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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門生王禮圻問作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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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門生王禮圻問作令書
作者:袁枚 清朝
本作品收錄於《小倉山房文集/18

書來問作令之道,甚勤且摯。僕老矣,隱空山十年,向所行為,不復省記。然涎顙病馬,久不知鞍轡為何物。或放而前之,俾引其生平經歷之處,則雖龍駒乘黃,未之或先也。夫吏治有不可學者,有可學者。天之生才,敏鈍各異,或應機立決,或再三思而後決;或臥而理,或戴星出入而後理。此豈可學哉?然行政之方,與安吏民之道,則循吏不同,同歸於治。今以縣令所當知,與僕行之而有效,且與才性無關者,為足下告焉。

夫治民者,州縣之職也。然治民不自民始。胥吏者,官民交接之樞紐也。家丁、戚友,又胥吏交接之樞紐也。不治胥吏,不能治民;不治家丁、戚友,不能治胥吏。治家丁、戚友、胥吏奈何?曰:用之而勿為所用是已。其用之而勿為所用奈何?曰:通之而勿隔是已。官與吏終日見,而無勞家人之轉通;官與民又終日見,而不許胥吏之壅遏。則彼胥吏、家丁、戚友者,不過供奔走佐使之職而已矣,而何弊之能為?且夫用戚友,不如用家丁;用家丁,不如用胥吏;用胥吏,不如用百姓。戚友果賢,何所不可?如其不肖,法難遽加。若家丁則利在前,法在後矣。然家丁之來去無常,胥吏之曹缺永在。其畏法媚官,甚於家丁,較可用也。胥吏之職,大都拘人集眾。若受訟時,朱書牒尾,即令某甲喚某乙,寧不省需索而免稽遲乎?是百姓尤可用也。

吾不解今之為政者,一則曰嚴胥吏,再則曰嚴胥吏。夫胥吏,即百姓也,非鬼蜮禽獸也。使果皆鬼蜮禽獸,宜早誅之絕之,而又何必用之而嚴之?《周官》所謂「陳其殷,置其輔」,輔即胥吏也,雖聖人不能不用也。然三代上有庶人在官之祿,今既無之,則上之人宜為若作設身想,而何嚴之為?彼嚴者,豈不曰胥吏舞文乎,病百姓乎?夫使之舞文、病百姓者,官也,非胥吏也。試問已舞之文,判行者誰耶?加印者誰耶?彼舞而我亦隨而舞之,不自責而責人,何也?胥之權在行檄,役之權在奉檄。今之縣令,檄行若干不知,檄書云何不知,某當理不知,某當銷又不知。如是而欲除弊,雖日殺百胥吏無益也。

夫欲大權在我,莫如手記而手銷之。以州縣之繁,而謂事必親記,似屬奢闊之論。不知訟牒極多,每日所進,能過百紙乎?百紙中,其理者能過十事乎?每日記十事,未為難也。次日再收百紙,大半覆詞訴詞,其應記者,又減十而得五矣。受牒十日,書所記而召之訊,訊吏何以不行檄,則吏窮;訊役何以不集犯,則役窮。窮則免冠謝罪,請嗣後十日內行檄集犯,永為例矣。檄行犯集,隨判而隨銷之。任胥役之需索,奸匪之侜張,而不出十日之期,則所費有限,枝節不多。其初情未改,訊斷亦易。彼百姓者,知十日之必結也,又何畏乎吏役而賄之?法立半年,可十日中竟無一事,此胥役之所大懼也。

然民不告贓,上不訪吏。有提吾胥吏者,官自當之。不許胥吏索百姓之錢,亦不許上官胥吏索吾胥吏之錢。彼胥吏者,不懼於始而感於終乎?《康誥》曰:「要囚,服念五六日,至於旬時。」非速結之義乎?夫可以探喜怒,轉關鍵者,胥稟也;有減增,有株引者,檄稿也;有移換,有竄入者,供詞也;有暗阻,有明催,忽早忽遲者,訊期也。吾一切目覽而親裁之,許一檄,不許重檄。檄中人數空之,而待親裁;差某役亦空之,而待親裁,內銷外結,檄焚卷撤。彼胥吏何權焉?於胥吏又何誅焉?

今之州縣,非不勤也,所惜者,精神在上,而不在下耳。不知上行不答,則嚴飭,至內幕外胥,俱能相促。惟夫寡妻弱子,鄉民村戶,不遠百里而來,榮汝之糧,望官如望歲,而又無門探刺,不為之結於挾日以內,吾心安乎?

