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燈叢話 (戴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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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燈叢話
作者:戴延年 

延師課賭[编辑]

余伯父攝山東萊陽令,與邑紳宋姓者善,卽荔裳先生族子也,家素封而二子癖於博,百計勸懲弗之聽,因出重幣遍訪江浙之精于博者,延至家,使二子受業焉。年餘盡得其秘,自是博必勝,人無與博者,竟絶博而保其家。

異菊[编辑]

吾鄉有黃翁者,忘其名,居郡城之南園,老屋數椽,位置罔不精潔。酷嗜菊,遇有佳種必購致之,絨毬、夾幢、松子、松壳諸名品不下數十盎。花時設臘醞,㵸苦茗,以待遊賞之士。余于己卯九秋偕友往觀,按譜而求,幾無遺類。至皎月東升,主人復揖入小軒,共坐西廊,命童子捧一瓷盎,置東牆下,花色正白,僅四五朶,形如巨椀,而枝莖短弱,訝其能載,近視之,纔大如酒琖耳,始悟此乃花之魂也,對月欲離,無乃前身倩女乎?

靈珀[编辑]

虞山蔣大學士曾得琥珀一枚,方廣寸許,中外瑩徹,五六月間漸生蓮葉一莖,至八九月,又復消縮,應時消長,累試不爽,因進御,上爲製《靈珀賦》以誌異。

浴雷公[编辑]

南埭某氏兄弟各饒於財,弟死而有遺娠。兄欲并吞之,而慮其有後也。一收生嫗素往來其家,兄重賂之,密告以故,且曰:「女也,姑置之;子也,立斃之。」嫗諾而退。未幾,婦將臨蓐,先期召嫗,嫗實告其謀,婦泣曰:「母子之命,懸于媼手。」曰:「毋虞。苐密山之老嫗,之所以洩之者,正爲援䕶地耳。」及產,果男,嫗先嚴扃其戶,并預誘諸嫗婢出,而兄于戶外竊聽之,啼聲呱呱者久之而戶不啟,知其謀洩,持刃排闥,甫入戶,而轟擊一聲,卽已震死,但見一肉翅雞遶室而走。衆曰:「此雷神也,爲穢氣所觸,不得升舉耳。」遂置之淨缸,沃以沉檀香水,翌日雷雨飛去。

杜雲川[编辑]

康熙朝杜太史雲川雅負才望,廣陵一富商頗好客,素慕其名,必欲致之,杜感其誠,畱榻數日而去。人問其主人何如,杜沉吟曰:「亦佳。但吾所嫌者,座無寒士,家少藏書耳。」

舌牡丹[编辑]

武林周幔亭,香筆美人圖最佳,余曾效宋人獨木橋體題詞一闋。後聞其尙能以舌吮墨,作折枝牡丹更工,可謂出奇無窮矣。

五花瘴[编辑]

《桂海雜志》云:粵西邕州等處皆有瘴,春曰青草,夏曰黃梅,秋曰新禾,冬曰黃茅。吾蘇風土之美,人文之秀,物產之饒,不特冠江左,洵可甲天下,然亦有五花瘴最毒,中之者不治,曰花箭瘴,曰花骨頭瘴,曰花蝴蝶瘴,曰後庭花瘴,曰花肚皮瘴,特爲揭出,俾客吾土者警焉。

連理枝[编辑]

葑溪陸氏有皂莢一株,幹圍三尺餘,蔭可半畝,其亞枝間橫架一小幹,長尺許,卽所謂連理枝也。

無核枇杷[编辑]

秀水朱檢討竹垞與某道士善,觀中有枇杷二株,熟時每餉朱,俱無核,朱詰其故,道士以仙種對,朱終不信。道士素善啖,尤嗜蒸豚。一日朱邀之,命僕市一豕肩而歸,故令道士見,不逾晷卽出以佐餐,融熟甘美,飽啖而罷。因問朱以速化之法,朱曰:「果有小術,欲以易枇杷種耳。」道士曰:「此無他,於始花時鑷去其中心一鬚耳。」朱曰:「然則吾之饌乃昨所烹者也。」各撫掌而散。

鬼頭錢[编辑]

河南固始縣之期思,卽孫叔敖請封之寢邱地,其下往往掘得古錢,如莢而小,形如人面,文作,俗呼鬼頭錢,竟不考其所自,書之以俟博古者。

藥師佛[编辑]

崑山徐司寇少子觀卿太史,幼時苦其師之督課嚴,戲以巴豆置食器中,竟以此得腹疾而斃,人名爲藥師佛。後因詩文賈禍,刑部會鞫,時見少年司員,面貌酷類其師,後訪其干支,則生于其師死之日也,竟坐大辟。

