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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吳觀察論治臺灣事宜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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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吳觀察論治臺灣事宜書
作者:藍鼎元 
1724年
本作品收錄於《平臺紀略

  臺灣當朱一貴作亂之後,干戈蹂躪,哀鴻遍野,繼以風災掃蕩,癘疫連綿,民之憔悴極矣。二三年來,文武和衷,餘孽拔根,地方寧靜,撫摩噢咻,瘡痍漸起;然元氣猶未復也。繼凋敝之餘,則培養維艱;消囂陵之習,則教化宜急。官斯土者,可不百倍留心,以訓民型俗、久安長治為已任?今天子眷念海疆,慎簡賢能,以明公才高行卓,特命觀察是邦;臺之民其有厚幸乎!經濟內優,納溝念切,因其勢而利導之,如王良使馬、庖丁解牛,無足煩措置也。鼎元閩嶠書生,識見淺鮮,明公以其曾贊戎行,略悉臺地人情風土,不棄固陋,採及芻蕘,敢不具陳所知,以副公慇勤至意。雖未必其言之當否,而區區之心頗有與臺地人民相關切者。苟千慮而一得,亦聊補夫涓埃。惟高明察之!

  臺民積玩成習,每故撓法令,以試官長淺深。立法之初,必誠必信。凡文告號令,必實在可行者方出之,無朝三而暮四,言必踐,禁必伸,萬萬不可移易;則民知在上之不可犯,而教易從。

  臺地訟師最多,故民皆健訟。宜嚴反坐之法。聽訟時平心霽色,使村啞、期艾咸得自達其情。得情時鐵面霜威,使狡猾、財勢俱無所施其巧。凡平空架害,審係虛誣,不可姑息,務必將原告反坐,登時研究訟師姓名,飛拿嚴訊,責逐過水,遞回原籍,取本縣收管回文存案。

  臺俗好動公呈,多武舉、武進士主之,皆因以為利,非義舉也。每有爭訟,動輒盈庭,宜遏絕。

  臺中逆孽雖平,惡棍鼠竊不乏,寬之則行劫,又寬之則嘯聚。星星之火,將致燎原,不可以其細而忽之也。宜留心訪察,凡白撞竊劫,輕者黥面逐水,重者會同臺鎮分別杖斃、馘耳、逐水。嘯聚者便宜行事,與臺鎮合稟,報知制臺,分報撫臺、提臺;勿用公文,勿詳解內地,詳解則波累多人,且文移駁詰,往返經年,雖殺而民不畏。

  臺俗豪奢,平民宴會,酒席每筵必二兩五六錢以上,或三兩四兩不等。每設十筵八筵,則費中人一二家之產矣。遊手無賴,綾襖錦襪,搖曳街衢。負販菜傭,不能具體,亦必以綾羅為下衣,寬長曳地。輿夫多袒裸,而繭綢綿綢褲不可易也。家無斗米,服值千緡,饘粥弗充,檳榔不離於口;習俗相沿,餓死不變。則夫崇獎節儉,稍示等威,實轉移風俗之急務也。

  鴉片煙不知始自何來。煮以銅鍋,煙筒如短棍。無賴惡少,群聚夜飲,遂成風俗。飲時以蜜糖諸品及鮮果十數碟佐之。誘後來者,初赴飲不用錢,久則不能自己,傾家赴之矣。能通宵不寐,助淫慾。始以為樂,後遂不可復救。一日輟飲,則面皮頓縮,唇齒齞露,脫神欲斃。復飲乃愈。然三年之後,無不死矣。聞此為狡黠島夷,誑傾唐人財命者。(南洋諸番稱中國為唐,猶言漢云。今臺灣人稱內地亦曰唐山。)愚夫不悟,傳入中國已十餘年,廈門多有,而臺灣特甚,殊可哀也!

