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聰訓齋語/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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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必厚重沉靜,而後為載福之器。王謝子弟席豐履厚,田廬僕役無一不具,且為人所敬禮,無有輕忽之者。視寒畯之士,終年授讀,遠離家室,唇燥吻枯,僅博束脩數金,仰事俯育咸取諸此;應試則徒步而往,風雨泥淖,一步三嘆;凡此情形,皆汝輩所習見。仕宦子弟則乘輿驅肥,即僮僕亦無徒行者,豈非福耶?古人云:「予之齒者去其角,與之翼者兩其足。」天地造物必無兩全,汝輩既享席豐履厚之福,又思事事周全,揆諸天道,豈不誠難?惟有敦厚謙謹,慎言守禮,不可與寒士同一感慨欷歔,放言高論,怨天尤人,庶不為造物鬼神所呵責也。況父祖經營多年,有田廬別業,身則勞於王事,不獲安享;為子孫者,生而受其福,乃又不思安享而妄想妄行,寧不大可惜耶?思盡人子之責,報父祖之恩,致鄉里之譽,貽後人之澤,惟有四事:一曰立品,二曰讀書,三曰養身,四曰儉用。世家子弟原是貴重,更得精金美玉之品,言思可道,行思可法,不驕盈、不詐偽、不刻薄、不輕佻,則人之欽重較三公而更貴,予不及見。祖父贈光祿公恂所府君,每聞鄉人言其厚德,邑人仰之如祥麟威鳳。方伯公己酉登科,邑人榮之贈以聯曰:張不張威,願秉文,文名天下;盛有盛德,期可藩,藩屏王家。至今桑梓以為美談。父親贈光祿公拙庵府君,予逮事三十年,生平無疾言遽色,居身節儉,待人寬厚,為介弟未嘗以一事一言干謁州縣。生平未嘗呈送一人,見鄉里煦煦以和,所行隱德甚多,從不向人索逋欠,以故三世皆祀於鄉賢。請主入廟之日,里人莫不欣喜,道盛德之報,是亦何負於人哉!予行年六十有一,生平未嘗送一人於捕廳,令其呵譴之,更勿言笞責,願吾子孫終守此戒,勿犯也。不足,則斷不可借債;有餘,則斷不可放債。權子母起家,惟至寒之士稍可,若富貴人家為之,斂怨養奸,得罪招尤,莫此為甚。鄉里間荷擔負販,及傭工小人,切不可取其便宜。此種人所爭不過數文,我輩視之甚輕,而彼之含怨甚重。每有愚人,見省得一文,以為得計,而不知此種人心忿口碑,所損實大也。待下我一等之人,言語辭氣最為要緊,此事甚不費錢,然彼人受之,同於實費;只在精神照料得來,不可憚煩,《易》所謂勞謙是也。予深知此理,然苦於性情疏懶,憚於趨承,故我惟思退處山澤,不要見人,庶少斯過,終日懍懍耳。讀書固所以取科名、繼家聲,然亦使人敬重。今見貧賤之士,果胸中淹博,筆下氤氳,則自然進退安雅,言談有味。即使迂腐不通方,亦可以教學授徒,為人師表。至舉業乃朝廷取士之具,三年開場大比,專視此為優劣。人若舉業高華秀美,則人不敢輕視。每見仕宦顯赫之家,其老者或退或故,而其家索然者,其後無讀書之人也;其家鬱然者,其後有讀書之人也。山有猛獸,則藜藿為之不採;家有子弟,則強暴為之改容。豈止掇青紫、榮宗祊而已哉?予嘗有言曰:「讀書者不賤」,不專為場屋進退而言也。父母之愛子,第一望其康寧,第二冀其成名,第三願其保家。語曰:「父母惟其疾之憂。」夫子以此答武伯之問孝。至哉斯言!安其身以安父母之心,孝莫大焉。養身之道:一在謹嗜慾,一在慎飲食,一在慎忿怒,一在慎寒暑,一在慎思索,一在慎煩勞。有一於此,足以致病,以貽父母之憂,安得不時時謹凜也!吾貽子孫,不過瘠田數處耳,且甚荒蕪不治,水旱多虞;歲入之數,僅足以免饑寒畜妻子而已。一件兒戲事做不得,一件高興事做不得。生平最喜陸梭山過日治家之法,以為先得我心,誠倣而行之,庶幾無鬻產蕩家之患。予有言曰:守田者不饑;此二語足以長世,不在多言。凡人少年,德性不定,每見人厭之曰慳、笑之曰嗇、誚之曰儉,輒面發熱;不知此最是美名,人肯以此誚之,亦最是美事,不必避諱。人生豪俠周密之名至不易副,事事應之,一事不應,遂生嫌怨;一人不周,便存形跡。若平素儉嗇,見諒於人,省無窮物力、無窮嫌怨,不亦至便乎?四者立身行己之道,已有崖岸;而其關鍵切要,則又在於擇友。人生二十內外,漸遠於師保之嚴,未躋於成人之列。此時知識大開,性情未定,父師之訓不能入,即妻子之言亦不聽,惟朋友之言,甘如醴而芳若蘭。脫有一淫朋匪友,闌入其側,朝夕浸灌,鮮有不為其所移者。從前四事,遂蕩然而莫可收拾矣。此予幼年時知之最切。今親戚中,倘有此等之人,則蹤跡常令疏遠,不必親密。若朋友則直以不識其顏面,不知其姓名為善;比之毒草啞泉,更當遠避。芸圃有詩云:「於今道上揶揄鬼,原是尊前嫵媚人。」蓋痛乎其言之矣。擇友何以知其賢否?亦即前四件能行者為良友,不能行者為非良友。予暑中退休,稍有暇晷,遂舉胸中所欲言者,筆之於此。語雖無文,然三十餘年涉履仕途,多逢險阻,人情物理,知之頗熟,言之較親,後人勿以予言為迂而遠於事情也。

