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程甲本)/七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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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紅樓夢(程甲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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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尤氏從惜春處賭氣出来,正欲徃王夫人處去,跟從的老嬷嬷們因悄悄的道:「囬奶奶,且别往上房去。纔有甄家的幾個人來,還有些東西,不知是做什麽机宻事。奶奶這一去,恐怕不便。」尤氏𦗟了道:「昨日𦗟見你老爺說,看見抄報上,甄家犯了罪,現今抄没家私,調取進京治罪。怎麽又有人来?」老嬷嬷道:「正是呢。纔來了幾個女人,氣色不成氣色,慌慌張張的,想必有甚麽瞞人的事。」

尤氏聼了,便不徃前去,仍徃李紈這邊來了。恰好太醫纔胗了脉去。李紈近日也覺精𤕤了些,擁衾𠋣枕,坐在床上,正欲人來說些閑話。因見尤氏進來,不似方纔和藹,只呆呆的坐着,李紈因問道:「你過来了,可吃些東西?只怕餓了。」命素雲:「瞧有什麽新鮮㸃心拿來。」尤氏忙止道:「不必,不必。你這一向病着,那裡有什麽新鮮東西。况且我也不餓。」李紈道:「昨日人家送來的好茶麵子,倒是對碗來你喝罷。」說𭺾,便吩咐去對茶。尤氏出神無語。跟來的丫頭媳婦們因問:「奶奶今日中晌尙未洗臉,這會子趂便可净一淨好?」尤氏㸃頭。李紈忙命素雲來取自己粧奩。素雲又將自己𮌖粉拿來,笑道:「我們奶奶就少這個。奶奶不嫌𦞴𦢤,能着用些。」李紈道:「我雖没有,你就該徃姑娘們那裡取去,怎麽公然拿出你的来?幸而是他,若是别人,豈不惱呢?」尤氏笑道:「這有何妨。」說着,一面洗臉。丫頭只灣腰捧著臉盆。李紈道:「怎麼這様没規矩?」那丫頭赶着跪下。尤氏笑道:「我們家下大小的人,只會講外面假禮假體面,䆒竟做出來的事都彀使的了。」李紈𦘏如此說,便已知道昨夜的事,因笑道:「你這話有因。誰做事究竟彀使的了?」尤氏道:「你倒問我!你敢是病着𭮀過去了?」

一語未了,只見人報:「寳姑娘来。」二人忙說「快請」時,寳釵已走進來。尤氏忙擦臉起身讓坐,因問:「怎麽一個人忽然走進來,别的姊妹都不見?」寳釵道:「正是,我也没有見他們。只因今日我們奶奶身上不自在,家裡兩個女人也都因時症未起炕,别的靠不得,我今兒要出去伴着老人家夜裡作伴。要去囬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麽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橫竪進來的。所以來告訴大嫂子一聲。」李紈聼說,只看着尤氏笑,尤氏也看著李紈笑。一時尤氏盥洗已𭺾,大家吃麵茶。李紈因笑着向寳釵道:「旣這様,且打發人去請姨娘的安,問是何病。我也病着,不能親自來的。好妹妹,你去只管去,我且打發人去到你那裡去看屋子。你好歹住一兩天𮟃進來,别教我落不是。」寶釵笑道:「落什麽不是呢?也是人之常情,你又不曾賣放了賊。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過去,竟把雲丫頭請了来,你和他住一兩日,豈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徃那裡去了?」寶釵道:「我纔打發他們找你們探丫頭去了,呌他同到這裡來,我也明白告訴他。」

正說着,果然報:「雲姑娘和三姑娘來了。」大家讓坐已𭺾,寶釵便說要出去一事。探春道:「狠好。不但姨媽好了𮟃來,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尤氏笑道:「這話竒怪!怎麽攆起親戚來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别人攆的,不如我先攆。親戚們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纔好。偺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鷄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兒是那裡來的晦氣,偏都碰着你姊妹們氣頭上了。」探春道:「誰呌你趂熱竈火來了!」因問:「誰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尋思道:「鳳丫頭也不犯合你慪氣,𨚫是誰呢?」尤氏只含糊答應。探春知他畏事,不肯多言,因笑道:「你别粧老寔了。除了朝廷治罪,没有砍頭的,你不必唬的這個様兒。告訴你罷,我昨日把王善保家那老婆子打了,我還頂著罪呢。不過背地裡說我些閑話,難道也還打我一頓不成!」寳釵忙問因何又打他,探春悉把昨夜的事一一都說了出來。尤氏見探春已經說了出来,便把惜春方纔的事也說了出來。探春道:「這是他向來的脾氣,孤介太過,我們再扭不過他的。」又告訴他們說:「今日一早不見動静,打聼了鳯丫頭病著,就打發人四下打聼王善保家的是怎様。囬來告訴我說,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頓打,嗔着他多事。」尤氏李紈道:「這倒也是正禮。」探春冷笑道:「這種遮人眼目兒的事,誰不㑹做?且再瞧就是了。」尤氏李紈皆黙無所答。一時,丫頭們来請用飯,湘雲寳釵囬房打㸃衣衫,不在話下。