石春宮[编辑]

湖南辰州溪水中往往有石如鵞卵,中外瑩徹,或黑地白章,或白地赤紋,作男女交媾狀。廣西陽朔縣有兩山相對,各長一石如牝牡形,望之酷肖,卽《仇英秘戲圖》不能過也。

徐俟齋[编辑]

徐高士隱居上沙,築磵上草堂。湯潛庵先生撫吳時屏騶從往訪,俟齋預知之,先期而遁沒。後宋中丞遣使賻贈,預戒其孤,卻之家。處士南枝,鬻書營葬焉。

板橋[编辑]

揚州鄭進士燮號板橋,曾任山東濰縣令,恃才玩世,以是去官。遇夜出,惟令兩役執燈前導,亦不署銜,自書「板橋」二字,體兼篆隸,其放誕如此。尤工詩,余最愛其「滿架秋風扁豆花」之句。

集句聯[编辑]

朱檢討竹垞集四子書句題眼鏡肆聯云:「吾惽於斯二者,如用之皆自明也;或近則有一焉,苟合矣不亦遠乎。」又題舞臺聯集詩句云:「古往今來只如此;淡粧濃抹總相宜。」上句註小杜,下句註大蘇。鬼門聯出曰:「是耶非耶,」入曰:「至矣盡矣。」上句註漢武帝,下句註朱文公,可謂雋妙絶倫。

佳謎[编辑]

余業師沈笠舫先生最工謎語,往往有雋妙之處,因記數則于左。「郊外賦青青,可憐揚子雲。」在野曰草莽之臣。「紅粉孤燈八詠樓。」守約也。「傳臚。」前以三鼎。「懶拈江下韻。」惰其四支。「問花花解語。」桃應。「橐橐履聲認阿誰。」是奚足哉。

顧睂生[编辑]

國初宏獎風流不特名公钜卿爲然,卽閨中好尙亦爾。龔尙書芝麓、顧夫人睂生見朱竹垞詞:「風急也,瀟瀟雨;風定也,瀟瀟雨。」傾奩以千金贈之。

杜于皇[编辑]

杜于皇旣入本朝,隱居雞鳴山下,足跡不入城市,四壁蕭然,爨烟常絶,偶有遠友過之,欲供一飯而無所措,以案頭《葉龍泉集》易炊。對食頃,口占一絶,有「看君咀嚼葉龍泉」之句。又有人詢以近狀,荅書云:「昔日之貧,以不舉火爲奇;今日之貧,以舉火爲奇。」此其別耳,遺老高風于茲想見。

魚石[编辑]

山東萊州有石,黑色而質甚鬆,層層起之,有魚在焉。土人琢之以爲屏玩,余細視,始知海潮擁魚入沙,潮退沙凝,積年旣久,遂成是物,不足異也。

雲盒[编辑]

天都黃山之雲海,相傳爲第一奇觀,山中人往往以盒收之,紙固其口,作土物餽送。開放時,縷縷而上,結成峯朶,直沖霄漢,洵異觀也。

煙畫[编辑]

盧雅雨榷鹺淮揚時,聞有客善吸煙,久之向素壁而噓,山水樓閣蔚爲巨觀。人欲傳其術,堅秘之,後不知其所往。

丁香花[编辑]

聖祖巡幸某處,偶拈一對云:「氷冷酒,一點、兩點、三點。」時高江村太史扈從在旁,卽對曰:「丁香花,百頭、千頭、萬頭。」

墨猿[编辑]

墨猿出嶺南,長五六寸,可蓄于筆筒,作字竟出而吮墨令淨。

松毬[编辑]

松下有茯苓者,其上松釵密結如毬,狀大如數斗甕。

高柳新蟬[编辑]

某相國頗以聲色自娛,蓄歌童數十輩,每休沐時則竹肉雜陳,夜分始罷。門下士從容進曰:「以公文章經濟已不愧爲名宰相,惟此優伶穢賤,日近狎之,得勿稍傷盛德乎?」公曰:「愛聽高柳新蟬,不計其轉丸時也。」

柳柳州劍銘[编辑]

「柳州柳,神所守;驅厲鬼,出匕首;福四民,制九醜。元和十二年。柳宗元。」共二十六字。後刻「天啟三年」。龔重□得此於柳□井中,今人鈐以柳州府及經歷司、柳城縣三印以代土物贈遺。余跋云:「右碑天啟間出之柳州井中,石已刓闕而摹搨如市。余初疑好古者之多,後知俗傳洞庭君柳毅乃侯之族裔,湖湘賈佩此以避風浪之險,且云必鈐以印篆,始著靈應。嗚呼!世俗之惑不足辨,惜其以古人名蹟視作公家牘耳。」

