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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猶堂全書/第一集/第十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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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與猶堂全書
第一集第十九卷
作者:丁若鏞
1938年
第二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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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木齋書李先生森煥,號木齋○乙卯秋,在金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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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杖屨之至京也,每匆遽,未嘗一傾胷中之蘊,以引發大君子地負海涵之藏,常以爲恨,今者旅宦適在此方,其距仁里不過數舍,始可以得造門屏,以聽不倦之誨,素懷良足慰滿。近日事想已畧聞其梗槪,滿目戈鋋,都湊少陵身上,畢竟使回瀾障川之手,顚倒如彼,殊可歎惜。雖然,聖敎隆重,至許以橫渠之徒,使斯世得如橫渠者而爲之模楷,斯亦足矣。第吾黨衰遲散落,無復十數年前光景,苟非鴻工鉅儒毅然自任以斯文之重,不顧旁人是非,不計自己利害,勇往直前,以盡興起之方,則尙安能鼓舞於委靡之餘,得以樹克復之勳乎?惟我星湖夫子,以天挺英豪之才,生於道喪敎弛之後,得以私淑於退,經之以心性之學,緯之以經濟之業,著書累百餘編,以嘉惠後學,其同堂適傳及門高弟,蓋莫不彬彬郁郁繼往開來,而又其後進少年如某某諸友,蔚然興起,煥然可觀。往在戊戌ㆍ己亥之間,京洛游談之士,恭趨長楫,攝以威儀,儼然有三代氣象,是誰之力?皆星翁爲之拓基址立門戶,以中興斯道,而樹萬世不拔之業也。前後聖敎,勤勤懇懇,以崇正學,爲闢異端之本,苟有待文王而興者,將奮然自作於無根沒源之地,而況游星翁之門而聞星翁之風者哉?嘗與李兄語及此事,而世道偏陂,標榜都危,皇路崎嶇,不異山蹊,寧汨沒淟涊,內修房闥之行,而不欲倡率同志,皦然自表於萬目之所共瞻者,顧其志良亦戚耳。今也不然,闇然韜晦,自靖其義,則每有事端,輒欲涴辱,明哲保身之義,未知何如而爲得也。今洛中士友,亦有沈士潤黃耳叟諸公樹立,皆卓然不羣,如門下,誠宜表準一世,以爲人先,不應謙讓卑牧,以孤衆人之望也。如何如何?星翁文集之役,間與李兄相議否?此終是上京後事,姑不敢罄暴平日之所商量也。或約會於近地蕭寺之中,則尤足淹留而陪歡也。令姪虞成,夙知其博識廣聞,無與爲匹,得與之合席,則益是圓滿事也。

上木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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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者得造門屏,仰瞻德容,誨言溫諄,有足感發,歸而未釋于懷也。第因禮山伏聞,愼節尙未瘳復,此必老人元氣,終遜少壯,而所供皆疏糲故也。唯服人蔘數錢,自當有效,如可求者,郵俸雖貧,無貽長者憂也。其日歷游龍鳳寺,日前又上烏棲絶頂,宿天井菴而還,此非賞秋之意也。然龍鳳荒陋,不堪住接,天井絶高,艱於登陟,唯內院一刹,差似穩藉。距此二十里,距仁里六十里,須於康復之後,與虞成諸人,攜《家禮疾書》及他要緊書役,直到蘭若,送僧相報如何?卽紙墨糧餱之費,當卽辦備也。

上木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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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淵李丈,袖傳下書,誨迪千言,感鏤在中。宜卽修復,而始緣巡營有事,往復酬應,無暇及他,比又遠近客子逐日棼擾,供具日數十,作一逆旅主人,未遑點檢,至今曠然置之相忘之域,虧分不小,悚仄萬萬。校書之役,若是遷就,此將奈何?僧寮之會,想以張大爲念,良然良然。第人情之欣聳樂赴,莫如蕭寺。始內院之約,願從者極多,而至於造門相役,輒有推阻,蓋於學問上眞味,未及如芻豢之悅口,而棲寺攻業,自來慣習,負笈從師,反若生澁。此事若果持難,卽中間計慮,都歸閒商,將如何爲之也?近聞內院之僧,皆患疥瘡,居接非可論。聞禮山石菴寺,居僧三十餘人,有二房,皆蕭灑精敞,距此雖稍遠,其於數三士友,甚是便近,且於李兄匪所至近,而距仁里亦不過五十里,幸加商量,如果合意,以今卄四五間,約日下示如何?老人當寒棲屑雖可悶,玆是斯文大事,不如是,無以振發成就也。深思勇決,以副區區之望。

上木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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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來校書之會,歸而思之,何其盛也!歸而疾病纏綿,至今闕然不一請起居,罪不容赦矣。自承良誨,覺半生繳繞,都與自己心身無涉,誠欲務去氣質之病,力圖本源之養,而性本躁暴,習又鄙悖,待人接物之際,本色頻綻,雖欲厭然而揜之,亦自不易也。昨李兄有所報,爲之一笑。凡天下萬事,欲使不悅我者,純然贊歎而後,方始擧措,則是畢世而不能動一指也。彼雖蜚言虛喝,不足深慮,況所傳聞,多不近理?其實傳之者卽造之者,徐當自起而自滅,不足挂在心頭也。恐其不赴者扇是語,要自智耳。

上木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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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敎六條,謹已一一覽讀。剖析細密,精義具見,今若推演起疑,窮事變而觸類旁通,庶大有裨益也。幅巾條『罪人』二字,恐礙眼,今但云『上古賤者,不得冠飾』,無妨耶?〈關雎〉章義,來敎誠合古文以古俗看之法。然止稱〈關雎〉,則恐是這一詩當之,不可以〈周南〉全什總括而歸之也。《儀禮》奏樂,二〈南〉諸詩,各以本章之名編入,而首章之總領全什,古無可據,未知於此別有看取者否?『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近儒多謂樂調卽然。然荇菜流芼,本爲祭祀之用,則哀而不傷一段,不至至刊落,未知如何。

上木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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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倻賞雪之約,遂爲北來一紙所誤。在途中西指羣峰,縹緲在烟雲間,竊自以爲未了案在阿那邊也。到社村,留數行書告別,間已經覽否?說而不繹之罪,無所逃也。入都已數日,念養拙端居,不以物累嬰心,而唯勉勉求古人所樂,則終是埃𡏖中大有不便,因而隨波洄潏,同流合汚,以苟延時日,則自顧自念,可惜可耻。今意實欲賣此明禮坊屋子,就苕川築小亭,買薄田一區,挈妻孥往依之,徜徉水月,咀嚼經史,以畢此餘光,而亦惶懼不敢遽決,此心狐疑,恐荏苒之頃,復落塵網,遂不免沒頭沒尾,而終不克遂此初服耳。如西巖講學,千古一有,未易更得,而一散之後,便漠然相忘,則向來懽會,亦一兒戲。誦讀之間,有些疑晦,思想之際,有或覺悟,便以書牘互相問難,以求磨濯之益,兼令千里對面。此是萬萬不可少者,若逢諸益,須以是勉旃,得使鹵莽滾汨者,時有提撕警發之功,如何?

答李羅州寅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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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敎云:「這務新奇之病,由不能篤信。」此擧世之方且竊議,而不肯直說者也。蒙此無隱之敎,卽毋論其情實之然不然,已不勝感鏤在中矣。雖然,何敢不篤信耶?但於心性理氣之說,昧昧然未嘗意留。然間以課講之故,得潛心紬繹於經傳訓詁之間,亦可以竊觀夫天地之大ㆍ日月之明,而至其義理精微之毫分縷析者,誠不禁心悅而誠服,手舞而足蹈,寧有一毫然疑之萌於心者乎?往在幼眇時,果以謏淺之見,或得末諸儒抉摘字句之間者,沾沾然自喜,而及其識趣漸長,涉獵稍廣,則此個意思,日以消落,而始能確然無疑於溯本探源之際,卽其沾沾然自喜者,皆由於少見多怪,而曾不能入宮牆一步,而窺宗廟百官之盛者也。世稱『毛奇齡詆斥朱子之說,語雖乖悖,理或明的』,亦嘗比觀而照勘矣。蓋其學術專襲於儒纖緯之餘,而雜引其贗書荒怪之談,人見其考據之博,驚怯喪膽而云然也。細細查櫛,則枘鑿相戾,瘡疣百出,如寵光之解以龍光,未讀《左傳》者也,〈柏舟〉之譏以雌雄,未見《家語》者也。況其〈曼殊傳〉ㆍ〈連廂詞〉等作,無異倡優下賤,大非儒者氣象,而其從曾祖卽王陽明之親徒,故傳其心法,而爲此醜正之論也。知此而後,益信朱子爲天地四時,而藐然顧笑於蚍蜉之撼樹也。至於格君安民之苦心血誠,亦之所嘗反覆詠歎而不能已者,今門下言之,益不勝犁然而會心也。

答方山李道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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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弱冠之初,已知人生世間,本有當行之則,當慥慥焉孜孜焉,如渴飮而饑食,冬裘而夏葛者。往在幼年,未嘗不留意檢攝,而立志不固,私慾未制,淟涊懈怠,如土委地,大本不立,信義未孚,狼狽身名,如羊觸藩,自顧悼歎,何嗟及矣?卽世之所以訾毀我者,固未必得其情實,然中年失路,冥擿崎嶇,不可謂無其失也。大抵學問,固是本分內事,若不得其方而一有差謬於毫髮幾微之際,則其敝畢竟至於滔天烈澤之禍,而反不如循俗取進,終於昏昧者之爲無弊,斯固懍然以寒心者也。夫以孔子之聖,而有七十子之篤信,則其規矩繩墨之寸寸倣傚,寧有一毫差錯?而數傳,權謀機詐之徒,乃或接跡於門墻,斯可以知其危矣。方且拳拳請學之不暇,尙安敢妄議於閫奧之外,而狂言聖擇,或者有槪於翕受之量乎?大抵謙之一字,卽萬善之所宅。然開物成務之業,不得不有發揚傳宣之功。君子之所貴乎涵養,將以需用於施措也,此蓋通動靜具體用,煥然爲成己成物之用者也。竊觀足下謙挹太過,含蓄太深,有若於引發之功,都無點撿,此恐有未盡分處。方今正學衰熄,俗論膠固,遺脈,退墜緖,漠然付之於瓜哇佛齊之外,于斯時也,如足下者,又欲獨善其身,斯文大事,竟誰擔負?且尊德性道問學,不可偏廢,陸象山平生勉勉於尊德性一事,而以考亭夫子大眼目,照破其心術之微,則直謂之蔥嶺氣味,此尤可畏之甚者。竊願足下,深察乎本末之全,而勇作於成物之功,則吾黨之福也。示喩『明明德』一節甚善。然『治國』ㆍ『平天下』二章,皆以孝弟慈說起,則『明明德』一句,實又百行之所由出,此又不可不知也。

答方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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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深日短,校役過期,歸騎匆匆,不能歷叩門屏,久而耿結彌深,向者君實袖傳下札,深以爲慰。學問之爲世所憎惡久矣。端居深念,良心微見,及至對人接物,輒欲求媚取容,遇農說農,遇賈說賈,率未免棄己而殉物,誠平生痼疾。今足下之言,皆磊落軒昂,有萬夫難奪之氣,斯足以鼓羣萌而蘇衆萎,不其幸歟?以下,尊德性說,刪但來敎煞有說不去處。蓋近日駮雜之病,卽其自駁而自雜耳。異哉!一種風氣,靡然布地,東西南北,混然投合,亦何嘗有由而然耶?道岸極天,梯級有差,或我有見未到處,亦當鑽之仰之焉已矣。農夫豈爲稂莠廢其播種哉?但後世學者,或因言論見解之偶有不合,始相講確,終或攜貳者甚多,足下之言,實令人拳拳也。然後生末學,見道不明,擇善不精,但當提撕誘掖,咸歸於大中至正之域,不宜掉頭閉眼,拒人而思獨善也。君子和而不同,豈可先設畦畛,使物我互見哉?愛慕之極,輒貢愚誠,僭妄多矣。

與北溪尹進士就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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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固有樂善之君子,然其敝也,或絀古務新,穿經鑿典,繳繞於名物訓故之間,或棄智取容,揭箴挂圖,矯飾於起居揖讓之節。彼妄而嬰世,此鄙而欺己,二者均之非實踐,下此者,惟名場利窟,雖有有志者,將誰與歸?向到禮山,適木齋李公,攜數三士友,在山寺校師門遺書,亦往從焉。時値早雪,西南峰巒,森秀尊嚴,日夕瞻眺,意想忽忽走北溪上去。古人之聽蟬懷高風,無亦類是耶?左明者,不知何許人,苦彼毀謗,誠欲一見其面皮,以博異觀。聞有約到石門,令暫過驛樓無妨。吾輩雖位至公孤,亦布衣者流耳。

與申汝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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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亭邂逅交契,遂無老少,烏山龍淵,跌宕笑敖,自以爲平生適意事。間緣病蟄,中臺賞雪之約,未免荏苒違背。惟歲時竹里之飮,良有心上經營,孰意聖恩浩蕩,得不至經年湖海之上耶?今謂之以此易彼則詐也。一念罣礙,若有未了之債耳。且近日習俗,易令涵養無素者,漸至壞了天和,端居養拙,漸得古人髣髴,則城市中大遜湖海,是可憂耳。

