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學究語

（清）李西漚撰

●四言

有禮則安，無禮則危，齊家以禮，萬福之基。上下之分，內外之限，最宜謹嚴，不可稍亂。家長嚴正，卑幼恭順，善氣凝薰，元吉大慶。不怕饑寒，怕無家教，惟有教兒，最關緊要。有兒不教，不如無兒，教不以正，何以教為？善愛兒者，不偏於愛，偏於愛者，兒受其害。望兒成立，怕兒不才，動其畏心，絕其禍胎。松下生松，柏下生柏，近朱者赤，近漆者黑。橫天塞海，一個孝字，震古爍今，一件難事。友以成孝，孝必兼友，薄兄弟者，薄其父母。婦人之言，非不可聽，怕以長舌，濟其陰性。枝枝葉葉，一樹一根，同宗共祖，雖疏亦親。有禮之家，可以聯姻，無訟之鄉，可以結鄰。

富貴貧賤，幾人看破？這個關頭，先要打過。貧賤者多，富貴者少，都要富貴，天也難了。處貧賤易，處富貴難，貧賤之福，事少心閑。富貴場中，變故實多，一有不測，立見風波。富貴場中，機心特甚，一有不平，立成崖阱。利為利役，勢為勢屈，富人倉皇，貴人局促。紈絝之習，腥膻之氣，富貴人家，薰於勢利。炎炎隆隆，毒之所鐘，蟲生柱中，孰知其蟲？貴盛富厚，罕能百年，不如貧賤，其流涓涓。徇末忘本，棄內營外，所得者小，所失者大。人之所欲，非我所欲，不求有余，自無不足。淡淡薄薄，樸樸素素，食不厭蔬，衣不厭布。

孝養父母，有兒教兒，眼前生計，勿荒於嬉。只圖佚樂，定不快活，能耐勞苦，別無痛楚。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第一等人，自食其力。懶人懶病，無藥可醫，不癱不瘓，惰其四肢。身有所屬，心有所系，若無執業，何所不至？東倒西歪，七顛八簸，水性楊花，萬難結果。年少力強，急須努力，錯過少年，老來著急。民分為四，各技各藝，欲善其事，必致其誌。只怕不勤，只怕不精，只怕無恒，不怕無成。繩鋸木斷，水滴石穿，由來者漸，只是一專。天之生物，可用者眾，天之生人，必有所用。生貧賤家，當知自立，生富貴家，豈遂自逸？

第一可愧，坐享庸福，酒囊飯袋，行屍走肉。有穿有戴，又醉又飽，不怕過分，專要愛好。一切器具，色色精致，物盛人衰，物堅人脆。高門廣廈，以為安宅，屋是主人，人卻是客。月不常圓，日不再中，泰則必侈，侈則必窮。

今之所享，前之所積，無奈癡兒，不知愛惜。癡兒不癡，乃翁實癡，躬自積之，何不散之？

家有餘銀，族有貧人，廚有剩飯，途有餓漢。不痛不癢，一彼一此，將心比心，知己知彼。人到窮時，老天也窮，能拯人者，能代天工。拙人守拙，天之所憐，你照看他，他有二天。正人守正，天之所喜，你幫扶他，天也愛你。勿謂人窮，由於不才，正惟不才，益覺可哀。勿謂人窮，我亦不豐，我縱不豐，未是奇窮。濟眾固難，要有所濟，見人垂危，烏能坐視？厚施固難，不施不得，千錢百錢，亦可解厄。

養人者田，害人者錢，錢之為物，人皆殉焉。出之自我，一滴不漏，取之於人，惟嫌不夠。便是錙銖，也覺有益，眼孔太小，心計太密。越有越貪，不多不快，蓋棺之時，一錢難帶。我所應有，有而不有，留與兒孫，從容消受。非所應有，不可強索，人既不願，我亦何樂？非所應有，不可隱取，詭而得之，是謂盜矣。蜣螂轉丸，以糞為香，撲燈之蛾，但見燈光。刀頭著蜜，酒中置鴆，心既甘之，可餂可飲。欲因利熾，利令智昏，人為利誘，生入鬼門。