蕨根杯[编辑]

蕨根色黑而嵌空,形如蛀蚛之石,鏤其中薦以白金可爲器。余曾製二杯,較犀觥玉椀,華樸不侔而獨饒雅韻。

煙波釣徒[编辑]

海寕查太史愼行,詩才浩博,學蘇陸而得其神似者。康熙時,賜宴瀛臺,特頒魚膾,敕曰:「賜煙波釣徒查翰林」,葢同時有聲山學士也。

月華[编辑]

康熙時毛宗岡序:「始館于吾鄉蔣氏,某歲中秋夜分,醒見窗月皎潔,起步中庭,但覺彩光炫爍,仰見滿天碎雲,皆作五色芝草,形移時始散,非若尋常彩暈數匝而已。」

琴棺[编辑]

吾鄉某精于琴,生前預製一棺爲琴狀,自爲銘以刻之。

碎玉聲[编辑]

前朝名伎馬湘蘭爲北苑之冠,色藝雙絶,迨後秋娘老去,不無零落之感,一日曉粧失手墮釵,顧婢徐曰:「久不聞碎玉聲矣。」

胸鏡重圓[编辑]

長洲宋實穎之第三女,許字吳江計甫草子準,有才名而夭,朱女長齋誦經,居小樓十年而亦逝。逝之日,一室盡聞檀桂香,經時不散。時甫草館於河南劉公勇吏部家,夜夢準持胸前鏡曰:「此鏡重圓矣。」甫草異之,逾日而訃札至矣。

王秋娘[编辑]

乾隆丁亥,余客濟南,偶閒步西郊,於斷榛荒草中見一小碣仰臥,剔蘚讀之,題曰:「王秋孃墓」。郡志無所考,竟不知誰家紅玉也。爲蔣秋崖道之,秋崖卽攜酒邀余往弔,並各題一絶而去。秋崖詩曰:「楓根不見紙錢吹,小玉呼名定阿誰。猶有唾絨窗裏月,多情移照斷腸碑。」余詩云:「碣石無言臥夕曛,繡苔洗讀辨紅裠。傷心閱刼秋花艶,玉琢釵梁土築墳。」

忠勇祠聯[编辑]

關忠勇祠聯,世傳「道存文武;志在春秋。」爲極工切,然不若高江村集句一聯云:「吳宮花草埋幽逕;魏國山河半夕陽。」不特推陳出新,饒有別致,而公之義憤亦於是而稍釋矣。

鳩摩羅鬼[编辑]

余七伯父曾任雲南呈貢令,於京邸候銓之時,同寓者五人。忽一日,夜將半,各于酣睡中躍起,齊聲狂叫,互詰其故,皆茫然不知,遲明方各記憶,見有一大鳥飛撲軒櫺,因共驚嘩耳。及視窗紙,果有爪形三四。後予博考,始知爲鳩摩羅鬼,乃鬼宿中積屍氣所化也。

畢著[编辑]

畢著,崑山王聖開室。父守薊邱,與流賊戰死,屍爲賊擄。衆議請兵復仇,著謂請兵則曠日持久,賊且知備,卽於是夜率精銳入賊營,賊正飲酒,驚駭,著手刃其渠,衆潰,以兵追之,多自相踐踏死者。輿父屍歸葬金陵。後來吳中歸聖開,無復往時義勇氣矣。荊釵裙布,白首相莊以沒。有《韜文詩集序》中云:「梨花槍萬人無敵,鐵胎弓五石能開。入軍營而殺賊,虎穴深探;奪父屍以還山,龍潭妥葬。」又云:「室中椎髻,何殊𡦗仲之妻;隴上攜鉏,可並龐公之偶。」洵奇女子也。

葉元禮[编辑]

吳江葉元禮,少負才名,美丰姿。垂虹橋側一女子悅而慕之,末由通欵曲,遂鬱鬱而死。垂死始以實告其母,而目不瞑,葉聞趨而撫尸哭之,遂瞑。崔䕶桃花不得獨擅,千秋佳話矣。朱檢討竹垞有《高陽臺》詞一闕以紀其事。

蜂珠[编辑]

顧蘭畹先生少時飼一蜂,數日飛去。後年餘,見一物墮入盥盎,琤然有聲,視之得一珠,大如小豆,有蜂在焉,葢其報也。

金采蘭[编辑]