  楷書如坐如立,行書如行,草書如奔。人之形貌雖不同,然未有傾斜跛側為佳者。故作楷書,以端莊嚴肅為尚;然須去矜束拘迫之態,而有雍容和愉之象。斯晉書之所獨擅也。分行布白,取乎勻淨;然亦以自然為妙。《樂毅論》如端人雅士,《黃庭經》如碧落仙人,《東方朔像贊》如古賢前哲,《曹娥碑》有孝女婉順之容,《洛神賦》有淑姿纖麗之態。蓋各象其文以為體,要有骨有肉。一行之間,自相顧盼,如樹木之枝葉扶疏,而彼此相讓;如流水之淪漪雜見,而先後相承:未有偏斜傾側,各不相顧。絕無神彩步武,連絡映帶,而可稱佳書者。細玩《蘭亭》,委蛇生動,千古如新;董文敏書,大小疏密,於尋行數墨之際最有趣。致學者當於此參之。

  法昭禪師偈云:「同氣連枝各自榮,些些言語莫傷情;一回相見一回老,能得幾時為弟兄。」詞意藹然,足以啟人友于之愛。然予嘗謂人倫有五,而兄弟相處之日最長。君臣之遇合,朋友之會聚,久速故難必也。父之生子,妻之配夫,其早者皆以二十歲為率;惟兄弟或一二年,或三四年,相繼而生,自竹馬遊戲以至鮐背鶴髮,其相與周旋,多者至七八十年之久。若恩意浹洽,猜間不生,其樂豈有涯哉?近時有周益公,以太傅退休,其兄乘成先生,以將作監丞退休,年皆八十,詩酒相娛者終其身。章泉趙昌甫兄弟,亦俱隱於玉山之下,蒼顏華髮,相從於泉石之間,皆年近九十,真人間至樂希有之事也。

  《論語》文字,如化工肖物,簡古渾淪而盡事情,平易含蘊而不費辭,于《尚書》、《毛詩》之外,別為一種;《大學》、《中庸》之文,極閎闊精微而包羅萬有;《孟子》則雄奇跌宕,變幻洋溢。秦漢以來,無有能此四種文字者。特以儒生習讀而不察,遂不知其章法字法之妙也,當細心翫味之。

  古人讀《文選》而悟養生之理,得力於兩句,曰:「石蘊玉而山輝,水涵珠而川媚。」此真是至言。嘗見蘭蕙芍藥之蒂間,必有露珠一點。若此一點為蟲蟻所食,則花萎矣。又見筍初出當曉,則必有露珠數顆在其末;日出則露復斂而歸根;夕則復上。田間有詩云:「夕看露顆上梢行」是也。若侵曉入園,筍上無露珠,則不成竹,遂取而食之。稻上亦有露,夕現而朝斂。人之元氣全在於此。故《文選》二語,不可不時時體察。得訣固不在多也。

