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儀和衛生
——那麼就請姚先生幫幫忙。
——好的好的,太太放心吧,總是盡我的能力的。慢走慢走。
足足費了一點多鐘的會談,送出了今天第八個女顧客之後,律師姚啓明便覺得累了似的忙從襟袋裏抽出手帕來,拭額角上的汗珠。
律師姚啓明是自從去年替一個滬上交際社會的名女性爭勝了一件離婚案,爲新女性吐了萬丈的氣焰之後,他的名氣便在所謂受着雙重壓迫的天下的女性間逐日地高昇起來。所以那時以來他的辦事室差不多天天都有綢緞的摩擦聲和香水燕脂的氣味的。
「上帝作孽,眞像多造了個舌頭給女人,我從未曾接過那麼絮絮叨叨的女人,」他雖這樣獨白似地表示着他對於剛才送出去的女客人的不快,但是當他順下想到她那左靨上一個可愛的笑渦時,他的眉頭便花一般地開放了。
他無意識中把錶拿出來在手裏一看,長針恰好剛指着四點。玻璃窗外,一片受着反照的光亮的白雲,掛在對面築建物的鐘樓頭。從鄰近櫛比的高樓的隙間伸進來的一道斜直的陽光的觸手,正撫摩着堆積在書架上的法律書類。客人走後的辦事室裏是寂靜支配着的。暖氣管雖早就關了,但是室裏的溫度仍是要蒸殺人一般地溫暖。就是那從街上遙遙地傳上來的軌道的響聲也好像催促着人們的睡氣一般地無氣力。是的,春了,啓明一瞬間好像理解了今天一天從早晨就胡亂地跳動着的神經的理由,同時覺得一陣粘液質的憂鬱從身體的下腰部一直伸將上來。不好,又是春的Melancholia在作祟哩!陽氣的悶惱,慾望在皮膚的層下爬行了。啊,都是那個笑渦不好,啓明眞覺得連坐都坐不下去了。
——對啦!
忽然從他嚥喉裏跳出一個高聲,同時用拳頭表示了一個決意,他站起來把檯子上的書類整理一下,吩咐聽差打電話叫家裏不要駛車來接,於是便帶了帽子和手杖推門走出了那間蒸熱不過的辦事室。
兩分鐘之後,借着電梯由七樓到底下做了一個垂直運動的啓明便變爲街上的人了。門口是這些甲蟲似的汽車塞滿着街道。啓明拖着手杖往南便走。
還不到Rush hour的近黃浦灘的街上好像是被買東西的洋夫人們占了去的。她們的高鞋跟,踏着柔軟的陽光,使那木磚的舖道上響出一種輕快的聲音。一個Blonde滿胸抱着鬱金香從花店出來了。疾走來停止在街道傍的汽車吐出一個披着有青草的氣味的輕大衣的婦人和她的小女兒來。印度的大漢把短棒一舉,於是啓明便跟着一堆車馬走過了軌道,在轉彎處踏進了一家大藥房。鼻腔裏馬上是一頓芳香的大菜。
——先生要什麼?
斯拉夫女抬起一個只有嘴脣和眼睛的臉孔來問。
——Sana你們這兒有嗎,德國製的?
——Sana?Sana?……啊,先生是不是要那……
她把以下的幾句換做了微笑,瞟了啓明一眼便跑到裏頭去了。
……斯拉夫女倒也不錯。她們那像高加索的羊肉炙一樣的野味倒是很值得鑑賞的。因爲他們的民族比較地慢受機械的洗禮的關係,至少別國人所有那種機械似的冷刻性少一點。離了鄉國的他們不是像要使這沙漠似的上海潤濕起來一般地在霞飛路一帶築起一個綠洲來了嗎?
——是這一種嗎,先生?
啓明目凝視着玻璃櫃裏的大小罐瓶,正瞑想得出神時忽然鼻尖上來了一個白色的tub。
——Yes,That´s it!多少錢呢?
——一元好咧。……可是先生,May you hours be wonderful!