余從母女弟金采蘭,年甫齠齔,卽喜誦唐人小詩,粧臺繡榻,時手一編也。尤工鍼黹,曾爲子墨繡準提像一幅,衣褶天成,慈容可掬,因爲題贊,施之比邱供養焉。嘗春宵坐月,婢請添衣,笑命持去,曰:「爾忍海棠花獨受春寒耶?」余聞之,知其非永年相也,果未及笄而殞。

一門風雅[编辑]

余繼母族張氏,一門風雅,九世相傳,卽閨中亦多工吟詠,與吳江《午夢堂集》可以並驅,因錄一二于左。外祖母章文雪《題桃花畫扇》云:「常占春光碧玉欄,紅顏不逐曉風殘。天台路隔應難到,圖與人間仔細看。」《題荷花畫扇》云:「亭亭風露洗塵空,半隔圓青漾嫩紅。知有清歌來水面,若耶溪畔鑑湖中。」《杏花畫扇》云:「遊蜂着意偎香雪,春雨隨時潤錦霞。畫出江南好風景,不須遙羨上林花。」《題梅花仕女圖》云:「霜綃仿彿見天眞,最稱寒香伴早春。斜倚月明疎影動,不知誰是弄珠人。」舅母陸素香《奩瑣事》數首:「春曉傳言出畫屏,憐他紅觜性偏靈。荼蘼架下多時立,教念觀音般若經。」「自捲羅衣斂碧霞,頻牽修綆轆轤車。先澆階畔宜男早,催放春來一蕋花。」「瘦樣難憑試細腰,惜裁鴛錦斷花綃。雲屏夜靜燈花落,人在窗前放剪刀。」「晨梳朱鳥曉窗前,如水菱花整翠鈿。小玉摘來雙杏子,倩他先插髩雲邊。」「竹罏湯沸松濤響,花韻晴闌晝日長。女伴昨來邀茗戰,摒擋哥汝試旗槍。」「愔愔深院閟春風,玉局輸贏殘刼中。長日不知花影轉,子聲敲落一燈紅。」「大家背地入春園,擷取名花不肯言。隣女卻輸金彩鳳,再來重賭玉雙鴛。」「簪花格愛衞夫人,摹向晴窗竹露晨。昨得官奴眞搨本,鵞溪絹裏又生春。」「愛看鸜鵒畱青眼,洗向春池綠水隈。無數文魚齊上水,爭吞雲影墨花來。」《寄外和韻》:「秋江浪靜息遊魚,千里征鴻繫遠書。昨夜風敲桐葉落,寒威窗外逼更初。」「疎花三逕艶如霞,寒霧松間每半遮。不把金錢燈下卜,但憑清夢到天涯。」母姨衞淑《咏水仙》:「砑羅新製碧衣裳,騎鯉人歸煙水鄉。可是凌波微步後,至今猶有襪塵香。」

銀盤[编辑]

濟南郡外三十里有龍洞山,洞在山腹,深半里許,秉炬方可入,中作旋螺形。山上多生野菌,色如雪,圓如盞,名曰銀盤。寺僧收之以供遊客清饌,芳潔鮮脆,較勝於遼海之蔴菇、虞山之松繖。

經塔[编辑]

京城天寕寺,隋時建在彰義門外三里,塔高二十七丈,大小風鈴三千三百有奇,風動齊鳴,清音滿院。國初苕溪沈姓士人偕其配以蠅頭楷書,此塔影、疊拱、飛檐、雕闌、花楯無筆不精,所書乃《法華經》一部,今寺僧傳爲世寶。

南樓授經圖[编辑]

長洲閨秀徐若冰工詩,所居在胥江之滸,學詩于雲間沈學子,繪有《南樓授經圖》,小影與武林方芷齋結香奩社,仁和閨秀許德音序其稿。

奇石[编辑]

登州城上有一石,光澤如鏡,每天氣晴朗則見蘇州虎邱山影,歷歷如繪,後爲人取去,不知其何寶也。

風蘭[编辑]

風蘭生石崖間,葉似漳蘭而大,一莖數十花,不資水土,人摘之懸于檐際,經月不萎,或曰卽不死草。余詩有:「漫言托地錐難立,但覺凌風骨易仙」句。談鶴洲見之曰:「君自寫行看子也。」

余任[编辑]

余任隱於市,所居在閶闔闤闠之間,時手一編,俗共嘩恠之,弗顧也。余友林蠡艖蕃鍾賞其小詞名句:「水田鷗夢涼」及「樓上斜陽馬上紅」,擬之蕭詩周篔,殆有過焉。

畫雲[编辑]

