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憤續錄
金國天眷四年[1],歲在丁巳,是為宋紹興七年也。十一月十日戊戌,金人廢偽齊劉豫為河南道行臺[2],傳送燕京,囚於相王寺,仍殺其子劉璘、劉玨於相郡。遂召天水郡侯趙某於源昌州西行,二日抵鹿州,三日抵鹿水,舟渡而南,七日抵壽州,行二日至易州。所經行路皆荊榛,大路頗平易。行每州,各有同知,如州縣,俱有軍民市井。所至州郡,間有遺帝衣服,有饋送帝飲食。所行隨護一十七人,自起源昌州,行六十里,是晚宿於野林中,飲食亦微有乾糧等物。是夕,有大月出自天東,陰晦中雖有光而不能照,阿計替曰:「今日月盡,那得有月?」俄,大月之下又有一月相似,中發紅光,亙天數十丈,其聲如雷。是月乃郎主殺陳鄭二王之應也。
十二月,行次雪大作,平地數尺,有野鳥數百爭飛雪中,如雀鴿狀,視其地,有死狸兩頭在雪中。良久,群鳥食狸之肉殆盡,皮毛無餘,其群鳥伏地,皆化為鼠,皮毛紛落,走入雪中土內,皆不見。其變未全者,尚餘鼠首鳥翼,宛轉雪中。隨行中有一人曰:「此土有此物,遇雪中,若食狸者,皆化為鼠,能穴地數十丈而去。」或日,行次,帝足間出血不止,行不能進,痛不可忍。中有一人名阿父董,以小刀於帝足間刮去一片,如錢大,曰:「若不如此,良久必潰此足,緣此沙中有蟲入肉中作毒故也。」或日,有一將軍領兵數百,云自黃龍府來,往北京麾下。人備言其勇,嘗駐一槍於地,謂能出者以兄呼之,盡數百人,莫能出之者,其人但以兩手指出之。眾服其勇,問其名,則曰阿祝務里也。又能夜入他軍中,見物如白日。由是殺人,人莫敢施其勇。帝與諸人立路傍林中,俟其過而後行。
或日,行至鹿水,水至深而碧色,無上下源流,云其水自地中出,亦自地中涸。呼舟而渡,闊約五丈,水中生螺如拳大,深紫色,人或采而食之。岸邊生草如蒲色,黑如漆,甚柔韌,可采而食之。岸人緝以為布,如南方木棉布相似。其水中有魚,如鱨魚,碧色,有二足,能鳴,如雞聲,捕者用長竹,上安鐵叉,刺之可得,土人云可生啖,如南方食鱠魚云。
或日,次壽州,見同知,乃云:是真定府人,大觀中,為軍於安肅軍,犯法,避罪北入契丹,契丹破,以財上金主。見帝,亦慰勞,自云:「大觀中北走至此,幾二十年矣。」亦頗有酒肉少許。阿計替與之言語甚愜和。是晚,宿於壽州之官舍左廡下,夜及半,聞室中有歌聲,帝謂阿計替曰:「此間亦有人會歌唱柳耆卿詞,雖腔詞不成,亦何由至此?」洎明日,同阿計替詢問為誰,其人姓斛律,名思,乃詢問昨日所唱女子,且曰:「金主皇帝所賜婢妾,問之,乃東京百王宮相王女,今年已十七矣,甚婉美,昨日唱罷,亦語吾曰:『前面宿的官人,好似我家叔。』我答云:『便是南國官家。』其女悲泣,至今不已。」帝聞之,亦為泣。左右促行,乃出城。是日,宿於城外一寺中,視其殿像俱無,惟石刻二胡婦而已。無諸供養,空寺闃然。是夕微有月,暗中鬼火縱橫,百十為群,分而復合。
