則柳下惠之和可得而論矣蓋柳下惠援而止之而止其心非有所慕也亦行其天理之當然者耳故於小官有所不辭至於爲士師則三黜矣彼雖三公之貴無以易其堅守則其於世果何所求哉是乃和而不流而爲和之至也若執老氏和光同塵之論與物胥變而謂之師柳下惠是乃賊夫和之理者也然則欲知柳下惠者當於孟子斯言玩味之
孟子曰有爲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軔而不及泉猶爲棄井也
天下之事爲之貴於有成譬之掘井至於九軔其用力亦勞矣若不及泉而止則亦爲棄井而已今夫士之爲仁義固當循循不已以極其至若用力雖勞未有所臻而畫焉則亦不得爲成人而已
孟子曰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乆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也
堯舜性之者自誠而明率性而安行也湯武身之者自明而誠體之於身以盡其性也性之則不假人爲天然純全身之則致其踐履之功以極其至也然而其至則一也此生知學知之所以異堯舜湯武之聖孟子特以兩言明之而其所以聖者亦無不盡矣五霸則異乎是特慕夫仁義之名有所爲而爲之非能誠體之者也夫假之則非真有矣而孟子謂乆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何哉此闡幽以示人之意蓋五霸暫假而暫歸者也五霸桓公爲盛召陵之盟仗王室之事以責楚亦可謂義矣而執陳轅濤塗之舉旋踵而起葵丘之㑹殺牲載書而不歃血亦可謂信矣震而矜之叛者九國此皆歸之遽者也若使其乆假而不歸亦豈不美乎夫假之者未有不歸者也使其假而能乆乆之而不歸則必有非苟然者矣是必因其假而有所感發於中而後能然也至其不歸則孰曰非己有乎有之者不係於假而係於不歸也孟子斯言與人爲善而開其自新之道所以待天下與來世者亦可謂𢎞裕矣
公孫丑曰伊尹曰予不狎于不順放太甲于桐民大悦太甲賢又反之民大悦賢者之爲人臣也其君不賢則固可放與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篡也
善乎孟子論伊尹之事也曰有伊尹之志則可志謂所存主處伊尹受湯之託居冢宰之任而太甲初立固已顛覆湯之典刑惟伊尹志存乎宗祀變而得其中方是時太甲在諒隂也故徙之桐宫廬先王之墓側去國都而處郊野使之動心忍性而有以深思焉書曰王徂桐宫居憂是伊尹以冢宰攝政而太甲居憂於桐耳太甲在桐克終允德則於練除之際稽首奉而歸亳焉伊尹之心始終純一以宗祀爲主而拳拳乎太甲者也太甲之克終雖由其自怨自艾以能改過而實亦自於伊尹之至誠無息有以感格之也然則伊尹之志蓋可見矣若無伊尹之志徒以君不賢而放之則是篡亂之所爲耳孟子斯言所以垂訓來世者嚴矣秦漢以來惟霍光廢賀立宣之事庶幾乎心在宗祀者然而其始也建立之不審而至誠敦篤又不加焉其於伊尹之志蓋有愧也是以嚴延年劾之以爲擅廢立無人臣禮而識者有取焉霍光且爾而況於徐羨之輩本爲其一身利害計耳所謂元惡大憝必誅而無赦者也
公孫丑曰詩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國也其君用之則安富尊榮其子弟從之則孝弟忠信不素餐兮孰大於是
伐檀之刺蓋謂在上者無功德於民而享其奉故以不稼不穡而得禾不狩不獵而得獸者爲比非必欲君子稼穡而後食也公孫丑以君子不耕而食爲素餐其爲詩也亦固矣其弊將至於爲許行之徒之論矣故孟子告之以不素餐之大者夫君子仁義修於身其居是國也用之則民被其澤而安富君由其道而尊榮如其未用子弟從之則亦薫陶乎孝悌忠信之習而足以善俗君子之敎人使之由於孝悌忠信爲先也忠信對言之忠則存於己者無不實信則待人者無有欺也君子有益於人之國若是其爲不素餐孰大焉不然飾小亷而妨大德徇末流而忘正義非君子之道也
王子墊問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曰何謂尚志曰仁義而已矣殺一無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義也居惡在仁是也路惡在義是也居仁由義大人之事備矣尚志者以立志爲先也主乎仁義所謂志也不主乎仁義則倀倀然何所據乎謂之志不立可也殺一無罪非其有而取之舉是二者欲其推類而知仁義之所存也夫殺一無罪而非仁由是而體之則仁之所以能愛者可得而推矣非其有而取之爲非義由是而體之則義之所以爲宜者亦可得而推矣居仁由義居則不違由則不他也居仁則體立由義則用行大人之事亦不越此而已矣然則學者可不以尚志爲先乎志如木之有根必有是而後可以有進也
孟子曰仲子不義與之齊國而弗受人皆信之是舍簞食豆羹之義也人莫大焉亡親戚君臣上下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
簞食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嘑爾而與之則不受謂斯人也一旦而遇萬鍾之禄苟爲不義則必不受也可乎蓋人之難知也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固不可也於陵仲子以兄之禄爲不義避兄離母處於於陵齊人髙之以謂若斯人者不義而與之齊國亦將必不受也孟子以爲是舍簞食豆羮之義也蓋孟子以人倫之際察之而知其不可信也人之所以爲人者莫大於人倫所謂親戚君臣上下是也今仲子廢親戚君臣上下而欲以潔其身飾小亷而妨大德其不知義固已甚矣又烏能不受不義之齊國乎古之善觀人者必於人倫之際察之而其人之得失淺深可槩見矣四岳之舉舜則曰克諧以孝而已堯之降舜以二女觀其嬪于虞而已此舜之所以聖也冀缺與其妻相待如賔而臼季知其能治民茅容殺牲先奉其母而郭林宗知其可以成德是亦善觀人者也若仲子廢天倫而徇私意以其小亷信其大節烏乎可哉
桃應問曰舜爲天子臯陶爲士瞽瞍殺人則如之何孟子曰執之而已矣然則舜不禁與曰夫舜惡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然則舜如之何曰舜視棄天下猶棄敝蹝也〈蹝革履可蹝者也〉竊負而逃遵海濵而處終身訢然樂而忘天下
以帝舜之德至於瞽瞍亦允若則豈復有至於殺人之事哉桃應特設是問以觀聖人處事之變何如耳孟子因其問而告之以所宜處者於御變之權可謂盡之矣臯陶爲士奉舜之命以行法若縱生殺之權而不問則非所以爲天下之公而失兆民之心矣臯陶乎何敢故必執之以示天下畏天命而不遑寧也舜之有天下受之於天也受之於天則烏得以其私而禁臯陶之執哉故曰夫有所受之也雖然瞽瞍父也致法於父可乎舜則有以處此矣舜之有天下初不以天下與於已也循天理之當然者而已舜何有哉故爲瞽瞍殺人而枉其法則失君道之公若致辟於瞽瞍則廢父子之倫是皆雖有天下不可一朝居者也舜寧去天下而存此義矣故曰舜視棄天下猶棄敝蹝也舜非輕天下而易言之也義所當去視天下猶敝蹝耳故在臯陶則使舜得以申其竊負之義在舜則以此而可以終身復曰終身訢然樂而忘天下夫何求哉循乎天理而已矣方其居深山之中飯糗茹草若將終身焉者此心也及其受堯之天下垂衣裳而治者此心也至於義所當去棄天下而遵海濵則亦此心而已矣無往而非天理也然則善發明舜之心者其惟孟子乎若後世以利害之見論之則謂天下方歸戴於舜而賴其治舜乃舍而去之得無廢已成之業而孤天下之望乎此曽不知天命之大也聖人之所以爲治者奉天命而已若汨於利害而失夫天理之所存則雖舜亦何以治天下哉故或者以舜竊負爲狂蓋未之思也又以臯陶既執瞽瞍則舜烏得而竊之是又未之思也臯陶既執瞽瞍於前而使舜得以申其竊負之義於後是乃天理時中全夫君臣父子之義者也微孟子孰能推之