答李文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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疊雪未融,萬山遼落,羣居讙笑之餘,益愴悢不自堪,意外得手書,纚纚語相續,如更促膝慰沃深矣。第來敎中稱許,極多過情,上段百有餘言,字字失實,讀之殊觖望。昔在十年前,與京裏諸友,講學論道,甲者滿口贊揚,乙者奉身逡巡,乙者加倍誦祝,甲者應聲謙讓,終之數年之後,竝走得失之場,卒無能卓然樹立者,玆深可戒者。向在山寺,木翁縷縷叮囑,卽勉去此習,不意吾兄誤犯大誡。大抵所貴乎朋友者,以有切偲磨濯之益也。箴其昏惰,當如石觜砭骨,規其過惡,當如金篦刮目,彼設有長才大德,我何爲向彼道哉?矧或就流俗鄙俚之徒,過加褒譽,是將見笑於人,而與者受者,殆同其律耳。大抵一邊人百年窮居,書籍散止,少時準的,不越乎科擧之學,故纔見案頭有數卷稀書,輒指爲隱怪,嘩然喧呶,虛名冤謗,俱由此起。當路子弟,雖於科詩ㆍ科表,有些未練,或從旁聽其談論,皆博雅該洽,大非此邊人氣味,平日之艱難學得,都是遼東白豕,慚愧無地。乃此邊朋儕,動相稱道曰:「某也該博。」嗟乎!某也何嘗然乎?今正學衰熄,俗論膠固,尙賴退陶之後,復有星翁,使吾輩私淑於殘編斷簡之中,亦足以得其門路。蓋星翁之學,一生尊信朱子,故諸經《疾書》,皆就朱子傳註,發揮而闡揚之,又如《心經》ㆍ《近思錄》ㆍ《小學》ㆍ《家禮》等《疾書》,專治師說,以繼往訓,著述雖多,都歸一本,非如後世學者,博而不約。蓋門戶極正,而繩墨極嚴,蹊徑極邇,而閫奧極深,愚夫愚婦,可以率由,而亦非後生末學所能窺其涯岸者。故近日雖高年宿德,無不歸身嚮慕,奉之爲一代宗師,偉其盛矣!今來敎所云『陶詠品節,窮達不貳』者,是何等見道之明而擇術之精也?吾輩於此,誼是同門,凡有過差,宜相規警,不宜飾辭崇譽,以取悅於一時而已也。

答李文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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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弟病狀無減,極爲之懸念。山僧未必精通醫理,而又僥倖其或有奇驗,有此辛勤,可見友愛之篤,靡不用極之意,感歎悅服,不能已也。石菖蒲令就鵂鶹巖挑採,玆未滿一擔,然已竭其所有云耳。示意謹悉,事之不可已者,豈爲不相悅者,或有訾嗸而不得爲耶?大抵習俗日下,動欲噬囓,莫如杜門息跡,勉勉於實地上踐履也。

與李文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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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被聖恩,得至京度歲,兄弟妻子,會合爲樂,但朋友游從之懽,卻比中爲稀闊,可歎。兼之窮居靜處,稍能檢點身心,及至京,門前車馬之響,座間讙譁之談,却令些微善根,滾汨消散,甚違素願也。李兄間或相過否?相望之餘,今所値誠人所難堪,然臨別殊無幾微色見於外,甚可欽歎。

答權堯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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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來惠書,非照例寒暄之問,感戢良深。示喩交際,深析義利之分,此士君子所當首先講劘處。不然者,其趨向好樂,或不能得其正,而其于操履上,亦有大害,不可不亟察之也。況近日或有異樣議論,凡屬知舊諸人之稍登宰列者,輒指爲富貴門庭,恥不肯過從,此其心非雅潔而然,蓋有陰受憸人之旨者也。吾儕皆寒澹疎荒,雖位至公孤,特一老措大耳。苟其文章言論,有可模範,如之何其不相及也?亦觀其人之如何爾。來敎以『義利』二字,秤量劈破,誠得其要矣。吾兄復有勉進者,蓋才氣發越而少涵蓄,經界分明而少包容,作事勇銳而少忍耐,此三者兄之氣質之病有然也。其下段三少,亦之自道者,從玆以往,互規胥誡,力務變化之方,庶乎其有益也。近又一種議者,以爲『博覽羣書,漸有駮雜之病,易陷於好奇尙新之病』,此殆不然耳。稗官小品ㆍ異端雜學之書,皆在可黜,而吾儒家正經文字,如九經箋釋及歷代史策,如之何其廢之?嘗觀當路子弟,其博雅該洽,多非吾輩之比,獨自孤陋,將安施哉?幸吾兄涵養本源,以其餘力,務進經史之工,以副相愛之望。

與蔡而順弘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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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金井而無德鄰近住,將如何爲意也?雖歸心似矢,不能濡滯,在道回念,亦何異骨肉之分張也?宿桑之戀,人情之所固有,時時夢想,安得不往來於濂溪漁谷之間也?伯勛伯淳輩,俱無恙耶?

答蔡伯倫敍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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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裡相過,旣出故人厚誼,今又惠書勤摯,慰存備至,無任感戢之至。第滿紙揚詡,令人汗怍蹜恧不自堪也。設令詞場小藝,眞如所示,此不過倡優下賤最卑之技,況來敎極多過情?是不敏之淺陋,不若是之甚,而老兄驅之使處於下流也。寧不赧然?示喩含蓄奉盈之說,敢不感佩?但空壑涸池,未始有貯得涓滴者,雖欲發洩,無可決出者也。往年在京裡,見吾兄試卷,經義文詞,差欠條暢,故竊自疑之。向來留詩,旣甚警絶,今來書語雖過情,文却汪洋凌厲,始知犛牛之技拙於捕鼠也。仰呵仰呵!惠詩亦恭領厚意,顧病蟄窮居,詩思索然,未及奉和可歎。承在山房讀書,不勝羨慕。時存玩索之工,無徒矻矻於句讀之間也。如何如何?

與姜仁伯履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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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來不得一字書,無亦疎坦之易於相忘耶?抑之得飽南烹,不足爲阨窮而不相問耶?生平所願,卽徜徉山水,而又得與賢豪長者,游吟物外。南來良愜素求,罔非寵賜也。驛樓無事,時與一二士友,談諧遣日。曩所謂尹箕煥者所爲,旣得其詳,而又能察其情實,誠可愕,繼之以矜愍也。蓋聞箕煥當日飮酒大醉,被人侮斥,忿懥猋發,轉相層激,遂至於大拍胡叫,不畏天不怕地,致發這般口氣。於醉者忿者之情,知之良熟。蓋醉者忿者,方其麴熱上沸,怒火旁熾也,有物觸之,則亂動決裂,全無分數,自己不能主張自己,天君昏墊,百體肆行,凡于他人言語,未及商量其是非曲直,唯一反之爲主,故彼曰白,我曰黑,彼曰東,我曰西,唯折彼之鋒,是急是力,譬如雙飛蝴蝶,忽然爭上,互相超越,颷至半空,此醉者忿者之情也。方箕煥之與某友詰也,幸而某友先據勝地,不幸而箕煥不先據勝地,唯一反某友之言爲務,不顧本來是非,不計日後利害,隨現隨激,愈發愈猛,泰山當前,瞋目不見。方其時也,凡某友所右與其所尊,箕煥將左之卑之焉已矣,譬如怒虎困熊,得木噬木,得石噬石,耳之所觸,舌之所掀,勃鬱澎湃,靡所顧畏,適其所値,唯某某諸公耳。卽遇,亦打亦罵,此時此勢,眞足想像。天子呼來,當不上船,孔某盜跖,俱成塵埃,豈區區士論所能怵哉?亦在京時,略聞梗槩,直以爲何許妄男子耳。及到此方,徐察其鄕黨州閭之行,則文識雅贍,號稱佳士,而其尊慕于泰山喬嶽,森嚴于義理袞鉞,常爲人先,未有欿者,故此鄕之人,憐之惜之,如出一口。今以一時使酒之失,而作爲鐵案,斷其平生,則無亦有傷於平恕之道耶?箕煥雖黽勉赴擧,及其還也,杜門剷跡,息交自靖,亦尙不識面。然得其情實,不無抑鬱,欲爲之一暴其心於士友之間,而今謗毀盈世,《詩》所謂『我躬不閱』者,向人開口,必添箕煥之累,而竊想吾兄眼孔稍豁,必能轉想而徐究之也。如其有犁然而會心者,轉告親知,勿復云云。箕煥早孤終鮮,只有七耋老祖父,亦人家不食之碩也。英年策名,稍欲振發,而不幸爲一杯酒所誤,將爲知舊所共棄,不亦悲哉?兄亦嗜飮好勝,又或善爲異談,他日或不幸有此等過失,始當思念箕煥也。

與曹進士翊鉉和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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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被國恩,得避身湖海之上,深居養拙,自就心身上點撿,求古人涵養之法,或得其疑似髣髴,亦足以欣然忘外慕,私計竊以爲便耳。在此,凡京華消息都不入耳,所謂今丞之聾耳。第鄕中儒士有自京還者,傳光州有儒生數人,移書太學,其臚列諸人,輕重深淺,皆質言不疑云,未知果有是否?彼固君子儒耶?抑聲氣之本不相入也,則人之關弓,爲不足悲也。嗟乎!異端者,天下之惡名也。言之雖容易,受之寧不苦乎?朱子陸九淵爲禪學,然亦必講學鵝湖,觀其貌,聽其言,考其所存,探其所蘊,與之談,與之詩,與之起居而後,知其果禪無疑也。與之往復書牘,至累千萬言,執其所爲,任天性,弄精神,絀古肆己之罪,然後知其果禪無疑也。今數人者,生長於天涯地角之外,不見面貌,不聞語言,不考其所論著,不觀其所行爲,徒聽細人之言,遽以天下之惡名,任加於淸世衣冠之倫者,無亦太輕遽耶?士之爲名,至潔至雅,而其言論行爲,不少留難,唯興訛造誹,欲噬齧者之言,是信是聽,何其不自惜耶?

答蔓溪乙卯十一月卄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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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來恰慰,歲暮愴悢。病本無深祟,曩在旣望,雪月皓白,碧落澄澈,夜與二客,步出前川,咏詩散步,戲波弄石,鷄鳴而還,覺左掖痰核猝高,近又閉門調理,漸自解耳。光州事,玆是鳴吠者流,不足呶呶,況指嗾瞭然,適足增渠罪孼。吾輩但當以逸待勞,故則託家兄,愼勿以雜言相示,斯京使或至,惟寒暄安否之外,皆淸談雅謔而已。子和太誠實,採訪旣勤,報知亦詳,無益徒亂人心爾。溫陽物論,亦不足驚怪,凡毀謗多自,自己煽動,偶有膚險不良之人,順口作蜚語,渠亦俄而忘之矣。乃我聞之,對人辨訟,一傳兩,兩傳百千,不其愚乎?古有人聞意外大槌聲,驚而成疾,樸樕之聲皆忌,藥不能力,有醫焉令病人座外,不時作大槌聲,更一喫驚,連作百千聲,病則良愈。今欲更圖一會,以療鄕人之病,而懦不能振,深可恨也。一飯而肥,一飯而瘠,則人賤之,士君子相聚講學,乃偶一癲狂憸夫,飾辭詆毀,而崩墜心胆,如土委地,尙何望於進步成器耶?凡事有自反而引咎者,有秉志而不屈者,雖以之離次言之,察訪之職,本使之徇行各驛,察其苦而訪其瘼,卽凡屬驛之所在,皆其所宜至也。監司以外補至,則顧廢其巡察耶?之往也,竝皆爛熟商量,勿之有悔,今雖銕輪轉於頂上也,不動一髮耳。且諸友於此,亦可以知吾輩從前毀謗多此類,卽此心將見諒於朋友矣。豈非幸歟?京裡諸公,方聳喜相賀,切勿以此等怪語渡洌水如何?雖家間書札,不必提及也。

答蔓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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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書反復指喩,警發蒙陋,感佩不敢釋也。云喩不動心一節,深有契乎鄒聖養勇之訓,如之怯懦軟弱者,所宜拳拳者也。然智慮不能自強,苟其心裡不曾有堅韌縝密底蘊藏,徒欲強意執滯以爲固,則殆亦不能以持久也。近日習靜養拙,覺世間百千萬快樂如意事,總不如自己上有『安心下氣』四字。心苟安矣,氣苟下矣,方知眼前攖觸,無非吾分內事,忿嫉愎戾之情,漸漸消滅,目爲之瞭,眉爲之展,脣爲之辴,血脈爲之和暢,四肢爲之舒泰,而凡有所謂不如意事,皆怡然可樂,一切毀謗謫責屈抑壅塞,皆不足以動吾之心,然後能遇事而勇,沛然莫之能禦,玆所謂曾子之守約也。後世學者,纔留心此事,便以壁立氣象自築上去,伸頸聳肩,先使暴厲施人,此正可戒者。溫溫謙謙,降伏柔和,下之唯恐不卑,內之唯恐不深者,恐于吾儒家養勇之道,却是要法,未知如何。

與蔓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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氷厓雪谷,忽見惠風晴日,更一光景,此時願言,不勝瞻慕之至。僻處反求,務安心下氣,或見些微效驗,亦足以充然忘外來之苦,到今却恐工程未熟,投之熱鬧場裡,隨卽散亡也。吾輩于此事,孳孳向前,必有流俗中竊訕而暗笑者。然苟吾之良心,眞有感發興起者,顧世之愛惡訾譽,都不暇計較耳。

與蔓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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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路辭別,不禁屏營。同來而不同歸,巋然獨處,雖古之達人曠士,定不能不以嬰懷也。然竊覩之,臨分無幾微色顯于外,苟非涵養動忍之工充積在裡,何得有此?『之子歸,不我與』,〈江有汜〉之詩也。以詩人忠厚之極,而尙不免有些怨意,吾兄乃能如是,途中與平執語,未嘗不以爲難矣哉也。遽投闤闠中,消受諸般滾汨,恐此心隨卽放倒,惶懼不知所出,兼之駭浪飛沙,尙未妥帖,種種亂心皺眉之說,時來入耳,此于涵養天和,大有妨礙。諺曰:「聞這是病,弗聞是藥。」方用力拒塞,令坌雜絮煩之說,初不及聞,或者有小補也。

