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那一個條約是廢紙
究竟那一個條約是廢紙 作者:胡適 |
9月14日,日本承认“满洲国”;次日日本代表武藤在长春签订所谓“日满议定书”,议定书的内容分两项:(一)“满洲国”承认“日本国或日本臣民根据从来中日间之条约协定及其他公私契约所获得之一切权利利益”;(二)“约定两国共同以任国家之防卫,为此所需之日本国军乃驻扎于满洲国内。”
同日,日本政府发表声明书,声明此次实行承认“满洲国”系“与帝国所加盟之任何条约均无抵触”;并且声明帝国军队驻扎于满洲国内是要“永远巩固两国间之善邻关系及确保东洋之和平”!
16日,我国政府向日本提出抗议书,指出日本应负责任之重大凡有七点:
(1)日本已违犯国际公法之基本原则,
(2)日本已违犯法律的初步原则,
(3)日本已违犯国联盟约,
(4)日本已违犯非战公约,
(5)日本已违犯九国条约,
(6)日本已违其自为之誓约,因为日本曾声明在东省无领土企图,且允于最短期间内将日军撤至铁路区域内。
(7)日本已违犯国联历次的训诫。
同日,我国政府向参加九国条约的十二国(美,英,法,义,比,荷,葡,挪威,瑞典,丹麦,墨西哥,玻利维亚)发出照会,请其对于日本自去年9月18日至今年9月15日之种种侵略行动及因此造成的事态,采取正当及有效的应付方法。照会中说:“如日本之行为不受相当制裁,九国条约当事国坐视该公约之成为废纸,其结果诚有不忍言者。”
同日,我国政府又向国联通牒,依据国联盟约第十条,请求国联加紧工作,采取有效的方法,应付这局面。
我们早已说过,日本的行动只是赤裸裸的向世界的舆论挑战,抹煞一切国际条约的束缚,毫无忌惮的实行武力的侵略。日本政府宣言此次承认“满洲国”是“与帝国所加盟的任何条约均无抵触的”。这正是日本大胆抹煞一切国际条约的表示。别的条约我们且不论,1922年的九国条约的第一条明明载着:
各缔约国协定尊重中国之主权与独立及领土与行政之完整。
第二条又载着:
缔约各国协定,不得彼此间及单独或联合与任何一国或多国订立足以侵犯或妨害第一条所举各项原则的条约,或协订,或协议,或谅解。
一年以来日本的行为,无一项不是违犯第一条的原则的。现在日本在东三省建立傀儡国,给它正式的承认,又和它订立条约,抹煞中国的主权,破坏中国领土与行政的完整,这又是公然废弃九国条约的第二条了。
九国条约的本身是中国现代史上的一件不光荣的事。一个国家不能自己保护其主权与独立及领土与行政之完整,而让别的国家缔结条约束来“尊重”他们:这是很可耻的事。然而华盛顿会议的召集实在是因为欧洲大战后各国的均势局面已完全破坏,太平洋西面的霸权已完全操在日本的手里,中国又毫无能力可以自己支撑那个已失掉均衡的危局,所以美国与英国协商召集这个会议,附带挽救这个远东问题,使中国从日本一国的掌握之中脱离出来,变成欧美亚三洲强国共同护持的国家。这是华盛顿会议与九国条约的历史的意义。
十年以来,我国虽然不能充分利用九国条约造成的局面来做自己的民族复兴事业,究竟我们因此收回不少的利益,得着国际上十年的苟安。这都是日本的侵略主义者所最痛心疾首的。不幸不列颠帝国的连年多故,全世界近三年的经济大萧条,美国自身的经济凋敝,这些因子都使欧美不能用全力顾到远东的局面。于是日本的野心家以为机会到了,可以一举而推翻华盛顿会议的束缚,解决满洲的问题,压迫中国的民族运动,使中国仍然回到欧战期中完全在日本掌握之中的局面:一举而雪十年之愤,偿百年之大欲,这是九一八事件的国际的意义。
所以在太平洋的国际关系上,九国条约的重要确然比什么条约都更大。中国在这三十年中完全在国际均势的局面之下讨生活,而这个国际均势的具体方案,欧战以前为美国的门户开放宣言及英日同盟条约,欧战以后则为这两项合并扩大变成的九国条约。国际联盟的盟约自然有他的重要地位,然而因为美国与苏俄都不是国联会员,国联盟约在太平洋上的地位就不如九国条约的重要。苏俄也不曾参与九国条约,然而九国条约的主体为美国,日本,与英国,已包括太平洋上的四个最重要的国家,所以可以补助国联盟约在太平津西岸的势力的缺陷。但九国条约并不是孤立的。在这十二个月之中,国联自身感觉在太平洋上势力的薄弱,所以极力拉拢美国,渐渐的把九国条约与非战公约,和国联盟约牵合在一起;到了现在,这三项国际和平的协约差不多成了一个连环大协约了。九国条约加入者只有十二国,国联盟约加入者五十五国,非战公约加入者六十二国,这个大连环包括全世界,是任何国家不能轻易藐视的。