孟子自范之齊望見齊王之子喟然歎曰居移氣養移體大哉居乎夫非盡人之子與孟子曰王子宫室車馬衣服多與人同而王子若彼者其居使之然也況居天下之廣居者乎魯君之宋呼於垤澤之門〈垤澤之門宋城門名〉守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聲之似我君也此無他居相似也
孟子一見齊王之子而其感歎若斯蓋德盛仁熟無往而非精義之所在也夫居可以移氣養可以移體外物之奉猶足以移其氣體如此則所謂居者不亦大乎莫非人子也而王子若此以其居之異故其氣象亦殊乎他人也此其初望見王子之時而有所歎者然也王子宫室車馬衣服亦多與人同矣而王子若彼者以其居是勢位不知所以然而氣體爲之移也況於居天下之廣居則其氣質所變當如何哉魯君呼於垤澤之門守者以其聲之似而疑其爲宋之君其聲之所以相似者則以其居相似故耳此又其既見王子之後退與門人講論者然也居天下之廣居宅乎天理者也宅之之乆則其氣質變化有不期然而然者矣夫聖賢相去雖有先後而玩其氣象如出一人者以其所居之同故也故居天下之廣居則天下之物舉不足以移之矣觀舜之爲天子與在深山之中無以異則夫氣體之養豈得而移之哉
孟子曰食而弗愛豕交之也愛而不敬獸畜之也恭敬者幣之未將者也恭敬而無實君子不可虚拘
此章言交際之道夫徒食之而愛心不加焉徒愛之而敬心不加焉則與豕交獸畜何以異蓋人道之相與以敬爲主也夫必有是恭敬而後幣帛以將之蓋恭敬者先存於幣帛未行之前者也若無是恭敬則幣帛何所施乎雖然幣帛者所以將其恭敬者也恭敬存於中而儀物實於外此君子之道所以爲内外之宜文質之中也若恭敬之心雖存而無以實之於外君子亦惡夫虚拘也昔者夫子遇程子於途傾蓋而語終日而别使子路攝束帛乗馬以贈之遇舊館人之喪而出涕則解其驂以賻之曰吾惡夫涕之無從也蓋是意也夫古之人於交際之道豈苟然哉故有燕享之禮焉有摯獻之禮焉有問遺之禮焉此皆其恭敬之所生也恭敬爲之主而其節文品式森然備具而又有貴賤貧富之不同小大多寡之或異則是皆天之所爲也若昧乎此不陷於豕交獸畜則或失之於虚拘皆非君子之道也
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
告子謂食色性也此爲舉物遺則混於人欲而莫識天理之一源若孟子謂形色天性而繼之以聖人踐形之論是爲物則兼具者矣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踐之爲言履踐之踐也蓋二五交運而賦形萬殊惟人得其秀而最靈有是性則具是形以生人雖有是性然不能盡其道則形雖人也而其實莫之能踐矣惟賢者則求以踐之修其身所以踐形也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以謂不如是則爲隳廢天之所命無以爲人之道而失其賦形之理故也然踐之非聖人莫能盡蓋人之道至於聖人而後無所虧故必聖人然後可以踐形其曰可以者猶言事親若曽子者可也言至於聖人而適得爲能踐其人之形者也然則有是形者皆可以爲聖人而其不爲聖人者以其不能踐之故耳中庸曰惟天下至誠爲能盡其性盡性則可以踐形矣蓋形之外無餘性也或以此章首云形色而其後止云踐形爲疑蓋形之有色亦其自然者耳能踐形則仁義禮智充於内而睟然生色於外蓋亦無不盡矣
齊宣王欲短喪公孫丑曰爲朞之喪猶愈於已乎孟子曰是猶或紾其兄之臂子謂之姑徐徐云爾亦敎之孝弟而已矣王子有其母死者其傅爲之請數月之喪公孫丑曰若此者何如也曰是欲終之而不可得也雖加一日愈於己謂夫莫之禁而弗爲者也
喪服之制本於人心之不可己者聖人節文之而爲之中制所謂天理人情之至者也而宣王乃欲短之則其良心之陷溺亦已甚矣公孫丑以謂使之爲朞猶愈於已孟子以紾兄之臂喻之知紾兄之爲非則勿爲可也而謂之徐徐是亦紾之而已矣先王之制不可不及也三年之間賢者視之如白駒之過隙特以制禮之中不敢以有過耳若於此欲有所損焉則爲廢禮而不仁矣故曰亦敎之孝悌而已矣夫使其知孝悌之所以然則爲弟者其忍紾其兄乎而爲人子者其有不三年者乎所謂敎之孝悌者亦即其良心而感發之耳方是時王子有其母死而其傅爲之請數月之喪者公孫丑引以爲問意謂使宣王服朞亦猶是耳孟子以爲王子有父在有君母在王子欲服其母之喪而禁之使不得伸故其傅爲之請數月之喪謂雖加一日猶愈於己以王子之心欲終之而弗得遂其志故爾若宣王之服喪則孰爲之禁哉莫之禁而弗爲則三年之制雖一日不可以有損也嗟乎漢文雖有遺命以日易月然亦莫得而禁也而景帝乃易之其不仁甚哉然而傳習之乆莫之禁而不之改者亦過矣
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敎者五有如時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達財者有答問者有私淑艾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敎也
記曰當其可之謂時所謂有如時雨化之者也言如時雨之造化萬物也今夫物之萌者欲發甲者欲坼於是時也而雨及之則皆得以遂矣蓋不先不後當其可而適與之㑹無待於彼之求也君子之敎人其察之精矣於其時而告之得之者如物之被時雨焉其於欲達未達之間所賴者深矣龜山楊氏以爲如告曽子以吾道一以貫之是也蓋曽子未嘗問而夫子呼以告之當其可也成德者因其有德而成之如顔閔仲弓之徒其德之所存雖存乎其人而成之者聖人也達財者因其材而達之如賜之達由之果求之藝雖其天資所禀而達之使盡其材則敎之功也夫成德達財答問固在其中而又有所謂答問者此則專爲凡答其來問者也雖鄙夫之空空所以答之者亦無非竭兩端之敎也又有所謂私淑艾者焉蓋不在於言辭之間躬行於身而觀者化焉凡動容周旋之間無非敎也君子之善治其身非爲敎人也身修而敎在其中成己成物之道也其所以敎不越是五者然私淑艾者又其本也
公孫丑曰道則髙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爲可幾及而日孳孳也孟子曰大匠不爲拙工改廢繩墨羿不爲拙射變其彀率君子引而不發躍如也中道而立能者從之
