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王映霞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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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王映霞的一封信
作者:郁達夫

映霞:

  這一封信,希望你保存著,可以作我們兩人這一次交遊的紀念。

  兩月以來,我把什麼都忘掉。為了你我情願把家庭,名譽,地位,甚至於生命,也可以丟棄,我的愛你,總算是切而且摯了。我幾次對你說,我從沒有這樣的愛過人,我的愛是無條件的,是可以犧牲一切的,是如猛火電光,非燒盡社會,燒盡己身不可的。內心既感到了這樣熱烈的愛,你試想想看外面可不可以和你同路人一樣,長不相見的?因此我幾次的要求你,要求你不要疑我的卑污,不要遠避開我,不要於見我的時候要拉一個第三者在內。好容易你答應了我一次,前禮拜日,總算和你談了半天。第三天一早起來,我又覺得非見你不可,所以又匆匆的跑上尚賢坊去。誰知事不湊巧,卻遇到了孫夫人的驟病,和一位不相識的生客的到來,所以那一天我終於很懊惱地走了。那一夜回家,仍舊是沒有睡著,早晨起來,就接到了你一封信,——在那一天早晨的前夜,我曾有一封信發出,約你今天到先施前面來會——你的信裡依舊是說,我們兩人在這一個期間內,還是少見面的好。你的苦衷,我未始不曉得。因為你還是一個無瑕的閨女,和男子來往交遊,於名譽上有絕大的損失。並且我是一個已婚之人,尤其容易使人家誤會。所以你就用拒絕我見面的方法,來防止這一層。第二,你年紀還輕,將來總是要結婚的,所以你所希望與我的,就是趕快把我的身子弄得清清爽爽,可以正式的和你舉行婚禮。由這兩層原因看來,可以知道你所最重視的是名譽,其次是結婚,又其次才是兩人中間的愛情。不消說這一次我見到了你,是很熱烈的愛你的。正因為我很熱烈的愛你,所以一時一刻都不願意離開你。又因為我很熱烈的愛你,所以我可以丟生命,丟家庭,丟名譽,以及一切社會上的地位和金錢。所以由我講來,現在我所最重視的,是熱烈的愛,是盲目的愛,是可以犧牲一切,朝不能待夕的愛,此外的一切,在愛的面前,都只有和塵沙一樣的價值。真正的愛,是不容利害打算的念頭存在於其間的。所以我覺得這一次我對你感到的,的確是很純正,很熱烈的愛情。這一種愛情的保持,是要目日見面,日日談心,才可以使它長成,使它潔化,使它長存於天地之間。而你對我的要求,第一就是不要我和你見面。我起初還以為這是你慎重將事的美德,心裡很感服你,然而以我這幾天自己的心境來一推想,覺得真正的感到熱烈的愛情的時候,兩人的不見面,是絕對的不可能的,若兩人既感到了愛情,而還可以長久不見面的說話,那麼結婚和同居的那些事情,簡直可以不要。尤其是可以使我得到實證的,就是我自家的經驗。我和我女人的訂婚,是完全由父母作主,在我三歲的時候定下的。後來我長大了,有了知識,覺得兩人中間,終不能發生出情愛來,所以幾次想離婚,幾次受了家庭的責備,結果我的對抗方法,就只是長年的避居在日本,無論如何,總不願意回國。後來因為祖母的病,我於暑假中回來了一次——那一年我已經有二十五歲了——殊不知母親祖母及女家的長者,硬的把我捉住,要我結婚。我逃得無可再逃,避得無可再避,就只好想了一個惡毒法子出來刁難女家,就是不要行結婚禮,不要用花轎,不要種種儀式。我以為對於頭腦很舊的人,這一個法子是很有效力的。哪裡知道女家竟承認了我,還是要我結婚。到了七十二變變完的時候,我才走頭無路,只能由他們擺佈了,所以就糊裡糊塗的結了婚。但我對於我的女人,終是沒有熱烈的愛情的,所以結婚之後,到如今將滿六載,而我和她同住的時候,積起來還不上半年。因為我對我的女人,終是沒有熱烈的愛情的,所以長年的飄流在外,很久很久不見面,我也覺得一點兒也沒有什麼。從我這自己的經驗推想起來,我今天才得到了一個確實的結論,就是現在你對我所感到的情愛,等於我對於我自己的女人所感到的情愛一樣。由你看來,和我長年不見,也是沒有什麼的。既然是如此,那麼映霞,我真真對你不起了,因為我愛你的熱度愈高,使你所受的困惑也愈甚,而我現在愛你的熱度,已將超過了沸點,那麼你現在所受的痛苦,也一定是達到了極點了。愛情本來要兩人同等的感到,同樣的表示,才能圓滿成立,才能有好好的結果,才能使兩方感到一樣的愉快,象現在我們這樣的愛情,我覺得只是我一面的庸人自擾,並不是真正合乎愛情的原則的。所以這一次因為我起了這盲目的熱情之後,我自己倒還是自作自受,吃吃苦是應該的,目下且將你連累及你也吃起苦來了。我若是有良心的人,我若不是一個利己者,那麼第一我現在就要先解除你的痛苦。你的愛我,並不是真正的由你本心而發的,不過是我的熱情的反響。我這裡燃燒得愈烈,你那裡也痛苦得愈深,因為你一邊本不在愛我,一邊又不得不聊盡你的對人的禮節,勉強的與我來酬酢。我覺得這樣的過去,我的苦楚還有限,你的苦處,未免太大了。今天想了一個下午,晚上又想了半夜,我才達到了這一個結論。由這一個結論再演想開來,我又發見了幾個原因。我們的年齡相差太遠,相互的情感是當然不能發生的。第二我自己的丰采不揚——這是我平生最大的恨事——不能引起你內部的燃燒。第三我的羽翼不豐,沒有千萬的家財,沒有蓋世的聲譽,所以不能使你五體投地的受我的催眠暗示。

