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齋四存編/存學編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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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存學編卷二 習齋四存編
存學編卷三
存學編卷四 

性理評[编辑]

延平謂朱子曰:「渠所論難處,皆是操戈入室。須從源頭體認來,所以好說話。」  「從源頭體認」,宋儒之誤也;故講說多而踐履少,經濟事業則更少。若宗孔子「下學而上達」,則反是矣。

「渠初從謙開善處下功夫來,故皆就裏面體認。今既論難,見儒者路脈,極能指其差誤之處。自見羅先生來,未見有如此者。」  朱子雖逃禪歸儒,惜當時指其差誤猶有未盡處。只以補填禮、樂、射、御、書、數為難,謂待理會道理通透,誠意正心後,方理會此等,便是差誤。夫藝學,古人自八歲後即習行,反以為難,道理通透,誠意正心,乃大學之純功,反以為易而先之,斯不亦顛倒矣乎!況舍置道理之材具、心意之作用,斷無真通透、真誠正之理。即使強以其鏡花水月者命之為通透誠正,其後亦必不能理會六藝。蓋有三故焉:一者,游思高遠,自以為道明德立,不屑作瑣繁事。一者,略一講習,即謂已得,未精而遽以為精。一者,既廢藝學,則其理會道理、誠意正心者,必用靜坐讀書之功,且非猝時所能奏效。及其壯衰,已養成嬌脆之體矣,烏能勞筋骨,費氣力,作六藝事哉!吾嘗目擊而身嘗之,知其為害之鉅也。吾友張石卿,博極群書,自謂秦、漢以降二千年書史,殆無遺覽。為諸少年發書義,至力竭偃息床上,喘息久之,複起講,力竭複偃息,可謂勞之甚矣。不惟有傷於己,卒未見成起一才。比其時欲學六藝,何以堪也!祁陽刁蒙吉,致力於靜坐讀書之學,晝誦夜思,著書百卷,遺精痰嗽無虛日,將卒之三月前,已出言無聲。元氏一士子,勤讀喪明。吾與法干年二三十,又無諸公之博洽,亦病無虛日。雖今頗知憤恨,期易轍而崇實,亦惴惴恐其終不能勝任也。況今天下兀坐書齋人,無一不脆弱,為武士、農夫所笑者,此豈男子態乎!差毫厘而謬千里,不知誰為之崇也,噫!

勉齋黃氏曰:「先生年十四,慨然有求道之志,博求之經傳,遍交當世有識之士,雖釋、老之學,亦必究其歸趣。  今世為學,須不見一奇異之書,但讀孔門所有經傳,即從之學其所學,習其所習,庶幾不遠於道。雖程、朱、陸、王諸先生語錄,亦不可輕看,否則鮮不以流之濁而誣其源之清也。朱子少時,因誤用功於釋、老,遂沾其氣味,而吾五百年有功於聖道之大儒,不能滌此歧途之穢,豈非宋、元來學者之不幸哉!  餘細玩朱子語錄,亦有恍悟性學本旨處,但無如曾、孟者從旁一指,終不是判然出彼入此,故糊糊塗塗又仍歸周、程所說。或曰:「悟學宗如是其難。吾子天資猶夫人也,而謂獨明孔子學宗,吾滋惑矣。」予曰蓋有由也。吾自弱冠遭家難,頗志於學,兼讀朱、陸兩派語錄,後以心疾,無所得而萎塌。至甲辰,年三十,得交王子助予,遂專程、朱之學。乙巳丙午,稍有日進之勢。丁未,就辛裏館,日與童子輩講課時文,學遂退。至戊申,遭先恩祖妣大故,哀毀廬中,廢業幾年,忽知予不宜承重,哀稍殺。既不讀書,又不接人,坐臥地炕,猛一冷眼,覺程、朱氣質之說大不及孟子性善之旨,因徐按其學,原非孔子之舊。是以不避朱季友之罪而有存性、存學之說,為後二千年先儒救參雜之小失,為前二千年聖賢揭晦沒之本源。倘非丁未廢歇,戊申遭喪,將日征月邁,望程、朱而患其不及,又焉暇問其誤否哉!

