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食錄二編/05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目錄 耳食錄二編
◀上一卷 第五卷 下一卷▶

魏翁[编辑]

  魏翁病革,呼諸子問曰;「視吾何如?」諸子曰:「固無慮。」又問諸姬,諸姬曰:「固無慮。」翁曰:「脫我死,爾曹何為?」諸子泣曰:「萬有不諱,翁所教畫,必遵必赴,敬承厥志,毋敢貽翁羞!」諸姬泣曰:「恩誼深矣!有生之年,皆公之身也,敢有二志!」翁乃益悲痛。恍惚之間,見二人催請甚急,不禁隨之。

  行至一殿廷,有衣冠數人相揖就坐,其一曰:「候公許時,何遲遲其來?」其一曰:「必顧孺弄稚,不能遽舍。」翁唯唯,問:「此是何地,諸公何人也?」其一曰:「地則陰府,吾屬冥判耳。」翁始悟已死,大驚投地,哀籲求生。其一曰:「此何負於公,公乃不願?」翁泣曰:「樂生惡死,萬物之情也。夫家之所有,皆得而有之。乃身之所有,反不得而有。死生之判,苦樂懸絕矣。故吾所願。在彼不在此。」其一曰:「公終不死亦良樂。然公果終不死,則苦乃無盡。公固不思耳!」翁哭且拜曰:「苦樂所不暇計,但使我復生,有感阮怨!」其一忻然語眾曰:「此公亦太俗,姑聽其還,使嘗而後信可也。」眾微笑頷之,覆命前二人引還。霍然而蘇,由是病痊癒,家人親串走相慶,翁亦私心自幸,謂求而得之者也。

  是歲長子舉於鄉,明年成進士。仲子、季子相繼青其衿,食餼於庠。諸子婦皆孫,以男以女,門閭寖興。翁步履益健,諸姬多孕,連舉數子,雞豚牛馬之畜,碩大蕃滋。其姻婭連結,皆貴家巨姓,鄉邑間號稱鼎盛。

  然翁之季年,食不充口,衣不周體,疾病無藥餌,其死也以縊。煢煢婦孺不能為喪,衾冒棺槨之薄,猶匄於鄰里。七日而後斂,行路哀之。問其故,則長子死於官矣;仲子奔之,遇盜殺而屍諸途。季子邪而侈者也,健訟而好博,與吏胥相倚,為鄉曲害,人避而畏之若蜂蠆。翁不能禁,後卒以得罪伏法。因是家亦傾。長孫畏貧,從其外舅賈於黔,尋客死。次孫齒未冠,失業游惰,忽亡去。於是魏氏一門丁壯殆盡矣。翁既累遭禍敗,驚憂愁苦,始不樂生,而家室怨歎聲不絕耳。諸姬以凍餒求去。翁不得已,竟開閣。而子孫婦之寡者亦相率去帷。其存者,藐焉孩稚,及仲子之婦已。翁是時年幾八十,追維今昔,恍若兩世,身經眾故,魂傷貌悴,乃悟冥司之言有以也。每以述於人,而悔其向之不達,故縊而死。

女湘[编辑]

  再生事夥矣,莫奇於女湘。湘姓金氏,能記宿世事。嘗為士人子,生時有骨橫其胸。遇道士相之曰:「此情骨也,吾能蛻之,不爾,將為歷劫累。」家惡聞其說,叱而遺之。

  稍長,無他慧,雅善傷心。妍花素月,淒風悄雨,皆斷腸時也。魂魄縷縷,常在珠箔鏡奩間,然一往情深。初不作登徒之想。嘗吧曰:「吾不幸形骸之累,瓜李皆兵,死見氤氳司,求生我蛾眉班中。」苑有海棠一株,愛護甚至,花時作紫羅棚幛,覆蔽其風雨,每戲謂經曰:「汝若憔悴,吾當殉汝!」花落,必泣於樹下,且泣且訴。泣訴已,必疾病,歲以為常。父疑花之祟也,伐其樹,湘大慟,一踴遂絕。

