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第二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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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官記著:昨天是茜雯死忌,今日卻是秋痕生辰。是日,李夫人約了晏、留兩太太來逛秋華堂,以此秋痕昨夜不曾回家。

  此時紅日三竿,綠陰滿院,秋痕妝掠已畢。外面報說:「李太太來了!」秋痕趕著迎出月亮門。

  祇見李夫人已下了轎,穆升和李家跟班、老嬤、丫鬟,都一字兒站著伺候。秋痕迎至東廊下,李夫人拉著秋痕的手,端詳一會。

  癡珠早從秋華堂臺階迎下來,李夫人便趕向前請了安。癡珠便讓李夫人上來。秋痕磕下三個頭,李夫人拉他起來,回敬一福,笑向秋痕道:「姑娘好日子,我沒有預備。」一面說,一面將頭上兩股珠釵自行拔下,走到秋痕跟前,與他戴上,口裏說道:「給姑娘添個壽吧。」秋痕祇得說道:「太太費心。」就重磕一個頭,夫人攙起,也福了一福。

  入座,秋痕遞上茶,阿寶也來了。接著,留、晏兩太太都到,便開了面席。席散,大家同來西院更衣,聽了秋痕一支《琵琶記》。三位太太都是善於語言的,就秋痕,今日也覺興致勃勃。

  一會,出來秋華堂坐席,李夫人首座,問起「鳳來儀」酒令,秋痕一一告訴,三位太太都十分讚賞。李夫人道:「我們何不做個東家效顰?」晏太太道:「《西廂》『鳳』字都給他們說盡。」李夫人道:「何必拘定《西廂》?祇成句都可。」留太太道:「我們也不要鴛鴦飛觴,今日是劉姑娘好日子,飛個《西廂》『喜』字何如?」李夫人道:「好得很。我僭了,就起令吧。」便喝一杯酒,說道:

  「繫馬於鳳凰臺柱,《收江南》,仍執醜虜。」

  大家齊聲讚好,留太太道:「又流麗,又雅切,這是大人異日封侯之兆,該賀一滿杯。」眾人通陪了酒,李夫人道:「阿寶不算,劉姑娘喝酒,接令!我說個『垂簾幕喜蛛兒』。」秋痕喝了酒,想一想,說道:

  「聞鳳吹於洛浦,《喬合笙》,在前上處。」

  大家都說道:「這曲牌名用得新穎之至,各賀一杯。」秋痕飛出《西廂》是:「宜嗔宜喜春風面。」順數該是留太太,想有半晌,瞧著阿寶說道:

  「鳥有鳳而魚有鯤,《美中美》,宜爾子孫。」李夫人喝聲:「好!」晏太太道:「古語絡繹,這賀酒更該滿杯。」眾人通喝了。留太太道:「晏太太接令吧!『這般可喜娘罕曾見』。」

  晏太太道:「輪到我了,怎好呢?」便將杯擎在手裏,想有一會,喝了酒,說道:「我說得不好,休要笑話。」

  鳳愈翱翔而高舉,《揀南枝》,有鶯其羽。」李夫人道:「『有鶯其羽』四字,妙語解頤,太太真個聰明。」大家又賀一杯。

  晏太太道:「大家通說了,如今我喝一杯,劉姑娘喝一杯,收令吧。」一面說,一面將酒喝乾,說道:「喜則喜你來到此。」秋痕喝了酒,李夫人便向秋痕道:「定更過了,我無人在家。」便吩咐端飯。

  飯畢,便叫奶嬤、老家人送阿寶家去。癡珠看過阿寶上車,也到簾外招呼。當下李夫人走了,晏、留兩位太太隨後也走。

  癡珠這日,是邀了晏、留、池、蕭,借汾神廟客廳遊宴。靠晚,心印卻出門去了。

  五人上席,酒行數巡,癡珠叫穆升取出骰盆和色子,向大家說道:「我有一令,擲色集句,照紅的算,說出唐詩一句,照位接令,要與上句叶韻,失叶、出韻及語氣不聯貫,照點罰酒。」子秀道:「癡珠,這不是虐政麼?我們那裏尋得出,許多湊巧的詩句來!」翊甫道:「兩頓接連,借此用點心思,也可消食。祇是要個題目,纔好著想呢。」癡珠道:「宮詞如何?」子善道:「好極!」癡珠便將色子和骰盆送給翊甫道:「請你起令吧。」

  翊甫接過,隨手一擲,是二個四,一個么,算成九點。沉思半晌,吟道:

