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的哲學/第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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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節的第二天,老張睡到午時纔醒。因爲昨天收節禮,結舖子的賬,索欠戶的債,直到四更天纔緊一緊腰帶渾衣而臥的睡下。洋錢式的明月,映出天上的金樓玉宇,銅窟銀山,在老張的夢裏另有一個神仙世界。俗人們「舉杯邀月」,「對酒高歌」,……與老張的夢境比起來,俗人們享受的是物質,老張享受的是精神,眞是有天壤之判了!
因肚子的嚴重警告,老張不能再睡了,雖然試着閉上眼幾次。他爬起來揉了揉眼睛,設法想安置老肚的叛亂。
「爲什麼到節令吃好的?」他想:「沒理由!爲什麼必要吃東西?爲什麼不像牛馬般吃些草喝點水?沒理由!」
幸虧老張沒十分想,不然創出《退化論》來,人們豈不退成吃草的牛馬。
「有了!找孫八去!一誇他的菜好,他就得叫咱嚐一些,咱一嚐一些,跟着就再嚐一些,豈不把老肚敷衍下去!對!……」
老張端了端肩頭,含了一口涼水漱了漱口,走過孫八的宅院來。
「八爺起來沒有?」
「笑話,什麼時候了,還不起來,張先生,辛苦,進來坐!」
「我纔起來。」
「什麼,酒又喝多了?」
「那有工夫喝酒?結賬,索債就把人忙個頭朝下!沒法子,誰叫咱們是被錢管着的萬物之靈呢!」
「張先生,我有朋友送的眞正蓮花白,咱們喝一盅。」
「不!今天我得請你!」老張大着膽子說。
「現成的酒菜,不費事!」
孫八說完,老張擠着眼一笑,心裏說:「想不到老孫的飯這麼容易希望!」
酒飯擺好,老張顯着十分親熱的樣子,照沙漠中的駱駝貯水一般,打算吃下一個禮拜的。孫八是看客人越多吃,自己越喜歡。不幸客人吃的肚子像秋瓜裂縫一命嗚呼,孫八能格外高興的去給客人買棺材。
「八爺!我們的會期是大後天?」老張一面吃一面說,又忙着從桌上往嘴裏檢噴出來的肉渣。
「大槪是。」
「你想誰應當作會長?」
「那不是全憑大家選舉嗎?」孫八爺兩三月來受自治界的陶染,頗有時把新詞句用的很恰當。
「誰說的?自治會是我們辦的,會員是我們約的,我們叫誰作會長誰纔能作!」說着,老張又夾起一塊肥肉片放在嘴裏。
「可就是!就是!你說誰應當作會長?」
「等一等,八爺還有酒沒有?我還欠一盅,喝完酒請大嫂熱熱的,酸酸的,辣辣的給咱作三碗湯飯,咱們一氣吃完,再談會務,好不好?」
「好!」孫八去到廚房囑咐作湯飯。
老張吃完三碗湯飯,又補了三個饅頭,幾塊中秋月餅,纔摸了摸肚子,說了一句不能不說的:「我飽了!」然後試着往起捧肚子,肚子捧起,身子也隨着立起來,在屋內慢慢的走。舌根有些壓不住食管,胃裏的東西一陣陣的往上頂。
「八爺!有仁丹沒有?給我幾粒!新添的習氣,飯後總得吃仁丹!」老張閉着嘴笑了一笑,以防食管的泛濫。
孫八給了老張幾粒仁丹,老張吃下去,又試着往椅子上坐。
「小四!小四!」孫八喊。
「來了!叫我幹什麼?正跟小三玩得好好的!」
「去告訴你媽快沏茶!」
小四看了老張一眼,偷偷在他爹的耳根說:「老師不喝茶,他怕傷胃。」孫八笑了一笑。小四回頭看老張,恐怕老張看出他的祕密,趕緊對老張說:「老師,我沒告訴我爹你不喝茶!」
「好孩子,說漏了!我不喝壞茶?你爹的茶葉多麼香,我怎能不喝,快去,好孩子!」
孫八滿意了,小四忸忸怩怩的一條腿蹦到廚房去。
「八爺!據我的意見是舉令叔,咱們的老人家,作會長。」
「家叔實在沒有心幹這個事,况且會裏的人們不喜歡老年人。」
「八爺你聽着,我有理由:現在會中的重要人物是誰?自然是南飛生,龍樹古,和你我。咱們幾個的聲譽,才力全差不多,要是我們幾個爭起來,非把會鬧散不可。鬧散了會幷不要緊,要緊的是假若政府馬上施行自治,我們無會可恃,豈不是『大姑娘臨上轎穿耳朶眼』,來不及嗎?所以現在一來要避免我們幾個人的競爭,二來要在不競爭之中還把會長落在我們手裏,這就是我主張舉令叔,咱們的老人家的原因。」
「原因在那?」孫八問。
「我的八爺!這還不顯而易見!你看,你是本地紳士,令叔是老紳士。身分,財產,名望,從那里看這個會長也得落在孫家。要是被別人抬了去,不但是你孫家的羞恥,也是咱們德勝汛的沒面目。可是,你這個紳士到底壓不過咱們老人家的老紳士去。你運動會長,南飛生們可以反對,我們要抬出去咱們老人家,保管他們無話可說。老人家自然不願辦事,那麼,正好,叫老人家頂着名,你我暗中操持一切。你聽明白了,我可不是有意耍咱們老人家。一句話說到底,我們不能叫外人把會長拿了去!」