  湘之始死也,皇皇無所向,覺彩霞滿天,溪谷絢映如錦繡。有二女使候於途,隨至大第中。列幕甚邃,釵光環照,雲璈數聲,眾報夫人出,玉容端麗,服飾如古妃主狀,降席徐言。湘竊左右顧盼,未之聞也。侍者潛曳其衣曰:「夫人問汝。」湘張皇失措,莫知所對,滿堂粲然。夫人笑曰:「君候信自癡!」俄有侍者執燭導湘度東廓,啟月扉,達於曲房。帷榻衾枕甚雅,數婢擁一女子入,坐榻上,哄然遂散。湘交袖側身,睇不移睛。女推而遠之,遂解衣入衾。湘復移燈窺枕,女赧爾微怒,回身內障。湘周視覆蓋。恐風露侵其肌也;下帷蔽光,恐華燈爍其目也;斂衣屏息,枯坐枕端,恐擾其酣眠清夢也。

  東方白,女覺而起,微語曰:「君貌如冠玉,何無丈夫氣?」湘對曰:「得聞薌澤,於願至足。臣之好色,不在牀第間也。」女微笑唾之,湘鈀承以襟;須臾,成海棠一蒂,異而問之,女顰曰:「君未識妾耶?君疇昔所愛樹,即我也。感君同死,願生生世世同作多情物!」言次,夫人促召去。命侍者展繡幡招艭之,飛花攪空,著湘衣袂間,不復脫落。旋有暖風一縷起地上,頓覺身輕如葉,飄飄然惟風所向。頃之,觸樹而止,身乃與樹合,而枝葉動搖,無異臂指之使,蓋轉生為海棠矣。其旁有桃樹,則女托焉,於是相呼樂甚。

  其地朱闌白砌,苔徑橫斜,繚以短垣,垣有鑿壞,通巨宅。蓋某貴紳花圃也。圃中花姊妹咸來問訊,款接甚歡。月明風細,輒遊戲清池碧草間,情致殊淒宛也。未幾桃始花。紳有女雪燕,絕美好,偕諸婢來觀,各折枝簪鬢間,諦視海棠,相謂曰:「何尚未蕊?」湘即欲具蕊,女止之曰:「君花期尚在半月後,何遽也?違候而花,將不壽矣?」湘不聽,明日花焉。雪燕不意其猝開,數日竟不至。落矣,又開以待之。三開,雪燕來,驚曰:「何遽若此?」徘徊久之,折數枝,作膽瓶供。湘不勝喜。

  次日,紳折簡治具召客,花侶聞之皆弔湘。已而車馬闐咽,冠履坌集,酒餚洊至,熏騰如毒霧。酒酣賦詩,評贊呶雜,湘不能堪。日暮,各選條折枝而去。於是晚風芆起,落片驚飛。湘歎息曰:「封家姨來何暮也?」是夕遂病,日就槁以死。女感其情,亦從之。見夫人,夫人慰恤之甚厚。復與女同生者數世,事不能詳。

  一日,夫人謂之曰:「君嘗欲現女人身,今當如志。天地綺麗之氣,名花美人,分而有之。此行無異登仙也。」湘頓首謝,女導至一樓,以繁香浴之,灑涕而訣曰:「緣深矣,可若何?然情根糾結,何時已乎?請從此判,不復遊於人間矣!」言已。遂推湘樓下,乃如自云霧中墮,形頓縮,遂為金氏女湘云。及笄,父母欲婿之,湘堅矢不可。而憐釵惜粉,不異曩時,殊自忘其身之既雌也。嘗言作海棠時,被折甚楚,無異創其肢體。雪燕來折,則心悅其麗,不復覺耳。

  年二十餘卒。卒之前一日,有比丘尼至其家,湘見如舊識,家人皆莫之識。握拂對語,如參悟狀。尼曰:「露珠極明,沾之立碎。霜化至潔,觸之即消。」湘曰:「究竟何如?」尼曰:「日裡霞光,非空非色;鏡中花影,是幻是真?」湘點首者再,尼遂去。翼日湘卒。瀕卒,歷敘其夙因,命瘞諸海棠之下。

齊福喜[编辑]

