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的哲學/第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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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靜把眼睛哭的紅紅的,臉上消瘦了許多。「死」是萬難下決心的,雖然不斷的想到那條路上去。「希望」是處於萬難之境還不能剷淨的,萬一有些轉機呢!「絕望」與「希望」把一朶鮮花似的心揉碎,只有簌簌的淚欲洗淨心中的鬱悶而不得!更難過的,她在姑母面前還要顯出笑容,而姑母點頭咂嘴的說:「好孩子,人生大事,是該如此的!」
趙姑母爲防範王德,告訴李應叫王德搬出去。王德明白趙姑母的用心,李靜也明白,於是兩個青年一語未交的分別了!
王德和藍小山商議,可否暫時搬進報館裏,小山慨然應允,把自己的職務勻給王德不少。王德把東西收拾收拾,謝了趙姑母,然後雇了一輛騾車出門。李應只對王德說了一聲「再見」,李靜甚至沒出來和他說半句話。而他們姊弟的淚落了多少是不可計算的。
王德到報館,正趕上是發薪水的時候;當差的遞給他一個信封,裏面依舊是十塊錢,幷沒有投稿的贈金。要是在平日,王德一毫也不計較,今天一肚子牢騷無處發洩,於是不能自止的去找主筆。
「投稿沒有報酬嗎?」王德氣昂昂的問。
「你什麼時候投過稿?」主筆問。
「藍小山知道我投稿不是一次!」
「小孩子!十塊錢就不少!不願意幹,走!八塊錢,六塊,四塊我也使人,不是非你不成啊!」
「我不幹啦!」
「走!不少你這麼一位!」
鋪長對徒弟,縣長對人民,部長對僚屬,本來都應當像父親對兒子,——中國式的父親對中國式的兒子。——王德不明白這個,可憐!
王德定了一定神,把還沒有打開的行李又搬出來,雇了兩輛人力車到打磨廠找了一個小客寓暫住。
…………
李應呢?他看着王德的車走沒有了影,還在門外立着。他與王德相處已經十多年,他不能離開王德!他還要忍住眼淚去安慰他姐姐,眼淚是多麼難忍住的!他進到北屋去,趙姑母心裏像去了一塊病似的,正和顏悅色的勸解李靜。李靜現在已一個淚珠沒有,呆呆的坐着,李應也無話可說,又走出來。
往那里走?每天出入的鐘點都要告訴王德的,今天?……找王德去!
他失魂喪魄的走到王德的報館。他一看見報館的門,心裏就痛快多了!因爲那個門裏有他的最好的朋友!
他進了報館的大門,立在號房外問了一聲「王德在裏邊沒有?」
「纔搬出去,辭工不幹了。」號房內的人這樣的回答。
「搬到那里去?」
「不曉得!」
「爲什麼辭工?」
「不知道!」
「他往東城還是西城去?」
沒有回答了!
李應的心涼了!他知道王德的性情,知道他與李靜的關係,知道……然而沒有方法把已成不治的局面轉換過來!他自己?沒有本事掙錢救出叔父,沒有決心去殺老張,沒有朋友給他出一些主意,不用說出力。趙四?勇而無謀,李應自信的心比信趙四深!龍鳳?自救不暇,那能再把一位知心的女友拉到陷坑去!
人們當危患臨頭的時候,往往反想到極不要緊或玄妙的地方去,要跳河自盡的對着水不但哭,也笑,而且有時向水問:宇宙是什麼?生命是什麼?自然他問什麼也得不到自救的方法,可是他還瘋了似的非問不可;於是那自問自答的結果,更堅定了他要死的心。
李應在報館外直立了一頓飯的工夫,纔想起放開步往別處走。一步一個血印,一步一個念頭;什麼念頭也有,除了自救!
他身不由己的進了中華門。身不由己的坐在路旁一塊大青石上。綠茸茸的樹葉左右的擺動,從樹葉的隙空,透過那和暖的陽光。左右的深紅色的大牆,在日光下射出紫的光線,和綠陰接成一片藕和色的陰影,好像一張美術家的作品。李應兩手托着雙腮,一串串的眼淚從指縫間往下落,落在那柔嫩的綠苔上,像清晨的露珠。
找王德去?那里?看叔父去,有什麼用?去殺老張?耶穌的教訓是不殺人的!聽趙四的話和龍鳳跑?往那里跑?怎樣跑?什麼是生命?世界?……沒有答案!向來沒有!……
跑!跑!自己跑!太自私了!不自私怎樣?太忍心了!怎樣不?人們罵我!誰又幫助我?……
…………
他走到教會去收拾在那里放着的一些東西。匆匆的收拾好夾在腋下走出來。一步懶似一步的下教堂石階,好像石階吸引着他的脚,而且像有些微細的聲音在他耳邊:「走嗎?你走嗎?……」
他下了石階,依依不捨的回着頭看教會的紅欄杆,像血一般的紅,直射到他心的深處。
遠遠的她來了!他的血沸騰起來,可是他躱在一株大樹後。龍鳳幷沒進教會,匆匆的在馬路旁邊往前走。他由樹後探出頭來,看她的後影。她的黑裙,她的灰色袍,依舊是一團樸美裹着她一點一點往前移動,一步一步的離遠了他。五尺,四尺,三尺……她漸漸的變成一團灰色的影,滅沒在四圍的空氣中,好像一團飛動的紙灰?她上那里?她是不是想看我?……不能管了!我只是自私!只是懦弱!上帝知道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