「是!就是!越說越對!」孫八立起來向窗外喊:「小三的媽!換好茶葉沏茶!」
「你我和李山東自然沒有不樂意舉老人家的,」老張接着說:「龍樹古呢,我去跟他說,他不敢不服從咱們。剩下一個南飛生叫他孤掌難鳴乾瞪眼。至於職員呢,把調查股股長給老龍,文牘給南飛生,會計是我的,因爲你怎好叔父作會長,姪子作會計。你來交際。我管着錢,你去交際,將來的結果是誰交際的廣,誰占便宜。」
「就是!李山東呢?」
「他——,他的庶務!掌櫃的當庶務叫作『得其所哉』!」
「可是,我們這樣想,會員們能照着辦嗎?」
「八爺!你太老實了!老實人眞不宜於辦文明事!會員不是你我約來捧場的嗎?你拿錢買點心給他們吃,他們能不聽你的命令嗎?」
「好!就這麼辦!張先生你多辛苦,去告訴他們。」
「自然!賠些車錢不算什麼!」老張拍着肚皮:一來爲震動腸胃,二來表示着慷慨熱心。
「車錢我的事,爲我叔父作會長,叫你賠錢,天下沒有這種道理!」
「小事!我決不在乎!」老張說着捧起肚子就往起站。
「你等等,天還早,我去給你拿車錢!」
「不!」老張搖着頭擺着手往外就走。
孫八一手攔着老張,一手從衣袋裏掏出兩塊錢。老張不接錢,只聽着孫八把錢往自己衣袋裏放。噹啷一聲兩塊錢確乎沈在自己衣袋的深處,不住的說:「那有這麼辦的!」然後又捧着肚子坐下。
兩個人又談了些關於自治會的事情。孫八打算如果叔父作了會長,他就在城裏買一所房,以便廣爲交際。老張是自治成功,把學堂交給別人辦,自己靠着利息錢生活,一心的往政界走。兩個人不覺眉飛色舞,互相誇讚。
「說眞的,八爺,作什麼營業也沒有作官妙。作買賣只能得一點臭錢,(錢少而由勞力得來的,謂之臭錢。看老張箸《經濟原理》第二十三章。)作官就名利兼收了!比如說,商人有錢要娶小老婆,就許有人看不起他。但是人一作官,不娶小老婆,就沒人看得起。同是有錢,身分可就差多了!」
「就是!就是!」
「說話找話,八爺!你倒底要立妾不要?」老張的主要目的纔由河套繞過來,到了渤海口。
「我沒心立妾,眞的!」孫八很誠懇的說。
「八爺!八爺!你得想想你的身分啊!現在你是紳士,自治一成功你就是大人,有幾個作大人的不娶妾?我問問你!武官作到營長不娶小,他的上司們能和他往來不能?文官作到知事不娶小,有人提拔他沒有?八爺!你可是要往政界走的,不隨着羣走,行嗎?」老張激昂慷慨,差一些沒咬破中指寫血書。
「你八嫂子爲我生兒養女的,我要再娶一個,不是對不起她嗎?」
「娶妾不是反對八嫂!」老張把椅子搬近孫八,兩支猪眼擠成一道縫,低聲而急切的說:「你要入政界,假如政界的闊人到府上看看,憑八嫂子的模樣打扮,拿得出手去嗎?你眞要把八嫂陳列出去,不把人家門牙笑掉纔怪!事實如此,我和八嫂一點惡感沒有,你聽清楚了!况且現在正是婦女賤的時候,你是要守舊的,維新的,大脚的,纏足的,隨意挑選,身價全不貴,我們四十多的人了,不享這麼一點福,等七老八十老掉了牙再說?而且娶妾是往政界走的第一要事,樂得不來個一舉兩得!論財產呢,你是財神,我是土地,我還要嚐嚐小老婆的風味,况且你偌大的大紳士,將來的大人!八爺!你細細想想,我說的有什麼不受聽,你自管把拳頭往老張嘴上掄!」
「豈敢!豈敢!你說的都有理!」
「本來是有理的!我爲什麼不勸你嫖?其實嫖也是人幹的事。因爲有危險!自己買個姑娘,又順心,又乾淨,又被人看得重,是只有好處沒有害處。八爺,你想想!你有意呢,我老張不圖分文,保管給你找個可心的人!」
孫八沒有回答。
「你自己盤算着,我得進城了!」老張立起來,謝了謝孫八的飯,往外走,孫八送出大門。
小三,小四正在門外樹底下玩耍,見老張出來,小四問:
「明天放學不放,老師?」
「一連放了三天還不夠?」老張笑着說。眞像慈藹和祥的老師一樣。
「好你個老師!吃我們的飯,不放我們的學,等我告訴我媽,以後永遠不給你作飯!」
「你爹給我吃。」
「我爹?叫我媽打他的屁股!」
「胡說!小四!」孫八輕輕打了小四一掌。
「你媽纔霸道!」老張看了孫八一眼。
「不霸道,像張師母一樣?敢情好!」小四是永遠不怕老張的。
「小四!快來!看這個大蜘蛛,有多少條腿!喲……」
「是嗎,小三?……」小四跑到牆根去。
老張乘着機會逃之夭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