至若求道而過者,病傳注誦習之煩,以為不立文字,可以識心見性;不假修為,可以造道入德;守虛靈之識而昧天理之真,借儒者之言以文佛、老之說。學者利其簡便,詆訾聖賢,捐棄經典,猖狂叫呶,側闢固陋,自以為悟。  此朱子極詆陸門之失處。然由孔門觀之,則除「捐棄經典、猖狂叫呶」外,其他失處,恐亦朱門所不能盡免也。

其於讀書也,必使之辯其音釋,正其章句,玩其辭,求其意,研精覃思以究其所難,平心易氣以聽其所自得。然為己務實,辨別義利,毋自欺,謹慎獨之戒,未嘗不三致意焉,蓋亦欲學者窮理反身而持之以敬也。從游之士,迭誦所習以質其疑,意有未喻,則委曲告之而未嘗倦;問有未切,則反覆誡之而未嘗隱。務學篤則喜見於言,進道難則憂形於色。講論經典,商略古今,率至夜半。雖疾病支離,諸生問辯,則脫然沈痾之去體;一日不講學,則惕然常以為憂。摳衣而來,遠自川、蜀,文辭之傳,流及海外。  可惜先生苦心苦功,此半幅述之悉矣。試問如孔門七十子者,成就幾人?天下被治平者幾世?明行吾道而異端頓熄者幾分?我夫子承周末文勝之際,洞見道之不興,不在文之不詳而在實之不修,奮筆刪定繁文,存今所有經書,取足以明道,而學教專在六藝,務期實用。其與端木、言、卜諸子以下,最少言語,至於天道性命之言尤少,是以學者用功省而成就多。五季之世,武臣司政,詩書高閣,至宋而周、程諸儒出,掀精抉奧,鼓動一時,自謂快事。惟安定胡先生,獨知救弊之道在實學不在空言,其主教太學也,立經義、治事齋,可謂深契孔子之心矣。晦庵先生,所宜救正程門末流之失而獨宗孔子之經典,以六藝及兵農、水火、錢穀、工虞之類訓迪門人,使通儒濟濟,澤被蒼生,佛、老熄滅,乃其能事也。而區區章句如此,謂之何哉!

至若天文、地志、律歷、兵機,亦皆洞究淵微。文詞、字畫,騷人才士疲精竭神,嘗病其難;至先生,未嘗用意,而亦皆動中規繩,可為世法。  天文、地志、律歷、兵機數者,若洞究淵微,皆須日夜講習之力,數年歷驗之功,非比理會文字可坐而獲也。先生既得其淵微,奈何門人錄記言行之詳,未見其為如何用功也!況語及國勢之不振,感慨以至泣下,亦悲憤之至矣。則當時所急,孰有過於兵機者乎!正宜誘掖及門,成就數士,使得如子路、冉有、樊遲者相與其事,則楚囚對泣之態可免矣。乃其居恆傳心、靜坐主敬之外無餘理,日燭勤勞、解書修史之外無餘功,在朝蒞政,正心誠意之外無餘言,以致乘肩輿而出,輕浮之子遮路而進厭聞之誚。雖未當要路,而歷仕四朝,在外九考,立朝四旬,其所建白可概見也。莫謂孔、孟之暫效魯、滕,可如子游、子賤、子路之宰邑光景否?故三代聖賢,躬行政績多實征,近今道學,學問德行多虛語,則所謂「天文、地志、律歷、兵機,洞究淵微」者,恐亦是作文字理會而已。