答蔓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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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手字,知送新郞。纔見槐陰生戶牖,爲之欣然相慶,因知眼前許多淸景,都被忙裡錯過,可惜可惜。近蒐輯麻疹書,頗費精力。昨子和相過,但見其狀如木鷄而去,想歸而笑之也。

答蔓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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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喩沈友之說,良足一笑。竊嘗謂,三百六旬,莫非吾人立性命盡忠孝之日,卽三百六旬,莫非吉辰良日,有所謂選日之說作,然後一月而棄日殆十之九,有所謂月煞月剋之說,然後一朞而棄月殆半,此已過矣。今又以年運爲說,是將竝年而棄之,不亦可惜乎?夫開閉之說,盖以宮ㆍ商ㆍ角ㆍ徵ㆍ羽分攝各姓,而謂之五姓,以判當年之亨否也。如佟豆蘭者,半生宮姓,半生徵姓,未知其運如何。賦生之初,天亦預賦以兩運歟?一運開一運閉,將奈何?昔程夫子辨是說曰:「如複姓數字,徵ㆍ角不辨。」又曰:「姓之於人,其始也如萬物之同形者,呼其黑白大小,以爲別爾。」此眞大賢之言也。曾謂沈友學古之道,而曾不以程子爲師也。幸傳此意,勿復致念如何?來年二月,正合古禮,不可進退者耳。

答李友泌淵○故監司義駿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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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集考訂之役,謹已卒業,而〈西郡二廳記〉,議者必以刪拔爲便。然君子之學,貴有體用,苟於治民ㆍ變俗ㆍ理財之事,全無可觀,則亦徒學而已,此所以不敢以刪拔爲得者也。俯問諸條,謹玆奉復。

問『耘其浮見,耘一作偃,疑作揠』。偃字,極好形容入微,蓋浮見森起,我須偃之,如偃旗息鼓之偃。耘字,却不襯帖,揠字,尤不可使。

問『奎璧之璧』。璧作壁爲長,《晉書ㆍ天文志》『東壁二星,天下圖書之府』,亦作璧。《詩疏》『璧在室東,故因名東璧』。然云在室東,則仍是垣壁之意,終是從土爲長。

問『檇李』。檇音醉,平聲,從木,不從手。俗作提攜之攜,非。

與尹季軫持翼○在谷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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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來匆匆,不知別離之苦,山中歲暮,氷雪凌兢,戶外峯巒冷落,始黯然起思,書閣上,每晨科頭鈔古文數葉,眞是樂因苦果也。聞君抱子旋失,想如夢中得珠,忉怛之中,與弱妻抆淚相慰。亦一別般幽境,別般妙境,爲之一念也。錄錄從簿書上消日,不足相傳耳。燠卿无恙不?

答韓霽園在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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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雨去,華翰來,鄙懷欣爽。近不向《大酉齋》校書,卻自在《與猷堂》鈔書,如風磑水碓,有粟亦磨,無粟亦磨,何時不勞動?但頭不帽,腰不鞓,差快活耳。《奎章全韻》,立來使另走人買來,第初搨如《西峰》ㆍ《鐵笛》,不與監事者有舊,不可得耳。《赤雅》是南海鄺湛若所撰,專記土司蠻獠之異俗怪事者,兒子從人借觀,故已奪而還之耳。

答韓霽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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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知集》果多奇篇妙句,比之《淸詩別裁》,洵有味矣。其中竿ㆍ盆ㆍ行ㆍ芳ㆍ樹諸篇,尤足賞玩也。誠欲執留,然借書之法,如貧人從富人假貸,須勿失信,方有前程,玆割情完璧耳。

與權思甫相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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頃在田墅,于家兄處,得見尊伯父所著〈虞祭義〉,吾人性質之分,瞭然易分,豈勝佩服?尙憶年前于明禮坊,特蒙臨顧,座上說《易》『幹父之蠱』,語纚纚累千百言,欣勤然不知止,覺警發深切,今茫然不記,或其有所著述,兄輩錄之可相示否?諸文之在家兄者,固已朝夕觀省矣。

與金公厚履載○己巳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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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惟玆辰,起居康衛?由以降,有如此大旱乎?越自土發之月,至于立秋,唯三次浥塵,五月以來,天無點雲四十餘日,夜必風燥,露亦不降,稻固無論,黍稷ㆍ棉麻ㆍ荏ㆍ菽之屬,蔬茹ㆍ瓜ㆍ蓏ㆍ百果之等,以至藜ㆍ莧ㆍ蒿萊之族,靡不焦爛,竹不生笋,松不結子,凡出於土入於人口者,及爲吾民日用所切須者,無一生成,水泉枯涸,川流斷絶,野居之人,渴憂甚於飢患,牛馬不得飮水茹草,家家屠牛,莫之禁止,不知古來有如此大凶大荒乎?六月之初,流民四散,號哭之聲,殷殷田田,嬰兒之棄於道者,不記其數,傷心慘目,不忍聽不忍視。盛夏如此,秋可知也,自冬以往,無言可言。大抵此縣,水田不過六千餘結,其未移者四千也,其已移之中,苗焦土露赤如絳雲者十之七八,其旱田則赤壤已矣。近日水田之未種者,代播蕎麥,而蕎子一升價至二十,旣種而焦,不見一苗,又凡水旱之田,皆焦枯凝固,鋤欃不入,稂莠不除,民皆拱手而坐觀,詢之故老,考之往牒,實未聞有如此之大荒也。秋旣無望,市遂絶糶。富民有糧者,皆食麥粥,以抵來年之麥,市其有糶乎?家無素蓄者,雖持金玉,無由得穀,流亡之早,職由是也。不唯此縣爲然,一路皆然,諸路皆然。傳聞危懍,魂𢥠魄遁,而司牧之臣,褎如充耳,深居辟暑,民不見面,徭役日興,甚於豐年,唯縱猾吏悍校,搜括民間藏粟,或掩襲寺刹,或勒奪商販,錄百石者賂錢千,錄十石者賂錢百,詬呶凌辱,靡有法紀,此又何故也?至愚之氓,皆望明春之振濟,然以所見,振濟非可覬也。諸郡縣穀簿,六七年來,都作空文,簿十萬者,實不過三萬,羅州淳昌簿三萬者,實不過一萬,康津長興其餘皆吏逋也。比歲吏族豪橫甚矣,締交宰相,箝勒守令,視府爲私,唯意所欲,其婦女少者勿論,已老爲婆者,或往鄰縣,皆乘屋轎,左右呵擁,摸擬官眷,其子弟不仕者,平居戴冠隱囊,名分都壞,紀綱全頹。斯何出也?皆倉中之粟,逋而爲是也。試以此縣言之,民間分穀,簿則二萬,其實七千餘石也,十月開倉,雖剝膚椎髓,所收入必不過二千石。而倉中留者,米六十石,麥千餘石而已,雖竭倉而捐賑,不過爲數千口一月之糧耳。飢口恰過萬數,穀簿不支一月,其有賑乎?諸縣皆然,移轉無路,諸路皆饑,交濟沒策,今雖使爲守令,爲方伯,活民則無術矣。嗚乎蒼天!此何事也?以下刪

與金公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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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一路,有可憂者二,其一民騷也,其一吏貪也。數三年來,望族豪戶之遷徙入深者,幾千人矣。茂朱長水之間,茇舍彌滿山谷,淳昌同福之際,流民充塞道路,沿海諸堧,則井落蕭然,田園無價,觀其貌,遑遑如也,聽其聲,洶洶如也。其貧弱不能徙者,又皆毀其社錢,破其門貨,競買酒肉絲管,登山泛水,窮晝達夜,酣呼嘂呶,搏髀拍手以爲樂,非樂也,謂將哀也。此其故何也?失志怨國之徒,譸張浮言,煽動危詞,作爲讖緯邪說,以惑民聽,一夫唱僞,萬口傳眞,雖以之辯,亦無以發其蔀矣。然而守土之官,褎如充耳,按道之臣,漠不經心,此猶子女病癲,狂叫亂走,而父母ㆍ兄長,不一問其何痛也。朝廷者,生民之心肝,生民者,朝廷之四體也。筋絡連湊,血脈流通,不能一息,容有隔絶,今百姓憂畏,而無所安慰,一路騷擾,而不圖鎭撫,唯傾軋翻覆是急,不知大厦一傾,燕雀亦無所啁啾也。誠如民言,果有南憂,是宜修城郭繕甲兵,選將鍊卒,以守要害之地,外折敵謀,內壯民志,不宜諱疾忌鍼,養成大癰,以受一朝之患。如其不然,宜遣一介之使,曉諭民間,俾恃無恐,其有倡爲詭妄者,鋤而罪之,其遷徙流移者,勿問事情,一齊打發,還其本貫,令有破傷,以懲以戒,不可已也。旣不出彼,又不由此,任其蠱壞,莫之相攝,斯何法也?貪官汚吏之恣行不法,歲增月加,愈往愈甚,上下六七年,縱橫數百里,來來彌奇,邑邑皆然,穢聲惡臭,慘不忍聞。與吏同販,縱之爲奸,千瘡百痏,民不聊生,非法之法,式月斯生,今不能一二計也。下邑小吏,無不締交宰相,尺牘纔降,氣焰山聳,藉賣鋪張,上下誇耀,守令畏縮,不敢略施其箠楚,士民恐怯,不敢訟言其瑕疵,威權旣立,侵虐唯意。計一縣之中,如是者不減五六,羊不去虎,苗不去莠,其何能茁壯長也?每監司行部,所至郡縣,必招是五六人,賜之顏色,饋以食桌,凡得是賜者,退而行惡,無天無地。惜乎,其不悟也!一路如此,諸路可知,諸路如此,國將何爲?此身風痺轉甚,百病侵纏,死亡無日,甘捐瘴江之骨,唯是憂國之誠,耿耿在心,無以發洩,轉成痞結。於是乘其小醉,信筆輸寫如此,伏惟照察,恕其狂愚。

與金公厚己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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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欲於陵幸時,鳴金以原情,草送示之,委伻下來,以此病眼觀之,全篇都不成說。蓋此身之事,歷數前古,恐無其匹。眉叟之筆,開刊之前,已多刓晦,此身之罪,發配之日,已蒙昭晣,事雖不同,意則相近,今欲鳴冤,則無冤可鳴。先朝批答,雖不敢追說,當初獄官之論啓,伊時聖母之恩敎,直擧心術隱微之際,證以文字可據之跡,屢有援救之論,至降保放之命,及夫冬間再配之時,獄官論啓,不但曰無罪而已,有若別有功賞之可論者。然老兄誠思之。世旣不以至冤之目蒙之矣,我將以何至冤之情鳴之乎?今欲鳴冤,則唯有『乞放』二字,乞放而鳴,古有其例乎?顧此年紀,未至昏耄,鳴者雖兒,咎將歸翁,以此之故,止兒勿擧,以待處分,未知如何。當此雷雨大霈之時,隱然俯伏於冥冥之中,祝天祝地,庶幾萬一之望,此亦人情之所不能無者。然分義未安,不能出此,試思之如何。

此身之生還與否,唯是一己之歡戚,今此萬民,盡迫溝壑,此將奈何?羅州原帳付一萬七千結,而未移秧一萬三千結,枯損ㆍ蟲損ㆍ霜損又二三千結,他邑稱是矣。會在穀十萬餘石,民間分給,不過萬餘石,其餘盡歸吏逋,他邑稱是矣。官貪吏汚,十倍於豐年,道殍野殣,彌滿於盛秋,今雖使爲方伯,爲守令,猶懼不給,況今時之人乎?民在水火,于今四月,而慰撫之擧,尙此遷延,豈不抑鬱?等數邑,一斗之粟,一罌之醬,無所措備,他邑可知。至於冬春之間,監賑繡衣,雖十輩下來,其將何術而猝辦乎?愚意及此秋穫之前,星夜下來,措畫經紀,然後猶有萬活其一之望,不然,雖汲長孺嚴延年,恐無奈何。近日退處荒村,傷心慘目之事,日新月增,玆有提及耳。海浪ㆍ明火之賊,亦復橫行,豈細憂耶?

與金公厚戊辰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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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間偶見訓別手本,片言皆有包藏,隻字無非咆喝。近聞接慰官與彼成言,已許其易地通信。若然,一時權宜,雖姑應於求,萬代瞻仰,將何異於塞款?此已萬萬寒心,彼若鷙發有計,豈以雌伏得免?將欲有事,必先執言,彼人之本習也。昔在龍蛇之前,亦以信使之疎數,執爲釁端,畢竟行人之往來,無補兵禍。前鑒旣炯,後船宜戒。

輩之爲宵小明矣。其宵小情態,請以一言明之。曾於庚申大恤之初,渠輩諸人自作標牓,飾出四凶ㆍ八賊之目,以渠輩中二老ㆍ當路中二宰充四凶,又以渠輩中四人ㆍ當路中四人充八賊,倣竹林七賢竹溪六逸故事,以作標牓,蜚語于自中,及老邊曰:「某某等邪黨,做出此目,欲於因山之前盡殺四ㆍ八。」於是老邊耳軟之人,扼腕拊掌,憤怒波湧,遂於數月之後,大獄斯起。老兄試思之。邑號朝歌墨子回車,曰凶曰賊之目,此豈美名?而自作而自居之,援引當路之人,以激其怒,與之竝力,此非宵小情態而何?卽此一事,其爲不可近不可近之惡物明矣。而聲氣隔絶之地,每爲蜚語所惑,遂爲巧計所中,不亦難乎!