或日,天氣和煦,所行路中,青草夾路,雜以野花,皆紫色。路之左右亦有耕者,其牛皆不甚大,而白者尤多,角反如羊。見諸人至,有獻酒食者,云: 「此地有神明,事之最靈,每遇有貴人到此地,其神必先期一夕報之。夢中云來日有貴人自何方至,故吾等備酒肉出獻。昨夜夢中來報云:『明日有天羅王自東北而來,衣青袍,從者十三人。』是阿父遣來路上祗候,有酒肉來獻。」阿計替並受之,帝謂曰:「汝神在何地?」民引手指示曰:「山阜間有屋三間是也。」帝與阿計替共往,入門如聞人揖聲,若三十餘人聲,眾人訝之。既至,前視其神,亦石刻也,乃一婦人狀,手執劍則鐵為之,侍從者皆若婦人。帝及眾人皆拱手稽顙,既出門,又聞如三十人唱喏。問其名曰:「有名乎?」曰:「無名也,但稱將軍而已。每夢所見,亦婦人持劍披甲而來。或傳曰:乃契丹天皇后侍女之神也,因出征伐,從天皇王韃靼沒於此,天皇特為立祠,流傳至今不絕。」帝及眾人讚其威靈而行,然天羅王之呼,帝謂不知為何意。阿計替曰:「天王知之乎?」帝曰:「不知也。」阿計替曰:「幼年曾讀佛書,有天羅神名字,今呼為天羅王神,必知大王之身乃天宮謫降也。」帝曰:「何苦多難?」阿計替曰:「此是定數難逃。」帝笑而行。或日,在途去神祠百餘里,望林麓間火煙起,及聞鍾聲,阿計替曰:「此必寺宇也。」乃走入。其寺有二金剛,鐫石為之,並拱手而立。入其門,亦有胡僧出迎,遂登堂。視佛像高大,旨觸桁棟,無他供器,止有一石盂香爐而已。僧詰眾人之來,帝答:「趙某自均州及源昌州來,要往北京去。」阿計替曰:「此乃南國天子,為北國所執,今往北京皇帝前去,路經此地,故來暫憩。」僧呼童子曰:「可點茶一巡與眾人吃。」時眾人與帝,不知茶味十年矣。阿計替且思茶難得,北京以金一兩,易茶一斤,今荒村寺中反有。茶極美,飲其茶味,如釋重甲之狀,其茶器盡白石為之。眾人中有更索茶者,二童子收茶器,及胡僧皆趨堂後屏間而去,移時不出。阿計替等將謝而告行,共趨屏後求之,則一空舍,惟竹堂後有小室,中有石刻一胡僧二童子,視其容貌,則出而獻茶者也。眾共嗟歎。阿計替至寺前拜帝曰: 「王歸必矣,敢先為賀。自大王之北徙南回,蓋有四祥,是前途不可言否塞也。」帝曰:「何謂四祥?」阿計替曰:「一者妖神出拜;二者李牧興身;三者女將軍獻酒;四者聖僧獻茶。」帝亦微笑謂阿計替曰:「使吾有前途,汝等則吾更生之主也,敢不厚報?」遂出寺行。
或日,至一村落,中有民三百餘戶,乃契丹天皇之陵,昔在道宗,置守陵人於此,由是乃成邑。帝至於彼,望林中草木茂盛,樹翳四合,其中屋宇如官舍之狀。時近夏令,草木茂榮之時也。前有石羊、狻猊、麒麟之屬,皆斷折不完。問左右居人,乃云:「其中塚墓,去年差人到此開掘,取去金玉珍珠寶物甚多,天皇王骨殖棄在長江水中。」帝聞之感傷,乃曰:「吾祖宗陵寢,半在北地,半在洛陽,想亦如此發掘也。」又泣下曰:「吾父之墮坑沉水,與天皇落水一同,吾母埋路傍,吾妻又卷以竹席,何異狗豕之死?吾之身又未審如何,若死,未必不若此設也。」
或日,行次見一屋宇,如天皇陵相似,云是道宗陵,遙望見室中有紫衣人監督發掘,良久,出其棺,皆石也。棺中有物,人並取之,紫衣人特遙遠,不知為何物,所可辨者,一鏡照日,映光射天地外,並不知為何物也。立既久,見皂衣吏二人,以一竹器持骨殖,將石棺中骨棄於道傍邊,碎之而去。帝見之,謂必道宗也。因知水中之天皇,言不誣矣。乃泣下曰:「吾之祖宗骨殖亦如是也。」泣行里餘乃止。帝行路中,飲食稍稍可意,又有民人相顧,而止宿多在寺院中及民舍間,故前後不復再書,意皆同此也。