  「九華春殿語從容,」大家俱說道:「起得好,冠冕堂皇!」下首該是雨農。翊甫便將骰盆和色子送過,說道:「你擲吧。」雨農道:「二冬韻,窄得很,我怕要曳白了。」隨手一擲,是個么,算成一點,也沉思半晌,吟道:

  「人在蓬萊第一峰。」癡珠道:「粘貫得很!如今該是子秀了。」

  子秀接過色子,隨手一擲,是二個四,算成八點,子秀道:「我佔便宜,不要押韻,就是這一句吧。」吟道:

  「二八月輪蟾影波,」翊甫道:「好!恰是今日。」因向子善道:「接手是你,請擲吧。」子善接過色子,隨手一擲,是三個么,算成三點,吟道:

  「三官箋奏護金龍。」癡珠道:「好句!如今該是我擲了。」接來一擲,是二個紅,算成八點,隨口吟道:

  「八尺鳳漪午枕涼,」翊甫接手道:「七陽韻,寬得多了。」隨將色子一擲,是兩個紅,一個么,算成九點,吟道:

  「九龍呵護玉蓮房。」

  雨衣接手,擲得三紅二么麼,說道:「這算十四點了,那裏找得出,這恰好的詩句呢?」子秀道:「『溧陽公主年十四』,不好麼?」癡珠道:「何必拘定『十四』?我替你說一句吧。」吟道:「七月七日長生殿,這不是十四麼?」大家道:「如此放活,還鬆動些。」

  於是子秀擲得一么麼,吟道:

  「雁點青天字一行。」下首是子善,擲得兩么麼,吟道:

  「一番雨過一番涼,」癡珠道:「還用七陽韻麼?」就接手擲出兩個紅來,吟道:

  「八字宮眉點額黃,」下首是詡甫,也擲得一么,吟道:

  「楚館蠻弦愁一概,」雨農接手,擲得一么、一紅,吟道:

  「五更鐘後更迴腸。」

  翊甫道:「道兩首詩我要僭易了。前首雨農十四點,宜用子秀『溧陽公主年十四』句,接用癡珠『八字官眉點額黃』七字,不更渾成麼?子善『一番雨過一番涼』,接用子秀『雁點青天字一行』七字,不更聯貫麼?」癡珠道:「好極!翊甫詩境大進,我和大家賀他一鍾吧。」於是喝過酒,子秀接手又擲,是一紅、兩么,吟道:

  「六曲連環照翠帷,」子善接手,是一紅、一么,吟道:

  「不寒長著五銖衣。」癡珠道:「好句!」接手擲成一紅、二麼,吟道:

  「三星自轉三山遠,」

  翊甫接手,是一個么。癡珠道:「你說一句收令吧。」詡甫搜索一會,吟道:

  「萬里雲羅一雁飛。」

  雨農道:「妙絕!竟聯成四首,我們喝酒吧。」

  後來秋華堂席散,大家便跟癡珠來到西院。與秋痕說說笑笑,也就去了。癡珠便送秋痕回家。

  秋痕一生,這一天也算揚眉吐氣。其實謖如起身之時,原想替秋痕贖身,一則為癡珠打算,一則為李夫人作伴,奈他媽十分居奇,祇索罷了。

  且說謖如,是九月初七到了江南。見過南北大帥及淮、海、揚、徐各道節度,便奉密札,馳往廬、鳳一帶,打探賊情。

  不想,逆賊早知李總兵是山西截殺回部的一員大將,想要計殺此人,為回民報仇。就於采石磯江上,伏兵數處。等了兩日,不見動靜,各隊頭目就有些倦了。

  第三日午後,忽有小艇,卻是一老一少,載著一瓮美酒及各種點心,泊在磯邊售賣。點心不過是江南常見的,那酒卻氣味醇濃,一錢一杯,各隊的賊紛紛要買,累得那一老一少手腳忙亂,答應不迭。

  正在賣酒熱鬧之際,又有三個漁船咿啞而至。每船上兩個漁人,隔著賣酒的船一箭多地,那捕魚的人就跳上岸,向熱鬧處看來。見是賣酒,又說酒好,各人就也買一杯。漁船上祇有一人看守。隨後又有個小船,載著幾十東連枝帶葉的柴,船頭上坐個樵夫,身體胖大,年紀不上三十。拿把柴斧輕輕打著船板,口唱山歌,後艙兩個搖櫓的人也跟著唱,都是本地的腔,就靠著漁船一字兒泊著。