  雍正中,有大興縣民齊福喜者,好儇弄。其嫂性苦畏,齊謀恐之。夜定,以白紙作冠高如筩,紙錢垂癴兩頰間,面傅粉墨,銜豬舌,表羊裘而披之身,將伏廁間以俟嫂。裝訖,覽鏡,忽心動。既如廁,啟門,一鬼迎面出,與齊形絕肖,合於齊身,齊大呼倒地。家人奔視:「有鬼,死焉。」燭之,乃齊也。亟舁之牀,滌其面,飲之薑湯,姑漸蘇。病月餘,卒死。或曰:廁之鬼,齊之魂也。引鏡心動時,蓋離舍而先往矣。然歟?否歟?

狼狽[编辑]

  海州多狼患。莊民捕得其稚者殺之,或剔目決足,仍縱之去,意以警狼。其後,莊民某暮從他鎮返,遭數狼於道。狼似相識,並力而前。某亟走避稻積上,狼不能登,環而守之。夜既深,狼忽散去。某亦不敢下,以待天明,冀行者之助己也。俄而狼大至,有小狼銜大狼尾行。視之,瞎狼也,即某前剔其目者。其來也,將甘心於仇,以快其志。又一狼負一狽至,狽足前短後長,外於狼背。熟視稻積,忽銜稻一束望後擲之。群狼喻意,爭銜稻,稻積將塌。會向晨,有荷鋤及擔者數人來,某大呼救。數人操具奔至,狼乃始解去。

  由此觀之,濟狼之惡者狽也,狽策而狼攻。《酉陽雜俎》所載事類此。

何生[编辑]

  山左何生者,富而好義。嘗客金陵,遍謁同舍郎。一少年客居西室,首戴長巾,衣甚襤褸,而珠神玉貌如好女子,見人輒扃戶避去。何心儀之,投三刺,客瞰亡始來答拜。他日窺其室,曲突無煙,客坐蠅牀上,擁敗絮而已。退問主人:「客何姓,何許人?」亦弗之知也,乃謂稅居半載矣,值弗償,不能復館之。何歎息不已,意必避難而窮於途者。乃代為納值,囑勿言,間餽之金錢周恤之。客不辭,亦不謝。無何,款其關,則無應;入其室,無人焉,客竟去矣。牀下有青布囊,啟之,所餽錢悉在,深歎其廉,然心竊怪之。

  未幾,何還山左。里人誣訐其陰事。縣官索賄賂至巨萬,始得理,家由是破。遂南遊於楚,稱貸其故舊之官湖湘者,薄有所得。旋治任經洞庭之野,忽林間逸出一巨獸,紅毛鋸齒,當途而立,勢將搏噬,莫可逃匿。倏有女子飛騎來,錦衣弓鞋,腰劍挾弓矢,即馬上舉足勾獸鼻。獸狂吼而奔,女逐之,絕塵而去。何雖幸得脫,而所駕馬驚於獸,鞭之不肯前。不得已,返轡故道,馬乃行。

  日已遲暮,不及宿,獨止野廟中,不能成寐。夜深月出,起步廟門外,微艱拂面,隱隱聞笛聲,悠揚纖妙。且聽且行,笛聲止而笑聲起,則燈火爛然,甲第大辟,有攝華衣冠者迎門外,揖何而進之,抗賓主之禮。何懷疑,不測其由,乃徵其氏族,其人曰:「君忘金陵西室之人與?即我也。」何審視,果是,因問:「向者何去之密,今何遇之巧?」客曰:「余窮而遁去,投止於此。感君舊誼,故特相俟。」何訝其預知,客唯唯。語次,聞客腕釧觸幾頻有聲。何竊左右顧,而見其冠下微露鬢梢,心愈疑而不敢詰。客笑曰:「君疑我耶?日間馬上驅猛獸、為君除道者亦我也。」因探去其冠而雲鬟見。何大驚,亟拜稱謝,呼曰:「神人。」女亦答拜之,曰:「吾雄服遊戲人間,以貧自晦,遂不為人識。君獨助我,故我亦助君,適以相酬,奚足復齒?」

