禿髮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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禿髮張
作者:宣鼎 
本作品收錄於《夜雨秋燈錄

  粵賊之踞蘇松也,境內焚掠殆盡,村郭皆墟,其需用皆以重資取給於江北。於是賣賊食者踵相接,而肩為摩。郵之時堡漁人張姓,土猾也,鬢髮鬖鬖,人呼為禿髮張云。

  其妻蔡嫗尤陰狠,夫婦操舟撒網,陰以阿堵賄津要,得公行于大江南北接濟賊,不一年,家頓饒裕,購田疇,築宅舍,漸成富家翁,而貪焰愈熾。素與東鄰薛有隙,以其狀控於宰,禿重賂宰,反以薛誣而與以杖。薛銜之深,伺之嚴,禿罔覺也,日弄潮走江上,肆無忌。

  時京口有喬姓女,娼也,本淮安產,幼孤,鬻于鴇母喬,以為錢樹子。身材嬌小,有殊色,人爭昵之,呼之曰小喬。山西賈周某昵尤甚而情尤久,囊槖垂罄,猶戀戀不能去。鴇雖白眼,女獨善視之。女生一子,周種也,遂名曰阿周,年四歲,宛轉得人憐。而周病且劇,女日夜侍湯藥,哭失聲,刲臂肉以進,卒無效。彌留時,執女手泣曰:「卿情厚矣,雖結髮恐未必若是。失路人無家可歸,無地可瘞,數根枯骸骨,火之、棄之,惟卿便。所念念不忘者,阿周一點血,吾後也,卿善撫之,吾目瞑。」女泣曰:「諾。」周死,即命阿周服喪。

  明年賊大至,女負兒扶母將以投江北。適有漁舟離江滸百步外,夫婦皆倚棹瞠目視。女呼之曰:「乞帶逃難人登彼岸,不吝值也。」奈女心雖急,而渠意甚閑,嘵嘵計孔方多寡。方問答間,而賊騎蜂至,漁人遽刺船去。賤下騎斬鴇,脅女與兒而去,送姑蘇。賊酋偽王某一見大悅,意殺兒而留其母。女大痛叩階有聲曰:「妾僅此子耳,兒生妾亦生,大王愛妾,當兼愛兒,否則甯死不從也!」

  女淚睫盈盈若秋水,嬌啼嚦嚦如曉鶯,酋意亦良不忍,出家姬遍與女較,皆不及,遂納女為偽妃,以阿周為偽世子。女善修飾,工語言,偽王惑昵殊甚,而女之夢魂時繞于江淮雲樹間,苦無隙可遁耳。

  禿髮張適又艤舟蘇城下,蔡嫗時攜鮮魚入城,遍遊各館暨各偽署,藉售私。聞女美而富,遂夤緣入偽府求見。引之後堂,見女南面坐,左右侍兒皆珠翠滿頭,羅綺被體,屏息無稍倦。嫗稽首拜,極力獻諂容,不似江上索資惡態。女聞其口操江北音,問:「婆子江北人乎?」曰:「然。」曰:「翌日來,有要事浼汝。」言已,賞金帛甚厚,嫗再拜出。

  明日果又來,即有心腹婢引之曲室。見女趺坐繡榻,極威重,而兩睫盈盈有淚痕。旋命嫗坐,賜茶果,問嫗之家門居址甚悉。具告之。女益唏噓,嫗乘間附耳問曰:「娘子在此荷王寵,尚不安樂耶?」女搖手令禁聲,婢出瞰闥外無一人,然後垂泣曰:「我亦江北人也,被擄後雖得王憐,其難堪處有娼妓所不忍為者。王又性多疑,醉後時於紅燭下露白刃,此心惴惴,常不懌。我何難一死,為膝下小嬌生,故隱忍至今。若輩終非好相識,且勢亦必敗,我母子未知何所歸。」言已灑涕不已,淡黃衫袖盡濕。嫗慰之曰:「娘子勿悲,老身卻有盜綃手段,特恐娘子非真心欲逸耳。」女以天日誓。嫗曰:「我有小舟在城下,遇風順,逸何難耶?但娘子家已破矣,赤手走江北,母子何以為生?我家又赤貧,不能供爾母子坐食,是亦可慮。」女曰:「實告阿姆,王積資數萬金,筦鑰皆我掌握,但運若干出,過江即與汝瓜分,何愁無饔飧計。」嫗曰:「善。」計遂定。

  由是運出珍珠四升,白鏹百錠,黃金十斤。女又以繡金小黃旗與嫗曰:「以此刺舟入水關,但云真人覓,以遊內河,可無禁耳。」蓋賊中呼偽命婦為真人也。蘇城本有河環繞,蔡果刺船入,即繫之偽府後門河岸下。一日,酋奉偽命赴松江,行時女置酒與餞,訂歸期,致珍重,王大樂,不為疑。