  說到了這裡,我怕你要罵我,罵我在說俏皮話譏諷你,或者你至少也要說我在無理取鬧,無理生氣,氣你不肯和我相見,但是映霞,我很誠懇的對你說,這一種淺薄的心思,我是絲毫沒有的。我從前雖則因為你不願和我見面而曾經發過氣,但到了現在——已經想前思後的想破了的現在,我是絲毫也沒有怨你的心思,絲毫也沒有譏罵你的心思了。我非但沒有怨你譏誚你的心思,就是現在我也還在愛你。正因為愛你的原因,所以我想解除你現在的苦痛——心不由主,不得不勉強應酬的苦痛。我非但衷心還在愛你,我並且也非常的在感激你。因為我這一次見了你,才經驗到了情愛的本質,才曉得很熱烈的想愛人的時候的心境是如何的緊張的。我此後想遵守你所望於我的話,我此後想永遠地將你留置在我的心靈上膜拜。我這一回只覺得對你不起,因為我一個人的熱愛而致累及了你,累你也受了一個多月的苦。我對於自己所犯的這一點罪惡,認識得很清,所以今後我對於你的報答,也仍舊是和從前一樣,你要我怎麼樣,我就可以怎麼樣。你(編者按:下邊兩行字用墨塗了)。

  映霞,這一回我真覺得對你不起,我真累及了你了。

  映霞,你這一回也算是受了一回騙,把我之致累於你的事情,想得輕一點,想得開一點吧!

  我還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斷絕了我們的友誼,不要因此而混罵一班具有愛人的資格的男人。

  這一回的事情,完全是我不好,完全是我一個人自不量力的瞎闖的結果。我這一封信,可以證明你的潔白,證明你的高尚,你不過是一個被難者,一個被瘋犬咬了的人。你對我本來並沒有什麼好惡之感,並沒有什麼男女的私情的。萬一你要證明你的潔白,證明你的高尚,有將這一封信發表的必要的時候,我也沒有什麼反對的抗議。不過若沒有這一種必要的事情發生的時候,我還是希望你保存著,保存到我的死後再發表。

  最後我還要重說一句,你所希望我的,規勸我的話,我以後一定牢牢的記著。假使我將來若有一點成就的時候,那麼我的這一點成就的榮耀,願意全部歸贈給你。

  映霞,映霞,我寫完了這一封信,眼淚就忍不住的往下掉了,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