羣書治要/卷四十二
鹽鐵論
[编辑]行遠道者假於車,濟江海者因於舟,故賢士之立功成名,因於資而假物者也。公輸子能因人主之材木以構宮室臺榭,而不能自為專屋狹廬,材不足也。歐冶能因君之銅鐵以為金爐大鐘,而不能自為壺鼎槃杅,無其用也。君子能因人主之政〈政作正〉朝以和百姓,潤衆庶,而不能自饒其家,勢不便也。故舜耕於歷山,恩不及州里,太公屠牛於朝歌,利不及妻子,及其見用,恩流八荒,德溢四海,故舜假之堯,太公因之周,君子能修身以假道者,不能枉道而假財也。
扁鵲不能治不受鍼藥之疾,賢聖不能正不食〈食疑受〉善言之君,故桀有關龍逢而夏亡,紂有三仁而商滅,故不患無夷吾,由余之論,患無桓,穆之聽耳,是以孔子東西無所遇,屈原放逐於楚國也。故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此所以言而不見從,行不得〈不得作而不〉合者也。
古者篤教以導民,明辟以正刑,刑之於治,猶策之於御也。良工不能無策而御,有策而勿用也。聖人假法以成教,教成而刑不施,故威厲而不殺,刑設而不犯,今廢其紀綱而不能張,壞其禮義而不能防,民陷於罪,從而獵之以刑,是猶開其闌牢,發以毒矢也。不盡不止矣。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夫不傷民之不治而伐己之能得奸,猶弋者睹鳥獸挂罻羅而喜也。今天下之被誅者,不必有管,蔡之邪,鄧皙之僞也。孔子曰:人而不仁,疾之以甚,亂也。故民亂反之政,政亂反之身,身正而天下定,是以君子嘉善而矜不能,恩及刑人,德潤窮夫,施惠悅爾,行刑不樂也。
周公之相成王也。百姓饒樂,國無窮人,非代之耕織也。易其田疇,薄其税斂,則民富矣。上以奉君親,下無飢寒之憂,則教可成也。語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教之以德,齊之以禮,則民徙義而從善,莫不入孝出悌,夫何奢侈暴慢之有乎。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故富民易與適禮。
古者政得則陰陽調,星辰理,風雨時,故行修於內,聲聞於外,為之〈為之作為善〉於下,福應於天,周公在上而天下太平,國無夭傷,歲無荒年,當此時,雨不破塊,風不鳴條,旬而一雨必以夜,無丘陵高下皆孰,今不省其所以然,而曰陰陽之運也。非所聞也。孟子曰:野有死殍,不知收也。狗豕食人食,不知斂〈斂作撿〉也。為民父母見飢而死。則曰:非我,歲也。何異乎以刃殺之。則曰:非我,兵也。方今之務,在除飢寒之患,罷鹽鐵,退權利,分土地,趣本業,養桑麻,盡地力也。寡功節用,則民自富,如是,則水旱不能憂,凶年不能累也。
王者崇禮施德,尚仁義而賤怪力,故聖人絕而不言。孔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之蠻貊,不可弃也。今萬方絕國之君,奉贄獻見者,懷天子之威德,而欲觀中國之禮〈禮下有儀字〉,宜設明堂辟廱以示之,揚干戚,昭雅頌以風之,今乃以玩好不用之器,奇蟲不畜之獸,角抵之戲,炫耀之物,陳夸之,殆與周公之待遠方殊也。
昔周公處謙讓以交卑士,執禮德以下天下,故辭越裳之贄,見恭敬之禮也。既與入文王之廟,是見大孝之禮也。目睹威儀干戚之容,耳聽升歌雅頌之聲,心充〈充下舊有以字,删之〉至德,欣然以歸,此四夷所以慕義內附,非重譯狄鞮來觀猛獸熊羆也。夫犀象兕虎,南夷之所多也。驢騾馲駝,北狄之常畜也。中國所鮮,外國賤之,南越以孔雀珥門户,昆山之旁,以玉璞抵鳥鵲,今貴人之所賤,珍人之所饒,非所以厚中國而明盛德也。隋和,世之名寶也。而不能安危存亡,故喻德示威,唯賢臣良相,不在戎馬珍怪也。是以聖王以賢為寶,不以珠玉為寶,昔晏子修之樽俎之間,而折衝乎千里,不能者雖隋和滿篋,無益於存亡矣。