先生出,而自周以來聖賢相傳之道,一旦豁然,如大明中天,昭晰呈露!」  揚子雲曰:「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闢之,廓如也!」韓子駁之云:「夫楊、墨行,正道廢,孟子雖聖賢,不得位,空言無施,雖切何補!然賴其言,而今之學者尚知宗孔氏,崇仁義,貴王賤霸而已,其大經大法,皆亡滅壞爛。所謂存什一於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夫孟子闢楊、墨而楊、墨果熄,尊孔氏而孔氏果尊,崇仁義,貴王賤霸,而仁義果崇,王果貴,霸果賤。至大經大法,如班爵、班祿、井田、學校,王道所必舉者,明則明,行則行,非後世空言之比,正子貢所稱「賢者識其大者」。子雲贊之一語頗易,文公議之。今朱子出,而氣質之性參雜於荀、揚,靜坐之學出入於佛、老,訓詁繁於西漢,標榜溢於東京,禮樂之不明自若也,王道之不舉自若也,人材之不興自若也,佛之日昌而日熾自若也。實學不明,言雖精,書雖備,於世何功,於道何補!然賴其講解,朝廷猶以四書、五經取士,周、孔之文不至盡沒,有志於學者承襲其跡,以主敬靜坐求道,不至盡奉釋、道名號,與二家鼎峙而已。若問自周以來聖賢相傳之道,則絕傳久矣。黃氏遽謂「一旦豁然,如大明中天」,豈惟不足俟聖人於百世,恐後世有文人之雄如韓子者,亦不免其議也。

果齋李氏曰:「先生之道之至,原其所以臻斯域者無他焉,亦曰主敬以立其本,窮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踐其實。而敬者,又貫通乎三者之間,所以成始而成終也。故其主敬也云云,內則無二無適,寂然不動;外則儼然肅然,若對神明云云。其窮理也云云,字求其訓,句索其旨云云。始以熟讀,使其言皆若出於吾之口;繼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於吾之心。自表而達里,自流而溯源,索其精微,若別黑白,辨其節目,若數一二云云,而後為有得焉。若乃立論以驅率聖言,鑿說以妄求新意,或援引以相糾紛,或假借以相混惑云云,以為學者之大病,不痛絕乎此,則終無入德之期。蓋自孔、孟以降千五百年之間,讀書者眾矣,未有窮理若此其精者也云云。及其理明義精,養深積盛,充而為德行,發而為事業云云。入而事君,則必思堯、舜其君,出以治民,則必以堯、舜其民。  李氏此贊,體用兼該矣。僕不必詳辯。但願學者取朱子之主敬窮理與孔門一質對,取朱子之事業與堯、舜一質對,則其學宗之稍異判然矣。總之,於有宋諸先生,非敢苟求。但以寧使天下無學,不可有參雜佛、老章句之學,寧使百世無聖,不可有將就冒認標榜之聖,庶幾學則真學,聖則真聖云爾。

言論風旨之所傳,政教條令之所布,皆可為世法。而其『考諸先聖而不謬,建諸天地而不悖,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則以訂正群書,立為准則,使學者有所依據循守以入堯、舜之道,此其勛烈之尤彰明盛大者。  「考諸先聖而不謬」等語何其大,而乃歸之訂正群書乎?夫朱子所以盡力於此與當時後世所以篤服於此者,皆以孔子刪述故也。不知孔子是學成內聖外王之德,教成一班治世之材,魯人不能用,又不能薦之周天子,乃出而周游,周游是學教後不得已處;及將老而道不行,乃歸魯刪述以傳世,刪述又周游後不得已處。戰國說客,置學教而學周游,是不知孔子之周游為孔子之不得已也。宋儒又置學教及行道當時,而自幼壯即學刪述,教弟子亦不過是,雖講究禮樂,亦只欲著書垂世,不是欲於吾身親見之,是又不知孔子之刪述為孔子之尤不得已也。況孔子之刪述,是刪去繁亂而僅取足以明道,正恐後人馳逐虛繁,失其實際也。宋儒乃多為注解,遞相增益,不幾決孔子之堤防而導泛濫之流乎!此書之所以益盛而道之所以益衰也。