這斯拉夫女到這樣風騷,也許是染着了Spring fever吧!啓明一邊想着一邊便給了錢,走出店門一直往南徑向中國人的商業區去。
只隔兩三條的街路便好像跨過了一個大洋一樣風景都變換了。從店舖突出來的五花八色的招牌使頭上成爲危險地帶。不曾受過日光的恩惠的店門內又吐出一種令人發冷抖的陰森森的氣味。油脂,汗汁和塵埃的混合液由鼻腔直通人們的肺腑。健康是遠逃了的。連招買春宮的簇簇的口音都含着弄堂裏的阿摩尼亞的奇臭。好像沸騰了的一家茶館張着一個巨大的虎口把那賣笑婦和一切的陰謀,商略,騙計都吸了進去。啓明離開了那班遊泳着的人羣彎入了一條小巷時,忙把一口懨惡的啖吐了出來,不幾步便看見頭上明明地寫着「綠弟」兩個字的門燈。不曉得此刻她在不在,他想着便把門扣了。
兩個鐘頭之後,啓明便做了囘家的汽車上的人了。他把倦怠的身體深深地躺在絨的椅墊上,任那車體舒服地搖動着,自己浸在懶惰的波浪裏。
「並沒有興趣,」他的思緒是在剛才離開來的綠弟身上。綠弟是前天他在跳舞場裏,偶然同他開了口的一個職業女人。那時因爲她那對羞怯怯的很容易受驚的眼睛,起初啓明把她當做一個普通的人家人,對她感到着了不少的魅力,但後來雖知道了她的本性,也不曉得是不是因爲那紅光下的糜糜的樂聲誘起了他心裏什麼囘顧的浪漫感情,竟不使他失望,反而使他生起一種蕩蕩漾漾着的美感。他今天這高興的一行雖說是被春天的憂鬱黏起來的,也就是因爲忘不了那時的愉快。但是美麗的思想每遭現實的殺戮。他覺得她們是非從頭改造不可的。第一她們對於一切的交接很不簡明便捷。她們好像故意拿許多朦朧的人情和儀式來塗上了她們的職業。沒有時下的輕快簡明性。拿她同那個在藥房裏碰到的斯拉夫去相比,眞是兩個時代的產物。所以他要達目的不知道空費了許多無用的套話和感情。事情總沒有他所料那麼樣地簡單的。早知道這樣倒不如不去的好。可是也好,他隨拿出香煙來點了火抽着,囘轉着念頭繼續地想:總之,目的是達了的,至少因她得打掃了今天早晨以來屯留在體裏的一些煩鬱的情慾。
啓明暫時抽着香煙把過去的煩思趕走了。不一會汽車就在他自己門口停止了。他下了車剛踏進內時,恰好也剛囘來的妻可瓊把兩塊未幹的寫生板放在扶梯頭急要走上樓去。
——啊,囘來了嗎?你坐一會兒我換件衣衫就來。
她表示着說不了的親密,便小孩子般故意乒乓乒乓的走上樓去。
可瓊是啓明兩年前以近似戀愛的感情娶來的。但是娶來之後雖然外面看起來好像感情很融合,却老是不能合作,兩年中他們以雙方的理由,以雙方的同意離居了兩次又結合了兩次。小孩當然是沒有的。這次雖是第三次的結合,但仍是看不出有久居的可能性。這樣說起來好像他們各住在自己的世界裏,老不干涉,但這却不是眞理。因爲他們無論在人前或是在私室,都時常表現着強烈的愛情,做着不絕的愛撫。尤其是啓明覺得可瓊近來對於自己的慇懃是特別的。她以前很熱心弄音樂,啓明常看見她和鋼琴對坐着翻弄牠。但自從她妹妹跟妹妹的愛人,一個新近由法國囘來的姓秦的畫家,由南方搬到上海來住之後,不曉得是不是因常常的來往,和長長的談論,竟受了趣味的傳染。她也想跟他學起畫來了。她的妹妹和妹妹的愛人,這都是可瓊自己的嘴裏出來的話,其實兩個人啓明都未曾見過一面。聽說她妹妹曾來過他家裏兩趟,但兩趟却巧他不在。只就放在房裏梳裝台上的照片判斷時,纔料得是一個年紀很青,很像她姊姊而稍比她姊姊深沉一點的,纖細蒼白的臉上露着倦怠的魅力的美人兒。
