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穀山筆麈/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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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穀山筆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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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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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承勝國之後,上下之分太嚴,二祖、仁、宣時猶與侍臣坐論,英廟衝年即位,相接頗稀,以後中貴日倨,堂陛日隔,即密勿大臣,無坐對之禮矣。今上禮御儒臣,優於前世,講筵接以揖讓,稱以先生,皆殊禮也。第行在講幄,歲時從相君以下與賜服食,每有宣賜,相君第具一公疏上謝,遣閣校領至私第,竟不詣廷一拜,即次日進講,亦不一叩首,竊甚以為嗛。古人君臣之禮極嚴,即萬石君傳所載:「上賜食於家,必稽首俯伏而食,如在上前。」其恭謹如此。今平交執友有所問遺,未有見而不一揖者,況君上之賜,直受而無一言,心何以安?業從眾人之後,不敢有異,惟御賜頒及,無問服食時鮮,即一魚一蔬,皆頓首拜受,焚香獻之祖考,乃敢嘗爾。又目睹江陵一事,如班賜誥命,百官朝服,唱名給散,而內閣不出,止遣典籍代領。夫賜命之典,古之所謂虎拜稽首者,內閣到橋南不數武,而安坐閣中,使從吏代受,甚非事君之禮也。

凡臣子對君稱謂有體,李泌對德宗曰:「臣若苟合取容,何以見肅宗、代宗於天上?」此稱謂法也。凡人言死則曰「見某於地下」,人主之祖、父則曰「見於天上」,此不可不知。嘉靖中,上在西城召太醫令徐偉入胗龍脈,進殿蒲伏膝行,見上倨坐小床,龍衣曳地,不取以膝壓衣,奏曰:「皇上龍衣在地上,臣不敢前。」上遽以手摳衣,出腕而胗,偉但一時語耳。出至直廬,手劄賜內閣曰:「偉適胗脈,稱『衣在地上』,足見忠愛。地上,人也,地下,鬼也。」云云。賞賚甚厚。偉見劄惶懼失色,自謂若有神佑,設使誤稱「地下」,罪萬死矣。蓋世廟嚴而多忌,誤有所犯,罪至不宥,而偉偶中上旨,非慮所及,故且喜且懼耳。此與泌 「天上」之稱,亦偶合矣。

萬曆丁亥,有言者請復午朝,疏入,報聞,未有成命也。一日,同沈公在部,將至巳刻,忽傳午朝,追班百官且驚且喜,踉蹌奔趨,行至東長安門,已聞鼓聲,則益張皇疾奔,惟恐後至,予且行且告沈公:「必未必朝,且恐有他,禮官姑徐行以俟,不可爭先而進,以駭瞻望,政使失朝,所失反小。」沈公以為然。及至賞房,各部諸公皆已先至,而駕竟未出也。入內探之,茫無影響,乃鍾鼓司內使誤聞傳說,直上鳴鼓,而會極門內使內即掃除內座,以待臨幸。總之,皆誤也。此亦訛言之妖矣。大臣當此類事,不宜輕遽。

予在南宮,一日早期後至,點查列名,當事中貴遣閣校來言:欲隱予名,以是市交。予亟遣人馳謝曰:「失朝事小,欺君罪大,忝為大臣,豈敢以欺自處?可列吾名以上,如有所隱,當上書自首,反於中貴不便。」其人慚懼而止。蓋失朝之罪不過奪俸,何忍以是欺上?且中貴以此市交,他日請托橫至,何以應之?正宜謝絕為當耳。

近日大臣,多因數被攻擊稱病求去,盡廢面辭之禮,聞命之日,促裝就道,早夜啟行,帷車而出,故舊官僚或不及面。具疏辭謝,往往自謂得請,故作出樊之態,此皆內含悻憤,外出狷潔,既非人情,亦非臣禮,吾甚不敢也。辛卯九月,九疏陳請,蒙恩予告,敕使再臨,予方以為榮寵,而諸公狃於故習,謂予必朝發夕行,不肯信宿。予笑曰:「何為乃爾?人臣位至上卿,得請而去,主上恩禮周渥,有光行色,此在古人,方且侈為畫圖,耀諸簡冊,有何不榮?而故為悻悻之跡!吾必不然。」翌日,具疏陳謝,又三日,具疏辭。疏中數語曰:「江湖跡遠,雖稍隔於瞻依;臣子情深,實無分於去就。舉頭見日,終身戴天,擊壤可以詠太平,呼嵩可以祝聖壽。」末綴數聯,勸上講學勤政,早正大本云云。又數日也城,以日高登車,送客滿路,皆與揖別,惟請告之禮不設酒爾。是日,諸公以予必循故事,未明而出,皆遣史持刺候於郊門,及至日高未出,乃始趨至城外,相候一別。予謂,去就之禮,自覺不差。惟葛端肅公去時頗同此意,他公皆不爾也。