公孫丑之意以爲孟子之道髙大學者有難進之患欲少抑而就之庶其可以幾及而爲之孳孳也夫聖人之道天下之正理不可過也不可不及也自卑者視之以爲甚髙而不知其髙之爲中也自隘者視之以爲甚大而不知其大之爲常也徇彼而遷就則非所以爲道矣故孟子以大匠之繩墨羿之彀率爲譬夫繩墨而可改則非所以爲繩墨矣彀率而可變則非所以爲彀率矣君子之敎人引而不發引之使向方而發則係於彼也躍如者言其自得之如有所興起於中也蓋理義素存乎其心向也陷溺而今焉興起耳道以中爲至中道而立其能者固從之其不能者亦莫可如之何也已亦猶大匠設繩墨羿爲彀率以示人其能與不能則存乎其人耳中道而立能者從之此正大之體而天地之情也雖然學者於聖賢之言當以身體之以心驗之循其所謂繩墨彀率者而勿舍焉及其乆也將自有得不然而先起求躍之意則是蘄獲助長爲害祗甚矣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殉從也〉
天下有道則身達而道行所謂以道殉身也天下無道則身退而守道所謂以身殉道道之於己不可離也故非道殉身即身殉道若以道而殉乎人則是可離也烏所謂道者哉以身殉道云者可見潛龍確乎不可拔之意蓋處無道之世爲難也
公都子曰滕更之在門也若在所禮而不答何也孟子曰挾貴而問挾賢而問挾長而問挾有勲勞而問挾故而問皆所不答也滕更有二焉
受道者以虚心爲本虚則受有所挾則私意先横於胷中而可告語乎故空空之鄙夫聖人未嘗不竭兩端之敎而滕更之在門若在所禮而不荅也使滕更思其所以不荅之故於其所挾致力以消弭之其庶幾乎然則孟子之不荅是亦誨之而已矣夫以堯舜之貴周公之勲業曽閔之賢行而有一毫横於胷中其於道則爲有所妨矣而況於其他乎
孟子曰於不可已而己者無所不已於所厚者薄無所不薄也其進銳者其退速
此觀人之法也人之秉彞不可殄滅故其日用之間有不可已者焉有所厚者焉皆其良心之存者也不可已者如哭死而哀之類是也所厚者人倫之際是也若於其不可己而已焉則之人也何所不已乎若於厚者而薄焉則之人也何所不薄乎已則生理息薄則恕道亡是殘賊陷溺其心之甚者矣天下之理進之銳則退必速蓋不進則退矣其進之銳者即其所爲退之速者也庭燎之詩始而夜未央中而未艾終而郷晨君子於其未央也則知其必至於郷晨也此三者雖觀人之法而亦自治之要也故君子於其不可已者而推之則凡吾心之不可己者將皆不可得而已矣於其所厚者而敦之則凡天性之所當厚者其親踈逺近將無不得其宜矣於其進也而察之平心易氣以循其序則其進也日裕而無退矣嗚呼是豈非爲仁之要乎
孟子曰君子之於物也愛之而弗仁於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
理一而分殊者聖人之道也蓋究其所本則固原於一而循其所推則不得不殊明乎此則知仁義之未嘗不相須矣夫君子之於物無不愛者猶人之一身無尺寸之膚而非其體則無尺寸之膚不愛也然曰愛之而弗仁何也夫愛固亦仁也然物對人而言則有分矣蓋人爲萬物之靈在天地間爲至貴者也人與人類則其性同物則各從其類而其性不得與吾同矣不得與吾同則其分不容不異仁之者如老其老幼其幼之類所以爲交於人之道也若於物而欲仁之固無其理若於人徒愛之而已則是但以物交而人之道息矣故程子曰人須仁之物則愛之雖然於人道之中有所親者焉自吾之父等而上之自吾之子等而下之自吾之身旁而殺之而五服有其序自吾之母而推之自吾之伉儷而推之而又有甥舅昬姻之聯焉於所親之中而有輕重等差之不齊釐分縷析皆非人之所能爲天敘天秩則然蓋一毫不可以紊過與不及皆非天之理矣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由一本而循其分惟仁者爲能敬而不失也
孟子曰知者無不知也當務之爲急仁者無不愛也急親賢之爲務堯舜之知而不徧物急先務也堯舜之仁不徧愛人急親賢也不能三年之喪而緦小功之察放飲流歠〈大飯長歠也〉而問無齒決〈斷肉置其餘也〉是之謂不知務此章發明仁智可謂要矣智者固貴於無不知而以當務爲急仁者固貴於無不愛而以急親賢爲務聖人之道有綱有目有本有末非若諸子異端之漫而無統也堯舜之智而不徧物堯舜固有所不知者如百工之事堯舜豈能盡知乎惟能急先務故其知無不周焉堯舜之仁不徧愛人如博施濟衆堯舜固以爲病矣惟其急親賢故仁無不被焉皆以急爲言者以言其所當先者也雖然所謂親賢者是乃先務也仁之所爲即智之所知者不能三年之喪而緦小功之察放飯流歠而問無齒決大之不圖而小焉是較顛倒如此爲不知務矣後世之爲治者紛然於事爲之間蓋亦有甚廑勞者矣惟其不知務故卒無善治焉非特治天下爲然也自身以至於天下皆有當務蓋天下之事未有無先後者傳曰知所先後則近道矣此所以貴於格物也雖然孟子之所喻特言舍大而徇小者爲不知務耳非謂能三年之喪則緦小功有不足察無放飲流歠則齒決有不必問也先後具舉本末畢貫此所以爲道學者又不可以不知也盡心下
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不仁者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公孫丑曰何謂也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爛其民而戰之大敗將復之恐不能勝故驅其所愛子弟以殉之是之謂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也
此愛者人之道也而有所不愛者是爲私意所隔而愛之理蔽於内也善推其所爲者自親以及踈雖各有差等而愛無不加焉至於不仁者則不能推矣不能推故日以陷溺非惟無以及於人且將并與其親愛者亦不之卹此豈仁之道哉夫無故而驅之使就死地此天下之至慘而子弟者人之所甚愛也以甚慘加於甚愛雖至愚而不爲今梁恵王以貪土地之故不勝利欲之私始則糜爛其民其於民素所不愛者也至於一敗之後不知自反而求以勝復惟恐其不勝也雖平日所愛子弟亦驅之使從死地而不顧以其所不愛者及其所愛其不仁之甚一至於此故仁者推其愛親者以愛人不仁者以其忍於他人者忍於其親仁與不仁之分其端甚微而其流如此可不畏哉
孟子曰春秋無義戰彼善於此則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敵國不相征也
謂春秋無義戰者蓋不論其得失利害循其本而言之也夫以上征下則有征諸侯不禀命於天子而互相征討動則爲不義矣然而彼善於此則有之蓋本非盡善也以此而方諸彼則淺深輕重之間有庶幾者耳而其爲不義則一也如齊桓公侵蔡伐楚如晉文公城濮之戰在當時其事雖若善至於不禀王命而擅用其師則均爲不義而已矣然則一時諸侯當如之何寡怨息乎睦鄰撫衆以歳時承事於宰旅或不幸而爲他國之所侵陵理義所在蓋不可得而屈也若是則得之矣
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䇿而已矣仁人無敵於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此讀書之法其言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謂夫盡信之有害如血流漂杵之言是也仁人蓋無敵今以至仁伐至不仁天人應之又何待戰鬬殺傷之多也以是知血流漂杵之言爲不足信者矣戰國之際日以干戈相尋糜爛其民而莫之卹意者血流漂杵之言未必不爲藉口耳故孟子以爲武成之䇿吾有不盡信者焉雖然詳味當時武成之所記特以形容糾有如林之衆離心離德前徒倒戈自攻其後而有漂杵之勢用以見周之無敵然而漂杵之言則不無過矣學者讀書要當黙㑹其理若執辭以害意則失之逺矣
