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程甲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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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 警幻仙曲演紅樓夢[编辑]

  第四回中,既將薛家母子在榮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則暫不能寫矣。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一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而迎春、惜春、探春三個孫女,倒且靠後;便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處,亦較別個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順,似漆如膠。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紀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麗,人謂黛玉所不及。而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深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們,亦多與寶釵頑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那寶玉亦在孩提之間,況自天性所禀,一片愚拙偏僻,視姊妹兄弟,皆出一意,並無親疏遠近之別。如今與黛玉同處賈母房中坐臥,故略比別個姊妹熟慣些。既熟慣,則更覺親密;既親密,則不免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這日不知為何,他二人言語有些不合起來,黛玉又在房中獨自垂淚,寶玉又自悔言語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漸漸迴轉來。
  第四回中,既將薛家母子在榮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則暫不能寫矣。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一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而迎春、惜春、探春三個孫女,倒且靠後;便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處,亦較別個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順,似漆如膠。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紀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麗,人謂黛玉所不及。而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深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們,亦多與寶釵頑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那寶玉亦在孩提之間,況自天性所禀,一片愚拙偏僻,視姊妹兄弟,皆出一意,並無親疏遠近之別。如今與黛玉同處賈母房中坐臥,故略比別個姊妹熟慣些。既熟慣,則更覺親密;既親密,則不免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這日不知為何,他二人言語有些不合起來,黛玉又在房中獨自垂淚,寶玉又自悔言語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漸漸迴轉來。
  因東邊寧府花園內梅花盛開,賈珍之妻尤氏,乃治酒具,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賞花。是日先帶了賈蓉夫妻二人來面請。賈母等於早飯後過來,就在會芳園遊玩。先茶後酒,不過是寧、榮二府眷屬家宴,並無別樣新文趣事可記。
  時寶玉倦怠,欲睡中覺,賈母命人好生哄著,歇息一回再來。賈蓉之妻秦氏,便忙笑道:“我們這裡有給寶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與我就是了。”親向寶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嬤嬤、姐姐們,請寶叔隨我這裡來。”賈母素知秦氏是極妥當的人,生得嬝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見他去安置寶玉,自是安穩的。
  當下秦氏引了一簇人,來至上房內間,寶玉抬頭看見是一幅畫貼在上面,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然藜圖》也,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對聯,寫的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及看了這兩句,縱然室宇精美,鋪陳華麗,亦斷斷不肯在這裡了。忙說:“快出去!快出去!”秦氏聽了笑道:“這裡還不好,往那裡去呢?不然,往我屋裡去罷。”寶玉點頭微笑。有一嬤嬤說道:“那裡有個叔叔往侄兒媳婦房裡睡覺的禮?”秦氏笑道:“噯喲,不怕他惱:他能多大了,就忌諱這些麼?上月你沒有看見我那個兄弟來了,雖然和寶叔同年,兩個人若站在一處,只怕那一個還高些呢。”寶玉道:“我怎麼沒有見過他?你帶他來我瞧瞧。”眾人笑道:“隔著二十里,那裡帶去?見的日子有呢。”
  說著,大家來至秦氏房中。剛至房中,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寶玉便覺得眼鍚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土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雲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
  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趙飛燕立著舞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寶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連珠帳。寶玉含笑道“這裡好!這裡好!”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的。”說著,親自展開了西施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於是眾奶姆伏侍寶玉臥好了,款款散去,只留下襲人、秋紋、晴雯、麝月四個丫鬟為伴。秦氏便吩附小丫們,好生在簷下看著貓兒打架那寶玉才合上眼,便恍恍愡愡的睡去,猶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蕩盪,隨了秦氏至一所在。但見朱欄玉砌,綠樹清溪,真是人跡不逢,飛塵罕到。寶玉在夢中歡喜,想道:“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這裡過一生,雖然失了家也願意,強如天天被父母、先生打去。”忽胡思之間,聽見山後有人作歌日:
  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閒愁。
  寶玉聽了,是女兒的聲氣。歌音未息,早見那邊走出一個麗人來,蹁躚嬝娜,與凡人不同。有賦為證:
  方離柳塢,乍出花房。但行處,鳥驚庭樹;將到時,影度廊。仙決乍飄今,聞麝蘭之馥都;荷衣欲動今,聽環珮之鏗鏘。靨笑春桃兮,雲堆翠;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盼纖腰之楚楚兮,風回雪舞;耀珠翠之輝煌兮,鴨綠鵝黃。出沒花間今,宜嗔宜喜;排徊池上兮,若飛若揚。峨眉笑兮,將言而未語;蓮步乍移兮,欲止而欲行。羨彼之良質今,冰清玉潤;墓彼之華服今,燜爍文章。愛彼之容貌兮,香培玉篆;美彼之、態度兮,風翥龍翔。其素若何?春梅綻雪。其潔若何?秋蕙披霜。其靜若何?鬆生空谷。其艷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龍遊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應慚西子,實愧王嬙。奇矣哉!生於孰地?來自何方?信矣乎!瑤池不二,紫府無雙。果何人哉?若斯之美也!
