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補/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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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黛玉帶了雪雁往紫菱洲,去與湘雲、岫煙閒話,紫鵑也自回去。五兒、春纖並小丫頭們見黛玉走開,各人自去呼姊喚妹偷閒玩耍去了。只有襲人在自己屋裡悶坐了一會,想起要描花樣子,來找雪雁。因雪雁剛才正在做鞋幫子,黛玉叫他跟出門去,將未做完的活計隨手撩在炕上走了。襲人進去不見雪雁,便在炕沿坐下。一手拿起瞧他的針線,比頭裡跟他姑娘在園子裡住的時候好的多。因要等他回來找花樣子,拿著鞋幫子呆呆坐著。又想到自己先前伺候寶玉何等有臉,如今進來,雖蒙林姑娘垂念舊情,另眼相看;晴雯亦不記前嫌,照常姊妹和好,但自己總得時時留心,讓人一步。眼看怡紅院舊地鵲巢鳩占,此身即終老大觀園中,有何趣味?想了一會,兩手便懶懶的將鞋幫放下來,一時神思困倦,倒身下去就枕朦朧睡去。

  誰料寶玉進屋鴉鵲無聲,不見一個人影兒。走到雪雁屋裡,見炕上睡的是襲人,看他鬢雲墮枕,星眼微餳,心上一動,便去推醒了他。正在情不自禁之時,雪雁因翠縷與他討香餅子,回來找取,掀簾進屋瞧見,不敢做聲,縮身退出,一盆的火,要去告訴紫鵑。正出瀟湘館門,來了個晴雯。見雪雁滿臉氣急的樣兒,便問:「你做什麼?」雪雁就把所見之事與晴雯說了。晴雯笑道:「你管他們什麼呢?」雪雁道:「你倒說的好!我原不該管他,各人有各人的屋子,憑他把二爺藏起來,黑夜白日去鬧都使得,怎麼鬧到我屋子裡來呢?我炕上是乾乾淨淨的。他倒也像姓蔣的,不問那個地方,就是戲臺。」

  晴雯道:「他這一會上去開了臺,應個好日子,你的檯子現成,底下熟門熟路,叫你接一臺不好嗎?」雪雁紅了臉,使勁啐道:「你是應過官戲的了,屋裡有現成檯子,為什麼不招他到你臺上去呢?」

  晴雯道:「白同你說一句玩話,當真就生氣了。好妹妹,是我的不是,我幫你去拿他們。」

  晴雯往前就跑,雪雁跟著。走到瀟湘館門首,晴雯雖然與襲人不對,想起黛玉勸他的話,又見襲人近來諸事退縮,大不比從前光景,甚覺可憐,便煞住了腳,把雪雁拉住勸道:「罷呀!饒了他這一次罷。咱們也行些方便,就去撞破了,也怪沒意思。」雪雁冷笑一聲道:「我知道你是要護庇他的,我去告訴姑娘評評理。」晴雯忍不住要笑道:「這件事還有什麼理可評,自然是襲人之錯。我倒要問,你怎麼好開口對姑娘說?姑娘聽見了還要惱你呢。你再去想罷。」二人正在講話,來了個侍書,問晴雯道:「我遠遠瞧見你們,像在這裡拌嘴,到底為什麼?」晴雯道:「沒有的事,我們說閒話。你要往那裡去?」侍書道:「我來找我姑娘,可在裡頭嗎?」雪雁道:「三姑娘同我姑娘都在邢大姑娘那裡,咱們同走罷。」雪雁也不去拿香餅子,同了侍書自往紫菱洲去了。

  一時寶玉出來,見了晴雯便道:「襲人一個在裡頭,你同他說話去。」晴雯瞧了寶玉,只是抿著嘴笑。寶玉問:「有什麼好笑?」晴雯道:「房東不依你們呢!我在這裡勸了好半天才走的。」寶玉聽說,知剛才的事已被雪雁瞧見,晴雯也知道的了,便向晴雯擺手,轉身回蘅蕪苑去。