  恰好有個黃袍賊目,帶了數十名賊兵。先向酒船上,查驗腰牌並衣上記號,卻個個是有的。末後查到柴船上,樵夫道:「有是有的,今天卻沒有帶來。」頭目將樵夫細瞧一瞧,向賊兵道:「是個妖,你與我拿住。」

  說話時遲,下手時快,祇見樵夫將柴斧一聳身,賊目的頭早已粉碎,鮮血迸流。這些賊兵先前驚愕,次後正要拔刀,卻早倒了三四個。船上又跑出搖櫓的人,舞著雙劍。那漁船上六個壯丁,酒船上一老一少,也輪著兵器,趕上岸來,將這數十人殺個淨盡,祇有一兩個跑向賊營報信。

  那樵夫便將手炮一響,就有二百多人。也有從蘆葦中小船跳上來的,也有從岸上各路跑來的,紛紛都到,徑行追入營中。見大家都已被酒,一人一刀,一刀一個,也全殺了。

  看官!你道那樵夫是誰?就是謖如。六個壯丁及搖槽的人,賣酒的一老一少,就是謖如帶來將佐親丁。

  謖如料得賊有埋伏,此兩日故意逗留不進。到了第二夜,搶了賊中做買賣五支小船,次日便打扮起來。如今殺了西路伏賊。立在岸上,謖如便命,將死賊身上衣服及腰牌都取下來,又在黃袍身上搜出小令箭一支,所有屍首,都命拋人江中。又與將領附耳數語,這二百名兵又四散了。謖如自帶數人,往樹林深處,將松鬣四處懸掛。

  且說東路岸賊,聞西路的炮,道是他的號炮,一路趕來。不想空江一片,並無一船一人,大家俱覺詫異,祇好照舊埋伏。不想蘆葦叢中的營,早燒得空了,祇得四處搜尋放炮的人。

  天色卻已黃昏,那水路的賊,繫靠東岸下流十餘里。忽見岸上,來了一個黃衣頭目,跟著兩個小頭目。手中拿著令旗,傳道:『官兵已經渡江,令船內的人都趕緊往東邊陸路救應,每一船上祇留一人看船,不可遲誤!」便將令箭遞給船上頭目,匆匆的去了。

  賊船一聞此信,便大家收拾器械,都上岸往東救應。原來這三個,都是謖如命人扮來的。這三個人就在東岸樹林裏,也將松鬣四處懸掛,見賊兵去遠,便打了一聲暗號。二百人拔出短刀,跳上賊船,將看船的賊一刀一個殺了。奪了四五十號大小賊船,悉令蕩往上流十里外,一字兒泊住。將岸旁蘆葦及所帶的柴,分佈在各大船上,船中所有軍裝糧草,一齊運出,留數十名兵守著船隻,一百餘名兵四面埋伏。

  卻說那賊兵上了岸,往東急走。走了二十餘里,已是黑暗,往前一望,毫無動靜,也不聞有金鼓之聲。那幾個頭目,擇個高阜之處,上去瞭望,祇見星斗爭輝,江風蕭瑟,遠近數里,並不見一點火光。大家相顧驚異,說道:「明明令箭傳我們救應,怎白跑二十餘里?不要是官兵的詭計!不如大家回船,再作主意。」都說道:「是。」遂又從舊路回來,又是二十多里,走得力盡筋疲。

  剛到岸邊,不見船隻,忽聽一聲炮響,祇見得兩岸樹林裏,陡起火光。火光閃爍中,吶喊之聲不絕,不知有多少人,祇說大兵到了,便自相蹂躪,鼠竄逃生。這一百多名兵,分頭亂殺。謖如也帶人由西岸渡過來,喊殺連天,賊兵死者不計其數。其餘得命者落荒而走,趕回九洑洲大營,哭訴一切。

  此時已有二更多天了。偽元帥、偽軍師嚇得目瞪口呆。半晌,偽軍師方說道:「他來探聽軍情,所帶的兵能有幾多?而且殺了一天,人馬俱已疲倦,他們自然都住在船上。我們領著戰船,殺將過去,還怕不奪回船隻?」偽元帥也說:「有理!」急急的傳令。

  偽元帥、偽軍師便領二百餘隻的大船,分作四隊。一隊向采石磯殺來,一隊從左邊殺來,一隊從右邊殺來,一隊留後接應。三隊的船剛駛到江心,陡然對面起了一陣大風,吹將過來。

  此時是九月下旬,三更後月光始上。賊兵俱覺得股栗起來。從那星月中,望著采石磯前面,隱隱的泊著數十號的船,並不見有一盞燈光,也不聞有一聲刁斗。

  偽軍師、偽元帥四望遲疑,忽聽對岸一聲炮響,那前面的船,都從黑暗中轉動起來。軍師驚道:「不好!又中計了!」趕忙傳令:「暫且停住!」後面的船絡繹而來,大家得令,俱要回柁,擁擠不開。