  旋顧謂侍者,呼了奴出。乃十三四歲女子,頭作雙角髻,短襖窄袖,秀若雲霞。女與之語,殊隱躍。了奴曰:「諾。」遂拂簷而去。頃之劍聲吷然。了奴已瞥下,反命曰:「畢矣」。女乃命治餐,杯盤立具,極海陸之陳。夜向晨,何不勝酒食,起辭告行。女亦不強留,然眷戀之情溢於顏面。有長鬚奴探騎候門外,即何所乘馬,裝資亦在。

  何遂別,至家。家人乃言里人及縣官一夕死於盜,而並亡其首。問其時日,適何見女之夕也,始悟即了奴所為,愈感之。及理行篋,則益以厚贐,別一小匣,緘甚固。啟之,得小劍長三寸許,淬利如霜雪。試削庭前樹,未至,樹已斷;划石,石解。意所向,擲劍,劍輒往,已復還手中,蓋飛劍也。何喜甚,寶之匣中,間出而玩之。

  歲餘,劍首之環脫。其夜室中如虎嘯,有白光拂牖而出,劍乃亡。何惘惘如喪者累日。時沍寒密雪,忽聞門外馬嘶聲。出視,有駿馬止焉,鞍鐙悉具。疑亡而逸者,而鬣間隱係繡囊。解視,得蓮花一瓣,書曰:「騎至即發」。並不署款識。何頗疑怪,而馬數數昂首跪地,若勸駕之狀。試跨之,則東南而馳,絕駛,亦不知里數。既至一處,蓮花池相續如帶。及第三池上,馬止而斯,不復行。乃見高墉袤延,立處當朱戶,戶內人語曰:「至矣」。戶乃辟,有小鬟招之曰:「進。」

  何徐徐步入,遽行至內,則曲室銀真,熒熒發碧,黼帳中有呻而歎者,小鬟前白,曰:「至矣。」則聞鈴聲鏘然,帳徐啟,有麗人擁衾而坐,神韻酸楚。何逡巡審視,女也。女見何,訝然色喜,已而躍然起,問:「奚以能來?」何告以故。女顧侍者曰:「此必了奴也。」侍者皆點首微笑。頃之,了奴自外入,紅衫翠笠,落花滿身,鴉鬟楚楚,已勝雀翹矣。女彈其頰曰:「妹子召客,何得不告我?」了奴笑曰:「吾為姊病甚,趣召之,故不及關白。」女默然低首,已謂何曰:「妾相天下士,每不留盼。雲翔電邁,頗亦自豪。不圖為君纏綿至此。」於是與何為夫婦。

  何以失劍告,女責之曰:「吾贈君飛劍,為君能用之,乃秘藏為弄具乎?彼乃神物,豈長處匣中?宜其亡耳。顧此物怪變非常,非得了奴,莫能收攝也。」何固屬意了奴,乃請與之俱。女初不聽,何固請,女笑曰:「察君之意,殆非為劍也。」何不能隱,以情告。女曰:「吾固欲之,然事不可驟,當說之,以偵其意。」乃謂了奴曰:「郎劍遁,是物不易馴,須妹子一往,使郎佐汝。」了奴曰:「妹自足了當,何以佐為?」女曰:「雖然,亦使郎一睹其狀,聊試勇怯耳!」了奴許諾。女竊教何曰:「君與妹子求劍,見有物青色如龍者,劍也,毋怖毋卻,然且偽為怖恐者,而匿就妹子,彼為君畏故,將不忍拒也。」

  遂同行,至萬谷之間,風聲肅肅。了奴顧何曰:「劍在是矣。」果有物長五六丈,蜿蜒於層崖之巔。了奴招以手,物即投下入手中,遽已縮小,依然小劍耳。何憶女教,乘其舉手,佯驚呼,走抱了奴腰,作戰慄狀。了奴大笑曰:「姊亦大憒憒,如此薄膽郎,何必教來。」因以劍授何,何故故畏縮不敢受,而抱持益力。了奴兩頰漸發赧,若不自持者,何凝睇送意,迫懇之,遂及於亂。