  寶玉見是一個仙姑,喜的忙來作揖,笑問道:“神仙姐姐,不知從那裡來,如今要往那裡去?我也不知這裡是何處,望乞攜帶攜帶。”那仙姑道:“吾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痴。因近來風流冤孽,纏綿於此,是以前來訪察機會,布散相思。今日與爾相逢,亦非偶然。此離吾境不遠,別無他物,僅有自採仙茗盞,親釀美酒一甕,素練魔舞歌姫數人,新填《紅樓夢》仙曲十支,可試隨我一遊否?”
  寶玉聽了,喜躍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處,竟隨了仙姑,至所在,有石牌橫建,上書“太虛幻境”四大字,兩邊一副對聯,乃是假作真時真作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上橫書四個大字,道是:“海情天。”又有一副對聯,大書云:
  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
  寶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來如此。但不知何為‘古今之情’?又何為‘風月之債‘?從今倒要領略領略。”寶玉只顧如此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當下隨了仙姑,進入二層門內只見兩邊配殿,皆有匾額對聯,一時看不盡許多,惟見幾處寫著的是:“癡情司”、“結怨司”、“朝啼司” 、“暮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煩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遊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中各司,貯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冊,爾凡眼塵軀,未便先知的。”寶玉聽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誓幻便看這司的匾說:“也異,就在此司內略隨喜隨喜罷。”寶玉喜不能勝,抬頭看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兩邊寫著對聯道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
  寶玉看了,便知感嘆。進入門中,只見有十數個大櫥,皆用封條封著。看那封條上,皆有各省字樣。寶玉一心只揀自己家鄉的封條看。只見那邊櫥上封條,大書“金陵十二釵正冊”,寶玉因問“何為“金陵十ニ假正冊'?"”警幻道:“即貴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冊,故為正冊。”寶玉道:“常聽人說,金陵極大,怎麼只十二個女子?如今單我們家裡,上上下下,就有幾百個女孩兒。”警幻徽笑道:“貴省女子固多,不過擇其緊要者錄之。兩邊二櫥則又次之。餘者庸常之輩,則無冊可錄矣。
  寶玉再看下首一櫥,上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冊”;又一櫥上寫著金陵十二釵又副冊”。寶玉便伸手先將“又副冊”櫥門開了,拿出本冊來,揭開看時,只見這首頁上畫的,既非人物,亦非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滿紙烏雲濁霧而已。後有幾行字跡,寫道是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天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寶玉看了,又見後面畫著一簇鮮花,一床破席,也有幾句言詞,寫道是:
  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寶玉看了不解。遂擲下這個,去開了“副冊”櫥門,拿起一本冊來,揭開看時,只見畫著一枝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幹,蓮枯藕敗。後面書云:
  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寶玉看了又不解。又去取“正冊”看,只見頭一頁上;便畫著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詩道:
  可嘆停機德,誰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
  寶玉看了仍不解。待要問時,知他必不肯洩漏天機;待要丟下,又不捨,遂往後看時,只見畫著一張弓,弓上掛著一個香櫞。也有首歌詞云:ニ十年來辯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三春怎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
  後面又畫著兩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隻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狀。也有四句寫雲才自清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
  後面又畫幾縷飛雲,一灣逝水。其詞曰: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雲飛。
  後面又畫著一塊美玉,落在泥污之中。其斷語云: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掉陷泥中!
  後面忽畫一惡狼,追撲一美女,欲噉之意。其書云: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花柳質,一載赴黃梁。
  後面便是一所古廟,裡面有一美人,在內看經獨坐。其判云: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戸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傍。
  後面便是一片冰山,上有一隻雌風。其判云: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幕此生オ。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後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裡紡績。其判曰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思人。
  詩後又畫一盆茂蘭,傍有一位風冠霞岐的美人。也有判云: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詩後又畫一座高樓,上有一美人懸樑自盡。其判云: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寶玉還欲看時,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穎慧,恐洩漏天機,便掩了卷冊,笑向寶玉道:“且隨我去遊玩奇景,何必在此打這悶葫蘆!”寶玉恍恍愡愡,不覺棄了卷冊,又隨了警幻來至後面。但見朱簾繡幕,畫棟雕簷,說不盡的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官。更見仙花馥郁,異草芳芬,真個好所在。又聽警幻笑道:“你們快出來迎接貴客!”一言未了,只見房中走出幾個仙子來,皆是荷袂蹁躚,羽衣飄舞,嬌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見了寶玉,都怨謗警幻道“我們不知系何“貴客',忙的接了出來。姐妞曾說今日今時,必有絳珠妹子的生魂前來游玩,故我久待。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污染這清淨女兒之境?”寶玉聽如此說,便嚇得欲退不能,果覺自形污穢不堪。警幻忙攜住寶玉的手,向眾姊妹笑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榮府去接絳珠,適從寧府經過,偶遇榮、寧二公之靈,囑吾云:“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流傳,已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我等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者。惟嫡孫寶玉一人,禀性乖張,性情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幸仙姑偶來,可望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入於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囑吾,故發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終身冊籍,令彼熟玩,尚未覺悟;故引彼再到此處,令其歷飲僎聲色之幻,或冀將來一悟,未可知也。”
  說畢,攜了寶玉入室。但聞一縷幽香,不知所聞何物,寶玉遂不住相問。警幻冷笑道:“此香塵世中所無,爾何能知?此系諸名山勝境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製,名為'群芳髓”。寶玉聽了,自是羨慕而已。大家人座,小鬟捧上茶來。寶玉自覺香清味美,迴非常品,因又問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宿露而烹,此茶名日・千紅一窟'。”寶玉聽了,點頭稱賞。因看房內瑤琴、寶鼎、古畫、新詩,無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絨,奩間時漬粉污。壁上亦有一副對聯,書云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