  世人只因不知命,不安命,生出許多勞擾。聖賢明明說與曰「君子居易以俟命」,又曰「修身以俟之,不知命無以為君子」。因知之真,而後俟之安也。予歷世故頗多,認此一字頗確。曾與韓慕廬宿齊天壇,深夜劇談。慕廬談當年鄉會考時,鄉試則有得售之想,場中頗著意,至會試殿試則全無心。而得會狀會試場大風,吹卷欲飛。號中人皆取石堅押,韓獨無意。祝曰:若當中則自不吹去!亦竟無恙。故其會試殿試文皆遊行自在,無斧鑿痕。予謂慕廬足下兩掇巍科,當是何如勇猛,以此言告人,人決不信,余獨信之。何以故?予自諭德後即無意仕進,不止無競進之心,且時時求退不已,乃由講讀學士躋學士登亞卿正卿,皆華膴清貴之官。自傍人觀之,不知是何如勇猛精進;以予自審,則知慕廬之非妄矣。慕廬亦可以己事推之,而知予之非誑也。願與世人共知之。

  予生平嗜卉木,遂成奇癖,亦自覺可哂。細思天下歌舞聲伎,古翫書畫,禽鳥博弈之屬,皆多費而耗物力,惹氣而多後患,不可以訓子孫。惟山水花木,差可自娛,而非人之所爭。草木日有生意,而妙於無知,損許多愛憎煩惱。京師難於樹植,艱於曠土。書閣中置盆花數種,滋培收護,頗費心力。然亦可少供耳目之翫。琴薦書幌,床頭十笏之地,無非落花填塞,亦一佳話也。

  古人佩玉,朝夕不離,義取溫潤堅栗。君子無故不撤琴瑟,義取和平溫厚。故質性爽直者,恐近高亢,益當深體此意,以自箴砭,不可任其一往之性也。人生以擇友為第一事。自就塾以後,有室有家,漸遠父母之教,初離師保之嚴。此時乍得友朋,投契締交,其言甘如蘭芷,甚至父母兄弟妻子之言,皆不聽受,惟朋友之言是信。一有匪人側於間,德性未定,識見未純,鮮未有不為其移者。余見此屢矣。至仕宦之子弟尤甚,一入其彀中,迷而不悟,脫有尊長誡諭,反生閒隙,益滋乖張。故余家訓有云:「保家莫如擇友」,蓋痛心疾首其言之也。汝輩但於至戚中,觀其德性謹厚,好讀書者,交友兩三人足矣。況內有兄弟互相師友,亦不至岑寂。且勢利言之,汝則溫飽來交者,豈能皆有文章道德之切劘?平居則有酒食之費,應酬之擾;一遇婚喪有無,則有資給稱貸之事;甚至有爭訟外侮,則又有關說救援之事。平昔既與之契密,臨事卻之,必生怨毒反唇。故余以為宜慎之於始也。況且遊戲征逐,耗精神而荒正業,廣言談而滋是非,種種弊端,不可紀極。故特為痛切發揮之。昔人有戒:「飯不嚼便嚥,路不看便走,話不想便說,事不思便做」,洵為格言。予益之曰:「友不擇便交,氣不忍便動,財不審便取,衣不慎便脫。」

  學字當專一:擇古人佳帖,或時人墨跡,與己筆路相近者,專心學之。若朝更夕改,見異而遷,鮮有得成者。楷書如端坐,須莊嚴寬裕,而神彩自然掩映。若體格不勻淨,而遽講流動,失其本矣。汝小字可學《樂毅論》。前見所寫《樂志論》,大有進步,今當一心臨仿之。每日明窗淨几,筆精墨良,以白奏本紙臨四五百字。亦不須太多,但工夫不可間斷。紙畫烏絲格;古人最重分行布白,故以整齊勻淨為要。學字忌飛動草率,大小不勻,而妄言奇古磊落,終無進步矣。行書亦宜專心一家。趙松雪佩玉垂紳,丰神清貴,而其原本則《聖教序》;《蘭亭》猶見晉人風度,不可訾議之也。汝作聯字,亦頗有豐秀之致。今專學松雪,亦可望其有進,但不可任意變遷耳。