尤氏辭了李紈,往賈母這邊來。賈母歪在榻上,王夫人正說甄家因何獲罪,如今抄没了家產,來京治罪等話。賈母聼了,心中甚不自在。恰好見他姊妹來了,因問:「從那裡來的?可知鳯姐兒妯娌兩個病着,今日怎麽様?」尤氏等忙囬道:「今日都好些。」賈母㸃頭嘆道:「偺們别管人家的事,且啇量偺們八月十五賞月是正經。」王夫人笑道:「已預偹下了,不知老太太揀那裡好?只是園裡恐夜晚風凉。」賈母笑道:「多穿兩件衣服何妨,那裡正是賞月的地方,豈可倒不去的。」

說話之間,媳婦們抬過飯棹,王夫人尤氏等忙上來放筯捧飯。賈母見自己幾色菜已擺完,另有兩大捧盒内,盛了幾色菜,便是各房孝敬的舊規矩。賈母說:「我吩咐過幾次,蠲了罷。都不𦗟,也只罷了。」王夫人笑道:「不過都是家常東西。今日我吃齋,没有别的。那些面觔豆腐老太太又不甚愛吃,只揀了一様椒油蓴虀醬來。」賈母笑道:「我倒也想這個吃。」鴛鴦𦗟說,便將碟子挪在跟前。寳琴一一的讓了,方歸坐。賈母便命探春来同吃,探春也都讓過了,便和寶琴對面坐下。侍書忙去取了碗箸。鴛鴦又指那幾様菜道:「這兩樣看不出是什麼東西来,是大老爺孝敬的。這一碗是雞髓笋,是外頭老爺送上来的。」一面說,一面就將這碗笋送至棹上。賈母略嘗了兩㸃,便命:「將那𭙌様着人都送囬去,就說我吃了。已後不必天天送,我想吃什麽,自然着人来要。」媳婦們答應着仍送過去,不在話下。

賈母因問:「拿稀飯来吃些罷。」尤氏早捧過一碗來,說是紅稻米粥。賈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將這粥送給鳯姐兒吃去。」又指着這一盤菓子:「獨給平兒吃去。」又向尤氏道:「我吃了,你就来吃了罷。」尤氏答應着,侍賈母漱口洗手𭺾,賈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說閒話行食。尤氏告坐吃飯。賈母又命鴛鴦等来陪吃。賈母見尤氏吃的仍是白米飯,因問說:「怎麽不盛我的飯?」丫頭們囘道:「老太太的飯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鴛鴦道:「如今都是『可着頭做帽子』了,要一㸃兒富餘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囬道:「這一二年旱澇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數交的。這幾様細米更艱難,所以都是可着吃的做。」賈母笑道:「正是『巧媳婦做不出没米兒粥来』。」衆人都笑起來。鴛鴦一面囬頭向門外伺候媳婦們道:「旣這様,你們就去把三姑娘的飯拿来添上,也是一様。」尤氏笑道:「我這個就彀了,也不用去取。」鴛鴦道:「你彀了,我不會吃的?」媳婦們聽說,方忙着取去了。

一時,王夫人也用飯。這裡尤氏直陪賈母說話取笑到起更的時候,賈母說:「你也過去罷。」尤氏方告辭出來。走至二門外,上了車,衆媳婦放下簾子来,四個小厮拉出來,套上牲口,幾個媳婦帶着小丫頭子們先走,到那邉大門口等著去了。這裡送的丫嬛們也囬来了。尤氏在車内,因見自己門首兩邉獅子下放着四五輛大車,便知係来赴賭之人,向小丫頭銀蝶兒道:「你看,坐車的是這些,𮪍馬的又不知有幾個呢!」說着進府,已到了㕔上。賈蓉媳婦帶了丫嬛媳婦,也都秉着羊角手罩接了出來。尤氏笑道:「成日家我要偷着瞧瞧他們賭錢,也没得便,今日倒巧,順便打他們牕戸跟前走過去。」衆媳婦答應着,提燈引路。又有一個先去悄悄的知會伏侍的小厮們,不要失驚打怪。于是尤氏一行人悄悄的來至牕下,只𦗟裡面稱三讃四,耍笑之音雖多,又兼有恨五罵六,忿怨之聲亦不少。