孟子曰有人曰我善爲陳我善爲戰大罪也國君好仁天下無敵焉南面而征北狄怨東面而征西夷怨曰奚爲後我武王之伐殷也革車三百兩虎賁三千人王曰無畏寧爾也非敵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征之爲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戰〈厥覆也角額角也〉
戰國之際以巧力相勝善爲陳善爲戰者則謂之能臣矣而孟子前以爲當服上刑今又以爲大罪何其言之屢而深切與蓋所以深救當時之弊使之循其本也循其本則有道焉其惟好仁乎好仁則無敵於天下如湯武是也湯之征四方之民皆有後我之歎武王之征也兵非多也武王撫其民曰爾無我畏蓋欲以寧爾而非與爾敵也故百姓趨之若崩厥角稽首而惟恐後此好仁之驗也征之爲言訓夫正也人望其來正己也而何戰之有哉若不志於仁而徒欲以巧力取勝則天下孰非吾敵勝與負均爲殘民而逆天也雖然戰陳君子之所不取而大司馬有敎戰之法何也先王之制兵亦仁政之大者所以禁暴止亂而救民之生也有兵斯有用兵之法非若後世詭譎之爲也蓋明其節制一其號令使之服習而其本則出於仁義是以無敵於天下若弛兵撒禁以召外侮而曰吾好仁而已是烏所謂仁者哉
孟子曰梓匠輪輿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
規矩則固在巧則係於人梓匠輪輿能與之以規矩而己固不能使之巧也聖賢之敎人自洒埽應對進退而上皆規矩也行著習察則存乎其人聖賢亦豈能使之然哉然而巧固不外乎規矩舍規矩以求巧無是理也
孟子曰舜之飯糗茹草也若將終身焉及其爲天子也被袗衣鼓琴二女果若固有之〈飯糗乾糒也袗畫也〉
若將終身焉若固有之可謂善形容舜者矣舜於窮通之際果何有哉其飯糗茹草則若將終身焉其爲天子則若固有之蓋所欲不存樂天而安土窮而在下初無一毫之虧達而在上亦無一毫之加故無適而不得也玩此二語則所謂無爲而治者蓋可見矣
孟子曰吾今而後知殺人親之重也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然則非自殺之也一間耳書曰天有顯道厥類惟彰感應之理未有不以類者人事則然蓋天之顯道也殺人之親則人亦思殺其親矣此其以類也出乎爾者必反乎爾也非惟報復之必至抑其理之當然方其殺人之親也孰知人之殺吾親其機固已在此乎孟子斯言可謂痛切欲使當時之君無動於忿慾寡怨息爭以保其宗廟親族是仁術也噫人孰無愛親之心哉於此亦可以動矣觀魏晉南北朝之君至於互相屠戮自今觀之屠戮他人者實自絶滅而已矣其相去誠一間耳
孟子曰古之爲闗也將以禦暴今之爲闗也將以爲暴禦暴者譏非常以待暴客也爲暴者察出入而爲苛征也然則失之逺矣蓋古者以理義爲國後世則徇利以理義爲國其創法立制與天下公共凡以爲民耳以利爲國則惟己私之徇雖古法之尚存者亦皆轉而爲一己之計矣孟子特因爲闗之暴略舉此一端耳豈特是哉本原不正無往而不失先王之意矣可勝歎哉
孟子曰身不行道不行於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於妻子
君子之道辟如行逺必自邇辟如登髙必自卑道行於身則行於妻子矣莫近於妻子也由是則無往而不行矣若身自不行道則何以行於妻子乎不行於妻子則他可知矣不以道謂拂其理也順理之事則人易從若不以道則雖妻子亦不能使之必從也前言不躬行則無以化之後言使之非其道則不得而強之然使之雖以道而躬行有未至則彼亦不信從均於不行而已是知以行道爲本也然在行道者言之使人以道亦行道也古人謂進德者必攷之於妻子其是之謂歟
孟子曰周于利者凶年不能殺周于德者邪世不能亂周者盡其道之謂周于利則備具有素雖凶年烏能殺之周于德則在我者全盡雖邪世豈能亂之蓋不獨至於變易其守而後謂之亂也一毫有動於中則是爲其所亂矣易曰幽人貞吉中不自亂也其遯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而後爲至歟曰周于利周于德立言與喻於利喻於義者相似今夫爲利者非專精積久則不能周也進德者盍亦皇皇而勿舍乎有所未盡則不得爲周而世變猶得以亂之也故君子務周其德而已小雅曰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孟子曰好名之人能讓千乗之國苟非其人簞食豆羮見於色
孟子此章言人之度量相越有如是其逺者夫均是人也而有讓千乗之國者焉而有與人簞食豆羹則德見於色者焉何其不侔也蓋其所存有厚薄而所見有廣狹故也故能讓千乗之國亦可謂髙矣而孟子謂之好名之人者何哉蓋未能循乎理之實然者則亦未免爲徇其名而已如季札之徒是也季子之父兄所以眷眷於季子之立者爲其賢也此公理而非私意也而季子三辭焉是未究夫當立之義非爲季子之私也就隘俗論之可謂超然獨出矣而揆之以道蓋亦好名而蔽其實故也人有江海之量有斗筲之量江海之量比於斗筲之量其相去固甚有間矣亦未免於有限也好名之人雖能讓千乗之國然固限於名矣若夫大賢而上循乎天理雖以舜禹受天下受其所當受而不爲泰以泰伯之讓夷齊之讓讓其所當讓而不爲好名故孔子稱舜禹則曰有天下而不與焉稱泰伯則曰民無得而稱焉稱夷齊則曰求仁而得仁聖人之意蓋可見矣故夫能讓千乗之國亦非所以稱聖賢也孟子立言其嚴矣哉
孟子曰不信仁賢則國空虚無禮義則上下亂無政事則財用不足
信仁賢則君有所輔民有所庇社稷有所託姦宄有所憚國本植立而堅固矣不然其國謂之空虚可也有禮義則自身以及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上下序所以爲治也故無禮義則上下亂有政事則先後綱目粲然具舉百姓足而君無不足焉故無政事則財用不足此三者爲國之大要然信仁賢其本也信仁賢而後禮義興禮義興而後政事修雖三王之所以治亦不越是矣然而無政事則財用不足後世治財者每借斯言其說不過嚴苛取之法爲聚斂之計以爲是乃政事也夫豈知先王之所謂政事者哉
孟子曰不仁而得國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未之有也
此章蓋見夫當時之君不知有仁義惟務富彊以爲兼并之計故歎息焉謂不仁而可以得一國之土地則有之然欲以得天下則無是理也雖然不仁而得國亦得其土地而已顧豈得其民人之心哉然則是終可保乎孟子之言所當深味而不可執辭以害意也後之取天下而立國差久者攷其始所行亦必庶幾有合於仁者不然則雖得土地於一時而亂亡亦相踵而至是其得也適以速其滅亡之禍烏乎得哉
孟子曰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爲天子得乎天子爲諸侯得乎諸侯爲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成粢盛既潔祭祀以時然而旱乾水溢則變置社稷