起初啓明聽見可瓊說起她妹妹們來時他是不相信的。因爲他從來未曾聽見可瓊家裏人說過有第二個小姐的。但站在那好像同一個模型造出來的很像可瓊的那張照片之前他是不能再懷疑了的。照可瓊的話,白然——就是她妹妹——說是她們還在十六七歲的少女時代,愛慕了她們父親的一個青年祕書,於是不聽家人的管束和反對,竟抱着一包學校裏的教科書當做行李,同他私自奔到南方去做了夫妻。但是後來不知道是男的棄了她,還是她失了對於男底憧憬,竟另交結了一個廣東的豪商的兒子,在那兒過着很適意的生活。可是豪商的兒子照例是不會對於一個女人維持着長久的興味,於是當他的朋友,就是現在這姓秦的畫家,剛從法國囘來,第一次去拜訪他,而在他的書廳裏,由心中的故意,拿着專家的眼光,稱讚說他的新夫人的肢體骨格是眞難得的,是什麼法國現畫壇的大家德韓氏畫中的人物時,便得了女人的同意,恰似拿着祕藏的逸品來酬謝友誼一般地,把白然介紹給了他。
有了這麼一個妹妹,所以可瓊常說,人們知道她這麼一段過去史的,都說她是個可憐的小姐,但白然自己並不覺得自己是可憐的還是什麼的。因爲這些都是出於她自己的願意。我妹妹,可瓊又說,從小就很聰明,長大了又熱情又浪漫。而且很溫柔可愛,不像我這樣的頭腦不清的頑女。她同她現在的人很是熱烈地相愛着。她是他的靈感的安琪兒,他的模特兒,他又是她的強力的一切的保護者。旁的人看起來眞要羡慕他們啊,我是很疼愛着她的。這就是可瓊嘴裏總結着她妹妹的一句話。啓明自知道了妻子有這麼一個有趣的妹妹,就動起一種感情上的exotisme——因爲若從容貌說她可以說是自己的半妻子,然而事實他却未曾領略過她任何感情還是行動,很想見她一面;但因事務忙的關係,倒尚未滿足渴望。
可瓊這一個多月來的午後多半是在這妹妹和那姓秦的畫家法租界的畫室裏過去的。啓明雖覺得近來妻子像有點過於放任,但他也管不着她。自己是忙着的,又是有了兩次的離居的她。總之她們是姊妹……
啓明像担不起過度的疲乏似的坐在沙發上出神,忽想起昨夜看未完的外國小說,於是勉強站起來,上樓,走入寢室要向床頭去拿時,恰好剛洗好的可瓊只穿着件襯衫從浴室出來。
——今天,天氣太好啦,我們都到郊外寫生去了。你瞧,我的臉和這兩隻手臂都被太陽晒紅了。
——哼,怎麼樣,畫有沒有進步點。我看你還是繼續去弄弄鋼琴的好。
——呃,怎麼沒有。我覺得我好像對於繪畫比對於音樂有才能啊。你曉得我已經開始畫人體了嗎?
——誰知道呢,素描學不上兩個月就想弄顏料畫人體,恐怕顏色的用法都不曉得呢。
——你不要看我不起。秦先生說我的素描已經很準確,明暗也辨得很清楚了呢。
——那倒很好,但恐不久你也要變做很難得的德韓氏的畫中人物了呢。
在無意中啓明嘴裏隨滑出了這一句稍帶點酸味的話。可瓊起初不懂什麼意思,但隨後便馬上發起性子來說,
——你又無端惹人了。要是你不歡喜我,我什麼時候都可以走的。
她的眼圈一變紅;那只小口兒的上脣便越捲越高起來了。但這麼一來啓明也不認負了。
——不是我惹人,不是有音樂教師的前例嗎?
——音樂教師怎麼啦?音樂教師怎麼啦?什麼前例?我問你,你每晚說上俱樂部去。其實你何曾去過嗎?多麼好玩的俱樂部,誰知道你們在眞的俱樂部,還是假的俱樂部幹什麼事體呢。女客人多,辦公室好熱鬧吧,但誰曉得是那一類的女客人。你以爲我不曉得嗎?我只從你身上每天帶囘來的香,便什麼都可以知道的,人家不是沒有眼睛看不出你領襟上的燕脂痕哩!