  及還,女既曰:「妹子嘗為吾蹇修,吾今報稱焉。」於是了奴亦歸何。了奴謂何曰:「吾姊妹皆紫蘭宮捧劍侍者。與姊竊戲西圃中,拔劍對舞,誤傷守宮之鶴,故謫墮人間,使主游俠之事,遇鏡而圓,幸托於君。及瓜而代,又將去汝。此後落花明月,萬古相思,殆無相見之期矣!」何大悲,二女亦泣。女謂了奴曰:「妹子故善笛,今盍為郎奏之?」了奴硋笛,為悲涼促遏之音,一時風吼霜飛,肝腸盡裂。乃投笛於地曰:「離緒填胸,安有佳音?不如且已。」遂大慟而別。

  何獨還鄉里,亦能通白猿之術,每為人旁雪不平。或有妖憑魅祟、空宅不靖者,何以劍往,立罻服。

偷兒[编辑]

  某生夜讀制藝,往復數百遍猶不熟。漏四下,誦聲益喧,意且達旦矣。有胠篋者,伏牀下躁甚,突起摑之,曰:「爾非生鐵,何頑鈍若此?余焉能待?」遽趨出門外,鼓掌而去。

柏秀才[编辑]

  鄧州柏生,授館他郡。歲晏歸其里,道逢婦人攜幼子哭於水濱,問其故,曰:「妾夫博而負,其儕索資,將鬻妾以償。妾寧死不願,因將溺也,而不忍其子,是以哭。」柏止之,請其金數,曰:「五十。」柏計囊中金適足,見其夫,使召諸博徒,代償而去。

  坐是稽遲,不及村店,已曛黑,乃宿野廟中西階之下。恍惚見兩卒坐於其左,其一曰:「柏秀才,何人也?乃令吾二人守候,為呵禁蛇虺。夜寒衣薄,不得休息,心竊不甘。」其一曰:「阿六,爾又作醉語。頃褚虞侯言:彼乃文人,又新有盛德事,故將軍敬之。而不聞耶?幸勿多言,言將笞爾!」於是寂然。心知為鬼役,亦殊不畏。既而門外呵異聲甚嘩,云「有貴使至。」伏而窺之,見一神蛾冠盛服,儀衛赩赫,皆古時裝束。一神甲冑迎入內,語少時,使者旋去。則聞鼓角轟震,士馬奔集,旌旂鎧仗,行列嚴整,略如人世行師狀。傳呼而起,頃刻已遙。

  復聞前二卒相語,其一曰:「失馬安知非福?吾二人守護柏秀才,乃不與此役,豈非厚幸?」其一曰:「不然,師出而功成,猶可博一頭銜,為儕輩不耀,今則已矣!」其一笑曰:「沙場危險,還者幾人?爾醉中憒憒,已算定入凌煙閣,大是異事!」其一怒曰:「兄縮項如龜,亦太畏死!男子頭顱如許珍重耶?」爭攘久之。忽有數騎馳還,遙問曰:「柏秀才尚在此否?」卒應曰:「在。」一軍官下馬趨入,致禮於柏曰:「將軍薦秀才於帝君矣,遣余奉迓。」柏詫曰:「人神異道,何得相干?」軍官曰:「帝君命,不可違也!」即請登道,強掖之上馬。

  俄至一山,殿閣宏峻。前將軍者候於門,引伯進謁。帝君坐於上,豐頤秀髯,顏色和霽,謂伯曰:「迷同國犯境,將加撻伐,或曰降之便,宜先檄之。帳下無能秉筆者,敬授簡牘,敢以勤先生。招攜服叛,惟先生之賜!」柏謝曰:「宣播威德,義尊辭順,但書生柔翰,當此鉅制,覆餗弗勝,恐辱明詔。」帝君曰:「幸勿謙讓!」

  柏乃坐於旁,草檄云:「蠢爾迷同,棲非巖邑,庇在坰疆。廣圃遺芽,天廚剩臠。是以邊桑聽守,貢茅不徵,惟滄海之容鮞,豈泰山之讓卵。邇聞囚首,肆啟戎心,螳斧思攻,蜂芒恃螫,踐我草木,觸我戈鋋。將驅虎奮之軍,立掃鼪藏之穴,關弓尚掛,磨盾先聞。果其風鶴知驚,沙蟲自化,仁能大宥,義不窮誅。尚全杵血於降城,毋藏輿屍於京觀。」帝君覽之,甚嘉歎。