孟子斯言爲國者聞之亦可以悚然知懼矣得者得其心也丘民丘井之民也得乎丘民則是百姓之心畢歸之斯能繼天而爲子矣不然雖居其位是虚器耳庸可保乎故爲大夫者以得乎諸侯爲諸侯者以得乎天子而爲天子者乃以得乎丘民耳則民不己貴乎諸侯有危社稷之行則天子得而變置之爲社稷故耳以此見社稷之重於君也社稷非可易也然而有水旱之災則變置社稷變置者撤而更新之以此見社稷之輕於民也反復而言皆以發明民爲貴之意耳夫自其勢而言則人君據崇髙之位宜莫重矣然公天下之理而觀之則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人君惟恃崇髙之勢而忽下民之微故肆其私欲輕失人心以危其社稷若使其知民之爲貴社稷次之而已不與焉則必兢兢業業不敢自恃惟懼其失之也則民心得而社稷可保矣是以三王畏其民而闇主使民畏己畏其民者知夫得失所係在於民也使民畏己者驕亢自居民雖迫於勢與威而憚之然其心日離民心離之是天命去之也嗚呼可不畏哉
孟子曰聖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栁下惠是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亷懦夫有立志聞栁下惠之風者薄夫敦鄙夫寛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者莫不興起也非聖人而能若是乎而況於親炙之者乎
夷恵之所以稱聖人者以其聖於清聖於和而得名也清之所被可使頑亷而懦立和之所被可使薄敦而鄙寛至於百世之下聞風者莫不有所興起焉非聖人莫能然也風化有大小至於聖則所被者爲無窮蓋有不言而信不約而從者雖然夷惠之聖聖於清和而已故其感化之所以爲無窮者亦獨在於清和也比於伊尹則亦有間矣而況於堯舜文王孔子者乎聞風者猶若此則親炙之者可知矣所謂興起者特一時興起耳未能使之涵泳成就也故比夫親炙者則有間焉
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
仁者人也仁謂仁之理人謂人之身仁字本自人身上得名合而言之則人而仁矣是乃人之道也故伊川曰仁固是道道却是緫名蓋人之生其愛之理具其性是乃所以爲人之道者惟其私意日以蔽隔故其理雖存而人不能合之則人道亦幾乎息矣惟君子以克己爲務己私既克無所蔽隔而天理睟然則人與仁合而爲人之道矣
孟子曰孔子之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去齊接淅而行去他國之道也
當其可即是道蓋事事物物之間道無往而不存極無適而不爲中也孔子之去魯遲遲其行是去父母國之道也去齊接淅而行是去他國之道也雖或遲或速之不同而其爲道則一苟執一以爲道則有所不能貫通而非道矣故師冕之見夫子所以待之者乃相師之道也凡一飲食一起居之間莫不有其道焉賢者隨時而循理在聖人則如影之隨形道固不離乎聖人也孔子魯人也道不行於宗國去而他之亦不得已焉耳故其去父母之邦也有不忍遽之意焉至於他國可留則留不可則去非吾宗國比矣蓋當去魯之時則遲遲其行爲道當去齊之時則接淅而行爲道其所以爲道者乃天之理而非人之所爲也雖然孟子學孔子者也其去齊也非父母國而有三宿出晝之濡滯何邪孟子於宣王蓋有望焉故於其去也亦有眷眷不能以己者夫其不能以己者是固道之所存時異事異則其道亦異若使孟子執夫子去他國之義而於去齊之際無所動其心是亦爲舉一而廢百非聖人之所以爲道者矣
孟子曰君子之戹於陳蔡之間無上下之交也
無上下之交者其君臣皆莫知敬聖人也孔子在當時諸國之君雖莫能行其道然其臣下亦有知敬而願交者矣如蘧伯玉葉公之徒是也至陳蔡而無上下之交則二國之人才可知矣聖人盡顯比之道親己與否則在其人無上下之交至戹於陳蔡是亦天也聖人樂天而已故於是時子路問君子亦有窮乎則應之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貉稽曰稽大不理於口〈理治也〉孟子曰無傷也士憎兹多口〈憎益也〉詩云憂心悄悄〈悄悄憂貌〉愠于羣小〈愠怒也〉孔子也肆不殄厥愠〈肆猶言遂也承上起下之辭〉亦不隕厥問文王也
貉稽意亦欲爲善士者而不勝於流俗之訕毁故有此問孟子告之以無傷也蓋君子修其在我者審己而已浮議豈爲傷乎常情於衆人固有置而不問者至於有欲自修之人則衆口必萃之故曰士憎兹多口然自爲士者觀之使其訕毁而是則可以増修己之德使其非也吾果何所傷乎所謂無傷也之言辭氣不迫而意則盡矣又言文王孔子之事以爲文王孔子之聖也而猶不免焉況於其他哉孔子亦愠于羣小矣然其所爲愠者憂其害正道而禍斯民耳在孔子何有乎文王亦愠於昆夷矣而不遽絶之以増修吾德不墜令問爲先耳學者存心乎聖人擴之以公理則不理於口何足病哉雖然聖人亦有愠乎喜怒憂患聖人與衆人同有而所以喜怒憂患則異矣知是數者聖人不能無又知其所以異則亦可以窺聖人之心矣
孟子曰賢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昬昬使人昭昭
賢者自明其德以其明德而以明人成己成物一道也不賢者在己之不明而責人之明難矣故賢者之敎人樂從之以其身先之故也不然則無以孚信於人將𢢀然而不服雖欲使之然其可得哉
孟子謂髙子曰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爲間不用則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
此章言學者初聞善道其心不無欣慕而開明猶山徑之有蹊間介然也由是而體認擴充朝夕於斯則德進而業廣矣猶用之而成路也苟惟若有若無而不用其力則内爲氣習所蔽外爲物欲所誘向之開明者幾何不至復窒塞邪是不用而茅塞之故曰今茅塞子之心矣然山徑之蹊間在夫用與不用士之於學亦係思與不思而己思則通不思則窒矣
髙子曰禹之聲尚文王之聲孟子曰何以言之曰以追蠡〈尚貴尚也追鍾鈕也蠡欲絶之貌摩囓之深也〉曰是奚足哉城門之軌兩馬之力與
趙氏曰先代之樂器後王皆用之禹在文王之前千有餘歳用鍾日久故追欲絶耳辟如城門之軌齧其限切深者用力之多耳豈兩馬之力使之然乎觀髙子之問則抑可見其茅塞之心矣故記者列於前章之後
齊饑陳臻曰國人皆以夫子將復爲發棠殆不可復〈扶又反〉孟子曰是爲馮婦也晉人有馮婦者善搏虎卒爲善士則之野有衆逐虎虎負嵎莫之敢攖望見馮婦趨而迎之馮婦攘臂下車衆皆悅之其爲士者笑之
君子之動惟其時而己前日之饑勸之使發棠時乎可言也今日之饑而不之勸時乎不可言也苟徒慕乎言發棠之爲美而不度其時之可否則爲徇乎血氣而不中義理之節非君子之道矣故陳臻以復發棠爲問而以馮婦應之馮婦始以搏虎聞其後爲善士矣乗車而之野見虎負嵎衆莫敢攖狃夫前日之搏而忘夫今日之不可搏也於是攘臂下車焉是爲習氣所動而不能勝矣故衆雖恱之而爲士者則笑之以其非所冝施也發棠之事言於前日時也若於今不當言而必欲言之是蔽於事爲而昧乎時義與馮婦之攘臂下車何異哉世固有勇於爲善事者不察夫義理之當然與否而必為之蓋亦足以悦於流俗然發不中節有害於君子之道是皆馮婦之類耳學者其無惑於衆之悦而有動哉審諸已而已矣