  才到荇葉渚,遠遠瞧見一個小尼姑走來,便站住了。一時小姑子走近,向寶玉打了個稽首,細看認是芳官,想他向在怡紅院,一旦被王夫人怒逐,恨氣出家。今見丰韻依然,而妝束已非昔日,不禁愀然,半晌說不出話來。芳官道:「二爺不必傷心,你上年走了再不回來,這會兒也同我一樣。各人願幹各人的罷了。」寶玉道:「可記得你同襲人姊姊派分子給我做生日,眾人說你和我倒像雙生弟兄,大家喝得爛醉的時候嗎?」

  芳官冷笑道:「記得便怎麼樣?叫你說這個,我倒感激太太催逼我跳出來了。一個人不早遇些驚風駭浪,那裡就知道回頭是岸。太太說唱戲的女孩子沒有一個好的,若論享榮華受富貴,自然唱戲的沒有這個福分。講到立心看破紅塵,要超拔情天孽海,到論不定是什麼出身。我偏要替天下唱戲的爭口氣。」寶玉眼看著芳官不語,沉思道,他住的水月庵,就是我走的大荒山。近的住牢了,我遠的倒跑了回來。不過各人自有了不了的塵緣,他倒先了我一步。於是轉悲為喜,向芳官道:「我和柳五兒說過,你既堅心修行,何不隨著妙師父住在櫳翠庵,比外邊到底清淨些。五兒說你不願進來,所以也沒有來叫你。今兒難得你進來了,當面問你,可到櫳翠庵去不去?」芳官道:「我這個身子,住在外邊同里頭一樣,可以不進來,便可以進來。我要去看看妙師父,二爺可知道妙師父的事嗎?」

  寶玉吃驚道:

  「妙師父有什麼事?」芳官道:「我看你們園子裡這幾個人,四姑娘是已經參悟的了。我在外邊聽說,妙師父坐禪又走了魔,虧你家四姑娘,不知怎樣與他搗鬼,妙師父變了一個奇丑的相貌。二爺不知道這件事嗎?」寶玉道:「從沒聽見人說起,咱們同去看他。」一語未了,只見園門上的老婆子,同著蘅蕪苑一個小丫頭來找寶玉,道:「有一位本家老爺在書房裡坐著,請二爺出去會呢。」寶玉便對芳官道:「你可知道晴雯姑娘沒有死又進來了?還住在怡紅院,你可瞧瞧他們去。」芳官道:「今兒同師兄來收月米,我師兄還在璉二奶奶屋裡等著,我看了妙師父就同他回呢,過幾天再來瞧他們。」芳官自往櫳翠庵去了。

  寶玉回去換了衣服出外,見是雨村。談了一會,送客後,徑到瀟湘館,黛玉已經回來。寶玉道:「玉釧妹妹的姻事已成了,剛才你雨村先生來說,甄年兄接到家書,他南邊沒有定親,竟就這裡的親事。因他宅子窄小,想要借妹妹進京來住這所公館一個院子。我想橫豎空著,已應許他了。」黛玉道:「我前兒借給姨媽家了,底下姨媽家挪進去也住不了這許多屋子,分一座院落給他們也使得。明兒去告訴太太,叫二嫂子吩咐林之孝家的這幾個媳婦,趕緊辦起來。」寶玉道:「忙什麼?他們年裡頭也趕不上。你聽見史大妹妹的婆家有什麼話?今年可要娶過門去?」黛玉道:「前兒史大妹妹家裡有兩個老婆子來,老太太問起,他們說要到明年呢。邢大姊姊是要等薛大哥回了家,才與薛二哥辦這件喜事的了。咱們三妹妹,周家也有信來,極遲總在明年冬間。」寶玉道:「遲些好。我早說過這句話,叫他們多做幾個月清清白白的女孩兒,留在咱們園子裡熱鬧些。」

  黛玉道:「你別再講這樣不中聽的話,依你講起來,我倒有個主意,叫寶姊姊回了張家,我依舊到南邊嬸娘家裡,連紫鵑帶了去,叫晴雯到堡裡他舅舅家住了,咱們各人自去做水做的女孩子,讓你一個人住在園子裡,省是混水攪和了,可好不好?」