  檄下,迷同猶弗順。帝君震怒,命將軍徂征,以柏參其軍政,大選車徒,決機進剿。摧銳搗虛,雲飛電掃,不及旬日,迷同破陷,親屬黨羽,盡俘以還。帝君命將軍磔其長,餘悉斬以徇。其長有女絕姣好,頻頻顧柏而泣。柏憐之,說將軍曰:「太公斬妲已,高腛誅張麗華,雖曰剛正,亦殊殺風景,況此乃其息女,非禍水之比,罪人不孥,惟將軍憐愍。」將軍笑曰:「秀才有愛於彼耶?當為秀才留之。」乃白帝君免其女,即以女贈柏,更欲授柏顯秩。柏辭曰:「某雖從帷幄,寸策未獻,敢冒爵賞,況游鱗散羽,志在池藪,置之樽俎,反為不詳。至於俘女之救,情良不忍,亦非辭封侯之印,而覓愛卿者,歲暮思歸,幸即放還,受賜多矣。」帝君躊躇曰:「既先生志行恬退,亦未敢強留。」命具馬乘送柏歸。

  及於里門,柏忽墜馬下,乃如夢覺,人物烏有矣。倉皇至家,若忘若遺。妻問之,秘不以告。夜夢女來曰:「兒之軀命,由君再造,請於帝君,誓從君子,而身形渺茫,不能明奉巾櫛。方自悼痛。帝君仁恩,不可思議,使兒附夫人之體,而轉移其間。久而俱化,所以酬君之高勛,報君之善行,而慰兒無窮之情也。故特來相就。」言已,遂登牀而滅,覺而異之,始縷述於妻,妻弗信也。妻貌故平平,自是乃漸妍麗,不及半年,則神姿逸態,宛然肖迷同之女,見者皆驚。妻往往窺鏡,亦自失也。

  柏後謁某官,乃絕類廟中將軍,探以前事,茫然弗知。及柏歸,某官厚贐之,皆神明假借,以彰報施云。

龍蝨[编辑]

  有童男女兄妹者戲於庭。空中墮一物,狀類魚。共烹食之。明日,男婦皆暴長丈餘,瘦如木,遂廢不能起,或以所食龍蝨也。

華廣[编辑]

  華廣病,夢徐生來謂曰:「頃遇趙君某,言近為魚梁之游。漁梁,海內勝跡也。趙君招我,囑我更致君,君盍行乎?」華素爽邁,欣然往。

  至深谷之間,溪水黝黑,鑒人無影。漸行漸廣,有飛橋跨空,袤延矢矯,莫知所屬。橋上行人如蠅,累累不絕。乃見趙俟於橋側。相揖數語,徐、趙乃登橋,華亦繼之。甫舉踵,旁一卒叱曰:「勿過!」即橫棒攔之,華怒,奮臂與爭。卒終不聽其前,而徐、趙已去遠矣。不得已,拂袖而返,意甚怏怏。道遇偉丈夫,籠群鳥,鳥鳴聲甚哀。華惻然,止而說之曰:「羽族志在霄漢,何故籠之?」丈夫曰:「不籠則飛去。」華笑曰:「天傳之翼,因當飛去也。」丈夫曰;「公不知此非鳥也,皆罹罪罟之人耳,然公意甚仁,今為公縱之。」乃次第開其籠,獨留一大鳥不放。華曰:「何故?」丈夫笑不答,攜之而去。