  龍眠芙蓉溪,吾朝夕夢寐所在也。垂雲沜天然石壁,上倚青山,下臨流水,當為吾相度可亭之地,期於對石枕流。雙溪草堂前,引南北二澗為兩池,中一閘相通:一種蓮,一種魚。製扁舟,容五六人;朱欄翠櫺,蘭槳桂櫂。從芙蓉溪亭登舟,至艤舟亭登岸。襟帶吾廬,汝歸當謀疏鑿:闊處十二丈,窄處二三丈;但可以行舟。汝兄弟姪輪日督工,於九月杪從事,渠成以報吾。堂軒基址,預以繩定之,以俟異日。臨河有大石,土人名為獾洞。此地相度亭子,下臨澄潭,四圍嶺岫,既曠然軒豁,亦窈然幽深。其旁當種梅柳以映帶之,亦此時事也。向來梅杏桃梨之屬,種植者亦不少矣。使皆茂達,儘可自娛。此時澆溉、修治、扶植、去草為急。僕人紙上之樹日增,園中之樹日減,汝當為吾稽察之。樹不活與不種同。山中須三五日靜坐經理,晨入暮歸,不如其已也。可與兄弟姪言之。

  辛巳春分日,予攜大郎二郎六郎,出西直門,過高梁橋,沿溪水至法華寺,飯於僧舍,因至萬壽寺。時甫移華嚴鐘於後閣,尚未懸架。遂過天禧宮,看白松。蓋余最心賞古松:枝幹如凝雪,清響如飛濤,班剝離奇,扶疏詰曲,枝枝入畫,葉葉有聲,如對高人逸士,不敢褻翫。京師寺觀,此種為多,而時代久遠,則無過天禧宮者。共二十餘株,皆異態殊形,可謂巨觀矣。是行也,春寒初解,綠色蒼茫,然已有融潤之氣。得小詩曰:「緣溪來古寺,石堰舊河梁;水泮波澄綠,風輕柳麴黃。苔痕春已半,松影日初長;籃筍攜諸子,僧寮野蔌香。」

  時文以多作為主,則工拙自知,才思自出,谿逕自熟,氣體自純。讀文不必多,擇其精純條暢,有氣局詞華者,多則百篇,少則六十篇,神明與之渾化,始為有益。若貪多務博,過眼輒忘,及至作時,則彼此不相涉,落筆仍是故吾。所以思常窒而不靈,詞常窘而不裕,意常枯而不潤。記誦勞神,中無所得,則不熟不化之病也。學者患此弊最多。故能得力於簡,則極是要訣。古人言「簡練以為揣摩」,最是立言之妙,勿忽而不察也。

  治家之道,謹肅為要。《易經》《家人卦》,義理極完備,其曰:「家人嗃嗃,悔厲吉。婦子嘻嘻,終吝。」嗃嗃近於煩瑣,然雖厲而終吉;嘻嘻流於縱軼,則始寬而終吝。余欲於居室自書一額,曰:「惟肅乃雍」,常以自警,亦願吾子孫共守也。

  人之居家,立身最不可好奇。一部《中庸》,本是極平淡,卻是極神奇。人能於倫常無缺,起居動作、治家節用、待人接物,事事合於矩度,無有乖張,便是聖賢路上人,豈不是至奇?若舉動怪異,言語詭激,明明坦易道理,卻自尋奇覓怪,守偏文過,以為不墜恆境,是窮奇檮杌之流,烏足以表異哉?布帛菽粟,千古至味,朝夕不能離,何獨至於立身制行而反之也?

  與人相交,一言一事皆須有益於人,便是善人。余偶以忌辰著朝服出門,巷口見一人,遙呼曰:今日是忌辰!余急易之。雖不識其人,而心感之。如此等事,在彼無絲毫之損,而于人為有益。每謂同一禽鳥也,聞鸞鳳之名則喜,聞鷦鶹之聲則惡;以鸞鳳能為人福,而鷦鶹能為人禍也。同一草木也,毒草則遠避之,參苓則共寶之;以毒草能鴆人,而參茯能益人也。人能處心積慮,一言一動皆思益人,而痛戒損人,則人望之若鸞鳳,寶之若參苓,必為天地之所佑,鬼神之所服,而享有多福矣。此理之最易見者也。