原來賈珍近因居喪,不得遊玩,無聊之極,便生了個破悶的法子。日間以習射爲由,請了幾位世家弟兄及諸富貴親友來較射,因說:「白白的只管亂射終是無益,不但不能長進,且壊了式様。必須立了罰約,賭個利物,大家纔有勉力之心。」因此,天香樓下箭道内立了鵠子,皆約定每日早飯後時射鵠子。賈珍不好出名,便命賈蓉做局家。這些都是少年,正是鬬雞走狗、問柳評花的一干游侠紈袴。因此,大家議定,每日輪流作晚飯之主,天天𫳐猪割羊,屠鵝殺鴨,好似臨潼鬪寳的一般,都要賣弄自己家裡的好厨役,好烹調。不到半月工夫,賈政等𦘏見這般,不知就裡,反說:「這纔是正理,文旣悞了,武也當習,况在武蔭之屬。」遂也命寳玉、賈環、賈琮、賈蘭等四人於飯後過來,跟着賈珍習射一囘,方許囬去。

賈珍志不在此,再過幾日,便漸次以歇肩養力爲由,晚間或抹骨牌,賭個酒東兒,至後漸次至錢。如今三四個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賭勝於射了,公然鬥葉擲骰,放頭開局,大賭起來。家下人借此各有些利益,巴不得如此,所以竟成了局勢。外人皆不知一字。近日邢夫人的胞弟邢德全也酷好如此,所以也在其中。又有薛蟠,頭一個慣喜送錢與人的,見此豈不快樂。這邢德全雖係邢夫人的胞弟,𨚫居心行事,大不相同。他只知吃酒賭錢、眠花宿柳爲樂。手中濫漫使錢,待人無心,因此,都呌他「儍大舅」。薛蟠早已出名的「獃大爺」。今日二人凑在一處,都愛搶快,便又㑹了兩家,在外間炕上搶快。又有幾個在當地下大桌子上趕羊。裡間又有一起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此間伏侍的小厮都是十五歲以下的孩子。此是前話。

且說尤氏潛至窻外偷看,其中有兩個陪酒的小么兒,都打扮得粉粧錦飾。今日薛蟠又擲輸了,正没好氣,幸而後手裡漸漸翻過来了。除了冲賬的,反𫎣了好些,心中只是興頭起來。賈珍道:「且打住,吃了東西再來。」因問:「那兩處怎麽様。」裡頭打天九趕老羊的未淸,先擺下一桌,賈珍陪着吃。薛蟠興頭了,便摟着一個小么兒吃酒,又命將酒去敬儍大舅。儍大舅輸家,没心腸,吃了兩碗,便有些醉意,嗔着陪酒的小么兒只趕𫎣家不理輸家了,因罵道:「你們這起兎子,真是些没良心的忘八羔子!天天在一處,誰的恩你們不沾?只不過這㑹子輸了幾兩銀子,你們就這麽三六九等兒的了。難道從此以後再没有求著我的事了?」衆人見他帶酒,那些輸家不便言語,只抿着嘴兒笑。那些𫎣家忙說:「大舅罵的狠是。這小狗攮的們都是這個風俗兒。」因笑道:「還不給舅太爺斟酒呢!」兩個小孩子都是演就的圈套,忙都跪下奉酒,扶着儍大舅的腿,一面撒嬌兒說道:「你老人家别生氣,看着我們兩個小孩子罷。我們師父教的,不論遠近𫝗薄,只看一時有錢的就親近。你老人家不信,囘來大大的下一注,𫎣了,白瞧瞧我們兩個是什麽光景兒。」說的衆人都笑了。