  寶玉聽了,竟無言可答,只得笑了一笑,又問黛玉道:「我聽說妙師父變了相,是四妹妹壞了他,你可知道什麼樣的?那不是四妹妹胡鬧嗎!」

  黛玉道:「真的真的,這是他們講參悟一道的元妙,你別去管他們。」寶玉因是日已晚,等至次日,一個人到櫳翠庵,果見妙玉形容,已改昔日冰姿玉貌,忽變為牛鬼蛇神。幸早知這段緣由,相見之下留心審察,彷彿認是妙玉,禁不住長歎一聲。放大了膽,故以戲言試探道:「妙師如今妙而不妙了。」妙玉怡然自得道:「你那裡知道不妙而妙呢?」寶玉因聽黛玉之言,信他禪門作用,也不究問其故,只得將無限感懷付之流水。當下款留寶玉奉茶,覺比從前酬應較為有禮,而一種曠達坦白光景,迥異昔時,真是可以意會難以言傳。寶玉提起芳官道:「不料芳官拋卻舞衣歌扇,相安暮鼓晨鐘,雖則可憐,卻也可敬。」妙玉道:「豈不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二爺瞧不出芳官已打破一關的了。」寶玉道:「妙師何不留他在庵,以衣缽付之?」妙玉道:「青出於藍,冰寒於水,我如何能做他的師?他昨兒說起二爺叫他進園子裡來,他亦如流水行雲,身無定向。我留他在這裡作伴,他說去辭了水月庵,這幾天就來也不定。」寶玉此時,覺與往日到此意興各別。並不久坐,辭了妙玉出庵。一路行來,心上總參不透他們的作為,只是與妙玉嗟歎不已,卻喜芳官肯進園來,雖是已空色相,還得散而復聚。

  停了幾日,芳官果然進來了,並不到黛玉、寶釵屋裡,徑至櫳翠庵住下。妙玉與他改了法名,叫蓮貞,取乎出污泥而不染,又正而果也之義。晴雯知道,倒先拉了紫鵑到櫳翠庵去看他。晴雯是與芳官同時被攆的人,紫鵑曾在庵中耐過淒涼況味,他們一見芳官,都有一種掉淚光景,芳官竟漠然無動,不過敘幾句別後寒暄,問問奶奶、姑娘們的好。

  晴雯、紫鵑坐了一會回來,五兒問:「姑娘們那裡去?」晴雯道:「芳官進來了,咱們到櫳翠庵去看他呢。」五兒飛風趕到廚房裡告訴了他媽。那柳家的因五兒進去伺候,還是芳官的來由,趕忙端整了一席精潔素菜,叫人挑了,自己帶著五兒送到櫳翠庵去。路上正撞見了寶玉,問明送菜給芳官的話,寶玉歡喜道:「難得這菜,算你媽送的,該多少錢我給你。」柳家的聽了笑道:「這幾樣子素菜值得幾個錢呢,二爺恩典,照顧我們的地方多著哩。」寶玉點頭道:「我知道了。」當下柳家的自同了五兒到櫳翠庵去。

  寶玉來到瀟湘館,見寶釵、探春、湘雲這幾個人在裡頭,寶玉坐下笑道:「我聽你們正說得高興,要到那裡去逛呢。」湘雲道:「二哥哥你還不知道嗎?你們起造的什麼太虛宮,連神像都塑好的了,後兒開光,來請拈香。還聽說配殿上塑的像寶姊姊、林姊姊,咱們園子裡的人,你道奇不奇?咱們打伙兒都要去呢。」寶玉聽了歡喜道:「這樣我也同你們去逛逛。」寶釵接口道:「這還少得了你嗎?」寶玉道:「寶姊姊你去不去呢?」寶釵道:「問你林妹妹,他去我也去。」探春道:「二哥哥,不用你多管閒事,咱們已經說停當的了。」寶玉忙起身,又到各處去邀那個,問這個。

  這里正在講話,見香菱急忙忙趕來向黛玉道:「姑娘們後兒去逛,琴姑娘也去的,為什麼不來叫我?我也要去呢。」黛玉道:「你要到那裡去?」香菱道:「姑娘們到那裡,我跟著也去。」黛玉道:「你這個人,為什麼這樣憨?連自己關切的事都忘得了的?你想想後兒是幾時了?」香菱發了怔道:「後兒是十月朝呢。」黛玉道:「可不是,你要逛太虛宮,底下那一天去不得?十月初一這個日子,你是錯過不得的。在天齊廟有親人見面的話,你忘了嗎?」香菱想了想,笑道:「當真,不是姑娘提醒,我竟忘了呢。」寶釵道:「我們大嫂子雖然有這句話,也是沒影響的。」探春道:「那也論不定,他還有叫香菱扶正的話。這件事倒有幾分可信,就去白跑了一趟,也礙不了什麼。」於是,眾人慫慂他去回太太,到後兒趕早去守他一天,看這句話准不准。香菱又坐了一會,隨眾人走散,自回家去,告訴了薛姨媽到天齊廟去不提。