  凡讀書,二十歲以前所讀之書,與二十歲以後所讀之書迥異。少年知識未開,天真純固,所讀者雖久不溫習,偶爾提起,尚可數行成誦。若壯年所讀,經月則忘,必不能持久。故六經秦漢之文,詞語古奧,必須幼年讀。長壯後雖倍蓰其功,終屬影響。自八歲至二十歲中間,歲月無多,安可荒棄,或讀不急之書?此時,時文固不可不讀,亦須擇典雅醇正,理純詞裕,可歷二三十年無弊者讀之。若朝華夕落,淺陋無識,詭僻失體,取悅一時者,安可以珠玉難換之歲月,而讀此無益之文;何如誦得左、國一兩篇,及東西漢典貴華腴之文數篇,為終身受用之寶乎?且更可異者:幼齡入學之時,其父師必令其讀《詩》、《書》、《易》、《左傳》、《禮記》、兩漢、八家文;及十八九,作制義應科舉時,便束之高閣,全不溫習。此何異衣中之珠,不知探取,而向塗人乞漿乎?且幼年之所以讀經書,本為壯年擴充才智,驅駕古人,使不寒儉,如蓄錢待用者然。乃不知尋味其義蘊,而弁髦棄之,豈不大相剌謬乎?我願汝曹將平昔已讀經書,視之如拱璧,一月之內,必加溫習。古人之書安可盡讀?但我所已讀者,決不可輕棄:得尺則尺,得寸則寸;毋貪多,毋貪名;但讀得一篇,必求可以背誦,然後思通其義蘊,而運用之於手腕之下。如此,則才氣自然發越。若曾讀此書,而全不能舉其詞,謂之畫餅充饑;能舉其詞而不能運用,謂之食物不化。二者其去枵腹無異。汝輩於此,極宜猛省。

  凡物之殊異者,必有光華發越於外。況文章為榮世之業,士子進身之具乎?非有光彩,安能動人?闈中之文,得以數言概之,曰:理明詞暢,氣足機圓。要當知棘闈之文,與窗稿房行書不同之處。且南闈之文,又與他省不同處。此則可以意會,難以言傳。惟平心下氣,細看南闈墨卷,將自得之。即最低下墨卷,彼亦自有得手,亦不可忽。此事最渺茫。古稱射蝨者,視蝨如車輪,然後一發而貫。今能分別氣味截然不同,當庶幾矣。汝曹兄弟叔姪,自來歲正月為始,每三六九日一會,作文一篇,一月可得九篇。不疏不數,但不可間斷,不可草草塞責。一題入手,先講求書理極透澈,然後布格遣詞,須語語有著落,勿作影響語,勿作艱澀語,勿作累贅語,勿作雷同語。凡文中鮮亮出色之句,謂之調,調有高低;疏密相間,繁簡得宜處,謂之格;此等處最宜理會。深憫人讀時文,累千累百而不知理會,於身心毫無裨益。夫能理會,則數十篇百篇已足,焉用如此之多?不能理會,則讀數千篇,與不讀一字等。徒使精神瞶亂,臨文捉筆,依舊茫然,不過胸中舊套應副,安有名理精論,佳詞妙句,奔匯於筆端乎?所謂理會者,讀一篇則先看其一篇之格,再味其一股之格,出落之次第,講題之發揮,前後豎義之淺深,詞調之華美,誦之極其熟,味之極其精。有與此等相類之題,有不相類之題。如何推廣擴充?如此讀一篇有一篇之益,又何必多,又何能多乎?每見汝曹讀時文成帙,問之不能舉其詞,叩之不能言其義;粗者不能,況其精者乎?自誑乎,誑人乎?此絕不可解者,汝曹試靜思之,亦不可解也。以後當力除此等之習。讀文必期有用,不然寧可不讀。古人有言,讀生文不如翫熟文。必以我之精神,包乎此一篇之外;以我之心思,入乎此一篇之中。噫嘻!此豈易言哉?汝曹能如此用功,則筆下自然充裕,無補緝、寒澀、支離、冗泛、草率之態。汝每月寄所作九首來京,我看一會兩會,則汝曹之用心不用心,務外不務外,瞭然矣。作文決不可使人代寫,此最是大家子弟陋習。寫文要工緻,不可錯落塗抹,所關於色澤不小也。汝曹不能面奉教言,每日展此一次,當有心會。幼年當專攻舉業,以為立身根本。詩且不必作,或可偶一為之。至詩餘則斷不可作。余生平未嘗為此,亦不多看。蘇、辛尚有豪氣,餘則靡靡,焉可近也?