九国条约自有他在太平洋国际关系上的历史的重要性,又因连锁上了国联盟约和非战公约,他的意义更为严重了。其中非战公约更是美国与国联合作的关键。本年1月7日,美国政府正式宣布:
凡用违反1928年8月27日巴黎(非战)公约的规定与义务的方法而造成的局面,修约,或协定,美国均不承认。
本年3月11日,国联的五十个会员国在大会上一致决议
凡因违反国联盟约或巴黎公约之方法而造成的局面,条约,或协定,国联会员国有不予承认之义务。
这两条宣言在文字上与精神上是完全一致的:东西两半球在这一点上的一致是有力量的。美国总统胡佛在8月中旬接受共和党推他候选总统的通告时,有一篇重要的政见演说,其中关于外交政策的,他也特别提出美国政府1月7日的宣言,他说:
我曾提出一个新的主义,就是:凡违反我们所签订的各个和平公约而得来的土地的所有权,我们都不承认,并且永不会承认。
这里胡佛用的“和平公约”是复数字(Peace Pacts),应该是有意包括九国条约在内。
这都是很严重的宣言,“整个的文明世界”的严重宣言,任何“侵略者”都不能不注意。当眼前日本承认满洲伪国并且假借签订议定书用武力长期占据东三省的时候,我们重读这些宣言,不能不感觉他们的意义的非常严重。8月8日美国国务卿司汀生的在纽约演说“非战公约”,称他为“一个至今不曾试验过的条约”(a treaty as yet untested)。美国法律上所谓“试验”(test)是用一件案子告到法庭里去证明某条新法律有效或无效。现在是九国条约与非战公约试验有效无效的日子到了,因为中国政府已经正式援引这两件条约向世界提起控诉了。
国联盟约有第十六条明白规定的经济绝交的制裁方法,然而这一年以来,国联虽受理了中日的争执,始终不肯援用这条的制裁方法。于是悲观的人就说,国联盟约本有制裁方法尚且不敢执行,何况那本来没有规定制裁方法的九国条约和非战公约呢?这还不是两张废纸吗?在这一点上,悲观的论者和野心的荒木贞夫,内田康哉等人走上同一条路去了。
诚然,九国条约与非战公约都没有规定制裁方法。美国当日所以不加入国联,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正是因为不满意于盟约第十六条的制裁规定。经济绝交只是宣战的一个步骤;未有不具备宣战的决心和准备而能实行对某一国经济绝交的。中国今日受侮辱损失到如此地步,然而终不能由政府实行对日本经济绝交,岂不是因为我们自己还没有作战的决心和准备?因此,美国主持的九国条约和非战公约都故意不规定制裁的方法。
然而我们不能因此就断定这两约的无力。8月8日司汀生在纽约的演说里答辩这一点最明白。他说:
在文字上,非战公约明是含有确定承诺(Promises)的一个条约。在他的引言里,他明白的提到“所有本约所予的利益”,并且明说凡违反本约之承诺的国家将被剥夺这些利益。我们看这条约的起草人的通信,可以知道他们有意要使这公约成为一个给予利益(Benefits)的条约。
这就是说,这条约的力量在于六十二个国家的负责任的承诺:他们承诺的是不用战争作解决国际争执的方法。
司汀生又说:
非战公约没有规定强力的制裁。他全靠公论的制裁,这种制裁可以成为世间最有力的。……公论是平时一切国际往来的制裁力。他的效力全靠世界人民有使他有效的意志。如果世界人民有意使他有效,他是无敌的。那些讥嘲他的人,都是不曾正确的估计欧战以来世界公论的演变。
自从1929年7月24日此约经国会认可后,美国政府决心要使世界公论有效,并且决心要使这巴黎公约成为世界上一种活的力量。我们承认了他所代表的希望。我们下了决心不使这些希望成为失望。
他说,不光是美国有如此决心,
1929年10月,美国总统胡佛和英国首相麦唐纳在拉比丹(Rapidan)发表一个联合宣言,其中说:“我们两国政府决定接受这个非战公约,不仅仅作为一种好意的宣言,实作为一种积极的方针,要依着他所承诺来指导国家的政策。”这个宣言开了一个新的纪元。