  寶玉看畢,無不羨慕。因又請問眾仙姑姓名:一名痴夢仙站,一名鍾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號不一。少刻有小鬟來調桌安椅,擺設酒僎。真是:瓊漿滿泛玻璃盞,玉液濃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說此僎之盛。寶玉因此酒香冽異常,又不禁相問。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蕤,萬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風乳之曲釀成,因名為萬豔同杯”。”寶玉稱賞不迭。
  飲酒間,又有十二個舞女上來,請問演何調曲。警幻道:“就將新制《紅樓夢》十二支演上來。”舞女們答應了,便輕敲檀板,款按銀箏,聽他歌道是:
  開闢鴻蒙,方歌了一句,警幻道:“此曲不比塵世中所填傳奇之曲,必有生旦、淨、末之則,又有南北九宮之調。此或詠嘆一人,或感懷事,偶成一曲,即可譜入管弦。若非個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爾亦未必深明此調,若不先閱其稿,後聽其曲,反成嚼蠟矣。”說畢回頭命小取了《紅樓夢》原稿來,遞與寶玉。寶玉接過來,一面目視其文,耳聆其歌曰:〔紅接夢引子〕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悲金悼玉的《紅樓夢》。
  〔終身誤〕都道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枉凝眉〕一個是閥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卻說寶玉聽了此曲,散漫無稽,未見得好處;但其聲韻淒婉,竟能銷魂醉魄。因此也不問其原委,也不究其來歷,就暫以此釋悶而已。因又看下面道:
  〔恨無常〕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盪悠悠,芳魂銷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娘夢里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可,須要退步抽身早!〔分骨內〕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國,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樂中悲〕福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蒙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糧玉堂。所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裳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世難容〕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軍。你道是啖肉食腥羶,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孤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生航臟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喜冤家〕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一味的,驕奢淫蕩貪歡媾。觀著那,侯門艷質同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嘆芳魂艷魄,一載盪悠悠。〔虛花悟〕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只認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麼,天上天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里人鳴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躱?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聰明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盪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香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留餘慶〕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思人;幸娘親,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志骨肉的狠舅姦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宮。
  〔晚詔華〕鏡里恩情,更那堪棽裡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風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放。〔好事終〕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
  〔飛鳥各投林〕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思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豈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道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千淨!歌畢,還又歌副歌。警幻見寶玉甚無趣味,因嘆:“癡兒竟尚未悟!”那寶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覺朦朧恍惚,告醉求臥。警幻便命撤去殘席,送寶玉至一香繡閣中,其間鋪陳之盛,乃素所未見之物。更可駭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內,其鮮豔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嬝娜,則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録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淫污紈褲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解,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醜之語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雲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复戀其情所致也。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寶玉聽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懶於讀書,家父母尚每垂訓飭,豈敢再冒‘淫‘字?況且年紀尚幼,不知‘淫‘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能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閏閣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遷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今既遇令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君獨為我閣增光而見棄於世道,故引子前來,醉以美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者,許配與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令汝領略此仙幻境之風光尚然如此,何況塵境之情景哉?而今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說畢,便秘授以雲雨之事,推寶玉入房中,將門掩上自去。
  那寶玉恍恍愡愡,依警幻所囑之言,未免有兒女之事,難以盡述。至次日,便柔情繾縷,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因二人攜手出去遊玩之時,忽然至一個所在,但見荊榛遍地,狼虎同行,迎面一道黑溪阻路,並無橋樑可通。正在猶豫之間,忽見警幻從後追來,說道:“快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寶玉忙止步問道:“此系何處?”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萬丈,遙亙千里,中無舟楫可通,只有一個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撐籬,不受金銀之謝但遇有緣者渡之。爾今偶游至此,設如墮落其中,則深負我從前諄諄警戒之語矣。”話猶未了,只聽迷津內響如雷聲,有許多夜又海鬼,將寶玉拖將下去。嚇得寶玉汗下如雨,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嚇得襲人輩眾丫鬟忙上來摟住,叫:“寶玉不怕,我們在這裡卻說秦氏正在房外囑咐小丫頭們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忽聞寶玉在夢中喚他的小名,因納悶道:“我的小名,這裡從無人知道,他如何知得,在夢中叫出來?”正在不解,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