  臺灣賭風最盛,兵民皆然。廢事失業,損財召禍,爭闘作非,胥由於此。宜知會臺灣鎮,實心實力共禁之。然表正者影直,上行則下效;未亂之先,皆鳴鑼張蓋,呵道而聚賭,無怪乎禁令不從也。前人覆轍,可為車鑑。

  臺中胥役比內地更熾。一名皂快,數十幫丁。一票之差,索錢六七十貫、或百餘貫不等。吏胥權勢,甚於鄉紳;皂快烜赫,甚於風憲,由來久矣。近或稍為斂戢,亦未可知。宜留心訪察,懲創一二,以儆其餘。至本衙門胥役,善窺伺本官意旨,招搖撞歲,見事風生,尤不可不防也。

  商船出入臺灣,俱有掛驗陋規。此弊宜剔除之。在府則同知家人書辦掛號,例錢六百;在鹿耳門則巡檢掛號,例錢六百;而驗船之禮不在此數。若舟中載有禁物,則需索數十金不等。查六百錢之弊,屢經上憲禁革,陽奉陰違。蓋船戶畏其留難,不敢不從故也。重洋駕駛,全乘天時,若霽靜不行,恐越日即不可行;或半途遭風,至於失事。差之毫釐,謬以千里,敢愛六百錢乎?六百雖微,而六百非止一處。船戶履險涉遠,以性命易錙銖,似宜加之體卹。臺船每歲出入數千,統而計之,金以數千兩矣。一念留心,為民間舒省數千兩,非小事也。

  商船水手,多空缺數名,所以私載無照客民而獲其利者也。牌照內,大船水手二十五六名,實在止有十七八人;中船水手十七八名,止有十一二人。或遇颶風,不能駕駛,閒有誤事。出口入口,文武弁員,因以為利。如鹿耳門查驗,每空名例銀五錢,惟恐其不多耳。無照客民,或為盜賊。風大人少,或至覆舟。通同作弊,可為浩歎。

  民生各遂家室,則無輕棄走險之思。臺俗婚娶論財,三十老女,尚有待年不嫁者。此等怨曠,最足傷天地之和,召水旱之災,所當急為嚴禁。凡民間室女年二十四五以上者,限三月之內逐一嫁完,違者拿其父兄治罪。

  廣東饒平、程鄉、大埔、平遠等縣之人赴臺傭雇佃田者,謂之客子。每村落聚居千人或數百人,謂之客莊。客莊居民朋比為黨。睚眥小故,輒譁然起爭,或毆殺人匿滅其屍。健訟,多盜竊,白晝掠人牛鑄鐵印重烙以亂其號。(臺牛皆烙號以防盜竊,買賣有牛契,將號樣註明。)凡牛入客莊,莫敢向問;問則縛牛主為盜,易己牛赴官以實之。官莫能辨,多墮其計。此不可不知也。

  客莊居民,從無眷屬。合各府、各縣數十萬之傾側無賴遊手群萃其中,無室家宗族之係累,欲其無不逞也難矣。婦女渡臺之禁既嚴,又不能驅之使去,可為隱憂。鄙意以為宜移文內地,凡民人欲赴臺耕種者,必帶有眷口,方許給照載渡,編甲安插。臺民有家屬在內地,願搬取渡臺完聚者,許具呈給照赴內地搬取,文武汛口不得留難。凡客民無家眷者,在內地則不許渡臺;在臺有犯,務必革逐過水,遞回原籍。有家屬者雖犯勿輕易逐水。則數年之內,皆立室家,可消亂萌。

  臺人未知問學,應試多內地生童,然文藝亦鮮佳者。宜廣設義學,振興文教。於府城設書院一所,選取品格端正、文理優通、有志向上者為上舍生徒。延內地名宿文行素著者為之師,講明父子君臣長幼之道、身心性命之理,使知孝弟忠信,即可以造於聖賢。為文章必本經史古文先輩大家,無取平庸軟靡之習。每月有課,第其高下而獎賞之。朔望親臨,進諸生而諄切教誨之。臺邑、鳳山、諸羅、彰化、淡水各設義學,凡有志讀書者皆入焉。學行進益者,升之書院為上舍生。則觀感奮興,人文自必日盛。

  臺民未知教化,口不道忠信之言,耳不聞孝弟之行,宜設立講約,朔望集紳衿耆庶於公所,宣講聖諭廣訓、萬言書及古今善惡故事,以警動顓蒙之知覺。臺屬四縣及淡水等市鎮村莊多人之處,多設講約,著實開導,無徒視為具文。使愚夫愚婦,皆知為善之樂,則風俗自化矣。講生就本地選取貢監生員。或村莊無有,則就其鄉之秀者,聲音洪亮,善能講說,便使為之。官待以優禮,察其勤惰,分別獎勵。