可瓊是發怒了的母豹,靠着伶巧的舌頭,把這許多的話一氣呵成地講完了之後,於是便一時喉嚨塞了似的伏倒在床上盡力地嗚咽起來。
「說謊,簡直說謊,那有這樣的話,」啓明雖心裏有了這麼一個反對心理,但當他想到的今天的一時的無聊,却也就不好開口。這麼被她一哭起來,覺得老婆倒也是可愛的。尤其她那只穿着一條短的襯衫伏在床上全身發戰地抽咽着的樣子,在他眼裏眞映得再美麗沒有的。他雖有了馬上走去緊抱她的衝動,但他累了的四肢却不許他。他把手裏的書隨便地一拋,便慢慢地踱去坐在床上她的身邊,對她說自己的不是,溫柔細聲地叫她好生地不要再哭。她起初只顧嗚咽着不睬,但不一刻便驟雨晴了一般地坐起來拭拭眼淚對他說,
——你並沒有什麼錯,我是故意嚇你的。
她眞像變了兩個人一樣地,繼着微笑了。
——嚇嚇也好,不過剛纔的話完全是無根的。
啓明還不願認負地說。
——那我知道,何用你說。
她也是簡單。
這晚飯後,因要表證兩個人的講和,啓明便抱着第百幾次的小新婚的感情,勉強着疲乏的身體帶她到影戲館裏去。
啓明守了妻的約,找她和她妹妹們到籠在綠蔭裏的法租界的他們的畫室去,是隔天的下午辦完了公事之後。隨着門內的鈴聲出來的一個丫頭,大約是已經受過吩咐的,聽說是姚先生便即刻領導了他進去。廣大的客廳裏,處處都露着一個趣味豐富的藝術家的痕跡。壁上,柱上除了這些大大小小的裸體畫,風景畫之外還有梅花仙鹿的角,野蠻人的弓箭,番刀,和這好像很寶貴的波斯地氈的破片。沙發的近傍蹲着是一隻扁平了的老虎。那面的柱邊,利用着半隻破舊的長統鞋和大鐘的發條,和其他不知道出所的錯雜的物品齊整地裝置在一個櫃上的,下面貼着一張白條子,寫着「世界之心」,大概是什麼表現派的作品吧。啓明正在冥想,忽的可瓊穿着花花點點地染污了顏色的黃麻衣,微笑着從背後來了。
——來了嗎?我們都在等你。他們都在後面,還在工作呢,他趕着製作應展覽會的作品。我們就去吧。參觀參觀不要緊的。是白然做着模特兒。但是靜點兒,等他們弄好,我來介紹給你。
於是可瓊便領着啓明進了一間光亮的畫室。畫室是向北開窗的。窗和屋頂都用毛玻璃。窗外是小庭園,看得見這些春陽裏的五色的草花任蝴蝶兒採取着。
啓明一進去,就在這些無秩序地亂放着的緣額,畫架,石膏像和許多未完成的作品的混亂中,看見兩三個人頭向着對面近窗邊的壇上挺立着的一個全裸的雪白的女人像。這無疑是白然了。他好像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一樣忙把視線收起來。可是那裸體却好像失掉了感覺似的,並不因這新的闖入者而受驚,反而對他拋了無神經的一眼,仍舊不動地繼續着她的Pose。這時當那坐在壇前不遠的地方運着筆觸的一個長髮的美青年——本畫室的主人,和他背後一個金髮的洋人要站起來招呼時,可瓊忙上前去制止着說,
——不要緊的,再加上幾筆,快些弄好。
——那麼對不住,讓我收束收束。
青年的主人這樣說着,對啓明點個頭,依舊坐下去熱心地繼續他們的工作。