答李節度民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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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底踏輪之制,古人已食其效,況我東船制鈍重,若無風輪,無以爲急疾之機。趨利辟害之際,瞬息是爭,則此法在所必講。且油灰艌縫之法,無論漕船ㆍ商船,皆當爲之。執事先試此二法,已製二船,皆有成而無敗,其於報國恩而繩祖武,兩盡其分,欽歎不能盡喩。此事不可不狀聞,但樣子雖存,物力難辦,廟堂恐無措畫。然則狀啓結辭甚難,果何以爲計耶?愚意則戰船甚大,雖難使用,兵船以下,許民使用,但限其程道,北不過京江,東不過昌原,南不過黑山楸子,則設有警急,豈不能聞變卽回耶?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常時使用,則臨急可以運行。今乃閣置於泥汊之中,使其筋絡解緩,一朝推而出之,病敗百出,將安用之?其樓版銃穴,雖制度有別,問諸浦民,皆云:「使用有術。」此物若許民使用,則諸凡水營財力,亦必稍紓矣。此事未可狀請耶,抑將以迂闊見笑耶?誠所未曉。

答李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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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諭船輪之制,《志》所圖雖如許,鄙人嘗見內閣所藏《奇器圖說》,凡踏轉之輪,其形多如收絲籰子,此中偶有一冊,其中〈轉磨第六圖〉,其踏輪政如收絲籰子。故出示金裨金裨亦曰:「輪形如此,則其激水似益有力。」此則量宜改造,未爲不可,試詳論如左。

先作一橫軸,其內頭貫之於舷版,以達立柱,船內有立柱乃於軸身左右,交揷十字之輻。十字則其輻四條也,於其四輻,施以鼓輪,兩輻之間及兩輻之交,皆作踏梯,則其梯爲八也。旣有八梯,則遞踏遞轉,可以激水。○又或左右兩輻,施以橫框,乃設薄板,令軍士直踏橫框,亦可激水。但小船ㆍ小輪,可以如此,大船ㆍ大輪,宜用上法。○又其軸之一頭,旣由舷孔,貫於立柱,則舷柱之間,又設十字交楔,令健夫踞坐船中,執其楔而轉其軸,則舷外蹋輪者,可以省力,其激水尤迅矣。竝入商量如何?

答李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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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又思之,舷外雖有防牌,踏輪之人,直臨碧海,其心戰栗,用力在攀,其踏難猛,此必然之理也。愚意激水之輪,只如收絲籰子,而其橫框蒙之以牛皮,不必用薄板但作四脊,十字,輻自爲四脊乃於船內舷與立柱之間,安一鼓輪,其踏梯爲八脊,或爲十二脊,或爲十六脊,隨船之大小上設橫梁,以資攀援,乃令健卒二人或四人,隨輪之大小踏梯以轉輪,則舷外籰輪,自亦隨轉,其激水必迅猛有力,賊之丸箭,難及舷內,雖無防牌,可以放心,脚下不臨碧海,可以壯膽,其踏必有力矣。若於立柱之外,當其軸頭,又設十字風輪,如剝棉攪車之制,則其運轉益迅。然何必至此?第更商量焉。啓草則只依原本用之,若蒙許施,則當其眞造之時,議用右法未晚,姑不必備言矣

答李節度辛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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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山昔遊之地,拜書益爲之流悵也。近見《文獻備考》『舟師』之條,有兪判書集一輪船之說,始知前人已有爲國而制器者。今復湮沒,咄咄奈何?

兪集一海西伯,創設輪船,其制前後有輪,首尾設舵,揚輪激水,取其迅疾,首或爲尾,尾或爲首,相勢進退,無有碍於回轉。試以他船乘潮退順風掛席,與輪船同發,則輪船之出其前,不啻杳絶,又逆潮回楫,他船之所未能,而輪船之決駛,能與順潮無異矣。此蓋一時所設,而其後遂廢不行

丘文莊云:「舟之大者,非風不行,而行風必以帆。帆之製,非蒻葉與竹篾,則布爲之,以火箭射之,無不焚。然則如之何而可?曰,楊公之舟,以輪激水,雖無風亦可行也。巧思者倣而製之,則雖無風不用帆而亦可行矣。」仇俊卿論船制有曰:「又有車船製,令軍士前後踏輪,舟自進退,所謂『中流上下,回轉如飛』,虜衆相顧駭愕。」

與尹畏心永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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啓。昔先君解官家居,讀《周易》,日讀一卦,時在旁參觀,唯見其擊節欣賞,未有質問,此壬辰ㆍ癸巳間事也。旣而竊經義進士,徙寓樓山會賢坊則慨然自咎曰:「名之曰經義進士,而不讀《周易》乎?旣讀,如不讀。」逮釋褐,隷內閣,課四書三經,日受敎於香案之前,顧欣然自賀曰:「今而後,可以受《易》於聖人矣。」講自《大學》,上至《尙書》,不幸遭先君之憂,遂不得一聽先大王之授旨,服闋而閣課之名亦除,每謂:「此生遂不可以知此書矣。」凡天下四庫之富ㆍ之祕,旣已名之爲書者,蓋未有怊悵掩卷者,而獨於《易》,望之氣沮,欲探而不敢手者屢矣。辛酉春,謫長鬐,至秋,夢已筮其命,遇屯之復,覺而喜之曰:「始屯而變之爲陽復,無乃其終有慶乎?」旣而占不驗,又逮至京,轉而謫康津。厥明年春,讀〈士喪禮〉,因而讀喪禮諸書,乃之古禮,多於《春秋》取徵,於是讀《春秋左氏傳》。旣讀《左氏》,其有不當於喪禮者,不能無旁及,遂於《春秋》官占之法,時加玩索,若敬仲之筮,二十二年伯姬之筮,十五紬繹上下,若有所驀然開悟者,顧恍忽依俙,不得其門,疑憤交中,殆欲廢食。於是盡收斂諸禮書而藏之,專取《周易》一部,措諸案上,潛心玩索,夜以繼晝,蓋自癸亥暮春,目之所眡,手之所操,脣之所吟,心志之所思索,筆墨之所鈔錄,以至對飯登圊,彈指捫腹,無一而非《周易》。旣融會貫洽而後,適値南至之日,曰:「此甲子歲,日躔之始也。」自其日讀乾卦,凡六十四日,讀二篇訖,又取二十餘日,讀〈大傳〉二篇及〈說卦〉ㆍ〈序卦〉之等。於是旁求,以採九家之說,降及,博考諸賢之論,唯朱子〈卦變之圖〉及其互體之說ㆍ占變之法,痛滌王弼之陋,而朱子之微言妙旨,仍亦不載於《本義》,此所以因仍沈晦,而後生末學,遂不敢下手著脚也。今論《周易》,其大義有四,一曰推移,二曰物象,三曰互體,四曰爻變。何謂推移?六十四卦之中,有所謂十二辟卦,辟卦者,儒之所立名以配於十二月,此《易傳》所謂『變通莫大乎四時』也。復,一陽之反生,以配子月。於是乎爲臨爲泰爲大壯爲夬爲乾。乾,四月姤,一陰之始生,以配午月,於是乎爲遯爲否爲觀爲剝爲坤。坤,十月又以中孚ㆍ小過爲閏月之卦,此《易傳》所謂『五歲而再閏』也。此十四卦,爲之君主,而餘五十卦,皆於此乎受變,衍之成卦,此《易傳》所謂『大衍之數五十』也。朱子〈卦變圖〉中,已詳列其升降往來之法,一按可知,不要煩絮。特中孚ㆍ小過,未見採用耳。何謂物象?凡《易》詞之曰龍曰馬曰牛曰羊,無非是卦之中有此物象,如〈說卦〉所云也。假令乾之爲卦,由復而進,每得一震以進一步,故〈說卦〉震爲龍,而乾卦六爻,遂名六龍。物物皆然,句句不錯,而兩漢說《易》之家,若馬融鄭玄虞仲翔荀慈明之等,亦未嘗外物象而說《易》,唯王輔嗣者,棄〈說卦〉而不用耳。使〈說卦〉而非孔氏之文,猶之可也。今旣謂之孔子十翼之一,則豈王輔嗣之所能棄哉?《周易》之有〈說卦〉,猶〈風雅〉之有釋言,此昏衢之一燈也,大河之方舟也。捨〈說卦〉而觀《易》詞,是猶蠻夷鉤輈之舌,捨象譯而求通中國之方言也。惡乎可哉?何謂互體?大凡一卦之中,包函八卦之四。假令下震ㆍ上坎曰屯,而此屯卦之中,二與四而同功,則名曰互坤,三與五而同功,則名曰互艮。卽此一卦之中,坤ㆍ艮俱存,而世人第知有震ㆍ坎而已。朱子曰:「互體之說不可廢。」胡雲峯洪容齋吳臨川諸公,竝有論證。見〈繫下傳〉『雜物撰德』下若《春秋》官占之法,皆取互體以成妙用,苟虛心一玩,自當迎刃而解矣。何謂爻變?大凡爻詞,皆主旣變之體,而取象立文。乾初九者,乾初剛之動而爲姤者也。乾九二者,乾二剛之動而爲同人者也。至於六爻,莫不皆然,乃所謂三百八十四爻。凡其陽畫,當把作陰畫看,凡其陰畫,當把作陽畫看。據《左傳》,龍見于郊,二十九年蔡墨之對曰:「乾之姤曰『潛龍勿用』,其同人曰『見龍在田』,其大有曰『飛龍在天』,其夬曰『亢龍有悔』,坤之剝曰『龍戰于野』。」而其策書之中,原有姤ㆍ同人ㆍ大有ㆍ夬等卦,分明變陽爲陰,一按可知。不惟是也。陳敬仲之筮以觀國之光,爲觀之否,卄二伯姬之筮以刲羊承筐,爲歸妹之睽,十五晉侯納王之筮以公用享于天子,爲大有之睽,卄五知莊子以師出以律,爲師之臨之文,十三游吉以迷復凶,爲復之頤之文,卄八棠姜之筮以據于蒺藜,爲困之大過,卄五叔孫豹之筮以明夷于飛,爲明夷之謙,五年南蒯之筮以黃裳元吉,爲坤之比,十二陽虎之筮以帝乙歸妹,爲泰之需。八年今《左傳》具在,苟一按之,雖五尺之童,當自犁然矣。故朱夫子之爲《啓蒙》曰:「遇一爻變,如乾初爻動當以本卦之變爻詞如初九潛龍勿用占之。」朱子之訓明白如此,尙有何疑?特《周易》占變之法,惟有一爻之動,本無諸爻亂動,如郭景純輩占法耳。卽杜元凱之註《左傳》,亦云:「《易》之爲書,六爻皆變象。」古來唯朱子杜元凱,知爻之主乎變也。乾之下卦,變而爲巽,故爲潛龍,〈說卦〉云:「巽,入也。」○〈繫傳〉云:「巽,隱也。」○〈雜卦〉云:「巽,伏也。」○皆潛伏之象乾之下卦,變而爲离,故爲見龍,〈說卦〉云:「相見乎离。」乾之上卦,變而爲巽,故爲躍龍,〈說卦〉:「巽爲股。」乾之上卦,變而爲离,故爲飛龍。荀九家:「离爲飛鳥。」苟其爻之不變,曰潛曰見曰躍曰飛之象,將於何見之也?今取〈說卦〉之文及變動之法,潛心究索於三百八十四爻之詞,則字字符合,句句契比,無復一毫半點之疑晦不通者,凡其奧言微詞之必不可解,鴻工鉅儒之望門却走者,無不破竹之勢,迎刃以解。譬如建章宮殿千門萬戶,宗廟之美,百官之富,皆在其中,但其鐵鏁牢固,屈戍深嚴,萬夫當門,莫之敢窺,忽有一條鑰匙,落在手中,以之啓外門而外門闢,以之啓中門而中門闢,以之啓臯門ㆍ庫門而臯門ㆍ庫門闢,以之啓應門ㆍ雉門而應門ㆍ雉門闢。於是乎千門萬戶,豁然貫通,而日月照明,風雲藹蔚,凡所謂宗廟之美,百官之富,昭森布列,歷歷可指,天下有是快哉?朱子詩曰:「虹橋一斷無消息,萬壑千巖鎖翠煙。」蓋自變動之法一晦,而〈易〉脈中斷,於是乎物象不合,物象不合,則〈說卦〉從而廢,而《易》不可問矣。震變爲坤,故《易》詞言乎牛,而不知變動者曰:「〈說卦〉坤爲牛,而《易》詞震亦牛,〈說卦〉不可信也。」兌變爲乾,故《易》詞言乎馬,而不知變動者曰:「〈說卦〉乾爲馬,而《易》詞兌亦馬,〈說卦〉不可信也。」於是有王弼者起而言曰:「〈說卦〉非所以解《易》。」雖以歐陽修之文識,亦疑〈說卦〉非孔子之文,此〈說卦〉之所以廢,而《周易》之所以封也。豈唯是也?六爻之詞,以乾變姤爲變,而全卦之詞,卽彖詞又以十二辟推移之法爲變。升以臨變,故名之爲升,臨初升于三雖謂之臨之升,可也。損以泰變,故名之爲損,泰三升于上雖謂之泰之損,可也。故文王之撰卦詞,孔子之爲彖傳,皆以十二辟變動之象,爲之義理。今試論一二。蒙之卦詞曰:「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此謂蒙之二剛,本自觀五而來也。觀,大艮也,艮,少男童賁之彖傳曰:「柔來而文剛,剛上而文柔。」此謂泰之爲賁,上降而二升也。至於十二辟卦,又以交易之所往來,爲之彖詞,若泰之云『小往大來』是也。於是乎六十四卦,無不變動,若是者何也?大凡天地之間,粉綸萬物之彙,錯綜萬事之情,蓋莫不升降ㆍ往來ㆍ屈伸ㆍ消長,千變萬化,移動不窮,苟有一刻之停息,非所謂天地之運化也。《易》之爲書,卽所以竭萬物之情而體萬物之文者,故設爲是升降ㆍ往來ㆍ進退ㆍ消長ㆍ浮沈ㆍ屈伸之象,令其應萬物之變動,而爲之戒爲之占。苟使之卦不推移,爻不變動,排比六畫,以成一卦而止,則《易》已死矣。故朱夫子之爲《易》也,先之以卦變,首立推移之本,次之以物象,要博遠近之取,次之以互體之說,遂盡妙用之機。若其六爻之變,夫旣云:「遇一爻變,以本卦之變爻詞占之矣。」卽之所發明四大義,皆朱子之所已言,特其微言妙旨,未及著之於《本義》,蓋亦有待於後世耳。有始吉而變亦吉者,有始吉而變之凶者,有始凶而變益凶者,有始未吉而善變之爲吉者,有如彼者,有如此者,求其所以吉ㆍ凶ㆍ悔ㆍ吝之故,則不出於升降ㆍ往來ㆍ進退ㆍ消長之象。今欲捨推移變動之法,而求《易》之蘄乎道,亦終年思索而不得其一斑矣。君子之喜《易》也,何哉?亦唯是升降ㆍ往來ㆍ進退ㆍ消長之象,是玩是戒耳。卦不推移,爻不變動,聖人將何所體萬物之情,而自審其出處進退之義,以之避凶而趨吉哉?匪其位而據之,則戒之爲凶,讓其位而下之,則美之爲吉,以柔乘剛,則謂之有厲,以貴下賤,則謂之大得,若是者非以其推移變動乎?以之修身而身無過惡,以之治民而民蒙利澤,以之處世而不陷機辟,以之觀物而祥殃禍福之來,可以逆覩無錯,夫然後方可謂聖人之書,而孔子之喜,孟子之用,爲有所依靠也。古者聖賢,每有憂患,則處之以《易》。今日之地,非敢擬之於古聖賢之所遇,若其畏約窮厄之情,則賢不肖之所同也。七年流落,杜門塊蟄,雖傭奴爨婢,莫肯與之立談,晝之所見,唯雲影天光,夜之所聽,唯蟲吟竹籟,靜寂旣久,神思凝聚,得以專心致志於古聖人之書,而竊竊自然以爲窺藩籬之外光耳。誠宜含章蓄言,以守括囊之戒,而又自念風痺骨痛,死亡無日,遂默不宣,含而入地,則負聖人深矣。周瞻一世,唯足下爲能不鄙不棄,玆用咫尺之紙,略疏沈鬱之情,唯足下恕之。

