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程甲本)/一百零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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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紅樓夢(程甲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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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寳釵呌襲人問出原故,恐寳玉悲傷成疾,便將黛玉臨死的話與襲人假作閒談,說是:「人生在世,有意有情,到了死後各自幹各自的去了,並不是生前那様個,人死後還是這様。活人雖有痴心,死的竟不知道。况且林姑娘旣說仙去,他看凡人是個不堪的濁物,那裡𮟃肯混在世上。只是人自己疑心,所以招些邪魔外祟來纒擾了。」寳釵雖是與襲人說話,原說給寳玉聼的。襲人會意,也說是「没有的事。若說林姑娘的魂靈兒還在園裡,我們也算好的,怎麽不曾夢見了一次。」寳玉在外聞𦗟得,細細的想道:「果然也竒。我知道林妹妹死了,那一日不想幾遍,怎麽從没夢過。想是他到天上去了,瞧我這凡夫俗子不能交通神明,所以夢都没有一個兒。我就在外間𪾶着,或者我從園裡囬來,他知道我的實心,肯與我夢裡一見。我必要問他實在那裡去了,我也時常祭奠。若是果然不理我這濁物,竟無一夢,我便不想他了。」主意已定,便說:「我今夜就在外間睡了,你們也不用管我。」

寳釵也不强他,只說:「你不要胡思亂想。你不瞧瞧,太太因你園裡去了急得話都說不出來。若是知道𮟃不保養身子,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又說我們不用心。」寳玉道:「白這麽說罷咧,我坐一㑹子就進來。你也乏了,先𪾶罷。」寳釵知他必進來的,假意說道:「我睡了,呌襲姑娘伺你罷。」寳玉𦗟了,正合機宜。候寳釵𪾶了,他便呌襲人麝月另鋪設下一付被褥,常呌人進來瞧二奶奶𪾶着了没有。寳釵故意裝睡,也是一夜不寧。那寳玉知是寳釵睡着,便與襲人道:「你們各自𪾶罷,我又不傷感。你若不信,你就伏侍我𪾶了再進去,只要不驚動我就是了。」襲人果然伏侍他𪾶下,便預偹下了茶水,關好了門,進裡間去照應一囘,各自假寐,寳玉若有動靜,再爲出来。寳玉見襲人等進來,便將坐更的兩個婆子支到外頭,他輕輕的坐起來,暗暗的祝了幾句,便𪾶下了,欲與神交。起初再𪾶不着,已後把心一靜,便睡去了。

豈知一夜安眠,直到天亮。寳玉醒来,拭眼坐起来想了一囬,並無有夢,便嘆口氣道:「正是『悠悠生死别經年,魂魄不曾来入夢』。」寳釵𨚫一夜反没有睡着,𦗟寶玉在外邊念這兩句,便接口道:「這句又說莽撞了,如若林妹妹在時,又該生氣了。」寳玉𦗟了,反不好意思,只得起来搭赸着徃裡間走来,說:「我原要進来的,不覺得一個盹兒就打着了。」寶釵道:「你進來不進来與我什麽相干。」襲人等本没有𪾶,眼見他們兩個說話,卽忙倒上茶来。已見老太太那邉打發小丫頭來,問:「寳二爺昨睡得安頓麽?若安頓時,早早的同二奶奶梳洗了就過去。」襲人便說:「你去囬老太太,說寳玉昨夜狠安頓,囘來就過來。」小丫頭去了。

