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場五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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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場五則
作者:宣鼎 
本作品收錄於《夜雨秋燈錄

  吳生,浙之檇李人,儒而兼賈,不預科場久矣。是年夢其父祖,催令入闈。生自知此道荒疏,無可僥倖之處,置之勿論。嗣又夢父祖厲色督責之,曰:「汝若不去,場中缺一孝廉矣。是為違天。違天不祥,必有後禍。」生及述其無文,何遇。父笑曰:「易耳。今科頭題為『鄉人皆好之』一節,本家蘭陔先生有此文,汝入闈時,訪而錄之可也。」生始欣然溫故入闈,訪問蘭陔先生所在。

  夫吳蘭陔者,時文中之名手也,其門下從學之徒數百人,發科甲入詞林者甚眾。唯先生落筆高古,屢困場屋,時年已五旬外矣,功名之念甚切。生訪得之,致其景仰之意,曰:「聞先生窗下有『鄉人皆好之』一節題文,為士林傳誦。小子與先生居隔百里,未由親炙。今日尚閒,務求賜教。」蘭陔見其慇懃難卻,錄出與觀。生曰:「容小子攜回號舍,細細揣摩可乎?」蘭陔頷之,生歡喜捧去。未幾,蘭陔亦往生號內答之,見其在卷上揮毫疾書,訝曰:「尚未出題,何得有文?」生笑曰:「小子讀先生文,不忍釋手,恭繕試卷,以志欽佩,即文不對題,不過被黜而已,亦所甘心。」蘭陔曰:「我累足下矣,奈何奈何?」遂別去。逢相識者告之,一時傳作新聞。

  是夜試題出,果對。蘭陔不勝悔恨,曰:「得意之作,既被人錄去,諒天意終身不得售矣!」遂信筆一揮,交卷而去。二三場為門人苦勸訖事,是科竟中。蘭陔以舊作入見座主,曰:「門生薄有微名,闈中之作,聊以塞責,不堪為多士寓目,請以此文易之。」座主曰:「可。雖然,此文若在場中,未必中式。蓋閱卷時,走馬看花,氣機流走者,易於動目。此文非反覆數過,不知其佳處,試官有此閒情乎?故無益也。」蘭陔悟,遂有《讀墨一隅》之選。

  先是吳生歸,不作第二人想,整頓衣冠,預備筵宴,思作新孝廉之樂,若登天然。瞬過重陽,闈榜發而好音竟絕,覓得題名錄觀之,蘭陔高捷矣。怨恨之極,怒其父祖,曰:「何為誆騙子孫耶?」欲毀木主。夜復夢父祖來,怒責之,曰:「不肖子,何知此中自有天命?汝若不抄襲蘭陔之文,彼必自錄,又不得中式矣。」生曰:「彼之中與不中,與我何干耶?」父曰:「闈中飯食,皆出帑項,即為天祿,非生時注籍,豈易得哉!汝命中尚有一次,不完,總不得安靜也。」生悟,次科仍入闈,其友曰:「前此得極妙文章,尚不入彀,今何為耶?」生曰:「公等皆掄元奪魁手,我自來領欽賜食,以了公案耳。」

  北闈大學士某公典試,題為「回也,聞一以知十」二句,所取文內,有用《易經》「天一地二」及「七日來復」、「八月有凶」等語,不慊士心。好事者撰新戲云:

  玉帝巡守,忽見怨氣上沖阻駕,問於太白星官,奏曰:「此時人間鄉試,士子有不才而遇,才而不遇者,不安義命,故有此怨毒之氣,致干聖駕。」帝曰:「鄉試取士,皆有定額,本屬善法。若二教中仙佛,漫無定數,致有弄法欺人、興妖作怪之輩,朕甚慮之。亦將仿照人間,舉行鄉試,可乎?」太白曰:「善哉善哉,不可緩矣。」

  爰命文昌歷舉文理優長之神仙,以充試官,如儒童菩薩、文殊菩薩及地下修文郎輩,皆命往洞天福地,紛紛去矣。唯玉京尚無典試者。帝問太白星官,太白曰:「此處應位尊爵顯者為之。」乃舉齊天大聖孫悟空,帝曰:「尊矣顯矣,奈其不通文墨乎?」太白曰:「天下試官,未必盡通。況猴子最靈,奉命之後,自能設法延請高明相助,可無慮矣。」