與盤山丁修七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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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蟄窮山,病入膏盲,自知死亡無日,萬事灰心,長日昏昏,雖事屬文獻,不敢與聞。雖然,於德門先事,竊有所慨然憂歎者,沈思積日,不忍終默,玆以數語貢愚,伏惟諸賢財察焉。往在壬子冬,伯昇足下過我於明禮坊,以先大夫弘文提學盤谷公遺集二卷及家乘一卷相示,猥以序文見託,序文旣已忘僭爲之矣。顧三卷之書,猶在弊廬,閱歷風霜,幸而無恙。今也伯昇旣歿,誠恐書籍見收,謹已攜至茶山,山靜夜長,盥手披讀者屢矣。顧其書草創未完,錯誤良多,而其中有大段喫驚處,卽盤谷公贈職兼銜也。夫春秋館記注官,堂下之官銜也。禮曹參判ㆍ兩館提學,何得兼記注官乎?於是旁觀諸少年,咸疑先大夫本無華贈。嗚乎,此何事也!玆所以委伻致書,求見敎旨者也。今按敎旨曰:「通政大夫行淸州牧使丁某盤谷景達贈嘉善大夫ㆍ禮曹參判ㆍ兼同知經筵ㆍ義禁府ㆍ春秋館ㆍ成均館事ㆍ弘文館提學ㆍ藝文館提學ㆍ世子左副賓客者。萬曆三十四年正月日,宣武原從功臣,依承傳追贈。」御寶煒煌,墨跡不磨,不知家乘所錄,何以錯誤如彼耶?蔀惑旣破,衆心欣釋。但此所寄來壬辰義蹟中,先大夫事,又是誰人之筆也?壬辰尙州之戰,巡邊使李鎰敗走,當此之時,金烏山下,安有大捷?其誤一也。當時西厓柳文忠公,扈駕西出,隨至龍灣,跨歲不還,其云『都體察柳公褒啓』者,又何說?其誤二也。此時鶴峰金公,以慶尙右兵使,逮至京獄,至九月始爲監司,今乃曰:「金某,致書賀之。」其誤三也。白徒起義,謂之義兵,守令赴戰,謂之官軍,今乃曰:「鶴峯金公啓請爲義兵都大將。」此又何說?先大夫時佩善山之符,安得爲義兵將乎?其誤四也。楊元之被逮也,乞先大夫之詩,以圖其命,竟亦不免傳首我邦,今乃曰:「方楊元之搆誣我國,公贈二十七韻詩,以解其怒。」此又何說?搆誣我國者,國之讎也。國讎而贈之詩,有是理乎?其誤五也。不知《壬辰錄》開雕之日,德門書奇之如是乎,抑纂書者以其意而爲之乎?使世之稍識故事者,覽此所錄,將謂先大夫有是事乎,抑將謂無是事乎?先大夫之純忠偉烈,昭布典籍,照映人目,胡乃掩晦眞蹟,使爲,而別爲此僞跡ㆍ虛文,以付剞劂乎?之惑,於斯極矣。今按先大夫手筆日記,壬辰四月,李鎰敗走,至五月初,先大夫始設都廳,至十七日始有金烏之捷。其謀畫措置,一一詳著,日月先後,與當時實跡之載於諸史者,毫髮不爽,不知,德門何苦捨此金石不泐之信文,而苦取彼東野人之言,奉之爲至寶乎?嗟乎!吾宗仕宦之族,只有三四家,今累人之家,荒墜如此,檜山之門,寂寥如彼,而德門文獻之草創未備,又至如此,撫念衰運,豈不惻然以傷心乎?竊謂德門諸賢,於家乘及《壬辰錄》,旣致誤如此,今欲滌其愆尤,平其功過,以之垂信文於百代,則惟有《盤谷日記》一部,剋日刊行,以布一世,庶乎其不掩先美,有辭後昆。不審諸賢,皆藜莧爲粻,糟糠不厭,將何以辦此?憂愛之切,言不知裁,伏惟諸賢,曲恕狂愚。

答尹季容永輝,辛未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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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山蟄伏,鹿豕爲羣,與人世相棄久矣,薦紳尙矣,卽亭郵小吏,猶復凌兢然莫之敢近,一朝鳴騶入谷,華蓋緣厓,使山鬼大驚,村夫動色,不知吾兄何以膽大至此。但區區竊有所深嗟者,催科課稅括丁架陌叢脞之談,非山人之所欲聞,乃終席羅縷,要不出此,而城南湫屋,覓酒代飯,攤書爲饌,其所得玄機妙旨奇文俊句,一不相告,何先生移情太驟耶?噫!我知之矣。士君子讀書窮理,其所措唯治民耳。亦十餘年前,曾任此事,亦不免顓精壹志,忘餐廢寢,畢竟政績未成,腰綬遽解,回念政事堂上,忽憂忽怒,笞人棓人,桎梏人拘繫人,都是一場春夢,妄之甚矣。竊願吾兄以爲鑒,勿爲已甚,聊爾借心緣督爲經,輕裘緩帶,朝夕消搖,馳心於薇源小雪之間,常使煙霞ㆍ水石ㆍ芝朮之想,浸灌肺腑,銘鏤骨髓,亦庶幾心淸眸明,見理精透,不似尺蠖之蟲,食靑身靑,食黃身黃,但得隨物以遷己也。此是茶山隱者金丹一粒,深記深記,勿以人廢言也。時訛言如沸,故諷之如此。未幾有嘉山土賊之變

答金元春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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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信早晚,隨地不同,若大洋之中,每月出之時,潮與同生,至月沒之時,潮又上騰,足下所云『月當正南北子午位而後潮生』者,是穴口延平裨海之事,非大洋之所爲然也。盖其潮勢,本起於大洋,沿流入港,紆曲遠來,所以遠於大洋者,其所差時刻不得不然。潮之爲物,非於本處時起時滅,乃有兩頭,恒在海上,一者爲月前驅,一者爲月後陪,恒於大洋輪轉不息,而人之所見,每至水與月同在地平上時,爲潮爲汐。幸以此題,更加研覈如何?

答韓徯甫己卯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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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承惠書,知別來不忘,感戢良深。承喩心字,尤領至意。行者,心之旗也,言者,心之鼔也,昨夏瞻而知之,今何必聽而覺之?年來衰白何如?無由一覿,是甚愴恨。國恩終始如此,誠不知死所。雖則生還,存沒之哀刻骨,亦何樂焉?

答蔡邇叔庚辰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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峽路回車,看此再生之面,至意未易言也。審已負蜾南還,慰此懸係。先集雖已具三本,年譜未成,考徵無憑,此事甚急,須與沈東奎諸人,刻日起工,如何?

憶昔竹欄詩社,戊寅者四,而唯躍如僅存,壬午者三,而一死尹无咎一廢,兄又栖遑。人生榮悴如此,豈可知耶?回甲之名,起於後世,而遇此年顧此身,不禁悱惻,想兄亦復然矣。壬午秋

答洪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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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行御史按事在城中,爲主官者,當股栗肉顫,魂不守宅,奚暇伸紙握管,爲故人念回甲酒殽之供耶?想定力已堅,雖鐵輪轉於頂上,却不動一髮也。

答呂友濂東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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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我門不入,已成法例,不可怨也。但天下之苦,未有甚於人歡而我悲,天下之恨,未有甚於我思而人忘,斯不可不知也。《詩》云:「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孔子曰:「未之思爾,夫何遠之有?」路迂猶室遠,尙有言耶?

答鼎山金基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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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來,但覺冬日苦長,辱書又至,恭承起居,且審醮戒旣行,不任歡慶之忱。示喩『貧而好禮,聖人不許』,誠如來敎。然嘗觀《後漢書》ㆍ《南》ㆍ《北史》,記吾東之俗云『婚禮成於婦家』,譏非禮也。俗旣然矣,則雖富何以能好禮也?今俗舅領壻至婦家,旣巹,舅先見其婦。吾黨先輩有云:「凡以義合者,無贄不相見,禮也。雖力詘未免領壻,而私覿則不可,必待婦來獻棗脩然後,可以相見。」此論甚好,老兄亦商量,勿先私覿,不知如何。辛巳十一月

答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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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紙誨諭,縷縷箴戒,無任感佩之至。但此區區愚昧,每恐誠悃少欿,鄙詐必乘,故凡作文字,一以是悃愊,不敢以毀譽爲伸縮也。十六字,其上八字ㆍ下四字,醇乎醇之聖門語也。唯第三句,出於《筍子》,而本意微倒而已。其可服膺者服膺焉,其可銘佩者銘佩焉,豈必以不出《書經》,而少衰其尊信之心哉?《書》僞案,旣已彰明,則此十六字,自不能相連爲文,雖覺悚仄,別無道理。至於鄙書,生而巾衍之藏,無人來窺,死而灰塵之餘,自然飄蕩,本無久計,安有過慮?唯拜朱子於地下,保無責敎,自餘非敢較計也。如何如何?壬午二月初四日

答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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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服之制,非敢妄擬違衆。凡讀書解書,以古還古,以今還今,勿牽古以護今,勿戀今以誣古,斯可矣。『束之高閣,以俟周公之出』,來喩切當切當。淆俗看人文字,不原其本意,每謂『斯人生乎今而反古道,災必逮身』,豈不枉哉?寧適不行,古法眞面,不可不洗而觀之也。嘗觀《朱子家禮》,其不遵《注疏》處,皆《注疏》未甚當理,可見朱子於此積久研慮而改之。特緣被竊於童行,不能勘定,而其書始出於易簀之後,乃諸公不知朱子本意,還從《注疏》,遂使正誤刊謬之機,復泯於斯世,尋常所恨者,此事也。吾輩寂寥數人,雖不足以輓世化俗,各記所悟,書留巾衍,安知無好禮之人適得高位,採用其一二耶?國恤諸禮,未及編次,而若先成服ㆍ後大斂,及百官括髮,及小斂後直加兩股麻絰等,聖起不易之義,不無瞭然者。渼兄閑居,若編輯成書,豈非好擧?第須勸成之。如何如何?不次謹狀。二月十一日

與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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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回櫂之日,意欲小憩一兩日,卽圖檗溪之游,舟中講論,庶可以滌此蒙蔀,今爲口說所沮,姑以靜鎭爲務。眞是魔障,極歎極歎。來諭每欲於空蕩蕩地分別淑慝,深所未曉。吾人邪正,尙難明辨,況於陰道耶?若以其所自言而爲憑,則奸邪讒佞之徒,亦未嘗不自言忠直,豈可信乎?摠之,史冊無文,碑誌無得,荒兮忽兮,窈而矞兮,表以彰之,何以豁兮?老兄値之爲不幸耳。今騎船來者,宿店來者,聒聒險膚,日增日衍,奇奇怪怪,不可殫述,斯則皆不信也。而彼流俗之好謗人者,得此麴糱,將釀之爲千甕萬瓿,將誰禁之耶?旣往勿諫,目下要務,莫急於絶地天通,而祭壇之後,尙有信息,有叩有問有詢有質,則與叢祠之有守巫,無以異焉。人言豈可辭耶?若不能寂然湛然,聲跡窅然,則賢姪亟宜離家,老兄亦圖所以隔絶之方,不可緩也。邪正淑慝,必欲屑屑然辨之,斯則蔀障未豁,大體反晦也。深思而惕畏之,無或因循荏苒,以度時日,如何如何?皇偘,考見《南史》,乃是皇姓,不是皇甫之省也。靑州刺史皇象九世孫。《左傳正義》云『戴公皇父,其子孫以爲氏』,則皇甫別有複姓歟?抑亦皇父之後歟?甫父同是未可知也。頃敎愼重,鄙對極是輕忽,深自知罪。不宣謹謝。竝呈渼西書几下。閏月卄七日更檢〈禮序〉,皇偘皇甫侃,無二人也。同日