吾鄉西城有蒸餅肆,頗擅名。忽一人求作傭工,甚勤而不計值,察其舉止,似非傭保者,流三年辭去。後聞廣陵富商爭致一客,工於畫雲,睨之,卽餅家傭也。葢其日習氣饙,能自得師矣。

葉映庭[编辑]

吳縣葉映庭先生,名士寬,領康熙庚子鄉薦,官浙江寕紹台道,頗有政聲。觀風文藝列前茅者,則以大擘窠書錄其作,旁加批點,揭于政事堂,鼓舞羣材之盛意。至今浙東西人皆能津津道之。

葛帳布衾[编辑]

閩中李中丞清時撫山左,病篤。時羣僚咸向臥榻前致問,見其葛帳布衾,宛然窮秀才風口。授遺本,訖朂諸屬吏,以「做好官,延世澤」爲詞,遂坦然而化。人之好議論者,每不樂成人之美,猶以公孫布被矯情沽譽譏之,是何肺肝哉!

冷枚竹[编辑]

乾隆甲午秋日,于京都骨董肆見《金門冷枚畫竹冊》八幅,雖着墨無多,風致翛然,軟紅塵土中遇此,直置身於渭川篔谷間矣。跋語亦精,附錄于此,以俟鑒賞家采焉。 (一)竹不貴繁而貴簡,正難於偏側反正間耳;(二)新茶將至,山僧忽來,掩籬相對,笋不可無;(三)竹之所最難者枝也,今人則葉多枝少;(四)天地間唯人最靈,唯竹最清,人唯文而靈始見,竹唯雪而清始眞,若見此圖,英雄夢冷;(五)余好寫大竹縑,不副興筆,不能縱聊,寫其根勢若參天矣;(六)小竹極難寫,密則不分,疎則不邃,必欲取其勢,非有全竹于胸中者,未易語此;(七)老竹欲其勁而不剛,新篁欲其柔而非弱,此中三昧,在勢與態之間;(八)竹有一種秀骨,洵難與之傳神,枝欲瘦而遒,葉欲輕而動,只要一筆不苟便是畫竹絶妙法。

搏虎[编辑]

家大人署上思州尉時,識千總周振國。膂力過人,兩脅共六骨。嘗遇虎張口欲噬,周以兩手力開其頤頷,使不得合,旁令兵卒猛戳其臀孔而斃。

黃皮果[编辑]

樹葉與荔支相似,五六月熟,大如崖,蜜味雜甘酸。余曾咏之,有「詩人也現瞿曇相,爲問嵇含狀得無」之句。

老先生[编辑]

吳江孝廉某,計偕入都,舟泊紅花埠,遇盜,箱篋攫取一空。某袖手含笑而稱之:「爲老先生乞稍畱路資。」盜不應,飛棹而往。詎遺一幼盜在舟,某狂呼曰:「不畱物亦小事,尙有一少年,老先生未曾載得去。」盜復囘,挈之過舟,以一筐篋還之。孰謂此輩不可動之以誠哉?

癩衲[编辑]

國初,有某貴官之代,爲剃度僧,卓錫於杭之天竺寺,出入必華軒。一日遇癩衲于途,手牽其軒帷喝曰:「爲何人擡人?」僧愕然良久,曰:「金剛頭上頂世尊。」癩衲云:「爲何死去又還魂?」譏其機之不敏也。僧曰:「海濶浪來遲。」遂撒手而去。

董小鈍[编辑]

鄞邑董小鈍秉純,以明經謁選,授廣西那地土州判官。戊戌秋因公抵柬蘭,畱宿官齋,見余壁間石刻,大加矜許,握手敘談,夜分始罷,願訂忘年交。越數日,值重九,予訪之於地州,相與登高,於{[!|𮞉|⿺辶囘}}龍山寺,并出其詩、古文相質,皆醇正有體裁者。𪠘舍僅五六椽,藝菊數十本,雜卉間之,爛然如錦。時秩屆滿,謂余曰:「倘例晉一階,仍得此閒曹,不至割絶讀書緣,於願足矣。」其性情之迥異流俗者如此。樽酒論文,爲畱五日而別,臨行惠以蠻錦及桄榔杖,並爲製序以光鄙集。余亦以紫獺素縑報之。嶺西倦旅,十年中第一知已也。

程園[编辑]

