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俠隱記/第25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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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波孚這兩天過的日子,過得十分著急。波孚為人,有始有終的。有些人初辦一件大事,興頭很好,後來說冷淡了。波孚卻不然,他的膽子極大,是人人都知道的,他現在因在監裏五年,不耐煩極了。現既有了脫逃的機會,自然是全副精神都使出來了。他滿肚都是報仇方法,隻要一越獄,就要辦。倘若逃走了,沙華尼平常最苛待他,是第一個不高興。馬薩林是更不必說了。波孚公爵是很熟悉宮裏的秘事的。王後同馬薩林的關係,他也曉得的。公爵若是一旦逃出來,宮裏一定是要震動,他設想主教得了信,跑去告訴王後,說波孚逃了,那種慌亂的情形。公爵一麵想,一麵微笑,高興的很,覺得自己仿佛是已經逃出監了。他作了好幾回這種夢。有一天,他夢醒了,看見自己還在監裏,拉勒米在對過坐,捋須,還聽見八個看守的人談笑……隻有一件事,眼看了是滿意的,就是吉利模。他原先恨到他入骨,這兩天變了。他的後半生全有依靠了。

吉利模外貌一點也沒變。拉勒米還是想念他的。拉勒米心裏倒想是寬待波孚的,吉利模作出來的樣子卻十分苛刻。

拉勒米很想把那頓飯安排得法,叫波孚高興,卻有一層,拉勒米有饞病。他曉得晚飯有好酒好菜。馬徒的接手人還告訴他,有一個麵裹的大酥盒,狼心狗肺子是用野雞片的。這回的酒,比前回的更加好。有了這幾樣好處,更加波孚同他原是很相得的。拉勒米想到這裏,以為吃晚飯的這一天,就是他一生一世最滿意的日子了。他忙了一早起,還自己跑到對過酒店看看,馬徒接手的人又加倍巴結,作了一個大酥盒,頂上還有波孚公爵的繪章。盒子裏頭,此時還是空的,旁邊擺好了兩隻鷓鴣,一隻野雞。拉勒米看見了,饞涎直流。跑回去,擦手跳腳的告訴了波孚,樣樣都很順當。

這時沙華尼早已告假走了,所有的事體都交把拉勒米。吉利模出來進去,滿臉的不高興。中上公爵同拉勒米打球,吉利模早已招呼公爵,叫他事事留心。吉利模前走,波孚跟著走,所走的路,就是晚上越獄時應走的路。他們這趟打球,是在小院子裏,那個地方很靜,從來沒什麽人到的,平常連守兵都沒有,打球的時候才有守兵。因為監牆甚高,可以無須了。未到這個院子之前,先要開三層門,門上鑰匙各自不同。到了院子,吉利模爬上一牆洞,把兩隻腳掛在牆外。公爵會意,繩梯是掛在那裏,拉勒米自然是莫明其妙。他們兩個人動手打球,公爵打得很好,拉勒米全輸了。有四個守兵替他們拾球。打完了,公爵笑拉勒米打得不好,給了守兵兩個路易,賞他們吃酒。守兵同拉勒米請示,拉勒米叫他們晚上才許去吃酒。拉勒米的意思是還要自己安排晚飯,恐怕自己走開,沒人看管。

越獄的事,樣樣都布置得很好。就是公爵自己辦,也不過如此。後來鍾打六下,他們是七點吃飯,這時候樣樣都擺好了,旁邊一張小桌,擺了那個大酥盒,盒頂還有繪章。那個酥盒子的皮,顏色可愛,烤得很透的了。餘外別的菜,色色俱佳,不由得人不饞。這個時候,人人都不耐煩。幾個守兵要去吃酒,拉勒米要動手吃晚飯,公爵要越獄,隻有吉利模一個人臉上仿佛是個死的,一點什麽動靜也看不出來。他從前在阿托士身邊學的本事,現在很有用了。公爵常常的看他一眼,是有點不放心的意思。拉勒米先分付守兵出去吃鍾酒,替爵爺祝壽,然後把房門都鎖了,把鑰匙都藏起來,指指桌子,意思是要公爵動手吃。公爵看看吉利模,吉利模看看鍾,隻到六點一刻。約好的時候是七點鍾,還要等三刻鍾。公爵要等一回才動手,故意的說,要看完一章書。拉勒米要曉得是本什麽書,這樣有趣味,從肩膀後頭看過去,原來是羅馬大將愷撒的戰記。原是拉勒米違了獄章,找來借把公爵看的。拉勒米心裏打定主意,從此以後再不違犯獄章了。一時既不動手吃,他就去忙開酒瓶,看看大酥盒子。