與鼎山延豐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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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來口說,言之齒酸,想老兄益所厭聞。第此區區愚昧之忠,尙恐兄於此一端事理,猶有一重蔀障,輒欲一敍其胸中之所分劈,以資兄財擇。固知疊山幽樹之中,羇寓旅泊之日,寂然湛然,神氣淸爽,則凡幽明之故,正邪之分,必已瞭然恍然,無待此言之羅縷也。然愛之旣切,慮之斯遠,不得不一吐憑鬱。又恐兄本意旣出於樂善慕義,非有一毫諂諛罔誕之意,或出於夢寐之境,則自視又泰然無怍于心,是故冤悶之志切,而尤悔之心未眞。審如是也,其爲晚景之累大矣。又何敢不一苦口以切偲耶?竊唯鬼神之說,孔子未之詳答,況在衆人?但當存而勿論。然竊嘗於此,有所研究,要以自附於韓文公〈原鬼〉之緖論。自初聞之日,知此鬼畢竟爲老兄家菑孼,及聞築壇酹酒之說,此心如焚如灼,亟以一書付之渼西,又以一札瀆于淸覽。心之憂懼,誠恐變遲則禍大,何幸?臺言ㆍ府讞,擊碎叢神之膽,而吾兄得脫此纏繞,可云欣幸,不可云狼狽也。昔干寶作《搜神記》,近世張潮輯《虞初新志》,其中所載諸說,驟看似若邪正相錯。然靜究理奧,質之於三王之禮,則摠可謂之邪怪亂神,明理之人,必不當就其中,分別淑慝,以自決其從違愛惡之權矣。設令鄭某明有姓名載在史乘,尙不當被其誑惑,況鄭麟趾之史,及鄭摠所輯閔漬李齊賢之記,鄭道傳柳觀卞季良之錄,必無一字之髣髴依俙者乎?『一聲柔櫓』之句,本是遺民好事者之追述,非眞有一箇山僧,立水邊而悱惻,口號如是也。細覽野史,可以推測。設令山僧眞有其人,山僧自一山僧,怪鬼自一怪鬼,猜摸傅會,以此當彼可乎?雖使三字姓名,明載野乘,使弟目擊,我則不惑,終不以此鬼當彼僧也。紀信之鬼,降而爲城隍,此非紀信之精魄,眞有顯靈,卽山魈ㆍ木鬽,假之以眩人耳。此一鬼關,無絲毫疑念,輒敢竭論如此。竊願老兄於心頭念頭,霍然銷除,勿復商量,唯鄙言之憑仗,以恢舍己從人之量,如何?君子之學,擇善固執,爲其所擇本精也。若所擇本誤,而唯以固執爲德,未有不北轅以適者。此等處,雷迅風烈,唯恐遷改之不遄,此所云不吝也。義當一言,以盡吾分,唯穹量之包,恕而嘉納,是冀是禱。書不盡言,深思深思,又重思之。

答李汝弘載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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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書云:「『四端』章,取考《孟子》本文,反復思量,終有未安處。此是心性之本領,學問之頭腦,不可不一陳愚見。」

竊以學問思辨之功,非誠不立,一有詐僞,不可曰誠。故於經傳之業,惟是是求,惟是是從,惟是是執。方其擇執之時,未嘗不博考廣證,研精殫智,持其心如鑒空衡平,核其義如斷訟治獄,然後乃敢立說,豈敢以疑似之見,同聲吠影,以違大同之論哉?竊想高明,亦同此心。其有不合,必其所見眞白故白之,非心以爲黑而強欲白之也。心事如此,則與合。心旣合矣,言違何妨?但此事,果係學問之頭腦,不敢不一覆盛問。若又不合,但當緘口結舌,以度殘春,必不敢再書三書,如古人之爲。,蓋恐末稍未善耳。

「心,氣也。性,理也。性具於心,心包是性,則所謂性者,何其非仁義禮智之性乎?四者之外無他性,則論心而不論性,烏可曰極本窮源之學耶?」

竊以文字之源,出於六書,象形ㆍ會意ㆍ指事ㆍ諧聲者,造字之本也。東人創造『畓』字,會意ㆍ指事,必以水田爲畓,此原義也。於是論物理者指之曰:「畓者,有形之物,畓者,氣也。」其言未嘗有謬,而但非『畓』字之原義。之所言者,仁義禮智四字,皆有原義,先識其原義,然後諸經所言,可得本旨。若不問造字家之原義,先取論理家之轉說,曰理曰氣,曰體曰用,則古經本旨,多不相合,此必然之勢也。仁者,二人也。古篆作人人之疊文,如篆文『孫』字,爲子子之疊文也。孫作𡤾事父孝爲仁,子與父二人也,事君忠爲仁,臣與君二人也,與友信爲仁,友與友二人也,牧民慈爲仁,牧與民二人也,凡人與人盡其分,斯謂之仁。故先聖訓仁字,皆曰『仁者,人也』,《中庸》曰『仁者,人也』,《孟子》曰『仁者,人也』,〈表記〉曰『仁者,人也』。『仁者人也』者,謂仁之爲物,生於人與人之間也。故曰『仁者,人也。親親,爲大』,謂愛君牧民,無非仁也,而諸仁之中,親親爲大也。故有子曰:「孝弟也者,其爲仁之本。」先哲言仁,與後世氣味不同,有由然也。義者,善我也。上『羊』是善字義之爲物,所重在我,與仁不同,故應劭《風俗通》『愛人曰仁,善我曰義』,此詁訓之最善者也。得一物焉,受之而我得爲善則受之,受之而我不得爲善則却之,歸善我而已,斯之謂義也。臨一難焉,免之而我得爲善則免之,免之而我不得爲善則死之,歸善我而已,斯之謂義也。義之爲物,有時乎不顧傍人。豈惟傍人耳?孝子有時乎不顧父母,慈父有時乎不顧妻子,其所重在我而不在人。故仁字從人,義字從我,有淵味也。禮者,祭禮也。示,其神也。曲者,竹器也。豆者,木器也。神示之傍,陳設籩豆ㆍ簋俎,非祭禮乎?故〈堯典〉曰:「典朕三禮。」三禮者,天神ㆍ地示ㆍ人鬼之祭禮也。祭禮之謂之禮,非其原義乎?吉禮,於五禮爲首,而凶ㆍ賓ㆍ軍ㆍ嘉,借名曰禮,以其有升降ㆍ拜揖ㆍ辭讓ㆍ進退之節,與祭禮同故耳。智者謂能辨別黑白,可云有知耳。《老子》曰:「知其白,守其黑。」知其白者,智也。由是觀之,仁義禮智,皆以行事得名,不可曰在心之理,此豈趙歧之私言乎?○心之爲字,其別有三。一曰五臟之心,若云『比干剖心,心有七竅』者,是也。二曰靈明之心,若〈商書〉曰『各設中于乃心』,《大學》曰『先正其心』者,是也。三曰心之所發之心,若《孟子》所云『惻隱之心』ㆍ『羞惡之心』,是也。第一ㆍ第二,皆全言之者也,其第三,則可一可二,可三可四,可五可六,可百可千。孟子特拈其四心,以證仁義禮智之本,在於人心,與靈明本體之心,有幹枝之別耳。第一五臟之心,謂之氣,可也。第二靈明之心,何以謂之氣也?先儒謂『心統性情』,而以心爲氣,則是爲氣統理氣,恐不然也。然理氣之說,可東可西,可白可黑,左牽則左斜,右挈則右斜,畢世相爭,傳之子孫,亦無究竟,人生多事,兄與我不暇爲是也。心統性情,則論心卽是論性,惻隱之心,卽性善之明驗,何謂論心而不論性也?雖然,論性論心,將何用也?明善者,將以誠身,論性論心者,將以行事。孟子論惻隱之心者,將擴充此心,以之仁覆天下,今反取仁義禮智四顆,納而藏之於最深之處,曰性曰心,曰體曰用,所謂仁義禮智之體之用之本之末之頭之尾之都不出於腔子之內ㆍ肚皮之中,而名之曰『極本窮源』,恐其弊終歸於有體無用。今山林養德之人,多犯此病,故畢竟氣象,與周公孔子顏淵季路,微有不同,豈其有他故也?

「是故〈盡心〉篇曰『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不曰『四端根於心』,而直曰『仁義禮智根於心』,則仁義禮智,其果在外者耶?」

『仁義禮智根於心』七箇字,正是趙邠卿之大援確證。伏惟老兄,秉心至公,於此一句,庶幾豁悟,何以未然也?根者,草木之本也。其枝葉華實,猗儺蕃廡,在土壤之外,而其根在內,故曰枝葉華實根於土也。仁義禮智之根於心,猶枝葉華實之根於土,故孟子借根字以喩之。若云『仁義禮智,爲在內之根』,則此根之所發育,竟是何物?趙岐註此云:「四者,根生於心,色見於面。」此註甚精,非今人之所能及也。孟子之學,專欲行仁義,以養其浩氣,故朱子亦以集義爲積善,集義積善者,行仁行義也。今日行一仁,明日行一義,於是浩氣受養,睟面盎背,故孟子言之曰『是物也,其本則根於心,其色則睟於面』,總以行事言之也。若以仁義之根於心,爲在心之本理,則是屠沽鄙悖之人,亦必有睟面盎背之色。何則?其有仁義之根,無不同也。孟子所謂仁義,豈非以行事言之者乎?

「苟無是仁之根於心,則雖見赤子之入井,惻隱之心,從何而生乎?苟無是義之根於心,則雖當嗟來之食,羞惡之心,從何而生乎?

竊謂心體虛靈,妙應萬物,不可名言,惟其性樂善恥惡而已。有私諱,故言樂善自其觸物感動者而言之,則其可以爲樂善恥惡之證者,可三可四,可五可六,可七可八。孟子特於其中,拈出四條曰某心某心,以爲樂善恥惡之驗,其實此四心之外,尙有多心可以指數。有人於此,繼而言之曰『蹈舞之心,樂之端也,黽勉之心,勇之端也,酬報之心,信之端也』,其義未嘗不通,可見樂與勇信,亦根於人心,不可曰人性之內,無此三者之本也。故孟子言仁義禮智,兼言禮之實ㆍ樂之實,朱子以知仁勇三達德,爲天下同得之理,而信於四德,本與爲五,今必曰『心體裏面,唯有仁義禮智四顆,磊磊落落,伏爲奧根,可四而不可三,可四而不可五』,非通儒之慧識也。此心之性,樂善恥惡,故見赤子入井則惻隱,見嗟來嘑蹴則羞惡。推惻隱之心,恢而廣之,則可孝可忠,仁覆天下,推羞惡之心,擴而大之,則千駟萬鍾,義有不受,孟子之意,如斯而已。今若以一箇仁根,發之爲惻隱之心,一箇義根,發之爲羞惡之心,則是本以四根,仍生四枝,不可五六,不可七八,木強不才,不能妙應,心體如此,定非活人。朱子論心體曰:「虛靈不昧,具衆理而應萬事。」此所謂妙應也。若如來敎,則論心體者,當曰仁義禮智,具四理而應四事而已,不木強乎?○心一而已,其發而爲心者,可千可萬。孟子偶以惻隱之心,爲仁之端,非必惻隱爲摏定不易之物。若有人復曰『孩悅之心,仁之端』,亦復合理。孩兒見父母,孩然以悅,推此心可以爲孝孟子偶以羞惡之心,爲義之端,非必羞惡爲摏定不易之物。若有人復曰『取舍之心,義之端』,亦復合理。孩兒遇物,亦有取捨,推此心可以舍生取義仁義禮智,雖止四件,此心之可以爲仁義禮智之端者,可百可千,不但四心而已。若於一枝,各討一根,則裏面所伏之理,亦不止於四矣。豈以一宰萬之象乎?如云不然,孟子嘗以惻隱之心,爲仁之端,忽於他日,又以無欲害人之心,爲仁之端,語見〈盡心〉篇孟子嘗以羞惡之心,爲義之端,忽於他日,又以無穿窬之心,爲義之端,〈盡心〉篇孟子嘗以辭讓之心,爲禮之端,忽於他日,以恭敬之心,爲禮之端,〈告子〉篇豈必一心配一德乎?惻隱者,彼自投死而我憐之也,無欲害人者,我不忍自先害之也,不可混之爲一心也。羞惡者,人加我以賤侮而我羞惡之也,無穿窬者,我不欲自犯惡事也,不可混之爲一心也。辭讓者,利我而我不居也,恭敬者,見人而我尊之也,不可混之爲一心也。諸心之截然不同如此,而孟子或喩之以此心,或喩之以彼心,則所謂四端,亦可五可六,可七可八,本是活動不定之物,孟子於諸心之中,抽取其四以用之耳。聞一知十,固未易也,聞一知二,擧一反三,亦學者之恒事,今乃執四心以求四根,豈不固哉?大凡此心之體,一可以應萬,四不可以應四,謂人性中有四件物者,不知理者也。

「盍反求乎絲團之喩乎?以仁義禮智之爲性者爲絲團,而以四端之見外者爲端緖,則其理順,以仁義禮智之成名者爲絲團,而以四端之感外者爲頭緖,則其理逆。何必去其順而從其逆,捨其本而求其末耶?」

陳氏絲團之喩,與趙岐之說,頭尾頓變,故敢爲之廻倒而已。若從趙岐之說,則何必以絲團說喩乎?根生於土,而華實𧀮蕃,機動於內,而弩牙齊發,皆惻隱ㆍ羞惡,發爲仁義之妙喩,何必絲團爲喩理之宗哉?凡取譬之法,合則取之,違則棄之,來敎甚精。絲團之喩,合於陳氏之義,而不合於趙氏之義,亟宜刊去,不必留也。絲團豈經文乎?絲團何物?