敬人人敬，自敬其身，人生一世，畏敬於人。漫說尊長，漫說先達，但是個人，總難抹煞。謙謙君子，恭而有禮，小人不然，傲慢而已。有意慢人，人必難堪，無心之慢，亦討人嫌。必顛必蹶，必傾必折，侈然自肆，夷然不屑。人不盡愚，我豈獨賢？如雲富貴，尤屬偶然。但有作用，意量必深，但有受用，氣味必淳。被人看破，只為自大，被人料倒，只為自小。

人與人接，斷難如意，一個單方，總不動氣。愚人賤人，倘或我慢，卻要恕他，他實愚賤。勢利中人，倘或我慢，勢利已耳，又何足算？人之悍者，我當思難，人之黠者，我當思患。偶爾抵觸，亦事之常，自取煩惱，定要較量。我以為圓，人以為方，方則方耳，於圓何傷？人無可疑，而我疑之，疑鬼鬼現，疑賊賊隨。彼此生疏，何隙何釁？釁隙之生，由於昵近。愈理愈紛，愈轉愈深，不如罷了，閉口閉心。肝氣易動，心氣難平，肝木心火，自焚其身。

芝蘭之生，雜於眾草，鳳凰所止，從以百鳥。是個吉人，一團和氣，飲人以和，令人自醉。樹樹有皮，人人有臉，見人破綻，替人遮掩。直者不直，白者不白，見人冤枉，替人分別。視人之事，如己之事，既應承他，有一無二。

隨處度人，一錢不費，與子言孝，與弟言悌。凡與人言，詞氣從容，規人勸人，人也樂從。愛我譽我，對我揄揚，承以惶愧，謝不敢當。說我不是，道我不好，虛心領受，反而自考。

汪汪之量，海納百川，皎皎之心，日麗中天。天理良心，常言如此，昧了天良，忍心害理。

人之感人，所入者深，豈有異術？只是實心。實心實腸，鬼也信你，巧於騙人，騙的自己。遇事生風，七嘴八舌，他人之事，於己何涉？無中生有，胡說亂道，嚼舌而死，現眼現報。以計陷人，人莫能脫，惡之大者，陷人於惡。助惡長惡，小人之尤，因風縱火，火上澆油。樹怕剝皮，人怕傷心，冤家路窄，無處躲身。凡菑人者，人反菑之，君子必慎，慎其所施。

諂人媚人，行同市儈，乞丐性情，倡優體態。羞不知羞，怪不為怪，但得人憐，自以為快。勢利中人，無所不有，名教中人，切須有守，何謂秀才，何謂孝廉，顧名思義，能否無慚。

一第一官，何足為榮？俗眼俗口，說是功名。功名二字，談何容易，功在天下，名在後世。小用小效，保惠一方，有功可紀，其名亦彰。果有經濟，必有器局，器局宏深，自能拔俗。抱負在先，功名在後，隨地設施，平時講究。

不能則學，不知則問，恥於問人，決無長進。兩眼要明，明於認人，不可狎者，可宗可親。饑而食粥，粥可省費，困而讀書，書可益智。以書益智，智在明理，理之大常，禮義廉恥。見得理明，信得命定，膽壯氣足，物皆退聽。何賤何貧，只要成人，有品不賤，有學不貧。

不為良相，當為良醫，醫固可為，不如蒙師。人生百年，始於齬齔，不培其根，必染邪癥。聖賢之言，百癥俱詳，不得良師，不顯良方。書所雲雲，歸到身心，隨事指點，入之也深。勤勤善導，小子有造，世多善人，良師之效。