那一年正是中俄开衅的时候,非战公约遇着第一次的小试验。美国通告英日法义德及中俄两国政府,指出他们在非战公约上应负的责任。三十七个签约国赞成或参加美国的劝告。其时俄国的军队侵入中国境内已近一百英里了,后来两国都接受恢复原状的提议,侵入的军队也撤退了。
现在非战公约到了一个更大的试验日子了。司汀生指出美国政府本年1月7日的宣言与国联大会3月11日的五十国决议案(均见上文),认为这都可证明这个公约是有世界公论作后盾的。他说,这两个宣言代表一个新观点和两个新盟约之下联合起来的各个国家的动作。他说:
假如没有这个新观点和这些盟约,那辽远的满洲事件在旧日国际公法的原则之下,就和我们美国没有什么相干了。……可是如今在这巴黎公约之下,凡与和平问题有关的,都不能不关心这样的一件纠纷了。一切使这公约有效的行为,必须从这个新局势上看去,方好评判。……所以这巴黎公约的力量是不容易正确领会的,除非我们明了这条约的背后有全世界的公论的联合力量,联合在那个容许个个民族国家有权表示道德的裁判的公约之下。……当一月七日美国政府单独表示决不承认侵略所得的结果,侵略者见了也许不放在心上;可是当整个的文明世界都表示赞成美国政府的主张时,这局面可就显出他的真意义了。道德的贬议,一旦成了全世界的贬议,他的意义的重大是国际公法从来不曾有过的。
司汀生的纽约演说确是近代史上一篇极重要的宣言。他代表美国的外交政策背后的一种理想主义的政治哲学。他所谓“新观点”,不但日本的侵略主义者不能了解,我们国内一般怀疑主义者也不容易相信。其实他的论点并不难懂,也并不是大言欺人之谈。国际政治原来与国内政治是同一理的。一个政府自然是建筑在一种力量之上,但那种力量不全靠武力,大部分还得靠社会的习惯和公论的制裁。说的浅一点,政府的力量就好比一个纸老虎,全靠思想,信仰,习惯等等无形的势力来共同维持。纸老虎未戳穿的时候,一纸空文可以叫一个大将军束手就缚,砍头时还得谢圣恩。纸老虎戳穿时,钱也买不动了,兵也征不服了。所以善为政者只是要养成威信,情愿做一个纸老虎,有力量而不肯滥用力量。如果每一个契约,每一条法律,每一道命令,都得动用干戈方能有效,那就不成其为政府了。国际政治也是如此。华盛顿会议正当欧战之后,只有日本的实力是整个不曾损失的。然而那时代的“威尔逊理想主义”的余波居然能使日本放弃山东,放弃它在欧战期中已到手的远东强霸地位。现在的国联也就是建筑在一种空泛的,理想的公论的护持之上的。其实全世界今日的互相维系也不是全靠武力的;所靠的还是国际间有守信誓的义务,有顾忌公论的需要。说破了也只是一个纸老虎。可是这个纸老虎一旦戳穿了,条约不成了条约,承诺不成了承诺,这个世界就没有一日的安宁了。所以为了自身的安全,为了世界的安全,欧美国家是决不愿意叫日本公然戳穿这个纸老虎的。美国今日之与国联互相提携,也只是要维持这个纸老虎,——就是司汀生所谓“道德的裁判”,他对日本说:
道德的贬议,一旦成了全世界的贬议,他的意义的重大是国际公法从来不曾有过的!
日本的侵略主义者何尝不怕这种贬议?试看他们送出那么多的宣传家,花出那么多的钱来做宣传,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妄想减轻一分半分“全世界的道德的贬议”而已。你再看看,为什么日本政府要说他们的行为“与任何条约均无抵触”?为什么他们口口声声要说明他们只是行使他们所谓“自卫权”?为的是非战公约排斥一切战争,而只留下了一个漏洞,就是所谓“自卫权”。但是这种不成话的自辩是决不会遮尽世人的耳目心思的。司汀生在8月8日对日本说:
一个国家尽管假借保卫本国臣民的名义来掩饰他的侵略主义的政策,不久总会被剥去那假面具的。在这样一个容易明了的问题(自卫权)上,在这一个容易搜集事实考订是非的现今世界里,那样的国家莫想长久惑乱世界的公论!
这是很严厉的警告。
在那不远的将来,究竟那一个条约是一张废纸?国联的盟约呢?九国条约呢?非战公约呢?还是9月15日武藤、郑孝胥的议定书呢?我们瞧着吧!
廿一,九,十九夜
(原载1932年9月25日《独立评论》第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