孟子曾於告子『仁內義外』之說,只辨其義外之說,尤可見仁內之無容更議。」

〈告子〉篇『仁內義外』之章,此是趙邠卿之大援確證,老兄疏通公平,苟一潛心,必犁然悟矣。本章以愛弟爲仁,以長長爲義,仁義之爲行事之名,昭若發矇。《孟子》曰:「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正與此章,互相發明,何嘗以仁義爲在心之理乎?其所以爲內外之辨者,告子執拗,惟知愛親之心由中而發,不知敬長之禮亦非外襲,故孟子辨之耳。孩提之童,見黃髮之叟,自然知敬,非強作也。豈特愛親爲孩提之眞情乎?仁義之德,皆成於行事之後,仁義之端,皆發於此心之性,孟子所辨,亶在於此。豈得以義不外襲,而遂云四德先伏於心體之裏面乎?愛弟爲仁,敬長爲義,則本理不足以爲仁義也。

「又於公都子之問,論此四端而曰:『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

孟子公都子之問,直以惻隱之心爲仁,斷去『之端』二字,似若四心直是四德。然趙氏於此,又躍然大喜,自信其義者,誠以甲說以仁義爲行事,而惻隱ㆍ羞惡之心爲之根,乙說以仁義爲根本,而惻隱ㆍ羞惡之心爲之緖,兩家所爭,止此而已。譬之堂室,惻隱ㆍ羞惡,立於門閾,而甲者曰:「仁義成於閾外。」乙者曰:「仁義伏於閾內。」今孟子斷去『之端』二字,直云『惻隱是仁,羞惡是義』,則乙者躍然以喜曰『惻隱是仁,則彼閾外之物,非仁義也』,不知甲者於此,亦躍然大喜曰『惻隱是仁,則彼閾內之物,非仁義也』。此退一步,彼進一步,所得旣同,所失惟均,何得曰趙岐於此,其辭獨屈乎?以此爭詰,雌雄難決,不得不還就『之端』二字,辨其本末,不得云惻隱在外面,而於其裏面,仁塊又伏也。○有人於此,論乾卦四德之義者曰:「體仁之德,震之象也,利物之德,兌之象也,嘉會之德,離之象也,貞固之德,坎之象也。」其言固善。旣而再言之曰:「體仁之德,震也,利物之德,兌也,嘉會之德,離也,貞固之德,坎也。」其言又未嘗不通。然有童子焉,問震兌離坎四字之原義,則我不能不答之曰:「震者,雷動也,兌者,上小也,離者,飛鳥也,字從隹。又禽字從离坎者,土闕也。」斯皆會意ㆍ指事之本,必不得以體仁爲震,利物爲兌,此易知之理也。孟子公都子之問,直以惻隱爲仁,羞惡爲義,其文例句法,與今震兌之說同,不可以此遂指惻隱爲仁也。

『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一節,尤是趙邠卿之大援確證,懇乞潛心,勿輕決也。鑠者,以火爍鐵,令通紅之謂也。鐵體之內,本無火性,而火來鑠之,則曰由外鑠我也,石灰之內,本有火性,而火自內發,則曰非由外鑠我也,理固然也。今惻隱ㆍ羞惡之心,明明自內而發,是可仁可義之性,我固有之,非仁義等四物,自外來而鑠我也。世降道衰,不知性善,時俗之論皆曰:「興則民樂善,興則民好暴。」本章之上節是謂手執仁義,由外來而鑠民也。故孟子明其不然曰:「惻隱之心,我固有之,推此心而爲仁,羞惡之心,我固有之,推此心而爲義,仁義豈外來者乎?」於是爲直截徑快之辭,以牖迷俗曰:「卽此惻隱之心,這便是仁,卽此羞惡之心,這便是義。」何謂仁義禮智待而方興乎?急杵擣心,一掌一血,故其詞氣頓挫,斷去『之端』二字,直指本源。今乃執此文,遂謂仁與惻隱,都無層節,則豈孟子之本旨乎?

「人之良貴,異於物者,以其有四者之根於心也。」

來敎四德ㆍ四端,有時乎不甚分別,故看鄙說,不免疎略,雖詞氣雍容,其隱憂淵慮,每疑鄙說,或與告子之意,不甚相遠,豈不冤哉?四心者,四端也。以有四端之故,知性之本善,以其性善之故,可別於禽獸,人之良貴,亶在是也。今若曰『人心之內,都無四端』,則是告子之罪人,奚特見斥於門?但惻隱等四心,乃可仁可義可禮可智之本理而已。故人莫不有此四心,而不得爲仁人ㆍ義士,行仁而後謂之仁人,行義而後謂之義士,周還中規ㆍ折還中矩而後,謂之禮法之人,好賢ㆍ嫉惡ㆍ崇德ㆍ辨惑而後,謂之智慧之士。雖有四心,而人不肯許之以四德者,四心非四德故也。四心之發,發於靈明之本體,靈明之體,其性樂善恥惡而已。以此之性,妙應萬物,故孟子論四端,必以性善爲四端之本,其論仁義禮智,皆主行事而言,七篇之文,可歷考也。人性只是樂善恥惡。以其樂善,故有惻隱ㆍ辭讓之心,以其恥惡,故有羞惡ㆍ是非之心,以其有四心,故能成仁義禮智之德,其本末內外,乞留意焉。

「盛論以『火之始燃,泉之始達』兩始字,爲端本之明據,此亦在看得之如何耳。無根之火,何以發散,無源之水,何以流出乎?」

來敎誠然。然虛靈本體,其性樂善恥惡,此火之根也,水之源也。故孟子論本體,只云『性善』,及論其觸動發見處,乃言四心。由是觀之,仁義禮智之根,在於四端,四端之根,在於靈明妙應之體,其性樂善恥惡而已。其於仁義禮智,若醫家之所謂先天然也。○四心,其在古經,不云性,不云理,不云德,故昧死言之。今苟以後來諸先生之言,證之折之,則是以太山壓水泡也。人將捧頭屈躬,求死之不暇,而況敢開口一言乎?唯當慈諒平正,超然公觀,潭然沈思,夜以繼晝,又重思之,未有不豁然開悟者。秉心如此,而猶不相合,請姑棄置,以待日月之淹久,雖有勤敎,不敢再言,所懲在先輩也。

孔子不言性,孟子知道之將絶,發明心性之理,不得不因外而明內。若《論語》言仁,則以不言性之故,其原義尤著,精研靜究,當迎刃而解矣。

四心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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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李汝弘甲戌十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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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書旣無覆敎,惟當留俟面言。然區區於此,未嘗一息忘足下,誠以此意皦然在心,如辨黑白,如別甘苦,如數一二,曾無絲毫疑端可東可西,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非敢以一時膚淺之見,執迷守株而不改也。足下於此,若一向征邁,則其他如《詩》ㆍ《書》ㆍ《禮》ㆍ《樂》ㆍ《易》ㆍ《春秋》之類,雖言言相入,字字相契,都汗漫耳。此是舊路,歲久榛莽,其入頭下手,惟此一路,又豈敢不焦脣敝舌,以冀其同享此樂乎?玆又傾瀉愚忠,以自盡其愛慕之誠,惟足下察之。義禮智三字,其於在內之理,尤不近似,故今人說四端時,暫以爲在內之理,而其平日之所識認者,未嘗不以行義者爲義,行禮者爲禮,行事之不愚者爲智。其弊固未甚也。至於仁字,竝其平日之所識認,亦確然以爲在內之理,而孝於親,忠於君,篤於友,慈於民,凡人與人之相與者,別自爲德,不以爲仁。其平居想念,惟惻隱ㆍ博愛等數句,往來心上,沖融蔥藹,恍忽髣髴,若見有愛人ㆍ生物之象,而實不知如何入頭,可以居仁,如何下手,可以行仁。千聖相傳之道,實不外乎仁一字,而於此一字,其體認之不淸楚若此,而復有道術,而復有學問哉?恕者,仁之方也。認仁旣誤,認恕隨錯,於是將所言一貫之要訣,亦但知一理萬殊ㆍ末復合一而已,實不知一者卽恕也。所謂恕者,卽仁之方也。子貢問『一言可以終身行之』者,孔子答之以一『恕』字,則『恕』字之關於吾道,爲何如也?子貢所謂『一言』者,一字也。一字而可以終身行之,則凡韻書所載一萬三千三百四十五字,若無以加乎『恕』字之上者矣。乃孔子之言曰:「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由是觀之,恕之爲物,不過所以爲求仁之用,如飯之爲物,不過所以爲活人之用也。仁之爲物,顧不巍巍然又在恕字之上乎?此字之義,認得眞切,則可云知道,此字之義,認得不眞切,則不可曰知道,誠以吾道不外乎此字也。老兄試思之。天地間萬善萬惡,有不由於人與人之相與者乎?三綱ㆍ五倫,人與人之相與也。三物ㆍ九經,人與人之相與也。六經所戒,五禮所接,千聖之所訓戒,皆人與人之相與也。於此不明,則一貫之旨,必不可通,絜矩之義,必不可解,誠意ㆍ誠身之戒,必不知所施措矣。此一字之所關係,顧不重歟?義禮智三字,乍出乍入,其害不深,而此字不明,則凡六經ㆍ四書,大義要旨,悉晦悉亂,悉乖悉翻,雖樂善慕聖,如飢如渴,而終不可以入之域。何則?人生斯世,自生至死,自落地至入地,其所行所爲,都不過人與人之相與耳。此字旣認,此眼乃慧,於是持此一雙慧眼,去臨六經,去臨四書,如持光明蠟炬,入暗室中照物,照見几案而几案明,照見敦匜而敦匜明,照見書策ㆍ琴瑟而書策ㆍ琴瑟明。若無此慧眼,終身矻矻而卒不免暗中摸𢱢,豈敢以秋毫不驗之言,欺罔後世之人哉?始老兄於四端之說,有所疑貳,此心憂愛甚深。然猶不敢盛氣力辨者,誠以此事關係吾道,最要最切,或恐過拂盛意,以成固執,則不可以同享此樂,故調護疏導,以至延久。頃蒙手敎,可見至意,若于是含而不言,則非所以至誠相待也。故略暴愚見,以罄悃愊。使旣出谷,如矢離弦,則又耿耿不寐,心禱手攢,庶幾其有契乎其心,今日再奉德音,有熟玩深思之敎。苟熟玩深思矣,何患其不犁然也?若使老兄或有一些私意,必欲苟循大同之論,則不佞當緘口結舌,不敢復言,若其秉心大公至正,惟其所見參差,則不佞雖焦其腎腸,竭其膏血,亦不敢辭勞於此事矣。自西漢趙岐北宋孫奭,其間旣無異論,今中國名儒之論,亦旣歸一,此非一家一人之私言,然亦不敢以時論之如此,而同聲吠影也。窮居十年,竭心殫知,歷考古經,參互印證,知其無毫釐之差,塵刹之疑而後,敢定其論,惟君子恕之察之。《詩》云:「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不宣。

答李汝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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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端說,靜觀月初來敎,與鄙人所言,不甚相遠。大抵老兄坐入海中,恒日擾擾聒聒,時或偸隙瞥看,故看鄙人文字,原不能刻深綜覈。或來敎與鄙言相合,而惟其結語有若異論者然,又或鄙說初無是意,而來敎激進一層,總是紛擾中事。今之所大願者,必兩人相攜入莞島觀音窟,前臨滄海,背負松風,收視息聽,絶塵超世,使虛室生白,然後鄙人之當面土墻,老兄之長空片雲,兩皆開豁,渙然相釋,不然,雖十年往復,必無歸一之理,此所以不敢再言者也。大抵小小字句訓詁,有如是看者,有如彼看者,同固欣然,異亦無傷。至於仁字之義,此是聖道ㆍ聖學大關係大綱領,治心ㆍ養性之本,行己ㆍ修身之根,毫髮差錯,其究竟相距千里萬里。誠若畢竟征邁,卒無歸一之日,則雖情同骨肉,歡如伉儷,論以道學門路,終是不同道之人,雖寤寐思憶,寸心蘊結,而終不如無此翳障。是故區區所望,唯歲月爲藥,今之所以不敢再言,非遂絶望而然也。

李員嶠〈氣質論〉中千言萬語,皆與大同之論不同。今已年久,不能詳憶,而大約所論,端字之訓,從趙岐之說,辨其內外本末,明白痛快。其書適借人,未久當索還,此後老兄當與此老對壘,在鄙人省力多矣。儒論著亦極多,皆不在此中,深可恨也。近日讀棲雲翁〈幾辨〉,其精覈通明,令人欽服。若使此人復作,吾復何憂?近日夢寐思憶,多在此翁,惜乎已矣。棲雲翁,卽安參奉

是日初昏,月色甚明,散步松陰,轉到池上,見池水涵月,益復靈朗,矯首西天,念我良友。忽復思之,老兄第二書,與鄙人所言,無甚相遠,特其結語,有若異趣者然,今可謂事到九分。尋丈旣平,所餘者不過分寸,今不盡言,歲月旣久,反成生疎。今復破戒,抄出兩家要語,表而出之,略爲之跋語,老兄於此,亦何必許久相持?亟賜回敎焉。