這儍大舅掌不住也笑了,一面伸手接過酒来,一面說道:「我要不看着你們兩個素日怪可憐見的,我這一脚把你兩個的小蛋黃子踢出来。」說着,把腿一抬,兩個孩子趂勢兒爬起来,越發撒嬌撒痴,拿着灑花絹子,托了儍大舅的手,把那鍾酒灌在儍大舅嘴裡。儍大舅哈哈的笑着,一揚脖兒,把一鍾酒都乾了,因擰了那孩子的臉一下兒,笑說道:「我這㑹子看着又怪心疼的了!」說着,忽然想起舊事来,乃拍案對賈珍說道:「昨日我和你令伯母慪氣,你可知道麽?」賈珍道:「不曾聼見。」邢大舅嘆道:「就爲錢這件東西!老賢甥,你不知我們邢家的底裡。我們老太太去世時,我還小呢,世事不知。他姊妹三個人,只有你令伯母居長。他出閣時,把家私都帶了過來了。如今你二姨兒也出了閣了,他家裡也狠艱窘。你三姨兒尙在家裡。一應用度,都是這裡陪房王善保家的掌𬋩。我就是来要幾個錢,也並不是要賈府裡的家私,我邢家的家私也就彀我花了。無奈竟不得到手,你們就欺負我没錢。」

賈珍見他酒醉,外人𦗟見不雅,忙用話解勸。外面尤氏等𦗟得十分真切,乃悄向銀蝶兒等笑說:「你聼見了,這是北院裡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可見他親兄弟還是這様,就怨不得這些人了。」因還要𦗟時,正值赶老羊的那些人也歇住了,要酒。有一個人問道:「方纔是誰得罪了舅太爺?我們竟没聼明白。且告訴我們,評評理。」邢德全把兩個陪酒的孩子不理的話說了一遍。那人接過來就說:「可惱!怨不得舅太爺生氣。我問你,舅太爺不過輸了幾個錢罷咧,並没有輸掉了𣬠𣬶,怎麽你們就不理他了?」說着,大家都笑起来。邢德全也噴了一地飯,說:「你這個東西,行不動兒就撒村搗怪的!」尤氏在外面聼了這話,悄悄的啐了一口,罵道:「你𦘏聼,這一起没廉恥的小挨刀的!再灌喪了黃湯,𮟃不知唚出些什麽新様兒的來呢。」一面便進去卸粧安歇。至四更時,賈珍方散,往佩鳯房裡去了。

次日起來,就有人囬,西瓜月餅都全了,只待分𣲖送人。賈珍吩咐佩鳯道:「你請奶奶看着送罷,我還有别的事呢。」佩鳯答應去了,囬了尤氏,一一分𣲖,遣人送去。一時佩鳳来說:「爺問奶奶今兒出門不出門?說偺們是孝家,十五過不得節。今兒晚上倒好,可以大家應個景兒。」尤氏道:「我倒不愿意出門呢。那邊珠大奶奶又病了,璉二奶奶也躺下了,我再不去,越發没個人了。」佩鳯道:「爺說,奶奶出門,好歹早些囬來,呌我跟了奶奶去呢。」尤氏道:「旣這麽様,快些吃了,我好走。」佩鳯道:「爺說早飯在外頭吃,請奶奶自己吃罷。」尤氏問道:「今日外頭有誰?」佩鳯道:「聼見外頭有兩個南京新来的,倒不知是誰。」說𭺾,吃飯更衣,尤氏等仍過榮府來,至晚方囬去。

果然賈珍煑了一口猪,燒了一腔羊,偹了一棹菜蔬菓品,在彚芳園叢緑堂中,帶領妻子姫妾,先吃過晚飯,然後擺上酒,開懐作樂賞月。將一更時分,眞是風清月朗,銀河㣲隱。賈珍因命佩鳯等四個人也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搳拳。飮了一囬,賈珍有了幾分酒,高興起来,便命取了一支紫竹簫來,命佩鳯吹簫,文花唱曲,喉清韻雅,眞令人魄散魂消。唱罷,復又行令。那天將有三更時分,賈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喝茶、換盞更酌之際,忽𦗟那邉墻下有人長嘆之聲。大家明明聼見,都毛髮竦然。賈珍忙厲聲叱問:「誰在那邊?」連問幾聲,無人答應。尤氏道:「必是墻外邊家裡人,也未可知。」賈珍道:「胡說!這墻四面皆無下人的房子,况且那邉又𦂳靠着祠堂,焉得有人。」一語未了,只聼得一陣風聲,竟過𫮶去了。恍惚聞得祠堂内槅扇開閤之聲,只覺得風氣森森,比先更覺悽𢡖起來。看那月色時,也淡淡的,不似先前明朗,衆人都覺毛髮倒𥪡。賈珍酒已嚇醒了一半,只比别人掌得住些,心裡也十分警畏,便大没興頭。勉强又坐了一會,也就歸房安歇去了。次日一早起來,乃是十五日,帶領衆子侄開祠行朔望之禮。細察祠内,都仍是照舊好好的,並無怪異之迹。賈珍自爲醉後自怪,也不提此事。禮𭺾,仍舊閉上門,看着鎖禁起來。