到了六點半鍾,公爵從椅子上起來,很認真的說道:“古人之中,愷撒是個最大的人物無疑了。”拉勒米道:“你看是的麽?”公爵道:“是的。”拉勒米道:“據我的意思,我看還是漢尼博是個最大人物。”公爵道:“何以見得?”拉勒米大笑,說道:“因為他沒寫一本戰記。”公爵會意,自己坐下,請拉勒米在對過坐。拉勒米是不用請兩趟的。天下神氣最足的,總比不過害饞命的人坐下吃好東西時候的臉。等到吉利模把湯送到拉勒米跟前的時候,拉勒米那副高興臉是形容不出來的。公爵看看他,微笑,說道:“若是有人說現在法國還有人比你還快活的,我是萬不相信的。”拉勒米道:“你說得不錯。我自己也曉得,如果我的的肚子餓了,那是再沒有比坐下吃東西舒服的了;況且主人又是個顯理第四的孫子,那是自然要加倍快活的。”公爵點頭,謝他的恭維。吉利模那時正站在拉勒米背後,聽了微笑。公爵說道:“講恭維話,是沒第二個人趕得上你的。”拉勒米高興極了,說道:“我不是瞎恭維,我是一番真意。”公爵道:“然則你真是我有朋友麽?”拉勒米道:“當真的。如果你出了監,我是很想你的。”公爵道:“你這個同我要好的法子真是奇怪。”拉勒米道:“倘若你當真出了監,你曉得將來怎麽樣?你在宮裏還是不得了的。不過出了威英桑監,再進巴士狄監。沙華尼雖然不好,管巴士狄的官更不好。”公爵那時常常的看鍾,恨不得鍾針快走,聽見拉勒米談到這樣的怪話,倒覺得有趣。

拉勒米說道:“一個和尚的兄弟,同立殊理主教同一派的,有什麽道理?公爵,你真是運氣好,是王後送你來的。我聽說王後待你還好,你在這裏有很好的地方散步,有打球的地方,還有許多新鮮空氣。”公爵道:“拉勒米,我聽你這樣說,我很有點舍不得你。”拉勒米道:“爵爺,你真是對我不住,但是你可曾想過越獄?”公爵道:“也許是個呆主意。但是我很想過越獄,到了這個時候,越獄的思想還是有的。”拉勒米道:“你相信那越獄的四十法子麽?”公爵道:“我相信的。”拉勒米道:“爵爺,我們兩個人是頂好的朋友,你何妨告訴我,你那越獄四十法之一呢?”公爵道:“我很高興告訴你。”

吉利模拿酥盒子來。拉勒米往後靠住椅背,舉起那鍾紅酒,一隻眼對著燈光看。公爵兩眼看鍾,那時還差十分到七點。吉利模把大酥盒擺在公爵麵前,公爵拿銀刀子切酥皮。。拉勒米說:“鋼刀好用。”把自己的鋼刀遞過去。公爵接了刀,說道:“謝謝你。”拉勒米道:“我要聽你越獄的法子。”公爵道:“我有一個法子,我看是最好的,我常常要先試的。”拉勒米道:“你告訴我。”公爵一手拿叉插住酥盒子,一手拿刀打了幾個圈,說道:“第一層,先要個好管監,同你一樣。”拉勒米道:“有了這個人,怎麽樣呢?”公爵道:“我有了這個人,我就同自己商量,說道:我有了這個好人,我就要運動他,去找一個我老朋友手下的人,可以串同越獄。”拉勒米道:“這個主意倒不錯。”公爵道:“我心裏是這樣想,不過我要找的朋友,總要是反對主教的。凡是君子,都應該反對主教的。”拉勒米道:“不要太響,你不要在這裏說這種話。”公爵道:“我運動好了你,找著這樣的一個人,那個人得了上司的信用,我自然就能同外邊的人通信了。”拉勒米道:“你有什麽法子傳信到外邊呢?”公爵道:“那是極容易的。譬如說,我們常打的球,就可以用。”

拉勒米聽得很有味,說道:“用球麽?”公爵道:“是的。我把法子告訴你。我把一個球打過牆頭,外邊有人拾了。球裏有封信,他收了這個球,另外拋一個進來。用這個法子,我們可以內外遞信,沒人猜疑。”拉勒米摸摸耳朵,說道:“可了不得,幸虧公爵告訴我,我以後要留心看球了。”公爵微笑。拉勒米道:“說來說去,這不過是個裏外通信的法,不是越獄的法子。”公爵道:“這個起頭,就辦得不錯了。”拉勒米道:“難以再有進步。”公爵道:“不見得。譬如我給朋友一封信,說是某日某時牽兩匹馬在塹外等……”拉勒米道:“等了,怎麽樣呢?難道那匹馬飛過牆頭進來接你出監麽?”公爵道:“不是這個樣,我有法子下去。”拉勒米道:“你怎麽樣下去?”