或日,行次路傍有木,高丈餘,其葉兩兩相對,有花如盞大,黃色,出有實,亦相對,大如木瓜,綠色,以手觸之,已成熟。隨行人中有莫利列者取而食之,方入口嚼,齒並落如屑,舌墨如漆,急吐之,滿口已裂破,出血如水流,終日不能食,經旬方已。阿計替問其民,云:「此名綠盎子,能碎骨如泥,彼中橐駝初生時,以潤其蹄,則千里可行,不然,則不可行。剛利如錐,舉而刺之,則如刀鋸之利,除此及作骨用外,無用也。」
或日,行至一鄉,聚有居人數十家,云:「此王昭君青塚也。」有塚墓在焉,碑石斷缺不可觀,惟有題額皆八分書,亦不可辨識。帝息於木下,盛暑中隨行人皆疲困,並欲少息,木下大風忽起,濃雲自東南而升,大雨如注,雷電交作,帝與從人急趨民舍避之。少頃,雷電大震,帝所居民家一男一女及二小兒皆震死。先是,數丈大火流於帝前,方大驚,而人已死矣。其男婦背上皆有朱篆而不可識,二小兒有朱篆可識,云:「章惇后」三字。帝曰:「章惇誤國家,京城之陷,皆因此賊為之,今果報若是。」及雨止,平地水深尺許,眾人皆不能行,緣雨具不及備也。是晚,宿民舍間,問民曰:「此去到京中若干路?」曰:「尚有七百里。」曰:「此地何名?」曰:「檀州北斯縣也。」
或日,行次一州郡,詢其左右,曰:「嚴順州也。」入其城,屋甚雄壯,其居民繁夥,市井貨易類北京。阿計替引帝入州,見同知訖,乃令於驛舍安宿,亦給酒食甚豐厚,時七月七日也。其城中父老皆盛服,攜小兒遊玩市井中。帝不得出驛舍小室中,室中亦有床褥幾凳帳幕之屬,帝見稽首曰:「復見天上矣。」時驛舍宮中作酒肆,令百姓遊賞飲晏作樂。賓客四合,帝在室中,遙見一胡婦,攜數女子,皆俊目豔麗,聲音皆東京人也,或吹笛,或謳歌,或舞,或笑,在席節杯勸酒,有得酒食者,有得錢者,其錢酒肉皆歸之婦手,稍不及者,胡婦以杖擊之。少帝與阿計替曰:「此間婦女何苦如此?」阿計替曰:「此佐酒乞丐女也。」少帝曰: 「吾在東京曾聞不曾見,果有此輩。又胡婦何為者?」「蓋其主也。」俄頃,同知遣皂衣吏持酒至帝室中,謂帝曰:「官給酒食,汝等就此飲之。」既設席飲酒,胡婦不知其為帝也,亦遣一橫笛女子入室中,對人嗚咽,吹不成曲。帝問女子曰:「吾與汝是鄉人,汝是東京誰家女子?」女回顧胡婦稍遠,乃曰:「吾百王宮魏王孫女也,先曾嫁與欽慈皇后侄孫。京城陷,為賊所擄至此,賣與富人家為婢,又遭主母詬撻,復以我與此婦,日夕求酒錢食物,若不及,遭胡婦箠楚罵詈。」言訖,問帝曰:「官人亦是東京人,想也是擄到此也。」帝但泣下,不及告,遺以酒肉遣去。
或日,經行數縣,皆如中州,但風俗皆胡夷耳。次日,至一州,問左右,曰:「易州也。」大率皆若中州,而繁華不及。順州同知亦呼帝至庭下,賜酒肉飲食,止宿則驛中也。城中有兵約萬餘,有中貴在此作監軍,城中所用錫錢,所飲食亦有麥飯穀粟。是夕地震,至曉不止,民有隨地轉者,小兒皆啼,牛馬夜鳴。又大風雨,黎明而止。城中有劉備廟,神像碎如棋子。
或日,行至一鎮邑,云平水鎮,去京中止二十餘里,阿計替曰:「來日至京中矣。」是晚宿山寺中,並寺房皆僧舍也。帝與眾人同屋共臥,聞鄉舍僧語云: 「有因果否?」一僧曰:「豈得無之?況他前身是玉堂天子,因不聽玉皇說法,故謫降。今在人間,又滅佛法,是以有北歸之禍。」一僧曰:「想已死在數千里外矣。」一僧云:「水火中葬之矣。」少帝審聽,欲起排闥問之,眾人所寢,身體隔礙,不及而止。僧又問曰:「今南方康王如何?」僧答曰:「已教他讀了《周易》六十四卦了,別作施行。」又問:「少帝此行如何?」聞至此,少帝拱手聽之,曰:「他是天羅王,不久亦歸天上,但不免馬足之報。」