  鳥既出,皆化為人,其一,華故族兄也,泣謝曰:「幸弟援我,然弟亦宜亟歸,此不可留也。見我家人,乞為我寄聲。」華諾之,別而行。

  過高台之下,梯而登焉。俯見城郭室廬,櫛比鱗次,村墟煙火相續,樹木叢萃,不知是何處。惘然下台。過一市,覺渴,就酒肆呼酒獨飲。興發哦詩曰:「酒魄詩魂落半天,肘生楊柳舌生蓮。長松瘦殺千年鶴,飛入春城萬灶煙。」忽見族兄至,驚曰:「汝尚飲酒吟詩耶,宜亟亟歸,緩則無及矣!」華笑而起,傭保索酒錢,無以應,則持華袂不得行。族兄呵曰:「安得爾?」亟為償之,送華歸。至門,推之入,霍然而蘇。

  已死逾日,將斂矣。病尋愈,惟胸間悶然者數日,乃以酒故也。徐、趙皆華舊識。時趙死月餘;數日,徐訃亦至。

陳著[编辑]

  陳著,富室子也。少時,家遭疫,惟著僅存,一老僕執炊而已。著嘗從蒙師受學,頗識字,僕因勸之讀,且曰:「他日當不可量。」著深然其言,出錢使市書。

  僕至書市,盡買肆中書以歸。著乃鍵戶下帷,無寒暑晝夜,挾冊呻吟,幾破千卷,然略不解文義,雖邸抄公檄與盲辭稗說之類,諷誦如經史。終歲不出戶庭間,出則低頭背誦,刺刺不休,往往頭觸牆壁,覺痛則大叫,叫已復誦。或竊竊聽所誦,乃顛倒拉雜,音瀆訛舛至甚,訕笑之,不顧也。年二十餘,未嘗與人通酬酢,牛馬菽麥不辨。

  一日誦書門外,有少婦過之,著未之見也,且行且誦,竟抵其懷。婦大駭且怒。著惶惶恐,遽前撫之,為摩挲其兩乳。婦愈益羞怒,面發赤,詬詈而去。著謂人曰「彼何為者?一怒遂不可解乎?」人憐其礸,諭之曰:「男女有嫌,奈何辱之!」著愕然,徐悟曰:「彼殆書所稱女子者耶。」人笑頷之,著乃狂喜叫躍,以為得解。

  他日讀《毛詩》,至「女子善懷,亦各有行。」點首歎曰:「書言之矣,昔者女子□行而我觸其懷,宜其怒耳。書義深遠不可背如此。」三復不已。由是讀書,每冥索其解,解多類是。

  又日坐門外,遇物輒咨訪於人,冀博識其名與狀,似佐證其所讀。有豕觸藩,出視之,不識也,懼而去走。或告曰:「豬耳,何畏?」著誤以為珠,迫而視之,恍然曰:「物不經見,固難懸揣。始吾以珠小物耳,今而知珠能行也。」即問曰:「鬻乎?」或為質主人。主人故昂其值,乃以三十千市之。著竊喜,以為書言珠價之貴,今乃賤獲焉,大利也。於是譎者利其值,競以豬來售,至則買之,無論大小准前價。老僕力諫,卒不聽。期年得豬數百頭,欄柵不能容,穢籍縱橫室。傭數人飼之,日不暇給。豕聲豞豞然,晝夜與書聲相亂。著亦漸不能堪,幡然曰:「昔人寶珠,殊不可解。」命悉逐去之。計所耗費,殆累數百千。家以是少傾焉。

  著年齒既壯,僕恐其斬嗣,勸之娶妻,著默然良久曰:「汝言良是。書固有之曰:「娶妻如之何?」但不知娶妻如何耳!」僕曰:「公讀書,豈不聞『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著曰:「此與娶妻何與?且何以言後耶?」僕恨其愚甚,乃笑曰:「姑依書為之何害?」著許諾。僕遂乞鄰里為之媒定。迨吉,軺碪至,有贊於堂者曰:「拜!」著愕眙木立,問:「何為?」僕相之跪起,乃得成禮。著笑曰:「我知之矣,娶妻乃如此。」洎合巹。熟視新婦曰:「汝亦女子邪?」心懲前事,執禮甚恭。夜雖共寢,絕不敢復觸其胸。久之,婦不能忍,私教以人道所在。著不覺暢言曰:「此大樂事,而書中略不及之,讀之何為?」次日盡焚其書,不復覽。

◀上一卷 下一卷▶
耳食錄二編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