  這裡,黛玉等到了初一日,各人早起梳妝已畢,用了早膳。

  一面林之孝家的和周瑞家的算定了人數,吩咐二門外小廝,叫預備車子。去的是黛玉、寶釵、探春、惜春、岫煙、湘雲、寶琴、李紋、李綺,連李紈、鳳姐,東府裡的尤氏也高興去逛逛,還有鴛鴦、平兒、晴雯、紫鵑,那鶯兒、雪雁、五兒、麝月等各自隨著伺候,小丫頭同老婆子們不計其數。除了賈母、邢、王二夫人不去,其餘的人,比那一年五月裡元妃在清虛觀設醮,榮府裡奶奶、姑娘們去逛的還熱鬧。等周瑞家的來回車子早已齊備,各人行至垂花門,丫頭們各自伺候上了車。寶玉騎上馬,趕先行走。

  這裡一群車輛離了榮國府,徑往太虛宮來,進了頭門下車。

  講到起造這座太虛宮,原有仙人在內指點,所以殿宇房廊款式,並匾對上句語,「金陵十二釵」正、副冊上的塑像,無一不仿照下來,如同水裡面印出來的。太虛幻境,只有各櫃的冊子上不留墨跡,恐漏泄天機。至於費了幾十萬銀子的工程,其雕刻精巧,鋪設輝煌,自不必說。那時黛玉、寶釵先見牌坊上橫書「太虛幻境」四個大字,兩邊石柱上,並宮門外的對聯,一路觀看,心中思想,這座宮殿的規模氣象,竟像是熟游之地,連匾對也還記得些影響。正要步進正殿,聽見寶玉嚷說:「對聯句語不好,怎麼不到裡頭來請示?就胡亂刻上了。明兒叫匠人來敲毀,斟酌定了再鎸。」那管工家人的媳婦連忙上來回道:「這些匾對字句抄了進去,回過姑娘的。姑娘說就是這樣,所以叫匠人照樣鎸了。如今姑爺吩咐照著辦就是了。」寶玉聽他叫的是「姑爺」,知道是黛玉家裡的人,說是回過黛玉的,也就沒言語。

  當下眾人在正殿上拈過了香,仰視塑的警幻仙子,宛似平時熟識姊妹別後相逢的光景。又游到兩旁配廡,也有「春感」、「秋悲」、「癡情」、「薄命」、「結怨」各司匾額。寶玉看了,怪不受用,便想逐一更換他。

  黛玉諸人看各處塑的仙女,有像這個的,有像那個的。呼姊喚妹,攢三聚四,有看了塑的像,比著那一個人笑的;有瞧了這一個人,指著塑的像說的。寶釵道:「就是蘇州山塘上捏作鋪裡,瞧了這個人捏出來的臉兒,也不過是這樣罷了。難為這些匠人,從沒見過我們一面,塑來這樣活龍活現的,想起來他們並不知道咱們這班人,原不是有心塑來要像誰,難得在無心暗合,這裡頭果然有個緣故。」探春道:「今兒不是來游太虛宮,各人照鏡子來了。」大家講了一會,又去看見塑的一位仙女,背上插了兩柄劍,圓長臉兒,嫵媚中帶一種肅殺之氣。

  有人見過尤三姐的,都指著向珍大奶奶道:「這不是你妹妹三姑娘嗎?」尤氏笑道:「果然像。」又有人指道:「這活脫是死過的蓉哥兒媳婦,珍大嫂子快來瞧呢。」一句話引得這裡的人又趕過去。