寳釵起來梳洗了,鶯兒襲人等跟着先到賈母那裡行了禮,便到王夫人那邉起至鳯姐都讓過了,仍到賈母處,見他母親也過來了。大家問起:「寳玉晚上好麽?」寳釵便說:「囬去就睡了,没有什麽。」衆人放心,又說些閒話。只見小丫頭進來說:「二姑奶奶要囬去了。聼見說孫姑爺那邉人來到大太太那裡說了些話,大太太呌人到四姑娘那邉說不必留了,讓他去罷。如今二姑奶奶在大太太那邉哭呢,大約就過來辭老太太。」賈母衆人𦗟了,心中好不自在,都說:「二姑娘這様一個人,爲什麽命裡遭着這様的人,一輩子不能出頭。這便怎麼好!」說着,迎春進來,淚㾗滿面,因爲是寳釵的好日子,只得含着淚,辭了衆人要囬去。賈母知道他的苦處,也不便强留,只說道:「你囬去也罷了。但是不要悲傷,碰着了這様人,也是没法兒的。過幾天我再打發人接你去。」迎春道:「老太太始終疼我,如今也疼不來了。可憐我只是没有再来的時候了。」說着,眼涙直流。衆人都勸道:「這有什麽不能囘來的?比不得你三妹,隔得遠,要見面就難了。」賈母等想起探春,不覺也大家落淚,只爲是寳釵的生日,卽轉悲爲喜說:「這也不難,只要海疆平靜,那邊親家調進京來,就見的着了。」大家說:「可不是這麽着呢。」說着,迎春只得含悲而别。衆人送了出來,仍囘賈母那裡。從早至暮,又閙了一天。

衆人見賈母勞乏,各自散了。獨有薛姨媽辭了賈母,到寳釵那裡,說道:「你哥哥是今年過了,直要等到皇恩大赦的時候减了等纔好贖罪。這幾年呌我孤苦伶仃怎麽處!我想要與你二哥哥完婚,你想想好不好?」寳釵道:「媽媽是爲着大哥哥娶了親唬怕的了,所以把二哥哥的事猶豫起来。㨿我說狠該就辦。邢姑娘是媽媽知道的,如今在這裡也狠苦,娶了去雖說我家窮,䆒竟比他傍人門戸好多着呢。」薛姨媽道:「你得便的時候就去告訴老太太,說我家没人,就要揀日子了。」寳釵道:「媽媽只管同二哥哥商量,挑個好日子,過来和老太太、大太太說了,娶過去就完了一宗事。這裡大太太也巴不得娶了去纔好。」薛姨媽道:「今日聽見史姑娘也就囬去了,老太太心裡要留你妹妹在這裡住幾天,所以他住下了。我想他也是不定多早晚就走的人了,你們姊妹們也多叙幾天話兒。」寳釵道:「正是呢。」于是薛姨媽又坐了一坐,出來辞了衆人囬去了。

却說寳玉晚間歸房,因想昨夜黛玉竟不入夢,「或者他已經成仙,所以不肯来見我這種濁人也是有的。不然就是我的性兒太急了,也未可知。」便想了個主意,向寳釵說道:「我昨夜偶然在外間睡着,似乎比在屋裡睡的安稳些,今日起来心裡也覺淸凈些。我的意思還要在外間睡兩夜,只怕你們又來攔我。」寳釵𦗟了,明知早辰他嘴裡念詩是爲着黛玉的事了,想來他那個獃性是不能勸的,倒好呌他睡兩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罷了,况兼昨夜𦘏他睡的倒也安靜,便道:「好没來由,你只𬋩睡去,我們攔你作什麽!但只不要胡思亂想,招出些邪魔外祟來。」寳玉笑道:「誰想什麽!」襲人道:「依我勸二爺竟還是屋裡睡罷,外邊一時照應不到,着了風倒不好。」寶玉未及答言,寳釵𨚫向襲人使了個眼色。襲人會意,便道:「也罷,呌個人跟着你罷,夜裡好倒茶倒水的。」寳玉便笑道:「這麽說,你就跟了我来。」襲人𦗟了倒没意思起來,登時飛紅了臉,一聲也不言語。寳釵素知襲人穏重,便說道:「他是跟慣了我的,𮟃呌他跟着我罷。呌麝月、五兒照料着也罷了。况且今日他跟着我閙了一天也乏了,該呌他歇歇了。」寶玉只得笑着出来。寳釵因命麝月、五兒給寶玉仍在外間鋪設了,又嘱咐兩個人醒睡些,要茶要水都留㸃神兒。兩個答應着出來,看見寳玉端然坐在床上,閉目合掌,居然像個和尙一般,兩個也不敢言語,只管瞅着他笑。寳釵又命襲人出來照應。襲人看見這般却也好笑,便輕輕的呌道:「該睡了,怎麽又打起坐來了!」寳玉睁開眼看見襲人,便道:「你們只管睡罷,我坐一坐就睡。」襲人道:「因爲你昨日那個光景,閙的二奶奶一夜没睡。你再這麽着,成何事體。」寳玉料着自己不睡都不肯睡,便𭣣拾睡下。襲人又囑咐了麝月等幾句,纔進去關門睡了。這裡麝月五兒兩個人也收拾了被褥,伺候寶玉睡着,各自歇下。