先生搜輯先儒之說而斷以己意,匯別區分,文從字順,妙得聖人之本旨,昭示斯道之標的。又使學者先讀大學以立其規模,次及語、孟以盡其蘊奧,而後會其歸於中庸。尺度權衡之既定,由是以窮諸經,訂群史以及百氏之書,則將無理之不可精,無事之不可處矣。  先生昭明書旨,備勞心力,然所明只是書旨,未可謂得吾身之道也。蓋四書、諸經、群史、百氏之書所載者,原是窮理之文,處事之道。然但以讀經史、訂群書為窮理處事以求道之功,則相隔千里;以讀經史、訂群書為即窮理處事,曰道在是焉,則相隔萬里矣。茲李氏以先生解書得聖人之本旨,遂謂示斯道之標的,以先生使學者讀書有序,遂謂將無理不可精,無事不可處。噫!宋、元來效先生之匯別區分,妙得聖人之本旨者,不已十餘人乎?遵先生讀書之序,先大學、次語、孟,次中庸,次窮諸經,訂群史以及百氏,不已家家吾伊,戶戶講究乎?而果無理不可精,無事不可處否也?譬之學琴然:詩書猶琴譜也。爛熟琴譜,講解分明,可謂學琴乎?故曰以講讀為求道之功,相隔千里也。更有一妄人指琴譜曰,是即琴也,辨音律,協聲韻,理性情,通神明,此物此事也。譜果琴乎?故曰以書為道,相隔萬里也。千里萬里,何言之遠也!亦譬之學琴然:歌得其調,撫嫻其指,弦求中音,徽求中節,聲求協律,是謂之學琴矣,未為習琴也。手隨心,音隨手,清濁、疾徐有常規,鼓有常功,奏有常樂,是之謂習琴矣,未為能琴也。弦器可手制也,音律可耳審也,詩歌惟其所欲也,心與手忘,手與弦忘,私欲不作於心,太和常在於室,感應陰陽,化物達天,於是乎命之曰能琴。今手不彈,心不會,但以講讀琴譜為學琴,是渡河而望江也,故曰千里也。今目不睹,耳不聞,但以譜為琴,是指薊北而談雲南也,故曰萬里也。

洙、泗以還,博文約禮兩極其至者,先生一人而已!」  「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乃孔門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之實功,明德親民百世不易之成法也。但孔門曰「博文約禮」,程、朱亦曰「博文約禮」,此殊令人不敢辨,然實有不待辨而判者。如孔門之「博學」,學禮,學樂,學射,學御,學書、數以至易、書莫不曰學也,周南、召南曰為也。言學言為既非後世讀講所可混,禮、樂、射、御、書、數又非後世章句所可托。況於及門之所稱贊,當時之所推服,師弟之所商搉,若多學而識、不試故藝、博學而無所成名、文武之道未墜於地、文不在茲、游於藝、如或知爾、可使從政諸章,皆可按也,此孔門之文,孔門之學也。程、朱之文,程、朱之博學,則李氏已詳言之,不必贅矣。孔門之約禮,大而冠婚、喪祭、宗廟、會同,小而飲食、起居、衣服、男女,問老聃,習大樹下,公西子曲禮精熟,夫子遜其能,可謂禮聖,言、曾諸賢,纖微必謹。以此約身,即以此約心,出即以此約天下,故曰「齊之以禮」。此千聖體道之作用,百世入道之實功。故中庸大聖人之道,至於發育萬物,峻極於天,序君子之功,備著尊德性,道問學。而其中直指曰「禮儀三百,威儀三千」,且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顯是以三千三百為至道。倘外此而別有率性,別有篤恭,子思亦得罪聖門矣。此孔門之禮,孔門之約也。程、朱之約禮,則惟曰「內而無二無適,寂然不動,外而儼然肅然,若對神明」而已。其博約極至與否,未敢易言,願學者先辨其文與禮焉可也。

朱子言,自周衰教失,禮樂養德之具一切盡廢,所以維持人心者惟有書。則宜追求其一切養德之具,而亟亟與同人講習之,以經書為佐証可也。而乃惟孜孜攻苦於書,其餘不甚重焉。且李氏亦知春秋時患在諸書煩亂而禮樂散亡,孔子刪定,為萬世道德之宗。乃朱子適丁文墨浩繁之時,而不能刪削其煩亂,反從而訓之增之,何也?夫朱子之所欲學者,孔子也,而顧未得孔子之心,未盡合孔子學教之法。吾為五百年之士子惜其不得為曾、孟,為五百年之世道惜其不得為殷、周,為五百年之生民惜其不得蒙教養,故深惜朱子之未得為孔子也。

吳氏曰:「先生經史子集之餘,雖記錄雜說,舉輒成誦。」  經史子集已惜其過用精神,況記錄雜說乎!