虎邱山後程氏之丙舍在焉,頗有園亭之勝,結構小而幽隱獨絶,老桂十餘株,花時香聞里許,有數景,名流咏詩俱有石刻,余最愛其一曰:「牆角風帆眞,天然妙繪合。」郡諸名園無有也。

王漁洋[编辑]

王漁洋至蘇,舟泊楓橋,夜已昏黑,風雨雜沓。攝衣着屐,列炬登岸,逕至寺門,題詩二絶而去,一時以爲狂。

梅花卷[编辑]

冀梅軒爲故明比部郎楊忠愍頌繫時,傾身橐饘,忠愍高其誼,爲作梅花畫卷以贈。同時周旋詔獄,霸州王繼津太倉王元美及應生最著。康熙丙辰,比部之孫渭公至吳,出卷索諸名士題跋,邵青門一律云:「黯淡緗綈墨影寒,那能展卷不汍瀾。當關虎豹糜軀易,畏路風波仗友難。濺血九原仍化碧,批鱗一疏獨畱丹。文山詩句睂山筆,古瘦清香再拜看。」

朱夰[编辑]

若下朱公放善指頭生活,工鐵筆,尤長於塡詞。乾隆辛巳秋,遇於蔣秋崖有穀堂中,遂與定交。有米顚之癖,而面遭天黥,絶似世之所謂羊肚石者。時盧雅雨榷鹺維揚,新譜旗亭畫壁傳奇,傳至蘇,朱酒後閱之,卽大加塗抹,正其謬誤。雅雨聞而具禮延致,今玉尺樓劇本是其手筆也。後聞其入某將軍第爲其布置園石間架,已竣,持酒登其顚,大呼曰:「雲林小子,恨不見我失足觸石死。」予爲之立傳,許其與石相終始也。

南枝柏[编辑]

西湖岳墳柏枝皆南向,幹北者末仍𮞉屈如折肱狀,余親見之,信乎忠烈之氣千古如生也。余詩有:「三字有詞成黑獄,兩宮無地哭青燐。」武林桑弢甫先生極賞之。

雪祭[编辑]

習宮詹寯有女能詩,適蔣氏子。一日曉粧甫畢,積雪初晴,壻方拈筆登家計簿,習曰:「適得一詩,代爲錄之,雪霽命題可耳。」蔣書之,悮霽爲祭,習止之曰:「詩且緩錄,尙俟推敲。」俟其出,以生平所作盡焚之。

馬荃[编辑]

虞山馬扶曦以六法擅名,其女荃,字江香,工花草翎毛,設色小冊,不讓南田翁,尤善描撲蝶圖,人共珍之。

談鶴洲[编辑]

德清談承需鶴洲,性疎宕而有眞意,人以其不遇,忽之不知子都者也。己亥夏,隨其外舅之任龍勝,因贈以言曰:「余性寡交遊,稱莫逆者不數輩,要莫不以窮著:林蠡槎以書窮,吳枚菴以詞窮,蔣秋崖以傳奇窮,董小鈍以古文窮,鄭迂谷之窮窮以楷,譚辰山之窮窮以琴,族子震之窮窮以經,雖所工不同而其窮一也。」乾隆己亥春,遇鶴洲,談子于桂林,見其工詩詞,善山水,久之亦願與子交。噫!挾此致窮之具而又樂與余善窮者處,鶴洲之窮吾知其未有艾也。未幾,鶴洲有龍勝遊,不可不以一言贈,吾聞彼中素產蘭及茗,山色蒼翠如削玉,倘造物者設此以慰鶴州之窮與?余囊雖澁,竹爐茗椀尙能爲君置之,以佐仇池雪浪之記銘云。

箍桶翁[编辑]

昔少年以善射名,單騎爲巨商䕶資,經山左道,遇雨止於村舍。主人造桶爲業,鷄皮鶴髮之老翁也。出薪燎衣,裝炊黍以進,殷勤臻至,且曰:「距宿處尙遠,不以草蓐爲褻,敢爲芻秣主橐中裝,老夫任之,毋虞也。」少年曰:「咄,吾矢無虛發,誰戴鐵頭敢混而翁者。」驅裝而去不顧。行未里許,卽已昏黑,猛見電光遶樹,枝簌簌斷,知其有異,卽抽矢發之,鏃已盡而光愈逼,遂長跽而乞,哀得免焉,資盡失。少年氣䘮而返,仍抵村舍,翁已逆於門,曰:「不聽吾言,致小驚挫矣。」更進酒食,設臥具慰藉之。少年曰:「䘮金亡矢不足惜,十年之名辱於一旦,是所痛恨耳。」及明辭去,翁出一桶板,矢集其上,並囊金還之,曰:「昨以郎君氣盛,聊相戲耳。」少年咋舌,久之而別,自是不敢以弓矢從事矣。