  臺灣地方寥闊,兵防未增,民俗悍驁,好為傾側。雖太平無事,不可忘有事之備也。若收納拳勇,免其差徭,練為鄉壯,教之步伐止齊,豈出官兵下哉?道府四縣及淡水同知各設鄉壯三百名,無事則散之農賈,有役則供我指臂;此古者民兵之法也。民兵不能給糧,在用權術駕馭之。臺民好近官長,以為榮耀,但時召至衙齋,與之談吐,如家人父子之相親切,課其武藝,教之戰法,則人人自以為官長腹心,無不踴躍從事。但須約束有方,無使藉勢陵民,則多多益善,不必限定三百數矣。鄙見如此,恐或畏其煩難,則不如實心舉行保甲,聯守望相助之規,嚴窩隱匪類之禁,亦救時急務也。

  臺地未有城池,緩急無以自固。磚石圍築,費重事繁,錢糧無從出辦。惟有種植䓶竹為城。而竹城亦需工本,欲以白手空拳,為國家設險守禦,不勞民,不傷財,此大難事。然肯以實心行之,亦無難也。先定其規模,量明丈數,不動聲色,凡庭審輕罪應責者,每一板准種竹五株自贖,廿板則百株矣。應枷者,種二百株亦准免。但必於臨刑時親詢其有力情願,然後罰之;不願勿強也。無求速成,無立意要罰,只是常存此心,順其自然。守令俱如此,不半年城可成也。城門各築敵樓。如力有未及,植木柵暫蔽內外,立可守禦。若有餘力,更於竹外留夾三五丈,另植䓶桐一週,廣尺密布,又當一重木城。外挖一濠限之。濠外採山蘇木子撒種,當春發生,枝堅䓶密,又當一層保障。再於䓶桐城邊,量築窩舖數十座,以當砲臺,為登陴守禦之所。砲臺相離,以左右砲力管到之處為準。接連建築,使敵不得近城。西面人家臨海,無地可容竹桐,築灰牆為雉堞,便施鎗砲,不啻金湯之固也。臺竹之性與內地不同。內地竹無根不活,臺竹一株可截三段植之。雖罰多種,不以為病也。䓶桐一樹,可斫作百十株,插地皆活,尤易易者。惟敵樓土牆,頗費人力。由此擴充,以漸致之可耳。天下事成於有心人,無難為也。

  臺地不蠶桑,不種綿苧,故其民多游惰。婦女衣綺羅,粧珠翠,好遊成俗,則桑麻之政不可緩也。制府滿公保撫閩時,嘗著蠶桑要法,繪十二圖,頒行郡縣。臺土寬曠,最宜樹桑,可倣而行之。漳泉多木綿,俗謂之吉貝,可令民於內地收其核赴臺種之。並令廣植麻苧,織紝為冬夏布。婦女有蠶桑紡績之務,則勤儉成風,民可富而俗可美也。

  臺灣田糧與內地不同。內地計弓論畝,臺灣計戈論甲。每戈長一丈二尺五寸,東西南北各二十五戈為一甲。每甲約比內地十一畝三分有奇,上則每年徵粟八石八斗。榖價賤時,每石三錢。是每甲徵本色銀二兩六錢四分,較內地加倍。若榖貴,則不堪矣。或有虐令折色,每石七錢,則又倍之倍矣。但新闢土肥,丈報皆實,又或荒埔磽瘠,溪谷衝淹,乍墾乍棄,不登版籍之地,可以截長補短,故其民亦不甚病。然臺邑地方窄狹,不比鳳、諸,臺邑民亦將不堪重賦矣。切不可輕議丈量,為清畝加賦之舉。海外地土,肥磽無常,地震水衝,滄桑倏變,恐其後有額無田,為官民之累不少。若有意丈量,則須合臺、鳳、諸三邑酌量勻配,勿致偏枯,方為盡善。萬萬不可加賦。惟募民墾闢,使地無遺利,則賦不期加而自加矣。

  臺北彰化縣,地多荒蕪,宜令民開墾為田,勿致閒曠。前此皆以番地禁民侵耕,今已設縣治,無仍棄拋荒之理。若云番地,則全臺皆取之,番欲還不勝還也。宜先出示令各土番自行墾闢,限一年之內盡成田園,不墾者聽民墾耕。照依部例,即為業主。或令民貼番納餉,易地開墾,亦兩便之道也。