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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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制,相傳臺諫風聞言事,考之令典,無所證據,心竊疑之。後讀唐史,武后以術制群下,諫官御史得以風聞言事,自御史大夫至監察御史,得互相彈劾,率以隱詖相傾覆,此風聞言事之始也。夫人之功罪必有其實,按名責實,猶恐不稱,況以風聞?武后之令,蓋羅織告密之別名耳,而承平之世習為黃故,不知其出於此也。

門籍之名起於唐,其制,記官爵姓名,一月一易,非遷解不除,即今制也。第彼時有門籍者,皆得出入殿廷,直至御前,如其無門籍者,如有急奏,許門司仗家引奏,無得關礙。故貞觀以來,群臣士庶皆得進言。李林甫擅權,群臣奏事有不諮宰相者,則托以他事陰中之,然猶未敢明禁百司之奏事也。元載為相,乃請百官論事先白長官,宰相定其可否,然後奏聞,則明為杜塞言路之謀,載之拒諫擅主,又甚於林甫矣。嘗虛心論之:諫官御史有所論列,先白宰相,非體也;六曹郎吏有所建白,不關長官,亦非體也。何也?臺諫職在言責,於天下事無所不當論,如必先白宰相,則言責杜矣,故不可也;郎官職在官守,其所守之官,即長官之職也,有所建白,當先谘之長官,長官不能行,然後聞之於上可也,如必越職有言,而不使長官與聞,則官守亦紊矣,故不可也。臺諫不白宰相謂之盡職,郎吏不白長官謂之越職,相似而實不同。但以元載之奸,意在塞諫,非為官守言責計也。

宋孝宗時,因補闕薛叔似論列時相,謂曰:「卿等以補闕、拾遺為名,專主規正君上,不任糾劾,今所奏乃類彈擊,甚非設官命名之意。」蓋拾、補兩省僚屬,官為侍從,與臺諫不同,故孝宗以此論之。本朝六科給事中,沿門下舊僚,主於封駁,各道御史,沿臺官之舊,主於彈擊,今皆以糾劾為事,亦非設官意也。

宋理宗置籍中書,記諫官御史言事,歲終考其成績,此法甚善。若使銓曹年例考察,皆取任內建白以為上下,而不必曖昧之過、飛搖之辭為定官之殿最,即有分處,亦將無辭矣。

唐史一事甚類今日。中丞姚廷筠奏:「比見諸司不遵律令格式,事無大小,皆悉聞奏,至修一水竇,伐一枯木,皆取斷宸衷」云云。蓋上要下煩,上煩下亂,若米鹽瑣細一一上聞,則所遺者反大矣。一則法網太密,不得伸縮,一則大臣權輕,不得展布,其究反成彌文,無益於國也。

明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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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時受贓,法極重,如唐肅宗上元間,或告宰相第五琦受人金三百兩,遣御史按之,遂坐長流,可謂重矣。近世,贓吏受財五百以上,法方遣戍,其泛指贓數不可核實者,即至千萬,不過罷免。又肅宗時,宦官受財為人求官於宰相呂諲,事覺,宦官杖死,諲亦罷免。近時,中貴請托宰相,如取如攜,縱遇事發,不過革退,未聞杖死,亦未有連坐宰相者。蓋今之人情似刻而實縱,今之法紀似密而實疏也。

唐代宗時,優崇宦官,公求賂遺,無所忌憚。宰相嘗貯錢閣中,每賜一物、宣一旨,無空還者。出使所曆州縣,移文取貨與賦稅同,皆重載而歸。德宗知其弊,有中使受文鎮之賂,杖而流之,自是皆莫敢受,可見中官求索乃古今通弊也。近世此風尤甚,閣部大臣奉旨、宣賜、問勞,皆厚有贈遺,即傳一旨至部,亦不空還。在今視為固然,不以為異,其實,中涓奉旨臨問,大臣即少有勞遺,亦不為過,惟不當苦索耳。至於宣索州縣,毒流吏民,則蠹政之大者。乃至勳臣持節冊封親王,索至千金不已,文臣為副使,杯盤花幣亦皆不受,相懸如此。彼誠何心,獨不如愧。此皆所當懲革者也。