鞠獄宜愼[编辑]

吾族姪廷槐任河南汝州,誤斷一獄,以强合爲私通,女忿而自殞。後致仕歸,疾篤時見此女手攜血袴而索命,當時猶處子也。未幾遂沒。夫忍垢含寃,卽以强暴當之亦足矣,乃必欲得主斷者甘心焉,世之親民者於名節所關之地宜虛衷研鞫,勿存成見,勿掉輕心,誤人而且自誤哉。

子曰[编辑]

畢秋帆撫三秦道,經某刹駐軒,隨喜一老僧迎入,畢曰:「爾亦知誦經否?」僧荅以「曾誦」。畢曰:「一部《法華經》得多少『阿彌陀佛』?」僧曰:「荒菴老衲,深愧鈍根,大人天上文星,作福全陝,自有夙悟,不知一部《四書》得多少『子曰』?」畢愕然,深賞之,遂捐俸置田爲香火資,并鼎新其寺焉。

瑤珍[编辑]

吳江李氏女瑤珍,適郡城王氏子,夫婦皆能詩,倡隨自得。一日李倚欄待月,王微吟曰:「尋常一樣窗前月。」李亦吟曰:「幾生修得到梅花。」可謂韻絶。

鄺畸雪[编辑]

南粵鄺露,字湛若,生而不啖乳,一胡僧見之,摩其頂曰:「此天上石麒麟也,豈齅人間乳耶?」遂以米汁和露飲之。詩名《畸雪集》,甲申之際抱琴投海而死。

東林墨蹟[编辑]

吳下名流往往有叫囂之習,惟吾友林蠡艖蕃鍾無之。蠡艖舉戊子鄉書,工詩詞,尤精于書法,爲人恂恂儒雅,日以筆墨爲緣,時俗好尙弗屑也。曾藏東林諸公手蹟,雖未得全,洵爲尤物。年亞余四稔,實以畏友視之。

吳秀才[编辑]

吳秀才梅葊貧而工詩,間留心設色,余贈詩云:「兒童報道晨煙斷,餘事青山換米來。」葢實錄也。老屋一椽,僅蔽風雨,然入其室者疑有細旃廣厦之覆。所居干將里,負才如此,久滯一衿,茂先不作,誰識豐城之氣哉!

祈雨[编辑]

濟寕州役能祈雨,忘其名。其法:用蔴繩長二丈餘,兩頭接之,令二童男對立,將繩往復旋轉,閉置一室,不令人見,己則默誦禁咒,雨果大沛。據云「雨自天來」,何能求致?不過向深山大河處牽至有田畝之地耳。乙未秋,余曾親見之。

義鸛[编辑]

吳報恩寺浮圖之顚有二鸛巢焉,以遊以宿,出入必俱。一日其雄罣脛,輪索中奮翼自擲,空懸弗脫,雌下首大鳴,若籲於人。衆憐之,莫能升。遂宛轉而絶,依其傍弗去。羣鳥欲磔之,輒引喙怒逐,不使近。逮毛骨盡化,然後已風雨之夕,翱翔往復,哀鳴噭噭,若號慕然。

白燕樓[编辑]

仁和丁澎字飛濤,短於視。客至見其鼻尖黑,則觀書一寸矣。少有《白燕樓詩》流傳,吳下士女爭相採摭,以書衫扇。婺州吳之器有句云:「恨無十五雙鬟女,教唱君家白鷰樓。」爲時傾倒如此。

搖動石[编辑]

北京盤山李靖舞劔臺在焉,有巨石可坐數十人,以一指按之則動,羣力不能也。

吳漢槎[编辑]

吳江吳漢槎兆騫,少負奇才,詩文哀麗,登順治乙酉鄉書,旋以科場事遣戍寕古墖,後奏《長白山賦》,當宁知其寃,得賜環歸。先是徐司寇健庵梓其集問世,名曰《秋笳》,以十八拍之淒愴況之也。十三歲時《登晴川閣詩》:「雕窗繡柱俯高樓,檻外鶯啼杜若洲。麗日曉開孤島樹,晴雲春入大江流。鄂君青翰焚香臥,神女芳臯解佩遊。牢落不堪頻縱目,臨江烽火正淹畱。自注:時逆獻已陷蘄黃」《岳州》云:「城頭山色倚嵯峨,不盡羣峯積翠過。地擁樓臺三楚麗,湖開南北五溪多。黃陵夜靜湘君瑟,青草春生夢澤波。欲向芳洲搴杜若,美人無處奈愁何。」