衞靈公當隆冬興衆穿池。海春〈海春作宛春〉以諫曰:天寒,百姓凍餒,願公之罷役也。公曰:天寒乎哉。寒乎哉〈天寒乎哉云云七字,作天寒哉。我何不寒哉〉。海春曰:人之言曰:安者不能恤危,飽者不能食飢,故餘粱肉者,難為言隱約,處逸樂者,難為言勤苦,夫高堂邃宇,廣廈洞房者,不知專屋狹廬,上漏下濕者之痛也。繫馬百駟,貨財充內,儲陳納新者,不知有旦無暮稱貸者之急也。乘堅驅良,列騎成行者,不知負擔步行者之勞也。匡床薦席,侍御滿側者,不知服輅輓船,登高絕流者之難也。衣輕暖,處温室,載安車者,不知乘長城,眺胡代,向清風〈風者下有之字〉者危寒也。妻子好合,子孫保之者,不知老母之憔悴,匹婦之悲恨也。耳聽五音,目視弄優者,不知蒙流矢,推敵方外之死亡也。東向仗几振筆而調文者,不知木索之急,捶楚之痛也。昔商鞅之任秦也。刑人若刈菅茅,用師若彈丸,從軍旅者暴骨長城,戍漕者輜車相望,生而往,死而還,彼獨非人子耶,故君子仁以恕,義以度,所好惡與天下共之。
地廣而不德者國危,兵强而陵敵者身亡,虎兕相搏而螻蟻得志,兩敵相機而匹夫乘閑,是以聖王見利慮害,見遠存近。
道徑,衆民不知所由也。法令,衆人不知所避也。故王者之制法也。昭乎如日月,故民不迷,曠乎若大路,故民不惑,幽隱遠方,折乎知之,愚婦童婦,咸知所避,是故法令不犯,而獄犴不用也。昔秦法繁於秋荼,而網密於凝脂,然而上下相遁,奸僞萌生,有司治之,若救爛捌焦不能禁,非網疏而罪漏,禮義廢而刑罰任也。方今律令百有餘篇,文章繁,罪名重,羣國用之,疑惑或淺或深,自吏明習者不知所處,而况愚民乎。律令塵蠹於棧閣,吏不能遍睹,而况愚民乎。此斷獄所以滋衆而民犯禁滋多也。親服之屬甚衆,上附下附,而服不過五,五刑之屬三千,上殺下殺,而罪不過五,故治民之道,務篤於教也。
法能刑人而不能使人廉,能殺人而不能使人仁,所貴良醫者,貴其審消息而退邪氣也。非貴其下鍼石而鑽肌膚也。所貴良吏者,貴其絕惡於未萌,使之不為非,非貴其拘之囹圄而刑殺之也。今之所謂良吏者,文察則以禍其民,强力則以厲其下,不本法之所由生,而專己之殘心,文誅假法以陷不辜,累無罪,以子及父,以弟及兄,一人有罪,州里驚駭,十家奔亡,若癰疽之相漫,色淫之相連,一節動而百枝摇,詩云,舍彼有罪,既伏其辜,若此無罪,淪胥以鋪,傷無罪而累也。非患銚鋤之不利,患其舍草而芸苗也。非患無準平,患其舍枉而繩直也。故親近為過不必誅,是鋤不用也。疏遠有功不必賞,是苗不養也。故世不患無法,而患無必行之法也。
古者周其禮而明其教,禮周教明,不從者,然後等之以刑,刑罰中,民不怨矣。故舜施四罪而天下咸服,誅不仁也。輕重各伏其誅,刑必加而無赦,赦維疑者,若此,則世安得不軌之人而罪之乎。今廢其德教而責之禮義,是虐民也。春秋傳曰:子有罪,執其父,臣有罪,執其君,聽失之大者也。今以子誅父,以弟誅兄,親戚相坐,什伍相連,若引根本而及華葉,傷小指而累四體也。如此,則以有罪反誅無罪,反誅無罪,則天下之無罪者寡矣。故吏不以多斷為良,醫不以多刺為工,子産殺一人刑二人,道不拾遺,而民無誣心,故為民父母,似養疾子,長恩厚而已,自首匿,相坐之法立,骨肉之恩廢,而刑罪多矣。聞父母之於子,雖有罪猶匿之,其不欲服罪爾,子為父隱,父為子隱,未聞父子之相坐也。聞兄弟能緩追以免賊,未聞兄弟之相坐也。聞惡惡止其人,疾始而誅首惡,未聞什伍而相坐也。
紂為炮烙之刑,而秦有收孥之法,趙高以峻文决罪於內,百官以峭法斷割於外,死者相枕席,刑者相望,百姓側目重足,不寒而慄,方此之時,豈特冒火蹈刃哉。然父子相背,兄弟相嫚,至於骨肉相殘,上下相殺,非刑輕而罰不必,令太嚴而仁恩不施也。故政寬則下親其上,政嚴則臣謀其主,晉厲以幽,二世以弑,惡在峻法之不犯,嚴家之無挌虜也。聖人知之,是以務和〈和作恩〉而不務威,故高皇帝約秦苛法,以慰怨毒之人,而長和睦之心,唯恐刑之重而德之薄也。是以恩施無窮,澤流後世,商鞅,吳起以秦,楚之法為輕而累之,上危其主,下没其身,或非特慈母乎〈或以下六字本書同,疑有誤〉。