  惟有鳳姐見了,記起秦氏死後在園子裡遇見他的光景,身上倒覺凜了一凜,因說道:「怎麼死的和咱們活的同塑在裡頭?」寶釵道:「鳳姐姐你別多心,世界上的人無生無死,無死無生,那一個是長生不老的?」那時湘雲也厭惡塑的混雜,聽了寶釵的話,便道:「寶姊姊,你是不怕死的,橫豎死了有人替你活的。但不知這塑的是張家姑娘,還算是蘅蕪君?」黛玉笑道:「『替活』兩個字出得新鮮,從來沒有聽見過的。」那湘雲想起剛才的話,未免有些唐突寶釵,連忙尋話岔開,因向黛玉道:「可惜你這幅照沒有帶來,再把這一幅子掛起,竟是戲裡唱的太上老君,一氣化三清,化出三位瀟湘妃子來了。」探春道:「史大妹妹這句話,虧在如今講了,林姊姊聽了沒生氣,照像他先前的脾氣,不知又要怎麼樣了。」湘雲道:「可不是,那一年外頭來了一個班子,在老太太院子裡唱的正本《蕊珠記》,扮蕊珠夫人這個孩子,鳳姊姊說他活像一個人,我口快說了出來,二哥哥瞧了一眼,連二哥哥拉扯在裡頭與他賭氣的嗎。」黛玉笑道:「虧你還記得這些沒要緊的陳年舊話,如今憑你們愛把誰來比著我都使得。」湘雲道:「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歲之非,你早早就改悟了,賢於蘧大夫遠矣。」眾人一笑過去了。

  寶釵道:「別講古語了,我倒想起一件事來。這裡該招募住持要緊。我瞧前後配殿,及兩旁廊廡房屋不少,晨夕啟閉,焚香灑掃,不是一兩個人可以照料得來的,必得有個當家,便好督司其事。若講到這裡來住的僧道,固非所宜,須訪得一個高雅清趣的女尼,怕一時沒處找呢。」黛玉道:「只有妙師父配在這裡住。」寶玉道:「我也正想著他,就是他在園子裡住著,忽然要請他出來,似乎下逐客之令,又使不得。」正在議論,那邊「薄命司」裡有像襲人的塑像,雪雁進去見了,觸起前情,帶玩不玩的道:「他算什麼?也塑在這裡。」便伸手上去羞他的臉兒,紫鵑忙把雪雁喝住。晴雯四下裡一瞧,想:「虧他今兒沒來,當著眾人被雪雁這樣跼踏,臉上怎樣下得來?」這裡晴雯一班人,牽裾聯袂的轉出迴廊,逛到別處去了。

  黛玉獨自一個人,走到絳珠宮丹墀裡站著,見牆腳下白石砌的花壇內長出一叢芝草,精神豐彩,搖曳多情,似係攜來仙苑之物。正在出神,接著寶玉也來了。一眼瞧去,見了牆下的芝草,更覺舊雨重逢,十分親熱。與黛玉兩個人相對半晌,並無一語。湘雲遠遠望見他們兩個人在那裡,便笑著趕過來問:

  「你們在這裡瞧什麼好看的東西?不叫咱們也來瞧瞧!」黛玉回過臉來道:「沒瞧什麼呢。」湘雲只道他們在這裡看水磨磚上的雕工,也沒理會到花壇內這莖草。三個人一路說笑,出了院門,眾人也都回出來了。

  見管工家人的媳婦陪笑上前,道:「後邊還有小小一所花園,雖然這時候沒有什麼花兒可玩,請奶奶、姑娘們進去瞧瞧結構款式可好不好?」眾人都道:「咱們逛了一天,時候也不早了,底下再來瞧罷。」於是一群人出了儀門,陸續上了車。管工的家人媳婦送眾人走了,自己也到大門外上車回了公館,自有他男人到各處照看一會,然後把門關鎖,貼上封條,也自回去。眾人到了家,都到賈母、王夫人處請了晚安,問他們幾句話,各回自己屋裡。

  講到寶玉騎在馬上,一路行走,正盤算匾對上該換的字句,要與黛玉商量,進門下了馬,將到垂花門首,焙茗上前回道:

  「奴才有句話要回二爺。」寶玉道:「這會兒我心上不得閒,有什麼話明兒再說罷。」說著,便進了垂花門,往賈母、王夫人屋裡一轉,徑進園子裡。

  到瀟湘館見黛玉,道:「今兒聽見管工的媳婦說,牌坊宮門上的對句寫進來請過示,妹妹為什麼不斟酌好了發出去?如今我改了幾個字,來請教妹妹。牌坊石柱上的,該題『假作真時真不假,無為有處有非無。』宮門上橫書四個字該題『恩海情天』。對句上聯『堪歎』兩字該改『惟有』,下聯該改為『到頭風月債還酬』。兩旁配廡上匾額『朝啼』司,改為『朝歡』;『暮哭』司,改是『暮樂』;『薄命』司,改為『造福』;『春感』、『秋悲』,改做『春花』、『秋月』,逐一改了他。也見得『古今來有情的,都成就他美滿前程』,豈不妙呢。」

  黛玉搖頭道:「我看這些句語都有來歷,是要點醒世上這一種癡男怨女的。照你這樣改了,不是顯悖了建造太虛宮的意旨了?」寶玉道:「妹妹論的果然是,但我還有一個想頭。比如你,一病竟歸大夢;我走入大荒山再不回家,那裡還有這一座太虛宮呢?如今憑咱們的血性歸根兒,恨能填海,石可補天。可見債難酬者,終是情不盡到十分地步。原鎸對句,豈不把古今之情同你我之情都抹煞了?」

  黛玉道:「你不知道,咱們這班子人,原是蒼蒼破格矜全,不可援以為例。若說合該是這樣的,倒不足為奇,連這座太虛宮也可以不必建了。所以對上的句語,竟不用去動他,才可以點醒世人。」寶玉道:「這個地方,不比別處庵觀、寺院,許閒人進去走動,白擺著這些頹喪話,又去點醒誰呢?」黛玉道:「我也在這裡籌畫,這裡頭既有咱們的塑像,原不許男女混雜進去。若一概禁止,難道警幻的意思,就只為點醒咱們園子裡頭這幾個人?須得一年之內,擇定幾個日期大開宮院,許近京一帶城鄉婦女進去燒香遊玩,只不許有男人跟隨進去。內中有認識字句粗通文理的女人,看了匾額對聯知所感悟,才曉得情天便是孽海之源,只可安於薄命,自甘暮哭朝啼而已。然話也不可說煞了,普天世界的人,或也有情到十分,癡到十分,到頭酬得了風月債的,由他們去碰罷了。」

  寶玉聽到此處,又歡喜起來,道:「真是妹妹講的透徹,咱們商量停當,請璉二哥到兵馬司衙門裡去給了示,懸掛大門,每逢朔望日期,許婦女們走動。要幾名番役在門外巡邏查察,不放一個男人進去就是了。」

  寶玉正與黛玉議論得高興,雪雁上來說:「今兒有管園的老婆子來回,現在天氣冷了,各處院子裡擺的盆景都該下地窖了,請發出去叫他們標籤記認,明年開春後再來送還,不知姑娘屋子裡這盆草該發去下窖不下?」寶玉接口道:「正是,妹妹玩的這盆草,我幾次盤問妹妹總不肯和我說明。我細細問了紫鵑,才知道來由。古來貫虹化碧,原是連山川草木都可感動的。這盆子草也不怕霜雪來侵,今兒咱們在太虛宮院子裡瞧的這一莖,覺比蓬萊閬苑長的瑤樹琪花,另有一種可人之處,何不把妹妹愛的這一盆攜去並植了,也不致冷落了絳珠仙草。」黛玉微笑道:「《山海經》並《本草綱目》諸書裡頭沒見這種名色,何以知他是絳珠仙草呢?」寶玉道:「在絳珠宮里長出來的,自然是絳珠仙草了。」黛玉道:「原來是你胡謅的。這麼著,盆子裡草我也有個美名兒見贈他。」寶玉問道:「妹妹叫他什麼草呢?」黛玉道:「湘妃灑淚染成斑竹,這淚染的草該名『淚芝』。」寶玉笑道:「妹妹前哭的眼淚灑在院子裡,竹枝上也該有斑點,『斑竹』、『淚芝』倒是個絕對。但我不敢與古賢妃媲美,只叫他做『杜鵑紅』也好。」二人又說笑了一會,當日無話。

  到了次日飯後,黛玉記起一事,要往寶釵處探聽。未知所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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