  余久歷世塗,日在紛擾榮辱、勞苦憂患之中,靜念解脫之法,成此八章。自謂於人情物理消息盈虛,略得其大意。醉醒臥起,作息往來,不過如此而已。顧以年增衰老,無由自適,二十餘年來,小齋僅可容膝;寒則溫室擁雜花,暑則垂簾對高槐,所自適於天壤間者止此耳。求所謂煙霞林壑之趣,則僅託於夢想,形諸篇詠,皆非實境也。辛巳春分前一日,積雪初融,霽色迴暖,為三郎廷璐書此,遠寄江鄉,亦可知翁鍼砭氣質之偏,流覽造物之理;有此一知半見,當不至於汩沒本來耳。

  古稱仕宦之家,如再實之木,其根必傷,旨哉斯言,可為深鑑。世家子弟,其修行立名之難,較寒士百倍。何以故?人之當面待之者,萬不能如寒士之古道:小有失檢,誰肯面斥其非?微有驕盈,誰肯深規其過?幼而驕慣,為親戚之所優容;長而習成,為朋友之所諒恕。至於利交而諂,相誘以為非;勢交而諛,相倚而作慝者,又無論矣。人之背後稱之者,萬不能如寒士之直道:或偶譽其才品,而慮人笑其逢迎;或心賞其文章,而疑人鄙其勢利。甚至吹毛索瘢,指摘其過失而以為名高;批枝傷根,訕笑其前人而以為痛快。至於求利不得,而嫌隙易生於有無;依勢不能,而怨毒相形於榮悴者,又無論矣。故富貴子弟,人之當面待之也恆恕,而背後責之也恆深,如此則何由知其過失,而顯其名譽乎?故世家子弟,其謹飭如寒士,其儉素如寒士,其謙沖小心如寒士,其讀書勤苦如寒士,其樂聞規勸如寒士,如此則自視亦已足矣;而不知人之稱之者,尚不能如寒士。必也謹飭倍於寒士,儉素倍於寒士,謙沖小心倍於寒士,讀書勤苦倍於寒士,樂聞規勸倍於寒士;然後人之視之也,僅得與寒士等。今人稍稍能謹飭儉素,謙下勤苦,人不見稱,則曰:世道不古,世家子弟難做。此未深明於人情物理之故者也。我願汝曹常以席豐履盛為可危可慮、難處難全之地,勿以爲可喜可幸,易安易逸之地。人有非之責之者,遇之不以禮者,則平心和氣,思所處之時勢,彼之施於我者,應該如此,原非過當;即我所行十分全是,無一毫非理,彼尚在可恕,況我豈能全是乎?古人有言:「終身讓路,不失尺寸。」老氏以讓為寶,左氏曰:「讓,德之本也。」處里閈之間,信世俗之言,不過曰漸不可長,不過曰後將更甚,是大不然。人孰無天理良心、是非公道?揆之天道,有滿損虛益之義;揆之鬼神,有虧盈福謙之理。自古祇聞忍與讓足以消無窮之災悔,未聞忍與讓翻以釀後來之禍患也。欲行忍讓之道,先須從小事做起。余曾署刑部事五十日,見天下大訟大獄,多從極小事起。君子敬小慎微,凡事從小處了。余行年五十餘,生平未嘗多受小人之侮,只有一善策——能轉彎早耳。每思天下事,受得小氣則不致於受大氣,吃得小虧則不致於吃大虧,此生平得力之處。凡事最不可想占便宜,子曰:「放於利而行,多怨。」便宜者,天下人之所共爭也。我一人據之,則怨萃於我矣;我失便宜,則眾怨消矣。故終身失便宜,乃終身得便宜也。汝曹席前人之資,不憂饑寒,居有室廬,使有臧獲,養有田疇,讀書有精舍,良不易得。其有遊蕩非僻,結交淫朋匪友,以致傾家敗業,路人指為笑談,親戚為之浩嘆者,汝曹見之聞之,不待余言也。其有立身醇謹,老成儉樸,擇人而友,閉戶讀書,名日美而業日成,鄉里指為令器,父兄期其遠大者,汝曹見之聞之,不待余言也。二者何去何從,何得何失;何芳如芝蘭,何臭如腐草;何祥如麟鳳,何妖如鷦鶹,又豈俟余言哉?汝輩今皆年富力強,飽食溫衣,血氣未定,豈能無所嗜好?古人云:凡人欲飲酒博弈,一切嬉戲之事,必皆覓伴侶為之,獨讀快意書、對佳山水,可以獨自怡悅。凡聲色貨利,一切嗜慾之事,好之有樂,則必有苦,惟讀書與對佳山水,止有樂而無苦。今架有藏書,離城數里有佳山水,汝曹與其狎無益之友,聽無益之談,赴無益之應酬,曷若珍重難得之歲月,縱讀難得之詩書,快對難得之山水乎?我見汝曹所作詩文,皆有才情、有思致、有性情,非夢夢全無所得於中者,故以此諄諄告之。欲令汝曹安分省事,則心神寧謐而無煩擾之害;寡交擇友,則應酬簡而精神有餘;不聞非僻之言,不致陷於不義;一味謙和謹飭,則人情服而名譽日起。制藝者,秀才立身之本;根本固,則人不敢輕,自宜專力攻之。餘力及詩字,亦可怡情。良時佳辰,與兄弟姊夫輩,一料理山莊,撫問松竹,以成余志。是皆於汝曹有益無損,有樂無苦之事,其味聰聽之義。