孟子曰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也四肢〈監本作枝〉之於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於父子也義之於君臣也禮之於賔主也知之於賢者也聖人之於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
口之於味目之於色耳之於聲鼻之於臭四肢之於安佚人之所同然有是形則有是性謂之性可也然而是皆有定分而不可以越此非人之所得為實天所制也故曰有命焉若徒以此為性而不知夫命之所存則縱欲而莫知所止反賊夫性之理矣故君子不謂性所以遏人欲之流而保其天性者也父子之有仁君臣之有義賔主之有禮此其出於自然者以賢者之知異於衆人而天道備於聖人之身亦由其稟質之異也故謂之命可也然人均有是性仁義禮智之體無不完具於一性之内天道初亦無所虧欠也故充夫父子之仁而可極於仁之至充夫君臣之義而可至於義之盡充夫賔主之禮而禮無所不備以至於賢者之知聖人之天道皆可學而及焉蓋人皆可以爲聖人而不爲聖人者是其充之未至不能盡其性耳故曰有性焉若徒以此爲命而不知其性之所有則委之自然而莫之進德反隳其命之正矣故君子不謂命所以存天理之公而立其正命者也一則不謂性而性之理所以明一則不謂命而命之理所以著性命之理互相發明其義蓋精微矣
浩生不害問曰樂正子何人也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何謂善何謂信曰可欲之謂善有諸已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樂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
此凡六等二之中謂善與信之中也四之下者美之下也可欲者動之端也蓋人具天地之性仁義禮智之所存其發見則爲惻隠羞惡辭遜是非所謂可欲也以其淵源純粹故謂之善蓋於此無惡之可萌也至於爲不善者是則知誘物化動於血氣有以使之而失其正非其所可欲者矣故信者信此而已美者美此而已大則充此而有光輝也化則爲聖而其不可知則神也至於聖與神其體亦不外此而已人雖本有是善而爲氣習所蔽莫之能有惟其存之乆而後能實有之未有之如他人之物有諸已而後爲己物也自是而不已焉則進乎充實之地充實者充盛篤實也美者美在其中成章之謂也美之所積者厚則光輝之所發者充塞而不可揜矣故謂之大然猶有大之可名也至於大而化則大不足以名之程子謂未化者如操尺度量物用之尚不免於有差至於化則已即是尺度尺度即已蓋成乎天者也若夫所謂神則是聖人之妙人不可得而測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是也非聖人之外復有所謂神神即聖人之不可知者也雖然可欲之善聖神之事備焉人生而静皆具此體也惟夫有以斲喪之故必貴於學以復其初學而後能有由是而進則所謂美且大可以馴致至於化而聖然後爲全盡純於此者也若夫生知之聖則初無喪失即其體而無不至焉故程子曰乾聖人之事也可欲之善屬焉坤學者之事也有諸已之信屬焉此章言進學之序甚明在學者當以聖人爲標的循其序以進有常而不息終吾身焉可也若有要成之意臆度而躐等則非學之道矣稱樂正子而曰善人信人者蓋能存所謂善而進於有諸已者也
孟子曰逃墨必歸於楊逃楊必歸於儒歸斯受之而已矣今之與楊墨辯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苙闌也〉又從而招之
兼愛者棄本而外馳者也兼愛而行之有弊則必思所以逃逃則反諸其身而從夫爲我爲我則有狹隘私勝之患行之有弊則必思所以逃而求所以擴之者而歸於儒矣墨之比楊猶奢之比儉自爲者固非然猶愈於兼愛之泛也泛者尤難反耳聖賢心量之𢎞猶天地也歸斯受之不亦𢎞乎蓋與人爲善之公也人孰不可以爲善哉如追放豚入其闌苙又從而縶之者惟恐其復逸也聖賢之待人其歸也受之而已固不保其往也畔與不畔蓋在彼也若恐其畔去而必欲堅之則是私意之所加而非天之理矣故夫歸而不受則是逆詐億不信而拒乎物矣受而必欲其不去則是有固有必而滯於物矣有一於此皆非聖賢之心故辨異端之失以待來者而不固焉此聖賢之心乃天地之心也
孟子曰有布縷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緩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離
先王之所以征者什一之法助而不稅耳然有布縷之征爲其有宅而不毛者使之出里布也有粟米之征爲其有田不耕者使之出屋粟也有力役之征爲其無職事者使之出夫家之征也若農夫之服田所出不過助榖耳是古者未嘗不用其一而緩其二也至戰國之際既廢什一之法而是三者又疑於並征而民始困窮矣故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離取之既極仰事俯育不能給也凶年飢歳不能支也而必至此極也是豈爲民父母之道哉嗟乎後世取民之制謂莫善於唐而租庸調之法亦三者並征矣又況於自更兩税之後無名之征日以滋蔓而山澤所出又皆竭取農民困苦稔歳猶有不足之患一不幸而遭值水旱則流殍滿道父子不相保甚至於殘人理而相食者有矣子兆民者使之至此可不動心乎有王者出本於一身躬行王道以達於天下節以制度而無不足之患然後苛征可得而弛民生可得而阜矣
孟子曰諸侯之寶三土地人民政事寶珠玉者殃必及身
土地吾受之於先君者也人民吾所恃以爲國者也政事吾所以治也以之爲寶則必敬之而不敢慢重之而不敢輕愛惜護持而惟恐其有所玷失也常存是心兢兢業業欲不行焉而國家可保矣夫是三者之所以爲寳者以理義所在故也若寳珠玉則是貴於物而已貴於物則息於物息於物則逐物而不知止矣於是崇欲而棄道於其所當寳者皆忽焉忘之矣然則不亦殆乎故曰殃必及身西旅獻獒而太保有玩物喪志之戒又曰不寳逺物則逺人格所寳惟賢則邇人安蓋懼夫一爲物所移則喪其所當寳者也子罕辭玉而曰子以玉爲寳我以不貪爲寳若以與我皆喪寶也不若人有其寶亦可謂知所擇矣
盆成括仕於齊孟子曰死矣盆成括盆成括見殺門人問曰夫子何以知其將見殺曰其爲人也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也則足以殺其軀而已矣
才如辨給敏㨗之類小有才而未聞大道則必求所以用其才謂聦明智力之可以有爲而不知理義之顧若是者極其才而不知所止不至於顛覆則不止故盆成括仕於戰國之時孟子知其必見殺也蓋不聞道則爲才所役聞道則有以爲用矣所謂道者非他也理義之存乎人心者也於此有聞則其進退語黙之際皆有所據而才有所不敢恃矣故夫人之有才本不足以爲人害惟其無所本而徒用其才於是而才始足以病已甚至於有取死之道反不若魯鈍無才之爲愈也夫小有才而未聞道者身且不能保而爲國者乃信而用之亡國敗家其何日之有