北溪陳氏曰:「先生道巍而德尊,義精而仁熟;立言平正溫潤,清巧的實云云。辭約而理盡,旨明而味深。而其心度澄朗,瑩無渣滓,工夫縝密,渾無隙漏,尤可想見於辭氣間。故孔、孟、周、程之道,至先生而益明。所謂主盟斯世,獨先生一人而已!」  試觀「道巍德尊,義精仁熟」二語,雖孔子不是過,而下面實指處,卻只是立言之「辭約理盡,旨明味深」而已,言其「心度澄朗」,「工夫縝密」,亦不外於辭氣想見之。蓋朱子身分原是如此,黃、李、吳、陳諸公,亦但能於虛字間崇獎,不能於實際上增潤。及總贊「主盟斯世」一語,尤是不覺道出本色。蓋王者不作,五霸疊興,相繼主盟,假仁義以明王章,聖賢亦不得已而取之,故孔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孟子曰:「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秦、漢而降,聖人不生,揚、韓、王、周、程、朱、陸、薛、王、馮、高諸子,相繼疊興,主盟儒壇,闡詩書以明聖道,天下靡然向風,自好之士多出其內。故五霸者,實德未修,雖天下服之而不敢帝,不敢王,名之曰霸而已;諸儒者,實學未至,雖天下宗之而不敢聖,不敢賢,渾之曰儒而已;其身分正同。迄今大儒相繼登壇於東林者,猶皆稱主盟,其取義確矣!

鶴山魏氏曰:「國朝之盛,大儒輩出,聲應氣求,若合符節。曰極,曰誠,曰仁,曰道,曰忠,曰恕,曰性命,曰氣質,曰天理人欲,曰陰陽鬼神,若此等類,凡皆聖門講學之樞要,而千數百年習浮踵陋,莫知其說者,至是脫然若沈痾之間,大寐之醒。至於朱文公先生,始以強志博見凌高厲空;自受學延平李先生,遏然如將弗勝,於是斂華就實,反博歸約。迨其蓄久而思渾,資深而行熟,則貫精粗,合內外,群獻之精蘊,百家之異指,毫分縷析,如示諸掌。張宣公、呂成公,同心協力以閒先聖之道,而僅及中身,論述靡定。惟先生巍然獨存,中更學禁,自信益篤。蓋自易、詩、中庸、大學、論語、孟子,悉為之推明演繹,以至三禮、孝經,下迨屈、韓之文,周、程、張、邵之書,司馬氏之史,先正之言行,亦各為之論著。然後帝王經世之規,聖賢新民之學,燦然中興!」  天命、陰陽、鬼神等,僕之愚未足與議,但以大半屬聖人所罕言不語者,而必「毫分縷析,如示諸掌」,何為也哉!至於推明古人之經書,論著先正之前言往行,此自吾儒學成後餘事。學成矣,則用於世以行之;如不用於世,亦可完吾性分以還天地,不著述可也。觀其時果有大理未明,大害未除,不得已而有所著述,以望後世之明之除之,亦可也。若文人之文,書生之書,解之論之,則不必矣。乃今以此等推演論著之既明,遂為「帝王經世之規,聖賢新民之學,燦然中興」,不其誣歟!無實功於道統,既不免堯、舜、孔、孟在天者之嘆息,又無實征於身世,豈能服當日之人心乎!徒以空言相推,駕一世之上,而動擬帝王聖賢,此偽學之名所從來也!僕嘗妄議,宋代諸先儒,明末諸君子,使生唐、虞、三代之世,其學問氣節必更別,若只如此,恐亦不免偽學之禁,門黨之誅也。但宋、明朝廷既無真將相,草野既無真學術,則正宜用稱說詩書,標榜清流者撐持其衰運,不宜誅之禁之以自速其敗亡也。要之似龍骨馬,司國柄者不可廢崇儒重道之典,而悲天憫人,儒者宜存返己自罪之心。故天下有弒君之臣,殺父之子,無與於孔子也,而孔子懼;天下有無父之墨,無君之楊,非孟子為之也,而孟子懼;蓋儒者之憫天下而厚自責如此。況真失學宗以誤斯人,則近代之禍,吾儒焉得辭其責哉!