  那對岸官船,早揚帆擂鼓,從暗射明。順著風,火罐、火箭如飛的撲將過來。迎面賊船早已著了。賊中左右隊,尚未曾接到暫停的令,聞得對岸四處鼓聲闐然。正在驚訝,但見火焰騰騰,人聲鼎沸,兼著刮刺刺的風打頭吹來,覺得四面火起,一江通紅,便也灣轉船退後駛來。恰值中隊的船,帶著火四面衝突逃生,卻把左右隊的船也引著了。船中火藥引著,四面環轟。那放火的官兵都上了小戰船,盡力擂鼓,大聲喊殺。那些賊船本無紀律,見這樣聲勢,早已不戰自亂,水中火裏,逃避無門。

  謖如收隊,坐著原來的小船,從蘆葦淺瀨繞出八卦州下流,渡上岸,將二百名兵分作兩處埋伏。

  此時約有五更了,謖如站在山上高處遙望。江中火勢,兀自乘著風勢向東南閃來,烹斗煮星,釜湯餘沸,想道:「周郎燒曹孟德的一百萬兵,在那赤壁地方,當亦不過如是!」停了一停,紅日漸昇,天大亮了,再望大江,直同煙海。

  遠遠聽得有十數匹馬鈴,響得璫璫的,斷續不絕。祇見一個道人打扮,獐頭鼠目,頭上幾莖禿髮燒得焦焦的蓬起,騎一匹連錢驄。一個穿黃色龍袍,鼠首狼顧,也丟了冠,剩個髻子,騎的是個五花驄。後面跟著十餘匹騎坐,也有盔甲全好的,也有丟了盔的,也有盔甲全丟的,也有焦頭爛額的,也有頭髮鬍鬚燒得光光的,也有手足受傷、兩人扶掖在馬上的,大家手上都沒一件兵器。

  當下謖如放了一聲手炮,這些人一驚,撥轉馬頭便走。兩下伏兵鼓噪而出,一人一個,用粗大麻繩一起縛住,又得幾多好馬,推到謖如眼前。道人打扮,是個軍師車律格,穿黃龍袍的,是個副元帥赫天雄,其餘都是大頭目。

  這一班人領著重兵,在九洑洲結寨,扼達廬、鳳之路,接遞兩湖、兩江、東西越偽將信息。 不想一日一夜,將數百號的船,三萬多的兵,一起陷沒,祇得跑上岸來。如今給謖如生擒了,自然是沒得活了。謖如就乘勢克復了九洑伏洲。

  這回用兵,以少勝多,極有佈置。祇人心叵惻,見謖如以二百名兵,敗了采石磯三萬多賊,收復了九洑伏洲,轉觸人忌。謖如又不善周旋,所以這回大捷,竟不入告,祇說是委探賊情,途遇賊兵,生擒頭目數人而已。

  以後九洑伏洲又為賊踞,謖如駐紮寶山,凡有陳請,一概不行。想要告病,現格於例,想搬取家眷,又逼近賊巢。祇得日日操練本部人馬,待一年後明經略入閣,力薦提督淮北,纔得揚眉吐氣,為國家出點死力。

  看官聽著:千古說個才難,其實才不難於生,實難於遇。有能用才之人,竹頭木屑皆是真才。倘遇著不能用才之人,杞梓楩楠都成朽木!而且天之生才,亦厄於數,有生在千人共睹的地方,雨露培成之後,干雲蔽日,便輦去為樑為棟,此是順的。有生在深岩窮谷,必待大匠搜訪出來。這便受了無數風饕雪餮,纔獲披雲見日,此也算是順的。至如參天黛色,生在人跡不到的去處,任其性之所近,卻成個偃蹇支離,不中繩尺,到年深日久,生氣一盡,偃仆山中,也與草木一般朽腐。

  王荊公所謂「神奇之產,銷藏委翳於蒿藜榛莽之間,而山農野老不復知為瑞也」,這真是冤!在天何嘗不一樣的生成他?怎奈他自己得了逆數,君相無可如何,天地亦無可如何!你要崛強,不肯低首下心聽憑氣數,這便自尋苦惱了!正是:

盛衰原倚伏,哀樂亦循環,
德人空芥蒂,形役神自閑。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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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