元載為相,主書卓英倩竊權用事,士之求進者,非結英倩無由自達。元和初,有堂後主書滑渙久在中書,與權璫相結,宰相議事,有與內中異者,令渙達意,常得所欲,罪發賜死,籍其家財,可數千萬。此輩近亦有之。中書省吏謂之主書,堂後主書尤其親密,即宋之堂後官也。此輩外挾宰相以要士夫,內挾中貴以鈐宰相,一時不得,則血脈不通,政多齟齬,此其數千萬宜爾。

咸通中,路岩為相,頗通賂遺,左右用事,言者請破邊咸一家,可贍軍二年。邊咸者,岩之親束也,與卓英倩、滑渙同。考之近事,亦頗有之,如權相紀綱號七與九者,破其家貲,不當贍一軍二年之費耶?

竇參為相,其族子名申者為給事中,招權受賂。參每遷除朝士,常與申議,申因先報其人,時以喜鵲目之。及參賜死,申亦杖殺,喜鵲亦自不吉如此。今之卿相子弟為喜鵲者,可以戒矣。

德宗既貶竇參,欲籍其家,陸贄諫曰:「在法,反逆者,盡沒其財,贓汙者,止懲所犯,皆須結正施刑,然後收籍。今罪法未詳,已存寬貸,若簿錄其家,恐以財傷義。」德宗不聽,竟賜參死而籍其家。唐法如此者多矣。蓋籍沒之法,因種族其家,然後奴婢貨財皆為官有,若其罪未至族,則家固無恙,從而籍之,不相中矣。近日一事與此相類,而在事之臣無引贄語以進者,刑政一失,其可收乎?

憲宗既誅李錡,有司籍其家財,學士裴垍、李絳請以逆人資財賜浙西百姓,代今年田租,憲宗嘉歎,即從其言,此事可以後法。蓋割剝六州之民以富其家,故即以其所有,寬六州之民也。近日江西、湖廣乃以二相籍沒,累及闔省,而所籍之財盡入內帑,於主德民瘼均有損焉。使當事諸公肯舉李錡故事為明主告,未有不嘉歎也,而坐視無策,付之竊歎,惜哉!

漢時籍沒臣民,以其妻女沒為官婢,所謂鬼薪、白粲之類,在諸司官府充造作之役,非沒為官女也。及唐時,籍沒大臣,以其妻女沒入掖廷,謂之填宮,色才出眾者,往往得侍人主,此最無道之甚者。本朝絕無此法,惟叛逆之家男子給配功臣為奴爾。正大仁厚之體,自三代以來所僅見者,不可不知也。

萬曆丙子五月,魚臺隋府為山西僉事,以殘暴罷官,裏居橫甚。舊所從師某為邑丞,老年八十餘,府欲奪其產,致之於獄,其人遣子上書,訐府不法事。上時年十四,覽疏震恕,使中官問輔臣曰:「人之為惡,至於如此,且辱其業師,大不可容,其逮下吏。」相公上劄奏,以為府罪固不可怒,第其怨家之言,恐未必實,且告訐之門不可輕開。事遂不行。府蓋蒲阪張相君門人也。是年十月,山東撫臣奏:昌邑令孫鳴鳳居官貪鄙,竊取帑金,及遷官去任,道中榷吏卒金,人二兩。上覽其疏,持示輔臣,且笑且怒,曰:「「道榷吏金,與盜何異?」江陵奏曰:「方今法紀粗張,而貪風未止,若要天下太平,須是百姓得安,若要百姓安生,須是官不要錢。」上曰:「先生言是。昨覽其疏,此人乃進士出身,何其無恥如此?」江陵復奏:「此人惟自恃進士出身,故敢如此放肆,不然,亦尚不敢。今後皇上用人,惟當考其功能,不必拘以資格。若奉法守分,不肯要錢,就是異途下僚,亦當顯擢,若貪贓壞法,不守官常,即高第貴遊,亦當重處。」上曰:「善。」即此二事,見上聰明天縱,漢昭不及也。