啓明這邊把可瓊遞給他的一隻小的三腳凳拿來放下一坐,於是便有意無意地把前面的對象詳細地玩味起來。女性的裸像不用說啓明是拜賞過的。但是爲看裸像而看裸像,這却是頭一次。他拿着觸角似的視線在裸像的處處遊玩起來了。他好像親踏入了大自然的懷裏,觀着山,玩着水一般地,碰到風景特別秀麗的地方便停着又停着,止步去仔細鑒賞。山岡上也去眺望眺望,山腰下也去走走,叢林裏也去穿穿,溪流邊也去停停。他的視線差不多把盡有的景色全包盡了的時候,他竟像被無上的歡喜支配了一般地興奮着。他覺得這立像的無論那一個地方都是美麗的。特別是那從腋下發源,在胸膛的近邊稍含着豐富味,而在腰邊收束得很緊,更在臀上表示着極大的發展,而一直抽着柔滑的曲線伸延到足盤上去的兩條基本線覺得是無雙的極品。隔絕了慾念,而這樣把對象當做個無關心的品物看時眞是這麼愉快的嗎?啓明自問着,覺得自己雖是藝術的門外漢,也有點懂了藝術家們之所謂創作和鑒賞的喜悅。
但是最引起了啓明的美感的說是這絹一般的肌膚,和肉塊的彈力味,不如說是透過了這骨肉的構成體而用他的想像力所追逐到的這有性命的肉體的主人的內容美。他從妻的話約略曉得這白然是什麼一個性格。他綜合地想像着白然以前的近似頹唐的生活,而在眼前清楚地窺探着她有形上的一切的祕密時,眞不知道怎麼纔能把從他心裏湧起來的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緒制止下來了。他偷着又偷着看她的視線。可是她却老是化石一般地不露半點感情。但是她確實關心着這兒的一事,他是很察得出的。因爲他自從進來之後,便很奇妙地受着一種心理上的壓迫。
收束不到二十分鐘就約略好了。
——白然,那麼辛苦了,餘下的明天再補上幾筆算了。快點穿好,大家來吃茶點。
青年主人這樣向壇上的裸像說着,於是便同那個外國人一塊兒站起來,伸手向啓明說,
——待慢了,姚先生。大名是報上常仰慕過的。這位是我的密友普呂業大佐。以前是在北京法國使館裏,所以北京話說得比我們好。先生對於藝術的造詣很深,我這兒是時常來的。
主人這樣好像對待幾年的老友一般,用很不拘束的態度介紹了那位高大的金髮先生。
就從接過人不少的啓明的眼光看來,這主人也確是一個極自由的不羈的波希米安。然而這波希米安若從他那對熱情的銳閃閃的眼睛,那個像包着許多智慧的闊大的白額,和那發熱的人似的紅膩的脣邊的微笑的影子看來,可以判斷他實是個很容易做傳奇的角色的,在一般不安定的女性間的危險物。白然愛着他的理由是一目瞭然的。
普呂業先生又是普呂業先生,他急忙地驅使着滿口流亮的北京話表示他以前是個善於應接的外交官。啓明早知道法國人都是這樣一見如知己的,並不去向他尋根問骨地追求他的來歷,但他竟在不到五分鐘的短的會話裏把整個自己表現出來了。他以前曾在北京的使館是如畫家所說過的,但照他的話,他還在北京的時候,因生來對於藝術的嗜好,又在那舊都的環境中,跟隨着一般駐華的外交官染上了玩古董的趣味。後來因病便拋棄職位來到上海開着一間古玩商店,專爲本國的蒐集家代收各種各時代的古物。他說他在本國也有關於中國藝術的著書,而他是很讚稱秦的繪畫上的天才的。
然而一會兒穿好了衣衫的今天的女主人便跟着姊姊可瓊出來了。她穿的是一套輕軟的灰色的pyjama,腰上也只結着細細的帶條,從那坦露的胸部順下會使人想起剛纔的她的裸形。她被介紹給自己的姐夫時也只輕輕地點了點頭,仍繼續着在壇上時的泥塑般的沉默。全體的印象是很淑靜,她那對於任何事物都覺得無興趣的樣子,在那活跳跳的姊姊傍邊看起來眞是一個極好的對比。
他們於是便搬到外面,在涼爽的草地上圍着了桌子了。白然把女主人讓給了姊姊去做,自己只管默默地坐着。含有土味的新鮮的空氣被珈琲的香味征服了。受了刺激的鼻神經誘起了人的食慾。時間便在雜談和陽光的移動中過去了。
——那是不錯,不過這樣也可以說。是嗎,姚先生?