那知寳玉要睡越睡不着,見他兩個人在那裡打鋪,忽然想起那年襲人不在家時晴雯、麝月兩個人服,夜間麝月出去,晴雯要唬他,因爲没穿衣服着了凉,後来𮟃是從這個病上死的。想到這裡,一心移在晴雯身上去了;忽又想起鳯姐說五兒給晴雯脫了個影兒,因又將想晴雯的心膓移在五兒身上。自己假粧𪾶着,偷偷的看那五兒,越睄越像晴雯,不覺獃性復發。𦗟了聼,裡間已無聲息,知是睡了。𨚫見麝月也睡着了,便故意呌了麝月兩聲,𨚫不答應。五兒𦗟見寳玉喚人,便問道:「二爺要什麽?」寶玉道:「我要漱漱口。」五兒見麝月已睡,只得起來重新剪了爉花,倒了一鍾茶来,一手托着漱盂。𨚫因赶忙起來的,身上只穿着一件桃紅綾子小袄兒,鬆鬆的挽着一個𩯳兒。寳玉看時,居然晴雯復生。忽又想起晴雯說的「早知擔個虛名,也就打個正經主意了」,不覺獃獃的呆看,也不接茶。

那五兒自從芳官去後,也無心進來了。後來聽得鳯姐呌他進来伏侍寳玉,竟比寶玉盼他進來的心還急。不想進來以後,見寳釵襲人一般尊貴穏重,看着心裡實在敬慕。又見寳玉瘋瘋儍儍,不是先前風致。又聼見王夫人爲女孩子們和寳玉頑笑都攆了:所以把這件事擱在心上,倒無一毫的兒女私情了。怎奈這位獃爺今晚把他當作晴雯,只管愛惜起來。那五兒早已羞得兩頰紅潮,又不敢大聲說話,只得輕輕的說道:「二爺漱口啊。」寳玉笑着接了茶在手中,也不知道漱了没有,便笑嘻嘻的問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啊?」五兒𦗟了摸不着頭惱,便道:「都是姐妹,也没有什麽不好的。」寳玉又悄悄的問道:「晴雯病重了我看他去,不是你也去了麽?」五兒㣲㣲笑着㸃頭兒。寳玉道:「你𦗟見他說什麽了没有?」五兒搖着頭兒道:「没有。」寳玉已經忘神,便把五兒的手一拉。五兒急得紅了臉,心裡亂跳,便悄悄說道:「二爺有什麽話只𬋩說,别拉拉扯扯的。」寳玉纔放了手,說道:「他和我說來着,『早知擔了個虛名,也就打正經主意了。』你怎麽没聼見麽?」五兒聼了這話明明是輕薄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麽様,便說道:「那是他自己没臉,這也是我們女孩兒家說得的嗎。」寳玉着急道:「你怎麽也是這個道學先生!我看你長的和他一模一様,我纔肯和你說這個話,你怎麽倒拿這些話來遭塌他!」

此時五兒心中也不知寳玉是怎麼個意思,便說道:「夜深了,二爺也睡罷,别𦂳着坐着,看凉着。剛纔奶奶和襲人姐姐怎麽囑咐了?」寳玉道:「我不凉。」說到這裡,忽然想起五兒没穿着大衣服,就怕他也像晴雯着了凉,便說道:「你爲什麽不穿上衣服就過來!」五兒道:「爺呌的𦂳,那裡有儘着穿衣裳的空兒。要知道說這半天話兒時,我也穿上了。」寳玉𦗟了,連忙把自己葢的一件月白綾子綿袄兒揭起來遞給五兒,呌他披上。五兒只不肯接,說:「二爺蓋着罷,我不凉。我凉我有我的衣裳。」說着,囬到自己鋪邊,拉了一件長袄披上。又聼了聼,麝月睡的正濃,纔慢慢過來說:「二爺今晚不是要養神呢嗎?」寳玉笑道:「寔告訴你罷,什麽是養神,我倒是要遇仙的意思。」五兒𦗟了,越發動了疑心,便問道:「遇什麽仙?」寳玉道:「你要知道,這話長着呢。你挨着我來坐下,我告訴你。」五兒紅了臉笑道:「你在那裡躺着,我怎麽坐呢。」寶玉道:「這個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麝月姐姐和你晴雯姐姐頑,我怕凍着他,𮟃把他𭣄在被裡握着呢。這有什麽的!大凡一個人總不要酸文假醋纔好。」五兒聼了,句句都是寳玉調戱之意。那知這位獃爺𨚫是寔心寔意的話兒。五兒此時走開不好,跕着不好,坐下不好,倒没了主意了,因微㣲的笑着道:「你别混說了,看人家聼見這是什麽意思。怨不得人家說你專在女孩兒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着二奶奶和襲人姐姐都是仙人兒是的,只愛和别人胡纒。明兒再說這些話,我囬了二奶奶,看你什麽臉見人。」