朱子曰:「敬夫高明,他將謂人都似他,才一說時,便更不問人曉會與否,且要說盡他個。故他門人敏底只學得他說話,若資質不逮,依舊無著摸。某則性鈍,讀書極是辛苦,故尋常與人言,多不敢為高遠之論,蓋為是身曾親經歷過,故不敢以是責人耳。學記曰:『進而不顧其安,使人不由其誠。』今教者之病多是如此。  朱子與南軒一派師友,原只是說話讀書度日。較王、何清談,頗用力於身心,較韓、歐文字,猶規規於理性,白、蘇詩酒,既不能仿其矜持,佛、老空虛,又全不及其讀講,真三代後近於儒之學,磽薄氣運中不易得之豪傑也。然而身分如此,無能強增。故推獎處,或襯貼以聖賢、道統、躬行、經濟之語,至其比長競短,敘實指事,或推人,或自見,則皆在言詞讀作之中而無他也。且其病南軒者,恐亦朱子所以自狀,但其為失有淺深,遂自以為得中耳。愚嘗上書刁文孝,其答書亦不問人之疑與否,只自己說盡。想刁公亦非矜情自見,蓋素日所學,原是說話作文,更無他物與人耳。況講讀之學教,即循循有序,亦與學記之言時孫者不同。夫「進而不顧其安,使人不由其誠」,所謂「不學操縵,不能安弦;不學博依,不能安詩;不學雜服,不能安禮;不興其藝,不能樂學」。苟躁速引進而不顧其安,是教人躐等而不誠也,不時不孫也。故法干上會謂其子九數已熟,甚悅。予曰:「且勿令知有乘歸法,使之小息,得一受用,方可再進。」正此意也。學者觀孟子深造之以道、教者必以規矩諸章,豈誦讀講說之學所可托哉!

南軒、伯恭之學皆疏略云云。伯恭說道理,與作為自是兩件事。如云『仁義道德與度數刑名,介然為兩途,不可相通。』  朱子說「禮、樂、射、御、書、數補填難,且理會道理詩書」,非是看道理詩書與禮、樂、射、御、書、數介然為兩途乎?只是不肯說明耳。古人云,「不知其人視其友」,觀此益信。

東萊自不合做這大事記。他那時自感疾了,一日要做一年。若不死,自漢武、五季,只千來年,他三年自可了。此文字,人多云其解題煞有工夫,其實他當初作題目,卻煞有工夫,只一句要包括一段意。解題只現成,檢令諸生寫。伯恭病後,既免人事應接,免出做官,若不死,大段做得文字。」  可惜一派師友,都是以作文字度日,死生以之!朱子於南軒、伯恭皆不諱其短,交友之和而不同如此,豈惡聞異己之言哉!至今仕學皆先立黨,此所以道愈微,世愈衰。

問:「子靜不喜人論性。」曰:「怕只是自己理會不曾分曉,怕人問難,又長大了不肯與人商量,故一截截斷。然學而不論性,不知所學何事。  不喜人論性,未為不是,但少下學耳。朱子好論性,又教人商量性,謂即此是學,則誤矣。故陸子對語時每不與說者,中不取也;不取朱子而不思我所見果是,何以不能服此友也。朱子此等貶斥,尤不取陸子;不取陸子而亦不思我所言果是,何以不能服此友也。子曰:「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兩先生豈未用此功歟!