賈珍夫妻至晚飯後方過榮府來。只見賈赦賈政都在賈母房裡坐着說閑話兒,與賈母取笑呢。賈璉、寳玉、賈𤨔、賈蘭皆在地下侍立。賈珍來了,都一一見過,說了兩句話,賈珍方在挨門小杌子上告了坐,側着身子坐下。賈母笑問道:「這兩日你寳兄弟的箭如何了?」賈珍忙起身笑道:「大長進了,不但式様好,而且弓也長了一個勁。」賈母道:「這也彀了,且别貪力,仔細努傷着。」賈珍忙答應了幾個「是」。賈母又道:「你昨日送來的月餅好,西瓜看着倒好,打開𨚫也罷了。」賈珍答應:「月餅是新来的一個專做㸃心的厨子,我試了試,果然好,纔敢做了孝敬來的。西瓜往年都還可已,不知今年怎麽就不好了。」賈政道:「大約今年雨水太勤之過。」賈母笑道:「此時月亮已上來了,偺們且去上香。」說着,便起身扶着寳玉的肩,帶領衆人齊徃園中來。

當下園子正門俱已大開,弔着羊角燈。嘉蔭堂月台上,焚着斗香,秉着燭,陳設着瓜菓月餅等物。邢夫人等皆在裡面久候。真是月明燈彩,人氣香烟,晶艶氤氳,不可形狀。地下鋪着拜毯錦褥。賈母盥手上香,拜𭺾,于是大家皆拜過。賈母便說:「賞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上的大花㕔上去。衆人聼說,就忙著在那裡鋪設,賈母且在嘉蔭堂中吃茶少歇,說些閒話。一時,人囬:「都齊偹了。」賈母方扶着人上山來。王夫人等因囬說:「恐石上苔滑,還是坐竹椅上去。」賈母道:「天天打掃,况且極平稳的寛路,何必不踈散踈散筋骨。」于是賈赦賈政等在前引導,又是兩個老婆子秉着兩把羊角手罩,鴛鴦、琥珀、尤氏等貼身攙扶,邢夫人等在後圍隨,從下逶迤不過百餘歩,到了主山𡶶脊上,便是這座厰㕔。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庄。㕔前平台上列下棹𬃪,又用一架大圍屏隔做兩間。凡棹椅形式皆是圓的,特取團圓之意。上面居中,賈母坐下,左邊賈赦、賈珍、賈璉、賈蓉,右邊賈政、寳玉、賈環、賈蘭,團團圍坐,只坐了半棹,下面還有半棹餘空。賈母笑道:「常日倒還不覺人少,今日看来,究竟偺們的人也甚少,算不得甚麽。想當年過的日子,今夜男女三四十個,何等熱閙。今日又這様,太少。如今呌女孩兒們來坐那邊罷。」于是令人向圍屏後邢夫人等席上將𨒖春、探春、惜春三個請過来。賈璉寳玉等一齊出坐,先儘他姊妹坐了,然後在下依次坐定。

賈母便命折一枝桂花來,命一媳婦在屏後擊皷𫝊花,若花在手中,飮酒一杯,罰說笑話一個。于是先從賈母起,次賈赦,一一接過。鼓聲兩轉,恰恰在賈政手中住了,只得飮了酒。衆姊妹弟兄都你悄悄的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揑你一把,都含笑心裡想着,倒要聼是何笑話兒。賈政見賈母歡喜,只得承歡。方欲說時,賈母又笑道:「若說得不笑了,還要罰。」賈政笑道:「只得一個,若不說笑了,也只好愿罰。」賈母道:「你就說這一個。」賈政因說道:「一家子一個人,最怕老婆。」只說了這一句,大家都笑了。因從没聽見賈政說過,所以纔笑,賈母笑道:「這必是好的。」賈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先多吃一杯。」賈母笑道:「使得。」賈赦連忙捧盃,賈政執壺,斟了一盃。賈赦仍舊𨔛給賈政,賈赦旁邉侍立。賈政捧上,安放在賈母面前,賈母飮了一口。賈赦賈政退囬本位。于是賈政又說道:「這個怕老婆的人,從不敢多走一歩。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買東西,便見了幾個朋友,死活拉到家裡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日醒了,後悔不及,只得來家陪罪。他老婆正洗脚,說:『旣是這樣,你替我舚舚就饒你。』這男人只得給他舚,未免惡心要吐。他老婆便惱了,要打,說:『你這様輕狂!』嚇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說:『並不是奶奶的脚𦞴𦢤,只因昨兒喝多了黃酒,又吃了月餅饀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說得賈母與衆人都笑了。賈政忙又斟了一杯送與賈母。賈母笑道:「旣這樣,快呌人取燒酒來,别呌你們有媳婦的人受累。」衆人又都笑起來。