座右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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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品 讀書 養身 擇友

右四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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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嬉戲 懼威儀 謹言語 溫經書 精舉業 學楷字 謹起居 慎寒暑 節用度 謝籌應 省宴集 寡交遊

右十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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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予子弟自十七八,以至廿三四,實為學業成廢之關。蓋自初入學至十五六,父師以童子視之,稍知訓子者,斷不忍聽其廢業;惟自十七八以後,年漸長氣漸驕,漸有朋友、漸有室家,嗜慾漸開、人事漸廣,父母見其長成,師傅視為儕輩,德性未堅,轉移最易,學業未就,蒙昧非難。幼年所習經書,此時皆束高閣,酬應交遊,侈然大雅,博奕高會,自詡名流。轉盼廿五六歲,兒女累多,生計迫蹙,蹉跎潦倒,學植荒落。予見人家子弟半塗而廢者,多在此五六年中。棄幼學之功,貽終身之累,蓋覆轍相踵也。汝正當此時,離父母之側,前言諸弊,事事可慮。為龍為蛇,為虎為鼠,分於一念,介在兩岐,可不慎哉!可不畏哉!

  讀書須明窗淨几,案頭不可多置書。讀文作文,皆須寧神靜氣,目光炯然。出文於題之上,最忌墜入雲霧中,迷失出路。多讀文而不熟,如將不練之兵,臨時全不得用,徒疲精勞神,與操空拳者無異。作文以握管之人為大將,以精熟墨卷百篇為練兵,以雜讀時藝為散卒,以題為堅壘。若神明不爽朗,是大將先墜雲霧中,安能制勝?人人各有一種英華光氣,但須磨鍊始出。譬如一草一卉,茍深培厚壅,盡其分量,其花亦有可觀。而況於人乎?況於俊特之人乎?天下有形之物,用則易匱。惟人之才思氣力,不用則日減,用則日增。但做出自己聲光,如樹將發花時,神壯氣溢,覺與平時不同,則自然之機候也。讀書人獨宿,是第一義,試自己省察。館中獨宿時,漏下二鼓,滅燭就枕;待日出早起,夢境清明,神酣氣暢。以之讀書則有益,以之作文必不潦草枯澀。真所謂一日勝兩日也。

  《易經》一書,言謙道最為詳備: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禍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又曰:日中則昃,月滿則虧。天地不能常盈,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於此理不啻反覆再三,極譬罕喻。《書》曰:「滿招損,謙受益。」古昔賢聖,殆無異詞:堯舜大聖人,而史稱之曰「允恭克讓」;孔子甚聖德,及門稱之曰「恭儉讓」。況乎中人之才,能越斯義?古云:「終身讓路,不失尺寸。」言讓之有益無損也。世俗瞽談,妄謂讓人則人欺之,甚至有尊長教其卑幼無多讓,此極為亂道。以世俗論,富貴家子弟,理不當為人所侮,稍有拂意,便自謂我何如人,而彼敢如是以加我!從傍人亦不知義理,用一二言挑逗之,遂爾氣填胸臆,奮不顧身,全不思富貴者眾射之的也,群妒之媒也。諺曰:「一家溫飽,千家怨忿。」惟當撫躬自返,我所得於天者已多,彼同生天壤,或係親戚,或同里閈,而失意如此,我不讓彼,而彼顧肯讓我乎?嘗持此心,深明此理,自然心平氣和。即有拂意之事,逆耳之言,如浮雲行空,與吾無涉。姚端恪公有言:此乃成就我福德相,愈加恭謹以遜謝之,則橫逆之來,蓋亦少矣。願以此為熱火世界一帖清涼散也。