正說着,只聼外面咕咚一聲,把兩個人嚇了一跳。裡間寳釵咳𠻳了一聲。寳玉𦗟見,連忙𢫓嘴兒。五兒也就忙忙的息了燈悄悄的躺下了。原來寶釵、襲人因昨夜不曾睡,又兼日間勞乏了一天,所以睡去,都不曾聼見他們說話。此時院中一响,早已驚醒,聼了聼,也無動靜。寳玉此時躺在床上,心裡疑惑:「莫非林妹妹來了,聼見我和五兒說話故意嚇我們的?」翻來覆去,胡思亂想,五更以後,纔朦朧睡去。

却說五兒被寳玉鬼混了半夜,又兼寳釵咳𠻳,自己懷着鬼胎,生怕寳釵聽見了,也是思前想後,一夜無眠。次日一早起来,見寳玉尙自昏昏睡着,便輕輕兒的收拾了屋子。那時麝月已醒,便道:「你怎麽這麽早起來了,你難道一夜没睡嗎?」五兒𦗟這話又似麝月知道了的光景,便只是赸笑,也不答言。不一時,寳釵襲人也都起来,開了門見寳玉尙𪾶,却也納悶:「怎麽外邉兩夜𪾶得倒這般安穩?」及寳玉醒来,見衆人都起來了,自己連忙𭺗起,揉着眼睛,細想昨夜又不曾夢見,可是仙凡路隔了。慢慢的下了床,又想昨夜五兒說的,寳釵襲人都是天仙一般,這話𨚫也不錯,便怔怔的瞅着寳釵。寳釵見他發怔,雖知他爲黛玉之事,𨚫也定不得夢不夢,只是瞅的自己倒不好意思,便道:「二爺昨夜可真遇見仙了麽?」寳玉聼了,只道昨晚的話寳釵聼見了,笑着勉强說道:「這是那裡的話!」那五兒𦗟了這一句,越發心虚起來,又不好說的,只得且看寶釵的光景。只見寳釵又笑着問五兒道:「你𦗟見二爺睡夢中和人說話來着麽?」寳玉𦗟了,自己坐不住,搭赸着走開了。五兒把臉飛紅,只得含糊道:「前半夜倒說了幾句,我也没𦗟真。什麽『擔了虛名』,又什麽『没打正經主意』,我也不懂,勸着二爺睡了。後來我也睡了,不知二爺還說来着没有。」寳釵低頭一想:「這話明是爲黛玉了。但儘着呌他在外頭,恐怕心邪了招出些花妖月姊來。况兼他的舊病原在姊妹上情重,秖好設法將他的心意挪移過來,然後能免無事。」想到這裡,不免面紅耳熱起來,也就赸赸的進房梳洗去了。