言訖,更論二十餘事,皆金國中貴與南北臣僚,皆帝之所親識也。當日亦有可書,以其非所錄之本意,故刪之。將至雞鳴,寂無所聞。時室中惟阿計替不寢,聽之甚審,相約來日共究此事。洎天明,阿計替同帝排戶入室,則塵埃覆地,若數十年無人跡。至處繞寺呼人,無一僧一童。門外之居民,則經兵火而無復有也。帝語計替曰:「言皆當矣,但不曉讀了六十四卦及馬足之句。」計替曰:「六十四卦者,在位六十四年也。馬足者,則宜戒乘馬之意。」言畢遂行,至午始入京。天眷五年十月九日,在南宋則紹興戊午年。
既入城,門吏謂阿計替曰:「元帥在京中,汝可與他先見元帥。」阿計替唯唯。時民皆聚觀,或泣。凡行數十街,始及元帥府,沿途問勞。阿計替引帝至庭下,見粘罕,帝不覺跪膝拜之,粘罕遂以身答禮,止之曰:無慰問。數語,帝唯唯。次問阿計替勞涉之狀,亦唯唯。粘罕曰:「汝果為不負干離不也,今日往返一回,六七千里路矣。」遂呼左右將趙某去賜與酒肉,畢,令計會閣門吏,許朝不許朝,今晚先令與海濱侯耶律延禧一處安宿。言訖,引帝出,阿計替自此不從帝也。是日,從行至京者一十六人,同阿計替補官賜金帛有差。是時引帝出者,皆非舊人,蓋元帥府人吏也。引帝至一官府,計會朝見,一紫衣人曰:「今早已降旨,令與海濱侯同左羅院聽旨。」引帝入一小室,見海濱侯先在其中,類客次,從者三五輩,皆女直人也。海濱侯延禧謂少帝曰:「趙公汝自何來?」答曰:「自源昌州來,宛轉近六千里,父母妻子皆死,何苦若是?」延禧曰:「我與公大同小異,我白海耀州至,已及五千里。向日在京相別,今方再見,路途辛苦,與死為鄰,今日感荷皇恩,再歸至此,自地升天不若是。」左右但相勞問而已。是夜宿於室中,二人同床,女直四人亦在室中,二人至曉無敢說一言者。來日,有人引帝及延禧入小院中,庭宇甚潔,令二人坐廡下椅上,二人相謂曰:「不見此物十二年矣。」有紫衣傳聖旨曰:「耶律延禧與趙某免朝見,並賜入鴻翼府監。」金人之鴻翼府,乃大朝之鴻臚也。二人並再拜謝恩。有旨仍賜冠服,自後仍在鴻翼府小室中居,止得與延禧共居,亦嘗得見金主,早晚亦有傳送飲食,其人有數輩,更替相視,亦監臨謹密之意。一日,海濱侯執帝手私語云云,少帝拱手加額曰:「皇天皇天。」
後二日,有人告帝與海濱侯有異言,奉郎主指揮令,將二人出外分居,其海濱侯居所不知也。帝出居安養寺僧舍,其私語幸不根究。時阿計替復在彼中監守,帝居一小室,有時或與僧人閑話。一日,阿計替屏去監守者,密告於帝曰:「聞中國天子徙居臨安府無事,南北未甚寧,見在饒風關大戰,得關西四五路,卻被夏人作亂,陷延安一半州郡。其河南官家劉豫,大金所立,今已殺之於京。今日見人說高麗兵侵界,郎主今僉兵刷馬前去。」又云:「朝廷見有人在此講和,以河為界,復歸大宋三京及南北流移人民,必令大王歸國,已差伴送。」帝但拱手稱「死罪!死罪!」而已。
或日,有中使至室中,持縑帛白帝曰:「郎主賜汝服。」與監者語,不得令帝出室中門。自此逾秋至冬,逾冬及夏,亦少有賜酒帛之望矣。自天眷五年十月至北京居住,及天眷七年四月中,已及二年,祇止寺中拘監,帝容貌稍稍復常時,乃宋紹興十年也。