  臺灣舊有官莊,為文武養廉之具。今歸入公家,各官救口不瞻矣。夫忠信重祿,所以勸士;況官人於遐荒絕域,欲用其身心,而凍餒其妻子,使枵腹為國家辦事,非情之平也。既不許挈眷之官,而三載任滿,又令以陞銜再任三載。六年海外,拋棄室家,誰能無憂內顧?又賞賫捐輸,百無所出。不能得人死力,未有不怠乃公事。上焉者閉戶茹蔬,為僧為佛;下焉者取償於百姓之脂膏,為鷹為虎;孰與撫綏吾民哉?朝廷蠲租賑恤,動以百千萬計;何愛此微末之刀錐?謂官佃多不法,能為盜賊;則不法豈獨官佃?治得其道,盜賊可化為良;況佃乎?陷臺諸賊,半屬游手,半係衙蠹;豈皆官佃為之與?鄙意以為官莊猶古公田,古藉民力助耕,今官自養佃,較公田更不病民。舊莊雖沒,新地可再墾也。查臺北有竹塹埔,沃衍百餘里,可闢千頃良田。又當孔道衝要。曩以棄置荊蓁,故野番敢於出沒,截殺行人。墾為田園,番患自息。但地大需人,非民力所能開墾。莫若合全臺文武各官,就此分地墾闢,各捐貲本,自備牛種田器,結廬招佃,永為本衙門恆產。此不獨一時之利,千萬世之利也。臺地素腴,隨墾隨收。一年稻穀,可足本錢,二年、三年,食用不竭。以天地自然之利,為臣子養廉之資,又可袪番害、益國賦、足民食,此一舉而數善備者也。

  澎湖孤立海中,無田地,不生五穀,全賴臺米接濟。而澎民貧乏,不能預備一二月之糧,載米太多,亦無售處。必須食盡,乃復再糴。若颶風連綿,一二月米船不至,則闔島嗷嗷待斃矣。切須於澎湖建倉積谷,或行社倉捐輸之法,或就臺、鳳、諸三縣倉粟估定價值,撥載萬餘石,積乃澎倉。遇米船不接之時,副將、巡檢發糴濟急,將價再買補倉。使澎民無餓莩之患,此舉確不可易。

  土番頑蠢無知,近亦習行狡偽。新港、目加溜灣、蕭壟、麻豆四社近府,刁猾健訟;哆囉嘓、諸羅山次之;鳳山以下、諸羅以上,多愚昧渾噩,有上古遺意。然俱皆供辦車輛,策應兵役,以及差徭絡繹,走遞公文,勞苦較臺民十倍。向有社商頭家包攬貨物,代番納餉,名曰「贌社」。番終歲所捕之鹿,與畜產布縷,皆為社商所有,朘削不堪。今社商己行禁革,而傳譯輸納非通事不辦。縣官每歲僉立通事,換牌之時,有花紅規禮,自數十金至六七百金不等;重利稱貸,夤緣必得,而取償於番,酷虐較社商更甚。經諸羅令周鍾瑄通詳禁革,署令汪紳文再行申禁,令各番自舉通事,稍予辛勞。而惡棍、訟師,或夤緣道府衙門,給牌奪充。又有謀奪不遂,唆番生事,焚劫良民,重賂土官,謀革現在通事。此社棍之害也。通事之剋剝,社棍之唆謀,均當懲創。無虐無縱,番黎安居循法,樂役趨公,乃大中至正之道。而近時制撫禁飭番車,不許供應兵役。甚至出軍搜捕,亦令兵丁自負載帳房糧草。此法萬不可行,使土番漸不安分,莫肯服役,事事與漢人角較,亦欲如中國所為,害將有不可言者矣。

  內山生番好出殺人,然必深林密箐可以藏身,乃能為害。若田園平埔無藏身之所,則萬萬不敢出也。荊棘日闢,悉患自消。是莫如聽民開墾矣。番聞鎗砲之聲則驚逃,數日不敢復至。此可以番和番,招徠歸順。招徠既久,漸化漸多,將生番皆熟。是又為朝廷擴土疆、增戶口貢賦也。若畫地禁民,無入番界,是亦一道;然但能使民不入,不能使番不出。畫去一尺,則出來一尺,勢必舉全臺而盡畫之,乃不能浮海入內地。而日本、荷蘭能浮海入內地者,又將鵲巢鳩居,為邊疆之患害,恐生番亦不能保其有也。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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