孟子之滕館於上宫〈上宫謂樓也〉有業屨於牖上〈屨屝屨也織之有次業而未成也〉館人求之弗得或問之曰若是乎從者之廖也〈廖匿也〉曰子以是爲竊屨來與曰殆非也夫子之設科也往者不追來者不拒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讀此章可見孟子於世俗酬酢無不曲盡其理也疑從者之廖屨其人亦難告語矣孟子應之辭氣不迫不曰從者之必不然但問之曰子以是爲竊屨來與謂子以彼來從我者爲竊屨而來歟此雖甚愚人亦知其不然也故曰殆非也則告之以予之設科其往者固不追而來者亦不拒也以是心至則受之矣固不能保其往而含洪廣大無固無必所以酬酢之者可謂無不盡矣夫往者不追來者不拒此顯比王用三驅失前禽之意至公無私者也以是心至則受之以人皆可以爲善故爾或以爲此不已汎乎蓋以是心至而後受之則固不汎也以是心謂有信之之心者不然於孺悲辭以疾而於滕更亦有所不答矣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達之於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爲達之於其所爲義也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穿踰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受爾汝之實無所往而不爲義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是皆穿踰之類也
人皆有所不忍皆有所不為此其秉彛之不可殄滅者也然有所不忍矣而於他則忍之有所不為矣而於他則爲之此豈有異心哉為私欲所蔽而生道息故也若以其所不忍而達之於其所忍豈非仁之方乎以所不爲而達之於其所必為豈非義之方乎自無欲害人之心而充之則其愛無所不被仁有不可勝用矣自無穿踰之心而充之則其宜無所不得義有不可勝用矣蓋其理本具於性貴於充之而已達謂達於用充謂充其所有者也又推而言之謂人能充無受爾汝之實無所往而不為義盖爾汝者人之所不受其所以不受之實猶有所愧恥故也能充其所愧恥者則何往而非義乎又推而言之謂於未可言而言是欲以言取之也於其可以言而不言是欲以不言取之也以言取之者其猶以謟爲恱者乎以不言取之者其猶以黙為容者乎以是爲穿踰之類者以其有取之之心故耳凡有他而動若是之類皆穿踰之心也此章始言仁義而末獨言義何也蓋仁義體用相須者也人之不仁以非義害之也不爲非義而後仁可得而存故反復再三推而言之使人知所用力也
孟子曰言近而指逺者善言也守約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帶而道存焉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於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輕
所謂指逺者固存乎近所謂施博者固存乎約也不下帶而道存言近而指逺也蓋其所言只其身中事在目前者耳而至理初不外是也修身而天下平守約而施博也脩身則本立由是而家齊國治天下平皆其所推耳舍其田而芸人之田者不治其身而以治人之譬也不務其在己者而責諸人其自任亦輕矣蓋不知一身爲天下之本故也夫諸子百家之言非無髙逺者矣然究其實則意短而有弊不得於近故也世之爲治者非無功業之可喜矣然使人無所玩味而感化不知其約故也
孟子曰堯舜性者也湯武反之也動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也哭死而哀非爲生者也經德不回非以干禄也言語必信非以正行也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前言堯舜性之也今言性者也語愈密矣反之者復之者也自明而誠復其天性之本然者也動容周旋皆中禮盛德之至蓋生知之事也哭死而哀以下蓋學知之事所謂反之者也夫動容周旋皆中禮是純於天理無毫釐絲髪之不盡德之至盛也若使其勉而中其能皆中乎哭死而哀非爲生者經德不回非以干禄言語必信非以正行亦曰循乎天理之所當然而已若有所爲而然則失其理矣雖然哭死而爲生者經德而以干禄此爲私意故也言語必信而以正行亦與此二者同科何邪蓋其爲有爲則同也言語本當信若以正行之故而爲之則是有事焉而正之者也有害於天理矣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哭死而哀而非爲生經德不回而非以干禄言語必信而非以正行所謂行法也行法於身而聽天之命富貴貧賤夷狄患難無往而不自得焉所貴乎學者進於此而已
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堂髙數仞榱題數尺我得志弗爲也食前方丈侍妾數百人我得志弗爲也般樂飲酒驅騁田獵後車千乗我得志弗爲也在彼者皆我所不爲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大人者當世尊貴之稱藐當讀爲眇左氏傳曰以是藐諸孤藐之云者小之也小之者小其所挾者也故曰勿視其巍巍然視其巍巍然則動於中動於中則慕夫在彼之勢而詘其在我之義矣夫所以視其巍巍然果何爲乎爲其堂髙數仞榱題數尺乎爲其食前方丈侍妾數百人乎爲其般樂飲酒驅騁田獵後車千乗乎是三端者君子得志則弗爲蓋君子所存者理義而欲不存焉然則何慕於彼哉在彼者無所慕而在我者皆古之制則亦何畏於彼也藐之者非輕之也見外誘之不足慕耳如是而後在己之義可得而申使在我者不知古制之守則爲其巍巍者所動矣故程子曰内重則可以見外之輕得深則可以見誘之小嗟乎後世爲士者惟不知古制之爲務故未得志則有所慕既得志則行其所慕逐欲不已以為天下害士必寡欲而後能守古制守古制而後知自重知自重而後不為勢所詘使其言聽而道行則生民受其福矣
孟子曰飬心莫善於寡欲其爲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爲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
飬心莫善於寡欲此言寡欲爲飬心之要也然人固有天資寡欲者多欲者其爲人寡欲則不存焉者寡多欲則存焉者寡以是知飬心莫善於寡欲也存者謂其心之不外也蓋心有所向則爲欲多欲則百慮紛紜其心外馳尚何所存乎寡欲則思慮澹血氣平其心虚以寧而不存者寡矣雖然天資寡欲之人其不存焉者固寡然不知存其存則亦莫之能充也若學者以寡欲爲要則當存飬擴充由寡欲以至於無欲則其清明髙逺者爲無窮矣
曽晳嗜羊𬃷而曽子不忍食羊棗公孫丑問曰膾炙與羊棗孰美孟子曰膾炙哉公孫丑曰然則曽子何爲食膾炙而不食羊棗曰膾炙所同也羊棗所獨也諱名不諱姓姓所同也名所獨也
曽子不忍食羊棗之意愛敬之篤不死其親者也親之所嗜見之而不忍食焉推是一端則凡其日用之間所以感發於其親者多矣常人於其親日逺而日忘矣惟君子則不然親雖日逺而其心不可泯也故雖事事物物之間親心之所存者吾亦存之未嘗忘而況於其言行乎此之謂不死於其親或曰屈到嗜芰於其終也命家老我死必薦芰而屈建命去之然則非邪蓋於親之所嗜而不忍食此其愛親之心也至於祭祀則有常物事神之禮不可以紊屈建不敢以私意事其親而祭之以禮未爲失也然使建也而能體曽子不忍食羊棗之意則其不薦也義固當然然其精微曲折之間必更有以處者讀其命去之之辭則傷於太勁而於親愛亦未免爲有害也
