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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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論·下
作者:蘇轍 北宋
本作品收錄於《潁濱文鈔/07

天下之道,惟其辨之而無窮,攻之而無間。辯之而有窮,攻之而有間,則是不足以為道。

昔者六國之際,處士橫議,以熒惑天下。楊氏「為我」,而墨氏「兼愛」。凡天下之有以君臣父子之親而不相顧者,舉皆歸於楊子;而道塗之人皆可以為父兄子弟者,舉皆歸於墨子也。夫天下之人,不可以絕其天屬之親而合其無故之歡,此其勢然矣。故老聃、莊周知夫天下之不正也,而起而承之。以為「兼愛」、「為我」之不足以收天下,是以不為「為我」,不為「兼愛」,而處乎「兼愛」、「為我」之際。此其意以為,不「兼愛」則天下議其無親,不「為我」則天下譏其為人。故兩無所適處,而泛泛焉浮遊於其間,而曰:我皆無所與,以為是足以自免而逃天下之是非矣。

夫天下之人,惟是其所是,非所非,是以其說可得而考其終。今夫老、莊無所是非,而其終歸於無有,此其思之亦已詳矣。楊氏之「為我」,墨氏之「兼愛」,此其為道莫不有所執也。故「為我」者,為「兼愛」之所詆;而「兼愛」者,為「為我」之所毀。是二者,其地皆不可居也。然而得其間而固守之,則可以杜天下之異端而絕其口。蓋古之聖人,惟其得而居之,是以天下之大服,而其道遂傳於後世。今老聃、莊周不得由大道,而見其隙,竊入於其間,而執其機,是以其論縱橫堅固而不可破也。

且夫天下之事,安可以一說治也。彼二子者,欲一之以「兼愛」,繼之以「為我」,故其說有時焉而遂窮。夫惟聖人能處於其間而制其當,然「兼愛」、「為我」亦莫棄也,而能用之以無失乎道,處天下之紛紜而不失其當,故曰:「伯夷、叔齊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而柳下惠、少連降志而辱身。言中倫,行中慮,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夫無可無不可,此老聃、莊周之所以為辯也,而仲尼亦云。則夫老聃、莊周,其思之不可以為不深矣。蓋嘗聞之,聖人之道,處於可、不可之際,而遂從而實之,是以其說萬變而不可窮。老聃、莊周從而虛之,是以其說汗漫而不可詰。今將以求夫仲尼、老聃是非者,惟能知虛實之可用與否而已矣。

蓋天下固有物也,有而相遭,則固亦有事矣。是故聖人從其有而制其御有之道,以治其有實之事,則天下夫亦何事之不可為?而區區焉求其有以納之於無,則其用力不已甚勞矣哉!夫老聃、莊周則亦嘗自知其窮矣,夫其窮者何也?不若從其有而有之之為易也。故曰:「常無欲以觀其妙。」而又曰:「常有欲以觀其徼。」既曰:「無之以為用。」又曰:「有之以為利。」而至於佛者,則亦曰:「斷滅。」而又曰:「無斷無滅。」夫既曰無矣,而又恐無之反以為窮。既曰:「斷滅」矣,而又恐斷滅之適以為累。則夫其情可以見矣。仲尼有言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夫老聃、莊周其亦近於中庸而無忌憚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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