  譚子《化書》訓儉字最詳,其言曰:「天子知儉,則天下足;一人知儉,則一家足。且儉非止節嗇財用而已也,儉於嗜慾,則德日修體日固;儉於飲食,則脾胃寬;儉於衣服,則肢體適;儉於言語,則元氣藏而怨尤寡;儉於思慮,則心神寧;儉於交遊,則匪類遠;儉於酬酢,則歲月寬而本業修;儉於書札,則後患寡;儉於干請,則品望尊;儉於僮僕,則防閑省;儉於嬉遊,則學業進。」其中義蘊甚廣,大約不外於葆嗇之道。東坡千古才人,以百五十錢為一塊,每日只用畫杈挑取一塊,盡此錢為度,決不用明日之錢。汝輩中人,可無限制?陸梭山訓居家之法最妙,以一歲所入,除完官糧外,分為三分;存一分以為水旱及意外之費,其餘二分析為十二分,每月用一分。但許存餘不許過界。能從每日飲食雜用加意節省,使一月之用常有餘,別置一處,不入經費,留以為親戚朋友小小周濟緩急之用;亦遠怨積德之道,可恃以長久者也。居家治生之理,《恆產瑣言》備之矣。雖不敢謂「聖人復起,不易吾言」,其於謀生,不啻左券。總之饑寒由於鬻產,鬻產由於債負,債負由於不經;相因之理,一定不易,予視之洞若觀火。仕宦之日,雖極清苦,畢竟略有交際,子弟習見習聞,由之不察;若以此作田舍度日之計,則立見其僕蹶,不可不深長思者也。人生儉嗇之名,可受而不必避。世俗每以為恥,不知此名一噪,則人絕覬覦之想,偶有所用,人即德之,所謂以虛名而受實益,何利如之?

  人生髫稚,不離父母;入塾則有嚴師傅督課,頗覺拘束。逮十六七歲時,父母漸視為成人,師傅亦漸不嚴憚。此時知識初開,嬉遊漸習,則必視朋友為性命。雖父母師保之訓,與妻孥之言,皆可不聽。而朋友之言,則投若膠漆,契若芳蘭。所與正,則隨之而正;所與邪,則隨之而邪。此必然之理,身驗之事也。余鐫一圖章,以示子弟,曰:「保家莫如擇友。」蓋有所嘆息、痛恨、懲艾於其間也。古人重朋友,而列之五倫,謂其志同道合,有善相勉,有過相規,有患難相救。今之朋友,止可謂相識耳,往來耳,同官同事耳,三黨姻戚耳。朋友云乎哉?汝等莫若就親戚兄弟中,擇其謹厚老成,可以相砥礪者,多則二人,少則一人。斷無目前良友,遂可得十數人之理。平時既簡於應酬,有事可以請教。若不如己之人,既易於臨深為高;又日聞鄙猥之言,汙賤之行,淺劣之學:不知義理,不習詩書。久久與之相化,不能卻而遠矣。此《論語》所以首誡之也。

  人生第一件事,莫如安分。分者,我所得於天多寡之數也。古人以得天少者謂之數奇,謂之不偶,可以識其義矣。董子曰:與之齒者去其角,附之翼者兩其足;嗇於此則豐於彼,理有乘除,事無兼美。予閱歷頗深,每從旁冷觀,未有能越此範圍者。功名非難非易,只在爭命中之有無。嘗譬之溫室養牡丹,必花頭中原結蕊,火焙則正月早開;然雖開而元氣索然,花既不滿足,根亦旋萎矣。若本來不結花,即火焙無益。既有花矣,何如培以沃壤,灌以甘泉,待其時至敷華,根本既不虧,而花亦肥大經久。此余所深洞於天時物理,而非矯為迂闊之談也。曩時姚端恪公每為余言,當細翫「不知命無以為君子」章,朱注最透——言不知命則見利必趨,見害必避,而無以為君子矣,為字甚有力。知命是一事,為君子是一事,既知命不能違,則儘有不必趨之利,儘有不必避之害,而為忠為孝為廉為讓,綽有餘地矣。小人固不當取怨於他,至於大節目,亦不可詭隨,得失榮辱不必太認真,是亦知命之大端也。冡宰庫公曩與同事談及知命之義,時有山左鹿御史以偶爾公函發遣,彼方在言路。時果拚一個流徒甚麼,本上不得彼在位碌碌耳,究竟不能違一定之數。非謂人當冒險尋事,但素明此義,一旦遇大節所關,酉不致專計利害,犯名義矣。庫然之。

康熙三十六年丁丑春

大人退食之暇,隨所欲言。取素牋,書之得八十四幅。未長男廷瓚,裝成二冊,敬置座右,朝夕覽誦,道心自生。傳示子孫,永爲世寶,廷瓚敬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