且說賈母兩日高興,畧吃多了些,這晚有些不受用,第二天覺便着胸口飽悶。鴛鴦等要囬賈政。賈母不呌言語,說:「我這兩日嘴饞些吃多了㸃子,我餓一頓就好了。你們快别吵嚷。」于是鴛鴦等並没有告訴人。這日晚間,寳玉囬到自己屋裡,見寳釵自賈母王夫人處纔請了晚安囬來。寳玉想着早起之事,未免赧顔抱慚。寳釵看他這様,也曉得是個没意思的光景,因想着:「他是個痴情人,要治他的這病,少不得仍以痴情治之。」想了一囬,便問寳玉道:「你今夜還在外間睡去罷咧?」寳玉自覺没趣,便道:「裡間外間都是一樣的。」寳釵意欲再說,反覺不好意思。襲人道:「罷呀,這倒是什麽道理呢。我不信睡得那麽安穏!」五兒聼見這話,連忙接口道:「二爺在外間睡,别的倒没什麽,只是愛說夢話,呌人摸不着頭腦兒,又不敢駁他的囘。」襲人便道:「我今日挪到床上睡睡,看說夢話不說?你們只管把二爺的鋪蓋鋪在裡間就完了。」寳釵聼了,也不作聲。寳玉自己慚愧不來,那裡𮟃有强嘴的分兒,便依着搬進裡間來。一則寳玉負媿,欲安慰寳釵之心。二則寳釵恐寳玉思欝成疾,不如假以詞色,使得稍覺親近,以爲移花接木之計。于是當晚襲人果然挪出去。寶玉因心中愧悔,寳釵欲攏絡寳玉之心,自過門至今日,方纔如魚得水,恩愛纒綿,所謂二五之精妙合而凝的了。此是後話。


且說次日寶玉寳釵同起,寳玉梳洗了先過賈母這邉來。這裡賈母因疼寳玉,又想寳釵孝順,忽然想起一件東西,便呌鴛鴦開了箱子,取出祖上所遺一個漢玉玦,雖不及寳玉他那塊玉石,掛在身上𨚫也希罕。鴛鴦找出來𨔛與賈母,便說道:「這件東西我好像從没見的,老太太這些年𮟃記得這様淸楚,說是那一箱什麽匣子裡裝着,我按着老太太的話一拿就拿出來了。老太太怎麽想着拿出來做什麽?」賈母道:「你那裡知道,這塊玉還是祖爺爺給我們老太爺,老太爺疼我,臨出嫁的時候呌了我去親手遞給我的。還說:『這玉是漢時所佩的東西,狠貴重,你拿著就像見了我的一様。』我那時還小,拿了來也不當什麽,便撩在箱子裡。到了這裡,我見偺們家的東西也多,這𮅕得什麽,從没帶過,一撩便撩了六十多年。今兒見寶玉這様孝順,他又丢了一塊玉,故此想着拿出来給他,也像是祖上給我的意思。」一時寳玉請了安,賈母便喜歡道:「你過來,我給你一件東西瞧瞧。」寳玉走到床前,賈母便把那塊漢玉遞給寳玉。寳玉接来一瞧,那玉有三寸方圓,形似甜瓜,色有紅暈,甚是精緻。寳玉口口稱讃。賈母道:「你愛麼?這是我祖爺爺給我的,我傳了你罷。」寳玉笑着請了個安謝了,又拿了要送給他母親瞧。賈母道:「你太太瞧了告訴你老子,又說疼兒子不如疼孫子了。他們從没見過。」寳玉笑着去了。寶釵等又說了幾句話,也辭了出來。

自此賈母兩日不進飮食,胸口仍是結悶,覺得頭暈目眩,咳𠻳。邢王二夫人、鳯姐等請安,見賈母精神尙好,不過呌人告訴賈政,立刻來請了安。賈政出來,卽請大夫看脉。不多一時,大夫來胗了脈,說是有年紀的人停了些飮食,感冐些風寒,略消導發散些就好了。開了方子,賈政看了,知是尋常藥品,命人煎好進服。已後賈政早晚進來請安,一連三日,不見稍减。賈政又命賈璉:「打聼好大夫,快去請来瞧老太太的病。偺們家常請的幾個大夫,我瞧着不怎麽好,所以呌你去。」賈璉想了一想,說道:「記得那年寳兄弟病的時候,倒是請了一個不行醫的來瞧好了的,如今不如找他。」賈政道:「醫道𨚫是極難的,愈是不興時的大夫倒有本領,你就打發人去找來罷。」賈璉卽忙答應去了,囘來說道:「這劉大夫新近出城教書去了,過十來天進城一次。這時等不得,又請了一位,也就來了。」賈政聼了,只得等著。不題。