普呂業先生像求着啓明的同意一般地對他一看,於是提起藝術上的大論起來了。
——我說,姚先生,他們都說東方的藝術大都遊離着現實,所以沒有生命的感動,我說不然。譬如說中國畫不用透視法,所以無論風景人物,在一幅畫裏的距離,位置的關係都不準確。這是事實,但我想這對於畫本身所生的効力毫無關係。事實我們觀西洋畫時那準確的曲直線和角度實在會有生動的現實感,然而東方的畫何嘗不是一樣。線,形雖然不準,但由這不準的線和形中我們不是可以追想嗎?這追想的想像之力是會喚起現實性來的,好像影子講明着身子的實在性一般地。這現實感或許不是西畫中的現實感,可是至少是美麗的,自由的,詩的,不含半點眞的現實的污穢的慾情。所以我對於那唐朝畫裏的由西畫家看起來好像太離奇了的人物的描寫總是感到十分的歡悅的。我說那京戲的花臉很有點意思。若是沒有了那花臉,只看那優人的污穢的實臉,那裏聯想得出英雄豪傑呢。那奇怪的假裝尤其在結合着幽揚的樂聲的時候眞會使死了的歷史再在現實裏生動。我的玩古董也有個道理。古董的好處當然要算在古董本身上的藝術性。然而如果沒有那幾千年的時間的距離,人家或者不會愛撫牠的。因爲時間空間的距離是最會引人入想像和美的境裏去的。是不是,姚先生?
普呂業先生眞開始了他的古董哲學的講義一般地長篇大論着,講了一些對於東方的文物稍有點高級的見解的西洋人慣講的話,便順便地求着聽者的意見。啓明是不願意一個愉快的有美麗的婦人的茶會的時間被他那不大要緊的藝術論占了去,所以只對他輕輕點頭表示了同意。但是他的議論却不見得就完了。
——且不說藝術品,就是女人何嘗不是一樣呢,——他在這兒對於站起來沏着珈琲的可瓊瞟了一眼,這一次彷彿像是在淑女前的女性觀來了。啓明雖感到了一種厭惡,然而在他們這樣波希米安的朋友中覺得好像不必拘束的。他偷看了身邊的白然時,看見她仍舊似聽非聽的靜靜地不作聲。忽然她用兩隻尖細的手指叉起盆裏餅糕的小塊來溫柔地塞入紅脣內的白牙間去了。
——……西洋女人的體格多半是實感的多。這當然是牛油的作用。然而一方面也是應着西洋的積極生活和男性的要求使其然的。從事實說,她們實是近似動物。眼圈是要畫得像洞穴,脣是要滴着血液,衣服是要袒露肉體,強調曲線用的。她們動不動便要拿雌的螳螂的本性來把異性當作食用。美麗簡直用不着的。她們只是慾的對象。但是東方的女士却不是這樣。越仔細看越覺得秀麗,毫不喚起半點慾念。耳朶是像深海裏搜出來的貝殼一般地可愛。黛的瞳子裏像是隱藏着東洋的祕密,何必再說。我們這兒兩位不是很好的證據嗎?這樣漂亮,這樣秀麗,像幽谷的百合一樣的婦女是看十年都不厭的。
普呂業先生在這兒對席上兩位淑女獻媚般微笑了之後於是便這樣下了一個結論。
——……但是這或許是我的東方醉吧,人們不全是同我一樣的。就是我一受經濟的壓迫,美好的古玩也就想賣牠一賣的,哈,哈,哈哈……
這樣整個美麗的黃昏便在主人和客人的和氣靄靄裏過了去。
這時做起點,以後這綠蔭下的畫室便時常有了啓明的足跡。但這是爲要看看對於他奇怪地老是沉默着的白然,托着找妻子去的,並不是要想聽普呂業先生的藝術論。那普呂業先生,啓明雖在那兒再碰過一兩次,可是他在這畫室的步跡,似乎漸漸地疎了。
約略經過了一個多月之後,當一天午後,啓明想把早上在法院裏消耗去了活力的腦筋拿在銀幕上精養片刻,順便進了一間影戲院的時候,恰好普呂業先生也在着。
——喝,姚先生。Comment allez-vous?
——還好,Monsieur呢?眞是長久不見了。
——也好,Monsieur一個人來的嗎?
這句却就不如頭一句的法文來的有勁。仔細一看。他倒似乎沒有第一次面會了他時那樣的精彩,臉上好像有些憂鬱的陰影。
——是的,我還沒囘過家裏。
啓明用了這句當作不帶妻來的理由,但是也並不是常帶出門的,他自己最知道。在他愛情是可以不用示威的。這樣兩個找不出什麼話來說,於是便沉默了片刻。
可是當啓明對着前面剛纔坐下去的一個女人點頭招呼的時候會話又繼續了。
——貴相知是嗎?眞Charmante!