子靜之學,看他千般萬般病,只在不知有氣稟之雜。」  朱子之學,全不覺其病,只由不知氣稟之善。以為學可不自六藝入,正不知六藝即氣質之作用,所以踐形而盡性者也。

「子靜說話常是兩頭明,中間暗,是如何?」曰:「是他那不說破處。他所以不說破,便是禪家所謂『鴛鴦繡出從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禪家自愛如此。」  禪家無鴛鴦,也不繡鴛鴦,焉得鴛鴦與人看!

子靜說良知良能,四端等處,且成片段,似經語,不可謂不是。但說人便能如此,不假修為存養,此卻不得。譬如旅寓之人,自家不能送他還鄉,但與說云,『你自有田,有屋,大段快樂,何不便回去』!那人既無資送,如何便回去!又如脾胃受傷不能飲食之人,卻硬將飯將肉塞入他口,不問他吃得吃不得。若是一頓便理會的,亦豈不好,然非生知安行者,豈有此理!便是生知安行,也須要學。大抵子思說率性,孟子說存心養性,大段說破;夫子更不曾說,只說孝弟、忠信、篤敬。蓋能如此,則道理便在其中矣。  陸子說「良知良能,人便能如此,不假修為存養」,非是言「不用修為存養」,乃認孟子「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二句稍呆,又不足朱子之誦讀訓詁,故立言過激,卒致朱子輕之。蓋先立其大,原是根本,而維持壅培之無具,大亦豈易言立也!朱子旅寓人、傷脾胃人二喻,誠中陸子之病,但又是手持路程本當資送,口說健脾和胃方當開胃進食,即是終年持說,依然旅寓者不能回鄉,傷脾胃者不能下咽也。此所以亦為陸子所笑,而學宗遂不歸一矣。豈若周、孔子三物之學,真旅寓者之餱糧車馬、傷脾胃者之參術縮砂也哉!  既知夫子不說破,前乃譏陸子不說破是「禪家自愛」,何也?

子靜之說無定,大抵他只是要拗。」  細檢之,講學先生多是拗,只有多少耳。吾儒之道,有一定不易之理,何用拗!只因實學既失,二千年來,只在口頭取勝,紙上爭長,此拗之所從來也。

問:「象山道『當下便是』。」曰:「看聖賢教人,曾有此等語無?聖人教人,皆從平實地做去云云。又平時告弟子,也須道是『學而時習』,『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聖賢教人,原無象山「當下便是」等語,試看聖賢可曾有先生之學否?「學而時習之」,「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孔門是學靜坐訓解否?

但有聖賢之言,可以引路。」  「有聖賢之言,可以引路」,今乃不走路,只效聖賢言便當走路。每代引路之言增而愈多,卒之蕩蕩周道上鮮見其人也。詩云,「如匪行邁謀,是用不得於道」,此之謂矣。

因說子靜。云:「這個只爭些子才差了便如此,他只是差過了;更有一項,卻是不及。若是過底拗轉來卻好,不及底趲向上去便好。只緣他才高了便不肯下,才不及了便不肯向上,過的便道只是就過裏面求個中,不及的也道只就不及裏面求個中。初間只差了些子,所謂『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又曰:「某看近日學問,高者便說做天地之外去,卑者便只管陷溺;高者必入於佛、老,卑者必入於管、商。定是如此,定是如此!」  看朱子嘆息他人,真是自以為中,居之不疑矣。若以孔門相較,朱子知行竟判為兩途,知似過,行似不及,其實行不及,知亦不及。又嘆近日學者「高入佛、老,卑入管、商」,愚以為當時設有真佛、老,必更嘆朱子之講讀訓解為耗神粗跡,有真管、商,必更嘆朱子之靜坐主敬為寂守無用,恐不能出其上而令兩項人受憐也。若吾夫子中庸之道,舉其心性,可以使釋、道哭,言其作用,可以使管、商慚。儻朱子而幸游其門,見其天高地厚,又豈敢遽自以為是乎!不得孔子而師,顏、曾而友,此朱子之大不幸也。