文山曰:「仁義禮智之名成於外,而仁義禮智之理具於內。」茶山曰:「仁義禮智之名成於外,而可仁可義可禮可智之理具於內。」跋曰,二山之說相合,惟茶山多『可』字而已。去此『可』字,未嘗不通。然其所以至死爲限,不去『可』字者,特不過別嫌明微之意而已。孟子之時,仁義禮智爲行事之名,故㴑源探本,直云仁義禮智之理具於內,無所不可,而二山之時,仁義禮智爲性理之名,若去可字,則其表裏本末,仍然混雜,此所以特加可字,以爲別嫌明微之大防而已。去『可』字,則『端』字之首尾本末,不能明白,存『可』字,則『端』者首也本也。心統性情,以心爲本者,有何差謬,必欲以心爲尾,以心爲末乎?趙岐者,西京之大儒,上距孟子之時,不過二百餘年,孫奭者,眞宗時人,上距趙岐之時,千有餘年,下距南宋,又百數十年,其間官學ㆍ私學,皆以端爲本,無他說也。雖使鄙人自剏一說,如其合理,尙當不拒,況千數百年官學舊說,修而明之,有何不可而疑之不信,至再至三?鄙人於易說ㆍ禮說,多有二千年來絶無所本之言,老兄猶且虛受公聽,不惜印可,獨於趙岐之說,遲回却顧,疑有訛謬,胡乃待趙岐不若東夷之鄙人乎?《中庸》曰『造端乎夫婦』,端者,始也,端者,首也,端者,本也,古來訓詁,本來如此。唯平衡之物,原有兩頭,謂之兩端,故《中庸》有曰『執其兩端』。《論語》有曰『叩其兩端』,有若本末之通稱,然車軸有兩頭,謂之兩端,而不可謂之本末。若以兩端之名,降端爲末,則亦將以兩頭之名,降頭爲尾耶?伏乞深思,以求至善,以副懇望。

第二書中所引《孟子》,亦不足以破鄙人之惑。《孟子》曰:「仁之於父子也,義之於君臣也,禮之於賓主也,智之於賢者也,聖人之於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之命也。」文山第二書中,引此以證仁義禮智爲性《孟子》此章,一仁,二義,三禮,四智,五聖人,平列爲文。若如來敎,則不但仁義禮智爲性理之名,抑亦『聖人』二字爲性理之名,豈可訓乎?前後貢愚,乞覽《論語》中『仁』字諸文,何不嘉納耶?從趙岐說,則《論》ㆍ《孟》諸經,悉通無礙,違說,則於《孟子》諸文,皮合而骨差,於《論語》及他經,皮骨都差。鄙人雖不肖無狀,豈敢以一時偶發之言,執迷遂非,以欺我賢友耶?歷考諸經,一一符驗,無適不通而後,始敢發口,伏惟高明,頫察至誠,使趙氏『端』字之訓,不至掩抑,不勝幸甚。

答李汝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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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字說,來敎如此,惟當恭俟歲月。然近以此事,作一人所不知之心病,或滅燭之後,良久不眠,或雞鳴而寤,輒復紆思,竊獨自語曰:「端之爲頭,於吾心若是其了了無疑,曾無纖毫障翳,不知文山何故固執如此。今雖重言複說,必知無補。然旣無訑訑之色,亦何敢無故自沮耶?」端之爲頭,不唯造端見《中庸》ㆍ履端見《左傳》而已。更端者,更起一言之始也。見《禮記》爭端者,爭之始也。見《左傳》釁端者,釁之始也。《春秋傳》開端者,開其言之始也。范純仁發端者,發其事之始也。文彦博端之爲末爲緖,於古於今,未有確據。解經之法,最重字義,亦豈可舍衆據而不顧哉?伏惟老兄三思之。

人性本善,爲萬善之所本,仁義禮智四而已?謂人心只有此四理,則其神化妙用,未免木強。今人崇奉四德太過,有若加不得減不得之物,此障先豁然後,『端』字可論也。〈周語〉富辰之言,以義祥仁爲三德,《左傳》臾駢之言,以忠知勇爲三德,卻至之言,以信知勇爲三德,子服惠伯之言,以忠信善爲三德,慶鄭之言,以親仁祥義爲四德,趙孟之言,以忠信貞義爲四德,伍尙之言以孝仁知勇爲四德,魏絳之言以仁義禮樂信爲五德,試檢一種書,其錯出已如此,若遍考諸子,尤可知也。獨奉四德,豈非障乎?《周易》以仁義禮智,配於震兌離坎,其驗多旣配於震兌離坎,斯配於春夏秋冬,斯配於東西南北,斯配於水火金木,仁義禮智之所以尊重,凡以是也。然足口耳目之外,人體尙多,龍羊雉豕之外,物類亦繁,若必以配於四卦,而認之爲加減不得之物,則拘矣。伏惟老兄三思之。

文山曰:「詩ㆍ賦ㆍ表ㆍ策之文成於外,而詩ㆍ賦ㆍ表ㆍ策之理具於內。」跋曰,此論甚確。若依《孟子》例爲文,則當曰『風詠之心,詩之端也,鋪敍之心,賦之端也,比對之心,表之端也,謀畫之心,策之端也』。有儒者注之,則當曰『端,本也』乎,抑曰『端,緖也』乎?詩ㆍ賦ㆍ表ㆍ策,明是筆之於書,納于試庭者,訓之爲緖,恐不可也。

又因是而思之,文心ㆍ文理之具於內者,不惟詩ㆍ賦ㆍ表ㆍ策而已。箴ㆍ銘ㆍ頌ㆍ序ㆍ記ㆍ跋,其理無一不本於吾心,偏取詩ㆍ賦ㆍ表ㆍ策四體,謂在內之理,只此四件,亦豈公論乎?若云文家百體,其理皆具,則心也者,仍是具衆理而應萬事之物,豈可局之以四件乎?《孟子》之拈出仁義禮智,如老兄之拈出詩ㆍ賦ㆍ表ㆍ策,豈是加不得減不得之色目乎?旣非加不得減不得之物,則『端』字之爲首爲尾,自當犁然有悟矣。

〈檀弓〉『柏椁以端『,注云:「端,題湊也。」題者,首也云:「以木之端首嚮內。」○《公羊傳》元年注:「上係天端。」疏云:「天端,卽春也。」《春秋說》云:「正天之端,以正王政。」○《左傳》元年云:「履端于始。」疏云:「步歷之初始,以爲端首。」○《篇海》云:「端,萌也,始也,首也。」

答李汝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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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喩,以人性之仁義禮智,配合於天道之元亨利貞。此論慣於耳目,孰有疑之者?然元亨利貞,本是人事,不是天道,本是占例,不是理論。〈乾〉元亨利貞,〈坤〉元亨利貞,〈屯〉元亨利貞,〈隨〉元亨利貞,〈臨〉元亨利貞,〈革〉元亨利貞,〈无妄〉元亨利貞,其爲人事之占例,皆同。今人不喜讀《易》,但見〈乾〉元亨利貞,便云『天道有此四德』,不知乾卦所論,本非天道。潛龍勿用,日乾夕惕,皆主人事說,豈必元亨利貞獨爲天道乎?乾爲天象,故萬物資始,雲行雨施,天道也,而在人爲元亨,各正性命,保合太和,天道也,而在人爲利貞。然且元亨利貞,本是二事,不是四事,故孔子曰:「元亨者,始而亨者也,利貞者,性情也。」其於諸卦,皆云『大亨以貞』,或稱『大亨貞』,義可知也。惟〈文言〉釋之爲四德,本是談《易》家字字取象之法,非《周易》之本義。故朱子謂『泥那四德』,其不可確定爲四,斯可知也。朱子〈小學題辭〉曰:「元亨利貞,天道之常,仁義禮智,人性之綱。」圭峯〈圓覺經序〉曰:「元亨利貞,天之道也。常樂我淨,佛之德也。」此是詞章比對之法,未可據也。

答李汝弘丙子九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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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字之義,極平常,亦極精微,雖連章累牘,猶懼聽瑩,況數十字略說,豈望其犁然領會耶?果然來敎,『開手便把食色』爲駁,奉讀一過,爲之噴飯。鄙人雖魯鈍,必不以嗜食好色爲性命之本,鄙人雖放恣,必不敢以告子之已見正於孟子者,重修其說。來敎不諒,胡至於此?竊謂人心之有嗜好,猶其形軀之有嗜好,吾所謂嗜好者,借形軀之嗜好,以證吾心之所好耳。孔子誦《詩》曰:「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一『好』字早已昭揭,非今之所創言也。孟子論性明,借嗜好爲說,將謂孟子亦以食色爲性耶?試將孟子語,紬繹如左。

《孟子》曰:「口之於味,有同嗜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嗜者也。如使口之於味也,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則天下何嗜,皆從易牙之於味也?至於味,天下期於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此孟子借形軀之嗜好,以明本心之嗜好。人之本心,樂善恥惡,卽所謂性善也。老兄試看之。『其性與人殊』之『性』字,明明是口之性。夫旣有口之性,則耳之性ㆍ目之性,明亦皆有。是則形軀嗜好,亦可言性,若後世所謂食性ㆍ酒性,沈約〈七賢論〉云:「劉伶酒性旣深。」非無據也。《書》曰:「節性,唯日其邁。」〈召誥〉注云:「節其驕淫之性。」《禮記》曰:「修六禮以節民性。」〈王制〉文節性,猶言節慾。若是者,明以形軀嗜好,亦名爲性也。《孟子》曰:「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忍性猶言忍慾。形軀嗜好之亦名爲性,其見於正經者如此,此如有諸先生,原以本然之性爲性,又以氣質之性亦名爲性,了非可驚之新語耳。特所謂『節性』ㆍ『忍性』ㆍ『口之性』等諸『性』字,是借用,《易》曰『成性』ㆍ『盡性』,孔子曰『性相近』,孟子曰『性善』等諸『性』字,是主人。古者六書家,原有假借之法,況其意旨實同者乎?

「惟耳亦然,至於聲,天下期於師曠,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於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易牙師曠,以譬聖人,口性之嗜美味,耳性之好曼聲,目性之悅姣色,以譬心性之悅理義,性之爲字,本以嗜好得名,不旣明乎?

「故口之於味也,有同嗜焉,耳之於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蒭豢之悅我口。」○悅理義者,心之性也,悅芻豢者,口之性也,性非嗜好之所由名乎?謝安性好絲竹,王維性好書畫,魏徵性喜儉素,杜甫性耽佳句,有一非嗜好爲性者乎?二千年來,恒言俗語,茶飯話頭,開口便以嗜好爲性,獨於經學家論性處,必捨『嗜好』二字,乃取本然ㆍ氣質兩大柱,曰『理同氣異』,曰『氣同理異』,曰『心大性小』,曰『心小性大』,曰『已發未發』,曰『單指兼指』,千頭萬緖,棼然淆亂,又遠取太極一元之圈,先天二五之妙,曰心曰性,使學者恍兮忽兮,莫知其入頭下手之處,豈非枉勞苦乎?鄭玄《詩箋》曰『魚之性,寒則逃于淵』,曰『鶖之性貪惡』,曰『鴇之性不樹止』,又如云『麋鹿之性好山林』,『雉之性惡樊籠』,若此類不可勝數,何嘗不以嗜好ㆍ厭惡爲本性耶?老兄平居,對人酬酢,輒曰『我性好文字』,曰『我性不堪煩擾』,曰『我性好節儉』,曰『我性不喜浮文』,順口出吻,都出自然,及聞嗜好是性,却瞠然大驚何也?

人性嗜善樂善,厥證有二,其一卽見在之徵驗,其一卽畢竟之功效也。盜賊陷溺而爲惡,人有不知者,譽之以廉潔則悅,其性之樂善如是也。娼妓陷溺而爲惡,人有切責者,罵之以淫穢則愧,其性之惡惡如是也。諸如此類,是見在之徵驗也。菘之性嗜溲尿,蒜之性嗜雞糞,稻性嗜水,黍性嗜燥,凡得其所嗜者,乃茁乃茂,乃蕃乃鮮,人見其茁茂蕃鮮,以知其嗜好,此老圃老農之所以自信也。人今日行一善事,明日行一義擧,集義積善,積之至久,則心廣體胖,睟面盎背,而浩然之氣,與之滋長,至剛至大,塞乎天地之間。於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譬諸草木,是乃茁茂蕃鮮者耳。今日行一負心事,明日行一負心事,仰而愧天,俯而怍人,厭然外揜,怛焉內疚,頭爲之低垂,眸爲之眊▼(目+(陶-阝)),正氣沮蹙,噫欠自發,積之旣久,神遁志亂,反覆降屈,不成人形,譬諸草木,是乃荒穢憔悴者耳。由是觀之,人性之宜於善,不猶菘之宜溲,蒜之宜糞,稻之宜水,黍之宜燥也乎?宜之也者,嗜之也,此畢竟之功效也。性之爲字,本用於嗜好處,無可疑者。

凡物各具一性,使有嗜好以濟其生,此天命也。天命每同於自然,故凡自然者,謂之天性,此又古文之原例也。《孝經》曰:「父子之道,天性也。」《孟子》曰:「形色,天性也。」《史記》曰:「之間,於文學天性也。」《漢書》曰:「李廣猨臂善射,亦天性也。」諸如此類,又以自然者爲天性,與嗜好之謂性者,不相罣疑。丙子九月二十七日,書于松風菴

若論本心之全用,有可善可惡之理,有難善易惡之勢,摠非性也。楊雄以有可善可惡之理,而謂之性混,荀卿以有難善易惡之勢,而謂之性惡,摠以非性爲性。另有全論,今不具述。是日又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