萬章問曰孔子在陳曰盍歸乎來吾黨之士狂簡進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陳何思魯之狂士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與之必也狂獧乎狂者進取獧者有所不爲也孔子豈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敢問何如斯可謂狂矣曰如琴張曽晳牧皮者孔子之所謂狂矣何以謂之狂也曰其志嘐嘐然〈嘐嘐逺大之意〉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潔之士而與之是獧也是又其次也孔子曰過我門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鄉原乎鄉原德之賊也曰何如斯可謂之鄉原矣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顧行行不顧言則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爲踽踽涼涼〈踽踽猶區區涼涼猶棲棲〉生斯世也爲斯世也善斯可矣閹然媚於世也者〈閹然順媚之狀〉是鄉原也萬章曰一鄉皆稱原人焉無所往而不爲原人孔子以爲德之賊何哉曰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汙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亷潔衆皆悦之自以爲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曰德之賊也孔子曰惡似而非者惡莠恐其亂苗也惡佞恐其亂義也惡利口恐其亂信也惡鄭聲恐其亂樂也惡紫恐其亂朱也惡鄉原恐其亂德也君子反經而已矣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
聖人取狂獧而惡鄉原狂獧雖於道未中然學乎聖門者也鄉原自謂得乎中庸然似是而非者也學者雖未中乎道然學乎聖門則可以裁約而使趨於中也若夫自謂得乎中庸則難以告語似是而非則易以惑人此所以惡夫鄉原也道以中爲貴然中道而立爲難故非極髙明則不能以道中庸孔子固欲中道者而與之惟其難得故思夫狂獧之士狂者所知進於髙逺獧者所守執之堅介故曰狂者進取獧者有所不爲狂者之志大矣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以古之聖賢爲慕者以其知足以及之也至於攷其所行則有未能掩其言者以其言之髙行有所未能踐故爾琴張或以爲子張或曰非也牧皮之事無所攷惟曽晳咏而歸之語載於魯論甚詳玩味此一段則晳也於道體蓋有以自得之矣蓋未免謂之狂者未若顔子仲弓工夫之深潛縝密故未能擇乎中庸而不失也若獧者則又狂者之次不屑不潔者言不輕爲不潔是有所不爲也而其知有未至故其所爲不能以中節又次於狂者也若中庸所謂知者過之其狂者歟賢者過之其獧者歟至於鄉原則所謂小人之中庸也孔子謂過我門而不入我室而我不憾者言其難與言以其自謂得乎中庸似是而非故以爲德之賊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顧行行不顧言此鄉原議夫狂者之辭也謂狂者何爲若是嘐嘐而言行之不相顧乎則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爲踽踽涼涼此鄉原議夫獧者之辭也謂古人操行何必拘拘之若是乎鄉原既不爲狂者又不爲獧者則是謂己之爲己得其中以爲生乎斯世而爲斯世之事人以爲善斯可矣故閹然順於當世使當世恱之以是爲中庸故曰鄉原也萬章疑其既稱一鄉之善人則無往而不爲善人孟子言其所謂善者非吾之所謂善也如下所云可謂極鄉原之情狀矣非之無舉刺之無刺者言其善自矯飾也同乎流俗合乎汙世流俗而能同之汙世而能合之則其人無所執守可知矣居之似忠信行之似亷潔曰似則非其真矣衆皆恱之則異乎所謂鄉人之善者好之矣自以爲是則是自以爲得夫中庸矣惟其自以爲是也此其所以卒爲鄉原而不可反歟堯舜之道大中至正天理之存乎人心者也此所謂善也若鄉原之所謂善則出於一己之私竊中庸之名而己異端之與正道如黒之與白本不足以賊德其如道之不明世俗之見易以惑溺故以爲德之賊也正猶莠之亂苗佞之亂義利口之亂信鄭聲之亂雅樂紫之亂朱以夫不明者惑之故耳經者天下之常理中之見於庸者也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夫婦敕而惇之而其倫有序仁義禮智推而達之而其道不窮所謂經也惟人背而去之莫知所止故君子反經以爲民極經正則人興於善而邪慝自不能作此中庸之所以爲至也帝王之所以治孔子之所以敎不越於反經而已矣
孟子曰由堯舜至於湯五百有餘歳若禹臯陶則見而知之若湯則聞而知之由湯至於文王五百有餘歳若伊尹萊朱則見而知之若文王則聞而知之由文王至於孔子五百有餘歳若太公望散宜生則見而知之若孔子則聞而知之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百有餘歳去聖人之世若此其未逺也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
此章言道之所傳堯舜禹湯文王孔子皆舉其聖之盛者見而知之者見聖人而知其道者也聞而知之者聞聖人而知其道者也堯舜則並言文武則獨稱文王者文武皆聖人而文則生知者故曰舉其盛也自堯舜至於孔子各五百歳而一大聖人出元氣之㑹天運人事蓋相參也道不爲古今而有加損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耳苟得其所同然則雖越宇宙與親見之何以異哉孟子以謂由孔子之後至於今語其世則百有餘歳爲未逺語其居則鄒之去魯爲甚近而末有繼孔子而出者終之曰則亦無有乎爾非謂遂無也疑之之辭也孟子於孔子實聞而知之者然其爲言如此不敢居其傳其待學者與來世之意深矣門人載此章於篇終厥有旨哉嗟乎自孟子而後千有餘歳間學士失其本宗未有能究其大道而明其傳者其天道邪抑人事也至伊洛君子出其於孔孟之傳實聞而知之然自伊洛以來至於今未百載當時見而知之者固不爲無人其風采議論猶接於耳目也然而今之學者豈無有乎爾哉然則可不勉之哉
孟子説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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