公爵道:“用繩梯。”拉勒米要笑,笑不出來,說道:“你總不能把球藏在球裏?”公爵道:“不藏在球裏,也可以藏在別的東西裏。”拉勒米道:“藏在別的東西,藏在別的東西方,到底藏在什麽東西裏頭?”公爵道:“譬如說的話,藏在酥盒裏也使得。”拉勒米喊道:“藏在酥盒裏麽?”公爵道:“又譬如我的老總管諾曼德,盤了馬徒的店。”拉勒米臉變了色,說道:“什麽?”公爵道:“你不曉得麽?拉勒米是有饞癆病的,他嚐嚐諾曼德的酥盒子,嚐出滋味來,就保舉給我。我要了一個,請拉勒米同吃。看守的兵走開了,隻留吉利模伺侯。吉利模就是我的朋友薦給拉勒米的。吉利模同我串通越獄約定七點鍾動手,幾分鍾之前……”拉勒米出了一頭汗,看看鍾,說道:“幾分鍾之前,……”公爵道:“幾分鍾之前,我打開酥盒子的酥皮,”一麵說,一麵打開了。又說道:“打開酥皮,裏頭有兩把小刀,一條繩梯,一個堵口梨。我拿了一把小刀,指著拉勒米胸口。我就說:我的朋友,對不起你,你若是動一動喊一聲,我就要你的命。”

公爵還沒說完,早已站起來,拿著一把小刀指著拉勒米胸口,當下吉利模不慌不忙的,也拿了小刀、繩梯、堵口梨。拉勒米看看這幾樣東西,十分害怕,說道:“你難道真要我的命麽?”公爵道:“你不攔阻我,我一定不殺你。”拉勒米道:“我讓你逃了,我自己不得了。”公爵道:“不要緊的,你丟了差使,我賠補你。”拉勒米道:“你打好了主意,不住在監裏麽?”公爵道:“你問的倒好。”拉勒米道:“沒得叫你留戀的事麽?”公爵道:“沒得留戀。我今晚要自由。”拉勒米道:“倘若我攔阻你,或是喊救……”公爵道:“我一定要你的命。”這個時候打七點鍾,吉利模先是不響,忽然說道:“七點鍾了。”

公爵道:“七點鍾了,時候到了。”拉勒米覺得不攔阻,有點問心不過,略作攔阻的樣。公爵爵皺了眉頭,把小刀輕輕的刺,刺穿衣服,刀尖子剛到皮膚就住了。拉勒米道:“夠了,我不再動了。”公爵道:“我們趕快動手。”拉勒米道:“爵爺,我還求一件事。”公爵道:“什麽?趕快說。”拉勒米道:“請公爵把我捆起來。”公爵道:“為什麽?”拉勒米道:“顯得我不是你的同謀。”吉利模對他說:“伸出手來。”拉勒米道:“不是在前捆,在後捆。”公爵道:“拿什麽東西捆?”拉勒米道:“拿爵爺的腰帶。”公爵脫了帶子,交把吉利模,吉利模把拉勒米兩手捆在背後。吉利模道:“你的腳?”拉勒米伸出腳步來,吉利模撕了飯桌的手巾,也捆好了。拉勒米道:“還有我的劍。”公爵解了鞋帶,把刀柄捆緊在鞘上。拉勒米道:“把梨拿來堵我的口,不然,他們要問我為什麽不喊救?”吉利模塞他的口,拉勒米使眼色,仿佛是還有話說。公爵道:“你有什麽說的?”拉勒米道:“爵爺要記得,倘若是我不得了,我家裏還有妻子。”公爵道:“你隻管放心。;吉利模堵他的嘴。原來這個東西開頭象個梨,內裏有簧,放進嘴裏,簧鬆則梨自張大,把口堵得嚴嚴的。塞了之後,拉勒米倒在地下,又推倒幾把椅子,裝作爭打之狀。

吉利模從拉勒米口袋裏把所有鑰匙都拿出來,開了房門,重複關了,鎖好,同公爵兩個人向小院子跑。先開了三層門,到了打球場,恰好一個人都沒有。公爵跑到牆頭,往外一看,果然看見塹外有三個騎馬的人牽著兩匹馬。公爵同他們使手勢,曉得他們是在牆外候他的。吉利模把繩梯掛好,原來是一條扭緊的絲繩子,橫綁一條棍子。人坐在棍子上,絲繩子自己反扭,漸漸放鬆,落至地麵

公爵道:“走”吉利模道:“我先走麽?”公爵道:“自然是你先走。他們把我捉了,不過叫我重新收監;若是把你捉了,他們要絞你的。”吉利模說道:“不錯的。”他坐在小棍上,慢慢的往下墜;公爵很著急的看著他向下墜,墜落四分之三,絲繩忽然斷了,吉利模跌在塹內,公爵喊他,他不響,一定是傷重了,動也不動。有一個在塹外等的人,登時跑下去,用繩捆好吉利模,三個人把他拉上去。塹內的人說道:“請爵爺下來,你隻要離地一丈五,就可以跑下來,草地很軟的。”公爵就墜下來。這一趟沒得短棍了,要慢慢的緣繩爬下來。爬下五丈,不到幾分鍾爬到繩盡頭,離地有一丈多高,一放手,落在地下,一點沒傷。跑到塹外,看見盧時伏,那兩個人他卻不認得。吉利模暈過去了,還沒醒。他們把他放在馬上捆牢了。公爵道:“往後我再謝你們。不要耽誤了,上馬,上馬!那個愛我的,跟我走!”跳上馬,一麵跑,一麵喊道:“自由了!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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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43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8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区,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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