或日,有單馬若貴家人,寺僧令監者與阿計替入室,反鎖其門而去。且曰:「蓋天大王並韋夫人來此作齋。」移時,帝於壁隙中遙見韋妃同一官長潛行,從傍有一人抱三四歲小兒,皆胡服,每呼韋妃為阿母,於是帝知韋妃已為蓋天大王妻也。見韋妃形容稍和,因思其母鄭后,大泣下。其二人曆觀寺中,移時闃寂,云車從已去矣。帝在寺中前後三四年,節朔與常日,未嘗見寺中有人跡往來。或至者必大官也,民人罕有至者。帝乘間問計替曰:「此因大王而禁之也。」寺僧所有法事頗與中國異,寺主僧一日語帝曰:「我本東京陳留人,大觀中為僧,宣和德士乃北走契丹。其後大金破契丹,值蓋天大王將我住持此寺,今年五十餘。」僧云亦時至韋夫人宅,夫人密地亦時問大王動靜。帝曰:「前日所抱小兒何人也?」曰:「夫人所生也,今五歲矣。」一日,寺僧引阿計替屏去監人,傳韋夫人意曰:「夫人令致意八哥,南北已通和,以黃河為界,八哥亦恐有歸期。」又曰:「前日韋夫人知朱鄭二后死及太上升遐,亦淚下。與我金釵一隻,令我作佛事追薦,望大王寬心,歸期不遠。又云『我決無歸去之理』,緣共蓋天大王有子也。」自是之後,更不聞韋夫人之耗。
至天眷八年秋,阿計替復為元帥府召去,更增監者二人,共為五人,日夕不離小室門。寺僧因監者皆去請糧食,潛於隔窗呼帝曰:「蓋天大王同韋夫人已往江南矣,南朝皇帝以母故,四月之間六使往來,今日已行七日矣。」帝曰:「叫他母子團圓,吾死亦無憾,雖在此閉固,若比在均州,天堂地獄有別矣。」寺僧去甚速。良久,監者至,問僧所言何事,帝答以他事而止。
天眷十年癸亥,金國主乃令帝出僧寺,於京中之北賜宅以居之,雖云賜宅,而其實監係之,監人閉固。在外室得胡婦一人,問之,亦重囚也,月給米五斗,薪一束,餘無有。水火則旦夕隔門取給於監人。飲食畢,不許存火,洗濯縫紝,一一皆取給於外。且云得月錢一千,為監人所得,供具所需之外,皆監人受之也。其室中床褥,稍稍似安靜人家,而苦夜中無燈。至冬深,監人遞絮三斤垢衣五件,云官中所賜。是歲,帝室中有怪,遇夜悲嘯不止。少帝與胡婦但合眼而已。
天眷十一年,帝於室中窗隙間望,見一貴人乘騎而來,前至所居,必少憩而後去。馬前有一卒,面如相識者,但不能記為何人也。自此人過其門,而與相熟監人語及宅內官人,其卒問曰:「此宅何宅?」曰:「官中所賜與人居也。」卒及監人共語於外,帝私立於門內之小扉聽之。卒曰:「何官人?」監者應曰:「此乃南方趙王也。」卒曰:「父子二人乎?」曰:「無父也,祇一人在此,年已四十餘。」卒曰:「是也。」遂同貴人去。帝於門內忽憶之,此必吾兒諶也。初,在京日不曾相隨,故流落至此,雖吾之少幸,此子亦知吾之存,何辜至此?自後其卒不復至門,有紫衣屢憩室前,帝伺之,並不見其人來,乃問監者曰:「常所憩者何官也?」曰:「都統軍仆撒太尉之子,每於城北澤中射箭,故來憩此。」是歲,因郎主生辰,亦嘗賜酒肉。於盛暑中亦少賜輕絹數丈。
天眷十二年秋九月,一夕京中失火,凡數日相繼不息,北京為之一空。郎主大怒,欲伺甲乃大出,有人千餘,而火勢愈不息,隨火起燒死者千餘人。北主勒兵出城北門,避之於寶蓋寺,其北帝之所居,止去數十步。一日,帝立於庭,砌間因見金主在寺中閣上,儀衛甚眾,帝急避之。是晚,城中人來往殊甚匆急,郎主入城,凡誅戮遺火不救者共二百人。帝之所居後,人家又火起,連延燒屋宇,半日而止。是歲秋九月,所供洗濯胡婦亦病而死。帝日夕飲食,皆求之於監人,於是月給米薪不復入其門。有再遣至胡婦,未入帝室,監者留之,與監者相通。又相譖謂帝常出怨言,凡指二十餘人。於是官司命徙帝於城東玉田觀,凡月給薪米之類,並令觀中請受之。仍令監者四人半壯半老主出入,飲食所需,大概如安養寺之監守也,雖衣服亦少賜矣。