  酋去,阿周時戲於舟次。女一日午後,飲各婢以酒,皆沉醉。然後遍體裹金葉重重,珠玉無算,呼嫗運出錦繡十餘包,急更良家衣飾,驀登舟,以賊符賺出水關。日夜行,適風帆如箭,不兩日,已出京口江矣。是時水波不興,江天如畫,金焦歷歷在目,其心甚怡。惟禿與嫗時作耳語,瑣細不可辨,心又疑慮而無如何,惟偎兒枯坐以待。忽聽京口呼聲甚厲,推篷瞰之,則賊船如蟻集,如蜂攢,鋒刃如林立。船首賊大呼曰:「婆子快留下真人,免汝死。」蓋賊黨知偽妃遁,必嫗挈無疑,一路追至也。禿與嫗聞警無所措,時風力又弱,乃夫婦極力搖櫓,且搖且怨女曰:「我輩無辜,為汝母子將畢命刀下矣,汝心安乎?汝還不投江死,將何待耶?」女痛哭跪舟中曰:「誠有累汝夫婦,倘得生還,金帛皆歸汝,吾母子乞食不怨也。」禿怒催死,不少緩。女又泣曰:「若追近,吾自入水無相累,惟願汝夫婦行陰隲,帶吾子過江北。周家一塊肉,不可棄也。」禿大聲曰:「死則死耳,誰與汝喋喋說家常耶?」女抱兒哭,淚下成血,而禿逼益甚。幸賊見舟遠,瓜洲壁壘,鉦鼓不絕,不敢追,遽轉舵。

  禿舟將抵岸,又遲滯不進,遽泊蘆洲中,將女身所帶金珠全取下,隻身推上岸曰:「容汝餓斃不淹斃,即老公陰德矣。」女猶哀哭,而禿舟已遠。女四顧茫茫,知是絕路,加之青蘆白葦,水鳥哀鳴,心益酸痛,哭不成聲。無已,饑啄蘆芽,渴飲泥汁,賴是數日不得死。一日巡舟聞隱隱有婦女哭聲,蹤跡至,大駭。見其檻褸憔悴,滿面泥沙,幾如鬼物,問何來?以實對。乃慨與乾餱,贈以百錢,引之坦途,俾乞食自去。

  抵維揚,得遇鄰媼某氏,憐而留之。憩月餘,漸光澤,因浼媼偕之時堡,尋阿周消息。當禿之回堡也,擁厚資,立地成巨富,正苦無兒,即以阿周作螟嶺,志甚得也。比女至,泥首階下云:「我之得生,究賴賢夫婦。前事均已,惟求將阿周賜還。」禿故作錯愕狀,大詫曰:「此誰家女郎,素無一面緣,將何處尋汝兒?」女以蘇事質,禿撫掌大詫曰:「據汝言,汝賊婦也,若首之官,當得上賞,尚詐尋汝子耶?」女四邊環矚,竟不見阿周,而禿又狡賴,立呼莊奴逐女與媼出,而扃其扉。女仰天大哭曰:「吾千辛萬苦,為恐負故人託耳,今已矣,何生為?」言已,即攫身將投溪水,媼急止之曰:「妮子癡耶,江北有官長管轄,盍往愬,愬不直,再死未晚也。」乃相將控於宰。禿又賂當道邑紳,果以無證不理。

  其先,禿見女至,藏阿周甚密。頃見女去,防漸疏。一日,兒行隴畔,薛見之,誘入己室,與以果餌。問云:「好孩子,依親娘樂,依假父樂耶?」曰:「願依親娘。」薛曰:「善。」即藏兒,不使出。時女正具狀泣訴於漕督某公,而薛又送兒來投案。母子交訴,薛亦力證,發前案。督怒,立飭麾下弁率壯士百人,星夜往時堡捕禿。禿村居,正以失兒不樂,一夜又夢與嫗登最高巖,俯瞰下有一舟一橋,風日甚美。少頃大風怒吼,雪墮如掌,忽又霹靂驟降,遂與嫗驚墮巖下。醒甚惡之。是夜,正剪燈煮酒,與嫗述夢中事,忽搜者到門,呼聲震耳,火光如晝。嫗出,黑索已在頸上。禿怖,逾牆將遁,見涼月昏黃中,有巨鬼,頭與簷齊,伸巨掌如箕,撲之使墮,遂就縛。

  有司來將家財一一封誌而去。禿到案,尚狡,施極刑始服,夫婦駢斬之。督以半財與女,俾撫孤。當督之判斬時,禿大呼云:「民聞殺人者死,今喬氏尚生,阿周亦在,何故得斷頭罪?」督笑曰:「即私賣賊食四字,已死有餘辜,尚不足消受一斬字耶?」臨刑之際,觀者如堵,五花劊子惡其髪短,戲以繩為籠,加其顱。禿仰天歎曰:「行年五十,尚不能保首領,今而後,知窮人暴富禍也,非福也!」

  懊儂氏曰:平心而論,禿髮張貪財太過,而卒未曾斃一命,何遽擬大辟?特江上弄船逼女就死數語,毋乃太忍、太毒。禿之死,死於忍且毒也。吾願世之生有財癖,予智自雄而毫無惻隱者,當以禿奴為戒。此癸酉歲冬,余船凍高郵之三垛,聞張海仙所述如此。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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