  爰召悟空,命之主試,不得推辭。悟空不敢違命,入文昌宮,請友為助。文昌曰:「我宮內天聾地啞二童,俱為人聘去矣,焉有餘人?」悟空退,思呂純陽為大唐進士,必通文理,往商之,呂祖曰:「我已奉命典試瑯環福地,何暇相助?無已,或訪知命之士,以命取人,亦不為屈。」悟空往訪鬼谷先生,行抵北天門,與玄天上帝晤,問知來意,上帝笑曰:「若須知命者,不必遠求,我座下龜靈聖母,為當今第一能手。」悟空悅,乃召聖母見之,曰:「蠢然一物,請入闈中,未免不雅。」聖母曰:「我之法身能大能小,能現能隱,請縮為金錢龜,藏於大聖袖中,則人皆不覺。及閱文時,我知其命應中式者,以我八卦衣,在大聖前顯之,大聖取之無誤也。」悟空從之,故是科多取八卦者,戲為皇上所聞,罰試官俸,而停用泛詞者三科會試。

  江右召貢生,有三子,皆舉業,長為廩膳生,次為增廣生,其三應童子試,十餘年不售,長為老童生矣,其父厭惡之,謫在廚房司灶,故「燒火三相公」

  之句,噪於戚里。值開科年,長次二子高列優等,將屆入闈。父命三相公同往會垣,供奔走之役,三相公欣然應命。入見其妻,嗚咽悲泣,三相公叩其故,妻曰:「二伯人也,汝亦人也。何二伯若座上客,汝為灶下養耶?已屬無恥;今樂為送考之下走,為汝妻者,何顏立於妯娌之間耶?」三相公曰:「我豈樂為,父命難違耳。」妻曰:「我何敢教汝違父命。汝若有志,亦得進場,我與有榮施矣。」三相公曰:「童生焉得與大試,奈我命何?」妻曰:「汝此去必謁丈人,是為方伯管庫之吏,捐納省監,係屬專司。我有金珠在,汝以質與丈人,捐一監生,亦可觀光闈屋矣。」三相公歡然從之。偕父兄赴會垣,謁妻父。納監訖,歸謂父曰:「丈人強與兒監,欲兒就試也。」父曰:「遺才不取,或貼出牆東,看汝何顏見丈人耶?」及錄遺,公然附取,得隨兩兄入闈。因三相公食量甚宏,其父為之備紹酒金蹄燒鴨薰鵝之類,滿足一挑。三相公領捲入號舍,見其左右鄰,皆武林寒士,三相公慷慨食之,鄰士皆悅。

  是夜題來,「譬如為山」四句。至次日之下午,三相公仍大烹以延鄰士,皆議論名人作法,三相公默然。鄰士叩其故,三相公實告以:「初次觀光,遇大題敷衍難成,奈何?」鄰士笑曰:「若欲完篇,何難之有?十三經中不乏山字話頭,莫管議論,填砌成文,則洋洋數千言,尚引用不完也。」三相公亦實告以腹內空虛之故。鄰士爭為寫書,且教以連用之法。三相公悟,揮灑自如,千言立就。試畢,其長次二兄皆錄文呈父,父乃舉酒閱文,恬吟密詠,推為必售之作。三相公亦技癢,以其稿恭呈父前,其父拍案大呼曰:「浮泛至此,亦可以見人乎?不知愧恧,至汝極矣!」其兄碎其文,喝令速退,勿觸父怒也。三相公抱頭鼠竄而去。

  是科主試者,非鄧奇即帥怪。此二公者,生性偏僻,好為詭異。十五日例設掄元宴,隔簾相敘。內則正副二主試,帶同十八房考官,外則監臨中丞,相率提調名官合宴。此夜公請主試宣明題義,應取何等文字,以定元魁。大主試笑曰:「文無定法,唯真山真水者中。」此戲言也,中丞不覺失聲耍笑,眾官和之,哄堂一粲。大主試怒,拂袖而起,曰:「我欲云云,誰敢爾爾!」竟罷宴入內,眾官不歡而散。皆私議,特覓此等浮泛之作以玩之。幸有三相公之妙文在,一房官得之,笑不可遏;眾官聞聲趨視,曰:「有此不通主試,即有此不通舉子,可謂千古奇遇。」眾曰:「何不薦之?」此房官曰:「無乃過謔。」眾曰:「我等公薦如何?」皆首肯。於是十八官相率呈堂,曰:「職等自奉命後,在九千六百餘卷中,僅搜求得真山真水者一本,用敢公呈電鑒。」大主試閱之,明知眾官謔己,拍案而起曰:「如此典博之文,不合掄元耶?」舉墨筆於填書之處,密密圈之,標定第一名。眾官面面相覷,不敢作聲。幸副主試聞聲而來,持此卷且讀且笑,謂大主試曰:「博則博矣,無乃稍涉浮泛乎?」大主試曰:「此元我定,與閣下無干。放榜後,我自掛彈章,請皇上處分可也。」咸知其固執之性,倔強難挽,皆無言而退。三相公居然發解矣。