天眷十四年,時金主淫虐不道,內淫其女,外及臣妾,又殺害諸王。岐王亮者,阿骨打之從兄孫也,於金主為兄,其妻在燕京,亦為郎主所侵,一應諸王妻並皆如此。由是上下生怨,有畔之之意矣。
天眷十五年,金主又殺淄王、洙王十一人,軍國政事皆由后之弟順國將軍駕擄盛服及內侍鐵立深祖並典國如三人而已。
天眷十六年,因郎主失政,帝所居觀中飲食官給,時至時不至,由是飲食缺乏,衣服破敝,無復接續。是歲九月,岐王亮殺金主亶而即位,改元貞元元年。是日,乃十月初三日。夜既集,又令監人添至十八人,牢固監守。
貞元二年,亮移帝入城中左廨院,使二人拘執如囚狀,飲食粗惡,其廨院即燕京元帥府之外獄也。帝由是知亮有相害之意。
貞元三年,金主完顏亮令諸將修治甲兵,有南伐之意,亮之母乃契丹延禧之姑,為完顏骨悉之妻,每見亮常戒之曰:「毋事兵甲南伐,況吾聞之:『兵,凶器也,不得已用之。』況汝行殺逆以得天下,而又無道治天下,殺戮已甚,安可保一室外復無一岐王乎?」亮叱曰:「婦人不當干預政事。」命左右拽去。其母曰: 「我家亦曾如此勢焰,今日何在?」亮遂送外羅院囚之,大臣無敢諫者,尋以鴆毒殺其母。亮有妹皆淫之,妹告於兄平王孚,孚因事諫之,亮服罪,醉平王以酒而殺之。是歲,帝在左廨院,經歲皆如拘囚之輩,飲食稍不足,不如寺觀中時也。
貞元四年,亮又移帝右廨院,錮之甚密。時先金主有二庶,長日伏,次日續,領兵於右閣關,凡領兵內圖外伐,數年不克,因彠人彠師奴詐作牌使,以母意乘間盡殺其子,亮大悅,賞金一萬,使之掌軍。既殺二子,訓練益急,簽刷愈煩,欲南征矣。
貞元六年[3],亮遺書於南朝丞相秦檜,又得檜書,言及張俊、韓世忠諸名將皆薨,亮乃酣飲,無復內外意,左右顧盼,然雖有萌心,恐其威不敢發。少帝亦在右廨院拘囚,加病飲食,如囚一概矣。
正隆元年七月一日,金國改元,於宋為紹興二十六年。是歲,金國地震;一月之中凡二十有四,帝久在右廨院拘囚,坐久濕淖,似有中濕之疾。
正隆二年及三年,大敗夏人,兵至靈州,盡復亮前後所侵故地。先二年,夏人敗金師,亮乃遣大將郭相公破之,即育雲奴也。至是夏主李景先大恐,納款降,仍奉歲幣金玉以和,金主不從,再遣將攻戰,遂俘夏主弟李守先。夏主困,詣軍前納款,乃從和。是歲,少帝猶在右廨院。
正隆五年,命契丹主海濱侯延禧並天水侯趙某皆往騎馬,令習擊鞠。時少帝手足顫掉,不能擊鞠,令左右督責習之。
正隆六年春,亮宴諸王及大將、親王等於講武殿場,大閱兵馬,令海濱侯與天水侯各領一隊兵馬為擊鞠,左右兵馬先以羸馬易其壯馬,使人乘之,既合擊,有胡騎數百自場隅而來,直犯帝馬首,褐衣者以箭射延禧,貫心而死於馬下。帝顧見之,失色墮馬,紫衣者以箭中帝,帝崩,不收屍,以馬蹂之土中。褐衣紫衣皆亮先示以意也。帝是歲年六十,終馬足之禍也。酒酣,亮與左右曰:「祖宗以來,不能混一區宇,切惟恥之,今四忌已滅,無復外憂,吾當南征而登衡嶽矣。」是歲,亮令刷兵馬過河,而欲犯錢塘矣。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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