十二時中，莫欺自己，最著緊處，雞鳴而起。一有邪念，立即斬斷，斷了念頭，再沒牽絆。非不自知，無奈自恕，恕一恕再，走入邪路。自攻自治，我不我容，絕大智慧，真正英雄，貪不如廉，巧不如拙，躁不如靜，辯不如默。寧重勿輕，寧緩勿迫，寧厚勿薄，寧寬勿窄。謹守三戒，戒之在色，戒之在鬥，戒之在得。勿須小心，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六言

五行之屬三千，罪莫大於不孝，世俗不孝者五，先要兒曹知道。外人不算同氣，同氣只此兄弟，弟兄能有多少，十個八個更好。一體分為五指，指頭或短或長，長短無非手足，弟兄切莫參商。兄弟親戚朋友，失歡多為讒言，小人工於離間，勿為小人所嫚。婦人兒子奴仆，最多一面之辭，輕聽必然惹禍，禍來躬自當之。

祖父官大門高，兒孫意氣自豪，多少潭潭第宅，轉眼化作蓬蒿。前人縱有功德，也難向人誇耀，後人不及前人，旁人說你不肖。

讀書專習文字，文字專求科第，一心指望做官，誤了許多子弟。做官非徒富貴，有君有國有民，若是一無好處，不如做個鄉人。

子弟先要醇謹，醇謹自然端正，少小便逞聰明，聰明不如愚鈍。人生福澤之源，端在精神純固，縱有學問文章，只是深沈不露。不容冒者才子，不可居者名士，一味輕薄顛狂，桃花柳絮而已。

身非豢養不肥，家非刻薄不富，與其富也寧貧，與其肥也寧瘦。世重有貝之才，財非無用之物，愚人以之賈禍，智者以之造福。錢多正好行善，只要積而能散，積善也如積錢，一文湊到一串。放著好事不做，反道善門難開，開門也自容易，有財豈患無才？

只有錦上添花，那有雪中送炭，看破這般世情，落得做個鐵漢。忮心最是難平，須知不平則險，丈夫不肯求人，胸次卻無坑坎。

身為子孫之根，心為萬事之本，人生心過實多，怕的最是心狠。一事不肯放松，一言必圖報復，外面聲息俱無，豈知裏面最毒。妄人最會怪人，奸人最會疑人，其勢必至枉人，其心俱可殺人。稱人之惡則喜，道人之善則忌，不願人做好人，即此已為敗類。你看眼前的人，是人都覺不好，你有什麽好處，度量先已狹小。

或為遭際所迫，亦有識見之差，大小替他原諒，那便指摘交加。一任無理取鬧，只如不聞其聲，一任有心搬弄，只如不識其人。人亦何所不有，糊塗必至荒唐，事亦何所不有，橫逆概屬尋常。

釁由倉猝而開，即時力制其忿，忿由積漸而成，平時預弭其釁。門外之仇易釋，家庭之恨難消，隱忍終須決裂，由來不是一朝。既已黏皮帶骨，萬難一劃兩開，最要留他情面，先須看破錢財。小人休與結怨，亦莫與之作緣，聲名怕為所損，還防事故牽連。

蠢人未必有心，其初順口撒謊，久之遂成慣病，無事不虛不罔。亦有自以為能，事事都像精明，白地落人圈套，一毫知覺不曾。

方才習這一藝，又要別操一技，世事無不可為，白頭不成一事。一生委委靡靡，只是拖泥帶水，一旦真真切切，便可斬釘截鐵。

身之靈也以心，身之強也以精，失其心者悖理，耗其精者戕生。君子莊敬日強，小人安肆日偷，作偽心勞日拙，作德心逸日休。行兵要有紀律，讀書要有課程，處事要有刀尺，立身要有準繩。能伸先要能屈，能飛還要能伏，能方妙在能圓，能直妙在能曲。心裏十分關切，說人不可太甚，心裏十分透徹，說事不可太盡。意將炫己之長，必且為人所短，樞機是以宜慎，鋒芒是以宜斂。急時易至慌張，定心且再思量，疏處難得周詳，用心且自提防。險阻伏於平地，饑饉伏於豐歲，豐勿狃以為常，平勿狎以為易。破鼓可以救月，破傘不可遮雨，何妨補這破傘，且莫棄那破鼓。心以不用而廢，偏用則識亦蔽，事以好謀而成，陰謀則孽必深。