政綱既舉,首清刑罰。清之云者,非寬減之謂,得當之謂也。皋陶曰:「罪疑惟輕。」言罪之疑者輕之,其不疑者不輕也。孟子曰:「省刑罰。」言省察之,不使刑罰繁也。蓋刑以戒惡也。刑繁則不足以懲惡,而轉生刑之惡,以為吾既已受刑而無所損矣,尚何懼哉!以此午疻痏而逞毒淫者,比比焉。要知刑具而部頒之,亦無庸也。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彼衣冠孱民,加細荊而呼號不勝,何事於部頒之具?積蠹大猾,其筋骨皆習練之餘,當巨棓而含笑,囊三木而無聲,何畏乎部頒之具?吾以為其畏刑者,雖應笞亦宜寬省,以灑其恥:其玩刑者,法止杖四十,而吾以二十當之,其酷則更甚於四十,使彼知二十之委頓如此也,況四十耶?乃凜凜乎懼心生,而惡念除矣。凡判尾必親書讞,非炫才也,以便日後展卷而了然也。

判事必坐堂皇,非矜眾也,以觀國人之顏色,而是非使其見也。勿輕置人於獄,非徒仁也,所以清狴犴而防雜處之不虞也;勿輕申詳,非專擅也,所以免捉搦而成難結之案也;勿問坐獄者之貧富,恐有成見而誤大公也;勿故反聽請者之丐求,恐事未可知而矯枉過正也;勿勸捐以安富,恐抑勒者多;勿罰鍰以遠嫌,恐徇財者惑;勿交鎖練於胥役,必內存之。當用者,加朱墨圍,使不得開;不當用者,不署鎖字,使不得混。勿委監獄於典史,必驟臨之。審其輕重,辨木索之有無;觀其氣色,知衣糧之克扣。

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此聖人甚言無訟之難,非言聽訟之易也。今之人不能聽訟,先求無訟,不過嚴狀式,誅訟師,訴之而不知,號之而不理,曰「吾以息訟」云爾。此如防川,怨氣不伸,訟必愈多。不知使無訟之道,即在聽訟之中。當機立決,大畏民志,民何訟耶?所謂側弁垢顏,不投於明鏡是也。然而一哄之獄,情偽萬出。或在案中,或在案外。聽之者,恃才恃氣,恃廉恃公,皆不足以聽也。虛以受之,靈以應之,周詳以求之,旁見側出以察之,庶足以聽也。大凡事過而嘗自悔其誤者,其誤常少。此所謂政如農功,日夜思之者也。事過而常自信無一事之誤者,其誤必多。此所謂氣矜之隆,秦人視越人之肥瘠者也。對簿之民,宜分為六:重者獄,其次繫,其次管守,其次保釋,其次待喚,其次聽其所之。數者能臨事料量,而不容胥吏持之,則聽訟之道,思過半矣。和息非不可允,但須書明曲直,以防日後之終凶。狎邪非不當嚴,但須戚屬投明,不許匪人之恫喝。律設大法,而通融者存乎人,否則傀儡而已。案無確據,而闕疑者法乎史,否則武斷而已。觀漢江充之巫蠱,而知贓之可栽也;觀《南史》傅琰之斷獄,而知凶器之難據也。天性之親,粲而不殊,雖父訴子,亦使自笞,否則傷慈愛矣。墳田之事,勘而後斷,雖風霜寒暑,不可辭勞,且借以巡鄉村矣。

刑名之外,則有錢穀。錢穀役侵者多,民負者少。比役無益也,役又借比以索民錢。善催科者,不輕比役,但擇其負多者召花戶而欲見之,吾未見真花戶來而稅不登者也。慮飛灑,則細刊科則,昭示鄉氓;防重耗,則突取衡平,辜較一二,漕無抑勒,則浮取皆恩;糶果應時,則盈虛有備。所謂催科中寓撫字也。

百姓之上,尚有紳士。凡今之閉門塞竇而不見客者,其中有所不足也。古人於一邑中有鄉先生、鄉大夫,歲時伏臘,飲酒習射。當其時,豈有苞苴、竿牘之嫌乎?作吏者,日對里魁伍伯而不親賢士大夫,不特夭閼下情,亦自覺其不雅。《記》有之曰:貴貴,為其近於君也。尊縉紳,即所以尊朝廷。其他生童,皆吾子弟,亦宜月課季試以無失黨庠術序之義。漢吳公治行號第一,而史只載其薦賈生一事。此其故,可思也。

總而論之,為政在外,尤須為政在心。心正則群邪消,心和則眾善集。心周於庶務,而法令不必苛煩也;心淡於榮祿,而上官無所挾持也。大府一過,而莊從之誅求無厭。知我之巡鄉,亦猶是也。崇轅一入,而守候之饑渴無時,知民之望我,不甚殊也。威可使人畏,不可使人恨;恩可使人感,不可使人狎。廉不自知者,廉之真;公不自恃者,公之大。民信則順風而呼,吏服則指臂可用。告示為吾之仁言,不必輕發,而發必手書;訪聞非政之大體,行或偶然,而行必真確。求心安,不求名重;察物議,並察邇言。仁無術而不行,政師古而毋泥。

吾之所行者,在是矣;吾之所能言者,亦止於是矣。若夫神而明之,化而裁之,則在吾子矣。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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