萬曆甲申,江右中丞曹君大野論劾臨江知府錢若賡殺死無辜至二百有奇,上大怒,下所在逮治。數月不報,有旨數趨閣臣,令從重問擬,江右勘者論以永戍。上意少之,使中官持本送閣,命票極刑。閣臣再三執奏,上不可,手批「決不待時」。閣臣再奏:「若賡所犯不至此。即處以極刑,亦緩至秋後,方今春和發育,望體生物之仁。」上命中使語閣臣曰:「彼殘許多人命,都是秋後否?彼奈何不體生陽發育之心?」閣臣無以對。已而又上揭力救,詞至迫激。上不得已,從之,令監候處決。時以主上恩威並用,人心悚服。蓋上春秋已長,明習治體,加意元元,痛絕酷烈,此本盛德事,第一二老臣恐開輕殺之端,再三執奏,其實若賡之罪,死有餘辜,不足惜也。予嘗與相知諭此事,以為劾之者與救之者皆非也。何也?若賡性本殘刻,當江陵末政,以此求知,又怙同里相公之勢,恣行無忌,曹中丞者,平日不敢戒論,至養成其惡,度不可已,不得不劾,又恐其有內主輕論,不足以傷,則摭拾如許,以重其罪,安得有二百人命可輕易登於奏牘?且一郡守三年殺人命如許,為撫按者所主何事,而不早覺察?故曰:劾之者非也。人主受中貴之言,以為文吏持柄相黨護,乃一郡守殺人二百而閣臣、法司、臺諫相率救之,上以為何如?且若賡有罪人也,所爭法比輕重之間,而今上有黨護之疑,後即有無罪被誣者,亦不可救矣,。此謂為有罪者決網而為無罪者設鉤也。又有甚焉,老成慮事,恐開妄殺之端是矣,令人主曰:一郡守殺人數百而罪不至死,使為天下主者妄殺一人則群然爭之,是天子不如郡守專也,此念一動,後即用重典繩下,亦不可救矣。此止輕殺之端而開重法之原也,故曰:救之者非也。一介諸生,叨有民社之寄,視民命如草艸官,是誠何心?而救之者又何心?果有鬼神,無陰譴耶?予為此說,非刻也,厚也。錢,四明人,餘閣學之邑子而新都許閣學之門人也。

唐開元中,刺史楊濬坐贓當論死,上命杖之六十,丞相裴耀卿上疏:「決杖贖死,恩則甚優,解體受笞,事頗為辱,止可施之徒隸,不當及於士人。」玄宗習見武后之朝笞撻公卿有如徒隸,而忘其非法也,耀卿一言,遂停此法。有宋三百餘年,未嘗及朝士,可謂有禮矣。近代建言得罪之臣,往往賜杖,大廷裸體係累,不以為辱,而天下以其抗疏成名,羨之如登仙,是古人之所為辱,乃今之所為榮也,豈盛世所宜有哉!大抵上之所賞,即下之所譽,則以其賞為榮,而不然者,則賞亦辱也;上之所刑,即下之所毀,則以其刑為辱,而不然者,則刑亦榮也。夫使上之刑賞不足為榮辱,而士之榮辱制於下之毀譽,則國是將日非矣。有識之士可不為寒心哉!

大臣貴官有不可不慎者,世殊不知趨避,殊可駭汗。試舉一事:南齊尚書令王晏推奉明帝謀廢鬱林,而事多專決,為上所忌,乃輕淺無防,意望開府,數呼相工自視,云:「當大貴。」與賓客語,好屏人請間,明帝聞之,疑其欲反,遂召而誅之。公卿大臣當權位隆盛時,與技藝星相等談及數接昵客造膝密語,皆所當忌。

王劇為鳳閣舍人,王勔為荊州刺史,王助為監察御史,皆王勃兄弟,文中子之孫也。當武后之期,以劉思禮謀反株連,皆至族誅。勔、助出妄引,若劇掌銓選,進用由思禮,未必不與其謀,宜共及也。大賢之後,文雅之族,一旦橫罹楚毒,至於赤族,其非高陽之世可知矣。近時一二名家子弟,妄交俠邪,輕扞文網,幸遇仁明之代,免於重典,使當虐政之朝,嗟乎殆哉!以此言之,子安之溺海,未為不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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穀山筆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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