○香癖 昔有以岐黃名者云,遇一人死而其屍視生時長尺許,因卽令人擔宿糞兩挑置榻下,穢氣不可向邇鍵其戶,逾時自牖隙掩鼻而睨之,身已縮如故,以藥灌之,遂甦。葢其人性愛香,房中術冰麝不能一夕離,經絡爲其走竄,縱舒氣散而絶耳。故以臭氣斂之,其實非死也。

馴鵞[编辑]

某廣文於令節亦致餽儀於人,核桃一盒、鵝一隻,用之數年,鵝甚馴,聞盤中傾桃聲,急走伏于筐,不俟呼捉也。

嗜蜰[编辑]

余妹聓陸紫珊之塾師金,癖嗜蜰俗名臭蟲,謂其香味不減杏子仁。嗜痂逐臭,始信古人不我欺也。

太和元氣[编辑]

吾鄉彭尙書芝庭先生在京邸,其戚某欲觀刑人於市者,先生曰:「問刑之官不得已耳,我輩胸中當常養太和元氣也,至君子懷刑素服,聖人之訓矣,又奚必觸目而始致儆哉。」洵乎德人之言,可深長思矣。

𫎇古醫[编辑]

人之健記健忘,視腦髓之盈虧。天台齊侍郎召南墜馬頭破腦流而絶,一𫎇古醫士以牛腦灌之,敷藥而愈,前此之事不復記憶矣。

白頭花燭[编辑]

淮安程啟元之父商于京,與劉某訂姻焉。後劉爲蒲州守,因事削職,程亦以懋遷不利,家遂落且尋卒。時啟元尙幼,及年稍長,無從得劉耗,訓𫎇課姪,矢志不娶。年已六十矣,始聞劉女寄居天津尼舍,針黹自給,前此豪門宦族欲委禽者屢矣,女皆斥絶之。至是程訪得而白之官,天津令某公爲之鼓樂合巹於政事堂,並助貲歸里。兩江制府艶其事,具奏,請旌報可,疏中有云:「訂絲蘿于黃口,諧花燭于白頭。」葢劉亦年五十九云。

臨刑閱案[编辑]

吾鄉周進士爲河南某邑令,奉檄監決,囚已縛矣,極口呼寃。周遽命房吏檢原卷進,繙閱再四,幕中賓自其堂後厲聲促之,遂押之市。諸同僚以爲笑柄,周曰:「吾亦知今無其事者,但求生之念偶爾感觸不自覺耳。」

喬山人[编辑]

國初喬山人精於指法,嘗得異授,每於斷林荒楚間,鼓一再弄,淒禽寒鶻,相和悲鳴。後遊郢楚,旅窗獨奏洞庭之曲,一隣媼聞之,咨嗟惋歎。旣闋,曰:「吾抱此半生,不謂遇知音于此地。」欵扉扣之,媼曰:「吾夫存日以彈絮爲業,今客鼓此,酷類其聲耳。」

楓絲[编辑]

楓樹之蛓,抽其腸,沃以醋,引而伸之可三尺許,湘人以之作釣絲。

才色[编辑]

文人薄命,紅顏亦薄命,今古相傳,確有不可易之理,獨是詮解之方,余獨異于衆論。世俗皆謂才色二事爲造物所忌,人旣有之,每每阨之以命。若是天地竟成一猜刻之具,曾廣大居士之不若矣。余則謂賦以薄命者,始酬以才色,非故爲缺陷,正善于補苴,惟在其人之安於義命,泯其怨尤,孤芳正堪獨賞,對鏡亦可自憐。若昧于知,希我貴之,理惑于人定勝天之說,必欲弄姿炫采,以求遇于世,是則眞爲造化之所忌。悔吝之來,當有不可意測者,薄乎云爾哉。

宮纈[编辑]

杜牧之詩「花塢團宮纈」,註:「纈,文繒也。」始於唐明皇婕妤柳氏之妹,能鏤雜花,打爲夾纈,卽今之熨花佩包也。

秋燈叢話跋[编辑]

葯砰別余十有二年矣,今夏自粵西旋里,僑居松陵,空谷聞跫,且得快讀別後等身著作,《叢話》亦其一也。憶乙未歲校錄瀕行所贈吳語,不勝暮雲春樹之感,茲得數心晨夕欣賞奇文,慰藉奚似「何當共剪西窗燭,卻憶巴山夜雨時。」玉溪生良非欺我!甲辰中秋日同郡楊復吉識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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