「陸氏會說,其精神亦能感發人,一時被他聳動底亦便清明,只是虛,更無底簟。『思而不學則殆』,正為無底簟便危殆也。『山上有木,漸,君子以居賢德、善俗』,有階梯而進,不患不到。今其徒往往進時甚銳,然其退亦速。才到退時,便如墮千仞之淵。」  朱子指陸門流弊處,亦所以自狀。但朱子會說,又加會解會著,是以聳動愈多,頗有底簟。或問:「讀講著述雖是靠書本,然畢竟經傳是把柄,故頗有底簟否?」予曰:「亦是讀講經書,身心有所依據,不至縱放,但亦耗費有用精神,不如陸、王精神不損,臨事尚有用也。吾所謂頗有底簟者,蓋如講著此一書,若全不依此書行,不惟無以服人,己心亦難以安,故必略有所行,此處稍有簟底。只因原以講解為學而以行為襯貼,終不免挂一漏二,即所行者亦不純熟。不如學而時習,用全副精神,身心道藝,一滾加功,進銳不得,亦退速不得。即此為學,即此為行,即此為教,舉而措之,即此為治,真堯、舜宗子,文、周功臣,萬世聖賢之規距也。雖聰明如顏、賜,焉得不嘆循循善誘,欲罷不能也哉!焉得不初疑為多學而識,後乃嘆性天不可聞也哉!雖退怯如冉求,安得不悅之而終成其藝也哉!儻入程、朱之門,七十子皆流於禪林,二千九百人皆習為訓詁矣。鳴呼!吾安得一聖門徒眾之末而師之也哉!」或問:「宋儒挂一漏二,所行不熟,何處見?」予曰:「如朱子著家禮一書,家中亦行禮,至斬喪墨衰出入,則半禮半俗,既廢正祭,乃又於俗節墨衰行事,此皆失周公本意。至於婦人,便不與著喪服杖絰之制,祭時婦人亦不辦祭肴,至求一監視而亦若不得者,此何說乎?商人尚音,周人尚臭,皆窮究陰陽之秘,祭祀之要典也。諸儒語錄講薰蒿淒愴等,語亦痛切,似知鬼神情狀者,至於集禮,乃將笙磬脂膟等皆削去之,如此類不可勝述。不可見哉!」

邵庵虞氏曰:「孟子沒千五百年而周子出。河南兩程夫子云云,程門學者篤信師說,各有所奮力以張皇斯道。奈何世運衰微,民生寡佑,而亂亡隨之矣!悲夫!」  許多聖賢張皇斯道下,卻繼之曰:「而亂亡隨之矣!」是何緣故?何其言而不思如此!

草廬吳先生繼許文正公為祭酒,六館諸生以次授業。晝退堂後寓舍,則執經者隨而問業。先生懇懇循循,其言明白痛切,因其才質之高下,聞見之淺深,而開道誘掖之云云。一時皆有所觀感而興起矣。嘗與人曰:「天生豪傑之士不數也。夫所謂豪傑之士,以其知之過人,度越一世而超出等夷也。戰國之時,孔子之徒黨盡矣,充塞仁義若楊、墨之徒,又滔滔也。而孟子生乎其時云云。真豪傑之士哉!至於周、程、張、邵一時迭出,非豪傑孰能與於斯!又百年,子朱子集諸子之大成,則中興之豪傑也。以紹朱子之統自任者,果有其人乎?」  懇懇循循,講論不倦,每至夜半,且寒暑不廢,其功可謂勤且苦矣,果有益於世乎,果成起一班人材乎?至其自負,亦不過「知之過人,度越一世」而已。朱子曰:「此道不拚生盡死理會終不解。」是其立志成功已不過如此。但朱子眼頗高,不肯明以自任,元儒識更下,故直出口而不覺,不足異也。所可異者,所見既小,而以為孟子亦只如此,則亦淺之乎言豪傑,易言道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