于是又擊皷,便從賈政傳起,可巧傳到寶玉手中鼓止。寳玉因賈政在坐,早已踧踖不安,偏又在他手中,因想:「說笑話,倘或說不好了,又說没口才;若說好了,又說正經的不會,只慣貧嘴,更有不是,不如不說好。」乃起身辭道:「我不能說笑話,求限别的罷。」賈政道:「旣這様,限一個『秋』字,就卽景做一首詩。好便賞你。若不好,明日仔細。」賈母忙道:「好好的行令,如何又做詩?」賈政陪笑道:「他能的。」賈母𦘏說:「旣這様,就做,快命人取紙筆來。」賈政道:「只不許用這些水、晶、氷、玉、銀、彩、光、明、素等堆砌字様。要另出主見,試試你這幾年情思。」寳玉聼了,碰在心坎兒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紙上寫了,呈與賈政看。賈政看了,㸃頭不語。賈母見這般,知無甚不好,便問:「怎麽様?」賈政因欲賈母喜歡,便說:「難爲他。只是不肯念書,到底詞句不雅。」賈母道:「這就罷了。就該獎勵,已後越發上心了。」賈政道:「正是。」因囘頭命個老嬷嬷出去,「吩咐小厮們,把我海南帶来的扇子取來給兩把與寳玉。」寳玉磕了一個頭,仍復歸坐行令。當下賈蘭見獎勵寶玉,他便出席,也做一首,呈與賈政看。賈政看了,喜不自勝。遂併講與賈母聼時,賈母也十分歡喜,也忙令賈政賞他。

於是大家歸坐,復行起令来。這次賈赦手内住了,只得吃了酒,說笑話,因說道:「一家子一個兒子,最孝順,偏生母親病了,各處求醫不得,便請了一個針的婆子來。這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說是心火,一針就好了。這兒子慌了,便問:『心見鐵就死,如何針得?』婆子道:『不用針心,只針肋條就是了。』兒子道:『肋條離心遠着呢,怎麽就好了呢?』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作父母的偏心的多着呢!』」衆人聼說,都笑起來。賈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這婆子針一針就好了。」賈赦聼說,自知出言冐撞,賈母疑心,忙起身笑與賈母把盞,以别言解釋。賈母亦不好再題,且行令。

不料這花𨚫在賈𤨔手裡。賈𤨔近日讀書稍進,亦好外務。今見寳玉做詩受獎,他便技癢,只當着賈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索紙筆來,立就一絶,呈與賈政。賈政看了,亦覺罕異,只見詞句中終帶着不樂讀書之意,遂不悅道:「可見是弟兄了。發言吐意,搃屬邪𣲖。古人中有『二難』,你兩個也可以稱『二難』了。就只不是那一個『難』字,𨚫是做『難以教訓』『難』字講纔好。哥哥是公然温飛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爲曹唐再世了。」說得衆人都笑了。賈赦道:「拿詩來我瞧。」便連聲讃好,道:「這詩㨿我看,甚是有氣骨。想来偺們這様人家,原不必寒牕螢火,只要讀些書,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兒的。何必多費了工夫,反弄出書獃子來。所以我愛他這詩,竟不失偺們侯門的氣槪。」因囬頭吩咐人去取自己的許多玩物來賞賜與他,因又拍着賈𤨔的腦袋笑道:「已後就這様做去,這世襲的前程就跑不了你襲了。」賈政𦗟說,忙勸說:「不過他胡謅如此,那裡就論到後事了。」說着,便斟了酒,又行了一囬令。

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自然外頭𮟃有相公們候着,也不可輕忽了他們。况且二更多了,你們散了,再讓姑娘們多樂一囬子,好歇着了。」賈政等𦗟了,方止令起身。大家公進了一杯酒,方帶着子侄們出去了。要知端的,再𦗟下囬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