人不能見鬼神，鬼神則能見人，人心最是難測，鬼神洞見肝膈。鬼神喜人為善，有心之善亦旌，鬼神惡人為惡，無心之惡亦懲。莫言六道杳冥，報應極是分明，人間顯有地獄，餓鬼畜生滿目。

豈獨天道好還，並覺人言可畏，在在入耳驚心，都是嚴師酷吏。懵懂人喚得醒，難醒的聰明人，人到自是自滿，神仙點化不成。

●雜言

寸金寸陰，寸草寸心。世少百年之人，家有白頭之親。屋無梁則拆，田無水則裂，燈無油則滅，人家無好人則絕。妻好不在姿色，兒好不在嘴舌。家庭有規矩，朝廷有法紀，官長要人遠罪，爺娘要兒近理。一身之元氣足，則外邪不侵；一家之元氣足，則外侮不陵。月米一斗，可糊一口，百口也不嫌多，各有一藝在手。享福怕早，甜不宜少，苦不宜老。食用有余，斷然不可積錢；學識不足，斷然不可做官。冤死莫告狀，窮死莫借帳。不欠債，大自在；不作惡，大快活。冤宜解不宜結，忿宜蠲不宜泄。尤人不如自尤，求人不如自求。有性氣的人，便死也敢；沒筋骨的人，便死也軟。但是當做的事。切莫畏難；任是難做的事，只要耐煩。鏡勿使垢，劍勿使銹，心不磨不透。腳要處處踏穩，心要時時提醒。占小便宜吃大虧，仗小聰明無大成。聰明才辨，不足羨也；老朽窮酸，不可厭也。一犬吠形，百犬吠聲，細人以耳為目，淺人有口無心。眾口曉曉之時，多一句不如少一句；眾目耽耽之地，進一步不如退一步。自高者危，自滿者虧。自晦莫自明，自重莫自輕。非平淡無以養性，非貞靜無以定命。命是自然之命，理是當然之理，小人枉了做小人，君子落為自君子。頭尖善鉆，身輕善緣，舌長善聒，爪深善箝，貪饞婪酣，茍賤不廉。窮人窮命，低頭枉拜財神；賤人賤相，開口便說貴人。閉戶讀書，尺步繩趨，寧作書中之蠹，莫作人中之蛆。可憐的才人薄命，可怕的文人無行。但有銛鋒無寸鐵，以之殺人不見血，此何物哉筆與舌。不顧人命，橫取人財，心壞身壞名壞，壞盡還有後災。穢人閨門，敗人名節，亂人嗣續，自失骨血，罪大惡極，難說難說。勢相逼，名相齊，心相忌，力相擠，強者雖勝，終亦顛隮。損他人之物，折自己之福；壞他人之事，作自己之崇。茍以心術之險，行於骨肉之間，天性太薄，天譴尤嚴。人悔過，天悔禍。過而悔之，天豈罪之？悔之而未即改之，天猶姑待之。孽之所不可活者，天之所莫能脫也。要明世故，要達時務。好是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亦有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不用僻藥，不害為良醫；不押險韻，不害為好詩；若無後著，決然不是高棋。峻怕狹，圓怕滑。口要緘得穩，舌要卷得緊，事到不得不言，言即無容徇隱。義所當為，人人共赴，豈可獨為小人，甘與君子異路。避害之心太明，究竟未必有害，甘受譏評，枉生機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完人一家骨肉，樂於二十四考中書。抱著一段喜神，只覺世無可惡之人；含著一腔生意，惟願人無不遂之事。忽忽一日，匆匆一生，到頭成件甚事，到底算個甚人？好酒者十之一，好色者十之七，好財者十之十。有錢而吝錢，有官而辱官，讀書不知書，三般大糊塗。奇之又奇，兒不怕老子，老子怕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