——呃,以前的顧客。
——我說姚先生眞有豔福,夫人又是那麼漂亮的。
——……
啓明眞不曉怎麼應這不大客氣的令人奇癢的話好。
——可是,對不住一句說,先生似乎不大知道享福呢。
啓明雖覺得這話裏有酸,但他明知道這位法國先生本來不會客氣的。他心裏正在不舒服時普呂業先生便慢慢地從傍講出這段可驚愕的話:
——我早知道對你講起這話來是會使你嫌惡的。但我是一個非把心裏所有思想發表出來好像過意不去的人,所以現在也不怕動怒了我所敬愛的你,一切講出來。老實說,我自從在秦的畫室裏一次看見了Madame votre femme就一目愛上了她了。她那對黛綠的眼睛眞扭得我心臟像要破碎般地跳動。我那時以後差不多天天都受着她的幻影的支配,吃也想,睡也想。我和秦是親密不錯的,但我那時差不多天天的訪問並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爲在他的畫室裏可以看到心裏想看的。妻子被人家愛上了,這事世界上是常有的,只是做丈夫的不能像你有機會從愛上了的人的口裏聽到就是了。但是我是紳士啊,卑劣的手段是不敢用的。我只好羡慕着你好了。可是老實說看看享福的不是你,那我就有點不高興了。雖說是自己妹妹的家裏,我倒不明白你肯讓這麼漂亮的夫人天天到所謂藝術家一類的人們的畫室裏去……
在這兒啓明雖覺得像有什麼打着了心頭似的,但他却咬着牙根繼續聽他的話。
——我還有話對你說,我下月就想到安南去了。因爲那面有點事情幹,而且這兒住也住得不少時候了,想換換新的環境。所以我常想,如果你願意,我倒很想和你做點小生意,因現時什麼一切都可當作商品規定價值的,就是說……你肯的話。我就把K路角我那家古董店裏所有一切的東西拿來借得幾年的豔福也是願意的。這不是故意侮辱我所敬愛的你,我現在是商人,所以講點生意話。我那些東西雖不見有什麼珍品,但綜合起來也不下數拾萬兩。在你,我知道是不會缺用這小小的數目的,但至少總比無代價的交易好多了。請你恕我吧,我不過通通心頭鬱積,並不敢求先生的答應……
在這兒因爲樂聲響了,所以話聲也停了。只剩着啓明一個人心裏好像火上添了油一般地手足抖動着。啓明想他這些話雖有些靠不住,却並不見得是謊話。妻子的行動是他預料得到的,並不足驚怪,但這先生的思想,這是應該用正當的法律來罰他的。然而退一步想,這先生的話如果是出於衷心的,倒很有容他的餘地。「在戀愛之前什麼都沒有了」嗎?但這不通用,至少在現代。或許這便是流行在現社會底下的新儀式。總之啓明把在眼前流過的銀光入目也不入目,一到中間休息便對法國先生說聲去了,急忙地徑囘家裏去。
啓明一進內便東覓西找地想尋出人來說話。可是從後面出來的小丫頭一見是主人,忙從懷裏抽出一封信沉默地遞給了他。信封上明明是急忙時草成的可瓊的手蹟。發抖着手裏是這樣幾句話:
啓明:
我想到外埠去住住,換換生活空氣。或許是北平,或許是青島,或許是廣東也說不一定。同行的朋友你猜得到不用我說。我去一去,高興就多住住,不然一兩個禮拜就要囘來。我對於你的愛是不變的。這是眞實,至少在我心裏上是一點沒有矛盾的。你可不用找我來。如果我不願跟你囘去就是找到也沒用的。你如覺得太便宜了我,法律是你的掌中物,只須幾筆便可以永遠不見面了。我的朋友,請你不必用嚴厲的手續吧,因這完全是出於我的意思,他不過是我的Pekinese罷了。只有這一個懇求。至於我不在中你的寂寞我早已料到了,這小小的事體在你當然是很容易解決的,可是當心,容易的往往是非衛生的。所以我已經說好了然來陪你了。然是我世上第一個親愛的(你只好算第二)的,希望你好生地愛護她。保重。
瓊留
一氣看完之後,啓明覺得被狐精迷了去的一般地掃不清腦筋的條痕。他還在半醉半醒中時忽然覺得背後有了人氣。他囘頭時看得是早已站在扶梯頭微笑着的白然,可是那可愛的小嘴却依然是縫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