  是時召公率其三子,移寓西湖之麓。至龍虎日,高會親友,開宴以俟捷音,各出文互相贊誦。三相公舉碗擎杯,往來應酬。或索其文閱,復為父兄詬誶。或怒曰:「渠既入場,何至不堪如此!」攜三相公手,踏月湖堤,以銷不平之氣。值報捷者飛輿而來,問之,有召姓,三相公喜曰:「我兄中矣。」共擁至父前,眾稱非常之喜,先索報資,不與名條閱視。召曰:「我大兒合中久矣,今發已遲,不足奇也。」眾曰:「否。」召曰:「然則我次兒正應中試。」眾亦曰:「否。」召曰:「否則誤矣。豈有燒火三相公得中舉人耶?」眾曰:「然。」召曰:「果有之,已屬萬幸,不過副車,好則榜尾耳。」眾曰:「請定賞例,自觀名條可知也。」召曰:「副舉十金,正榜倍之。」眾曰:「元魁如何?」召曰:「魁則五十,元可百金,決無此理。」眾使書券訖,攫其百金一紙,而與之報條,公然第一。召駭曰:「文風之變遷,至於此極,今而後不敢論文矣。」

  有朱解元者,眇一目,人呼為朱瞎子,亦曰朱半仙,時文中之能手也,名噪一時。其未發解之前一科,偕友赴試。八月初七日,夜夢見二青衣,相邀入一殿廷,有冕旒王者,降階相迎曰:「聞先生文名籍甚,今有爾浙闈墨,請先生為之潤飾。」朱唯唯。延入後殿,朱衣神以卷送閱,王者命置筆硯於几而退。朱見元作格法高超,惟稍有未圓融處,為之易數字,已盡善矣。王者復來,謂朱曰:「先生且停筆墨。今科解元,文才尚好,不意該縣城隍神來奏,此生竟有奸人室女事,陰德有虧,應削其籍。予已追取下科解元,文到請先生正之。」朱閱其文,曰:「此必童子之作。質地雖佳,功夫未到,何以冠多士?」王者曰:「且請就文整頓,資格所限,不能易他人也。」朱大加刪削,煉作老境筆路,以呈王者,王者許可。命夢神飛傳與之。然後次第閱竟,亦大費經營矣。

  王者大悅,曰:「先生在後科之元也,今以閱卷功,拔補下科元缺,以酬勞瘁。致所黜之元,係山陰某生奸其鄰女,幸未破敗,然而神目如電,已為所司執秦。先生歸去,訪其人,勸其改過,將來尚可登科也。至新解元,誠如先生所云,係新進童子,其父兄皆為詞林,仁和人,祖宗功德甚厚,子孫科第,未有艾也。然此子拔早一科,陰律應減陽壽五年,先生亦為之勸勉,俾繩其祖武,不但壽可免減,祿且日增矣。」遂命青衣仍送朱回寓,而夢覺,已高臥三日。其僕守之,見朱忽醒,曰:「何病耶?頭場將畢,自誤功名,奈何?」朱曰:「倦耳,無病。」遣僕往接其友,錄出兩元作。俟友回,出門訪見山陰生,及仁和童子,告以神語,以文為證,皆惶悚受教。朱歸,視親友之文,一讀破題,即知其中第幾名。有佳文,曰:「惜哉不售,其傷陰耶?」初不之信,後皆不爽,遂有半仙之稱。

  吾鄉有劉君者,應童試不售,去而習申韓業,公然憲幕。丁卯歲朝,夢迎天榜,伊名列第一。不覺技癢,復理故業,納監入闈。頭場犯規被貼,居然第一,此鬼神揶揄之耶?抑若吳生之命有天祿耶?必居一於此矣。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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