民之仰法,猶魚之仰水,水清則静,濁則擾,擾則不安其居,静則樂其業,樂其業則富,富則仁生,贍則争止,是以成,康之世,賞無所施,法無所加,非可刑而不刑,民莫犯禁也。非可賞而不賞,民莫不仁也。若斯,則吏何事而可理乎。今之治民者,若拙御之御馬也。行則頓之,止則擊之,身創於捶,吻傷於銜,而求其無失,何可得也。故疲馬不畏鞭捶,疲民不畏刑法,雖增而累之,其有益乎。
古者明其仁義之誓,使民不逾,不教而殺,是虐民也。與其刑不可逾,不若義之不可逾也。聞禮義行而刑罰中,未聞刑罰任〈任作行〉而孝悌興也。高墻狹基,不可立也。嚴刑峻法,不可久也。二世信趙高之計,深督責而任誅斷,刑者半道,死者日積,殺人多者為忠,斂民悉者為能,百姓不勝其求,黔首不勝其刑,海內同憂而俱不聊生,故過任之事,父不得於子,無已之求,君不得於臣,知死不再,窮鼠齧狸,匹夫奔萬乘,舍人折弓,陳勝,吳廣是也。聞不一朞而社稷為虛,惡在其能長制羣下而久守其國也。
新序
[编辑]楚恭王有疾。召令尹曰:常侍筦蘇與我處,常勸我以義,吾與處不安也。不見不思也。雖然,吾有得也。其功不細,必厚〈舊無厚字,補之〉爵之,申侯伯與我處,常縱恣吾,吾所樂者,勸吾為之,吾所好者,先吾服之,吾與處,歡樂之,不見則戚,雖然,吾終無得也。其過不細,必亟遣之。令尹曰:諾,明日王薨,令尹即拜筦蘇為上卿,而逐申侯伯出之境。曾子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恭王之謂也。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於是以開後嗣,覺來世,猶愈没身不寤者也。
趙簡子上羊腸之坂,羣臣皆偏袒推車,而虎會獨擔戟行歌,不推車。簡子曰:羣臣皆推車,會獨擔戟行歌,是會為人臣侮其主,為人臣侮其主者,其罪何若。對曰:為人臣而侮其主者,死而又死。簡子曰:何為死而又死。會曰:身死,妻子為徒〈原書為徒作又死〉,若是謂死而又死也。君既已聞為人臣而侮其主者之罪矣。君亦聞為人君而侮其臣者乎。簡子曰:何若。會曰:為人君而侮其臣者,智者不為謀,辨者不為使,勇者不為鬥,智者不為謀,則社稷危,辨者不為使,則使不通,勇者不為鬥,則邊境侵。簡子曰:善,乃以會為上客。
魏文侯與大夫坐。問曰:寡人何如君也。羣臣皆曰:君仁君也。次至翟黄。曰:君非仁君也。曰:子何以言之。對曰:君伐中山,不以封君之弟而以封君之長子,臣以此知君之非仁君也。文侯怒而出之,次至任座。文侯問曰:寡人何如君也。任座對曰:君仁君也。曰:子何以言之。對曰:臣聞之,其君仁者其臣直,向翟黄之言直,臣是以知君仁君也。文侯曰:善,復召翟黄。
中行寅將亡,乃召其大祝而欲加罪焉。曰:子為我祝,犧牲不肥澤耶,且齋戒不敬耶,使國亡,何也。祝簡對曰:昔者,吾先君中行穆子皮車十乘,不憂其薄也。憂德義之不足也。今主君有革車百乘,不憂德義之薄,唯患車之不足也。夫船車飾則賦斂厚,賦斂厚則民怨謗詛矣。且君苟以為祝有益於國乎。則詛亦將為損世亡矣。一人祝之,一國詛之,一祝不勝萬詛,國亡不亦宜乎。祝其何罪,中行子乃慚。
秦欲伐楚,使使者往觀楚之寶器,楚王聞之,召令尹子西而問焉。曰:秦欲觀楚之寶器,吾和氏之璧,隨侯之珠,可以示諸。令尹子西對曰:不知也。召昭奚恤而問焉。昭奚恤曰:此欲觀吾國得失而圖之,寶器在賢臣,珠玉玩好之物,非寶之重者也。王遂使昭奚恤應之,昭奚恤為東面之壇一,為南面之壇四,為西面之壇一,秦使者至。昭奚恤曰:君,客也。請就上位東面,令尹子西南面,太宗子敖次之,葉公子高次之,司馬子反次之,昭奚恤自居西面之壇。稱曰:客欲觀楚之寶器,楚國之寶者賢臣也。理百姓,實倉廩,使民各得其所,令尹子西在此,奉珪璧使諸侯,解忿悁之難,交兩國之歡,使無兵革之憂,太宗子敖在此,守封疆,謹境界,不侵鄰國,鄰國亦不見侵,葉公子高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