且說賈母病時,合宅女眷無日不来請安。一日,衆人都在那裡,只見看園内腰門的老婆子進來,囬說:「園裡的櫳翠𤲅的妙師父知道老太太病了,特來請安。」衆人道:「他不常過來,今兒特地來,你們快請去来。」鳯姐走到床前囬賈母。岫烟是妙玉的舊相識,先走出去接他。只見妙玉頭帶常髻,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紬袄兒,外罩一件水田靑縀鑲邊長背心,拴着秋香色的絲縧,腰下繫一條淡墨畵的白綾裙,手執塵尾念珠,跟着一個侍兒,飄飄拽拽的走来。岫烟見了問好,說是「在園内住的日子,可以常常来瞧瞧你。近來因爲園内人少,一個人輕易難出來。况且偺們這裡的腰門常關着,所以這些日子不得見你。今兒幸㑹。」妙玉道:「頭裡你們是熱閙塲中,你們雖在外園裡住,我也不便常來親近。如今知道這裡的事情也不大好,又𦘏說是老太太病着,又惦記你,並要瞧瞧寳姑娘。我那𬋩你們的關不關,我要來就來,我不來你們要我来也不能啊。」岫烟笑道:「你𮟃是那種脾氣。」

一面說着,已到賈母房中。衆人見了都問了好。妙玉走到賈母床前問候,說了幾句套話。賈母便道:「你是個女菩薩,你瞧瞧我的病可好得了好不了?」妙玉道:「老太太這様慈善的人,壽數正有呢。一時感冐,吃幾貼藥想来也就好了。有年紀人只要寛心些。」賈母道:「我倒不爲這些,我是極愛尋快樂的。如今這病也不覺怎様,只是胸隔悶飽,剛纔大夫說是氣惱所致。你是知道的,誰敢給我氣受,這不是那大夫脉理平常麽。我和璉兒說了,還是頭一個大夫說感冐傷食的是,明兒仍請他来。」說着,呌鴛鴦吩咐厨房裡辦一桌凈素菜來,請他在這裡便飯。妙玉道:「我已吃過午飯了,我是不吃東西的。」王夫人道:「不吃也罷,偺們多坐一會說些閒話兒罷。」妙玉道:「我久已不見你你們,今兒來瞧瞧。」又說了一囬話便要走,囬頭見惜春站着,便問道:「四姑娘爲什麽這様瘦?不要只𬋩愛畵勞了心。」惜春道:「我久不畵了。如今住的房屋不比園裡的顯亮,所以没興畵。」妙玉道:「你如今住在那一所了?」惜春道:「就是你纔進来的那個門東邊的屋子。你要来狠近。」妙玉道:「我高興的時候來瞧你。」惜春等說着送了出去,囬身過来,聼見丫頭們囬說大夫在賈母那邊呢。衆人暫且散去。

那知賈母這病日重一日,延醫調治不效,已後又添腹㵼。賈政着急,知病難醫,卽命人到衙門告假,日夜同王夫人親視湯藥。一日,見賈母畧進些飮食,心裡稍寛。只見老婆子在門外探頭,王夫人呌彩雲看去,問問是誰。彩雲看了是陪迎春到孫家去的人,便道:「你來做什麽?」婆子道:「我來了半日,這裡找不著一個姐姐們,我又不敢冐撞,我心裡又急。」彩雲道:「你急什麽?又是姑爺作踐姑娘不成麽?」婆子道:「姑娘不好了。前兒閙了一塲,姑娘哭了一夜,昨日痰賭住了。他們又不請大夫,今日更利害了。」彩雲道:「老太太病着呢,别大驚小怪的。」王夫人在内已𦗟見了,恐老太太聼見不受用,忙呌彩雲帶他外頭說去。豈知賈母病中心靜,偏偏𦗟見,便道:「迎丫頭要死了麽?」王夫人便道:「没有。婆子們不知輕重,說是這兩日有些病,恐不能就好,到這裡問大夫。」賈母道:「我的大夫就好,快請了去。」王夫人便呌彩雲呌這婆子去囬大太太去,那婆子去了。這裡賈母便悲傷起來,說是:「我三個孫女兒,一個享盡了福死了,三丫頭遠嫁不得見面,迎丫頭雖苦,或者熬出來,不打諒他年輕輕兒的就要死了。留着我這麽大年紀的人活着做什麽!」王夫人鴛鴦等解勸了好半天。

那時寳釵、李氏等不在房中,鳯姐近來有病,王夫人恐賈母生悲添病,便呌人呌了他們来陪着,自己囬到房中,呌彩雲來埋怨這婆子不懂事,「已後我在老太太那裡,你們有事不用來囬。」丫頭們依命不言。豈知那婆子剛到邢夫人那裡,外頭的人已傳進來說:「二姑奶奶死了。」邢夫人聼了,也便哭了一塲。現今他父親不在家中,只得呌賈璉快去瞧看。知賈母病重,衆人都不敢囘。可憐一位如花似月之女,結縭年餘,不料被孫家揉搓以致身亡。又值賈母病篤,衆人不便離開,竟容孫家草草完結。

賈母病勢日增,只想這些好女兒。一時想起湘雲,便打發人去瞧他。囘來的人悄悄的找鴛鴦,因鴛鴦在老太太身旁,王夫人等都在那裡,不便上去,到了後頭找了琥珀,告訴他道:「老太太想史姑娘,呌我們去打聼。那裡知道史姑娘哭得了不得,說是姑爺得了𭧂病,大夫都瞧了,說這病只怕不能好,若變了個癆病,還可捱過四五年。所以史姑娘心裡著急。又知道老太太病,只是不能過來請安,還呌我不要在老太太面前提起。倘或老太太問起来,務必托你們變個法兒囬老太太纔好。」琥珀𦗟了,咳了一聲,就也不言語了,半日說道:「你去罷。」琥珀也不便囬,心裡打算告訴鴛鴦,呌他撒謊去。所以來到賈母床前,只見賈母神色大變,地下站着一屋子的人,嘁嘁的說「瞧着是不好了」,也不敢言語了。這裡賈政悄悄的呌賈璉到身傍,向耳邊說了幾句話。賈璉輕輕的答應出去了,便傳齊了現在家的一干家人說:「老太太的事待好出來了,你們快快分頭派人辦去。頭一件先請出板來瞧瞧,好掛裡子。快到各處將各人的衣服量了尺寸,都開明了,便呌裁縫去做孝衣。那棚杠執事都去講定。厨房裡還該多派幾個人。」頼大等囬道:「二爺,這些事不用爺費心,我們早打筭好了。只是這項銀子在那裡打筭?」賈璉道:「這種銀子不用打筭了,老太太自己早留下了。剛纔老爺的主意只要辦的好,我想外面也要好看。」頼大等答應,派人分頭辦去。

賈璉復囘到自己房中,便問平兒:「你奶奶今兒怎麽様?」平兒把嘴徃裡一努說:「你瞧去。」賈璉進内,見鳯姐正要穿衣,一時動不得,暫且靠在炕桌兒上。賈璉道:「你只怕飬不住了。老太太的事今兒明兒就要出來了,你還脫得過麽。快呌人將屋裡收拾𭣣拾就該扎挣上去了。若有了事,你我還能囬来麽。」鳳姐道:「偺們這裡還有什麽收拾的,不過就是這㸃子東西,𮟃怕什麽!你先去罷,看老爺呌你。我換件衣裳就來。」

賈璉先囬到賈母房裡,向賈政悄悄的囬道:「諸事已交𣲖明白了。」賈政㸃頭。外面又報太醫進来了,賈璉接入,又胗了一囬,出来悄悄的告訴賈璉:「老太太的脉氣不好,防着些。」賈璉㑹意,與王夫人等說知。王夫人卽忙使眼色呌鴛鴦過來,呌他把老太太的裝裹衣服預備出來。鴛鴦自去料理。賈母睁眼要茶喝,邢夫人便進了一杯參湯。賈母剛用嘴接着喝,便道:「不要那個,倒一鐘茶来我喝。」衆人不敢違抝,卽忙送上来,一口喝了,還要,又喝一口,便說:「我要坐起來。」賈政等道:「老太太要什麽只管說,可以不必坐起來纔好。」賈母道:「我喝了口水,心裡好些,畧靠着和你們說說話。」珍珠等用手輕輕的扶起,看見賈母這囘精神好些。未知生死,下囘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