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第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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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荷生別了癡珠,轎子沿堤走來。仰觀初月彎環,星河皎潔;俯視流煙澹沱,水木清華。因想起愉園水榭,今夕畫屏無睡,風景當亦不減於此。又想道:「我們一縷情絲,原是虛飄飄的,被風刮到那裏,便纏住那裏。就如癡珠,今天不將那脈脈柔情,都纏在秋痕身上麼?可怪秋痕,素日和人落落難合,這回一見癡珠,便兩心相照,步步關情,也還可喜。祇是他兩人,這情絲一纏,正不曉得將來,又是如何收煞哩!」一路亂想,猛聽得打梆之聲,是到了營門。

  祇見燈火輝煌,重門洞闢,守門的兵弁,層層的分列兩旁。那轎夫便如飛的到了帳前停住,門上七八個人,都一字兒的站在一邊,伺候下轎。荷生略略招呼,就進寓齋去了。

  跟班們伺候換了衣履。見蒼頭賈忠踉踉蹌蹌,拿一個紙包上來,像封信似的,回道:「靠晚洪老爺進來,坐等老爺,到了更餘,等不得了,特喚小的上去,交付這一件東西,吩咐小的收好。又說明日在歐老爺家,專候老爺過去,有話面說。」

  荷生也不曉得是甚麼,接過手,輕飄飄,將手一捏,覺鬆鬆的。便撕去封皮,見是一塊素羅,像是帕子。抖開一看,上面污了許多淚痕。桌上掉下一個古錦囊,兩面繡著蠅頭小楷,卻是七律二首。便唸道:

「長空渺渺夜漫漫,舊恨新愁感百端。
 巫峽斷雲難作雨,衡陽孤雁自驚寒。
 徘徊紈扇悲秋早,珍重明珠賣歲闌。
 可惜今宵新月好,無人共倚繡簾看。」

念畢,歎一口氣,自語道:「如許清才墜入坐劫,造物何心,令人懊惱!」又將那一邊詩朗吟道:

「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

就慘然自語道:「沉痛得很!」又唸道:

「豈是拈花難解脫?可憐飛絮大飄零。
 香巢乍結鴛鴦社,新句猶書翡翠屏。
 不為別離已腸斷,淚痕也滿舊衫青。」

  賈忠和大家怔怔的站著,荷生反覆沉吟一會,猛見賈忠們兀自站著,便說道:「你們散去罷。」

  荷生因欲乘涼,就也踱出遊廊。清風微來,天雲四皎,雙星耿耿,相對寂然。徘徊一會,倒憶起家來,便將都中七夕舊作《望遠行》吟道:

「露涼人靜,雙星會、今夕銀河深淺?微雨驚秋,殘雲送暑,十二珠簾都捲。試問蒼蒼,當日長生殿裏,私誓果能真踐?祇地久天長,離恨無限!何況,羈人鄉書一紙,抵多少回文新剪。細計歸期,常勞遠夢,輸與玳梁棲燕。畢竟織女黃姑,隔河相望,可似天涯近遠?恨無聊徙倚,欄杆捫遍!」

吟畢,便喚青萍等伺候睡下。

  次日,看完公事,想道:「今天還找劍秋,鬧一天酒吧。」便喚索安吩咐套車,到了綠玉山房,劍秋不曾起來。紫滄自將采秋,不忍拂逆他媽一段苦情,細細表白一番。荷生聽了便也釋然。

  一會,劍秋出來,說道:「荷生,這宗公案,你如今可明白麼?我原說過,這其間總另有原故,是不是呢?如今吃了飯,我們三人同去愉園走一遭吧。」荷生不語。一會,擺上飯,三人喝了幾鍾酒,差不多兩下鐘了。劍秋正催荷生到愉園去,不想紅日忽收,黑雲四合,下起傾盆大雨來。劍秋又備了晚飯,說了半日閑話。

  急雨快晴,早已月上。劍秋、紫滄乘著酒興,便不管荷生答應不答應,拉上車,向愉園趕來。傳報進去,三人剛走入八角亭遊廊,早是紅豆領著一對手照,親接出來,笑向荷生道:「怎的不來了十一天?」劍秋笑道:「我三個月沒來,你怎的不問哩?」紫滄也笑道:「我們就十一年不來,他也不管呢。」紅豆笑道:「洪老爺,你昨天不纔來麼?」三人一面說,一面走,已到橋亭。祇聞得雨後荷香,芬芳撲鼻,就都在回欄上坐了。丫鬟們便放下手照,抬了幾張茶几來,送了茶。

  祇見遠遠一對明燈,照出一個玉人,轉過畫廊來。紫滄向劍秋道:「你看此景不像畫圖麼?」劍秋笑道:「我們不配作畫中人,祇莫學人弔下去作個池中物吧!」剛說這句,采秋已到跟前,故作不聞,說道:「這裏暑氣未退,還是水榭屋裏坐吧。」於是荷生先走,領著大家轉幾折遊廊,纔到屋裏。

  原來愉園船室後是池,池南五間水榭,坐南向北,此即愉園正屋。劍秋、紫滄俱係初次到此,留心看時,祇見面面明窗,重重紗罩,五間直是一間。其中琴床畫桌、金鼎銅壺,斑然可愛。正中懸一額,是「定香吟榭」四字。兩旁板聯,是集的宋人句:

  細看春色低紅燭;煩向蒼煙問白鷗。款書「渤霞題贈」。下面一張大案,案上羅列許多書籍。旁邊排著十二盆蘭花,香氣襲人。中間地上,點著一盞四尺多高玻璃罩的九瓣蓮花燈,滿室通明。四人一一坐下。

  紫滄見荷生、采秋總未說話,便道:「你兩個都是廣長妙舌,怎的這會都作了反舌無聲?」采秋說道:「人之相知,貴相知心。落了言筌,已非上乘。」劍秋笑道:「相視而笑,莫逆於心,此自是枕中秘本,便有時也落言筌。我卻不信你們兩個,通是馬牛其風,不言而喻呢。」荷生笑道:「胡說!」采秋道:「『酒是先生撰,女為君子儒』,湯玉啟至今還在拔舌地獄哩,管他則甚!」便又談笑一會,荷生、采秋總覺得似離似合,眉目含情。又命紅豆,教人將南窗外紗幔捲起。祇見碧天如洗,半輪明月,分外清華。

  大家移了几凳,坐在欄杆內,領略那雨後荷香。采秋叫人,將早晨荷花心內薰的茶葉烹了來,更覺香沁心脾,俗塵都滌。

  遙聽大營中起了二鼓,紫滄、劍秋就站起身來,荷生也要同行。劍秋道:「你且不用忙。要走,須向采秋借車。我還同紫滄去訪一個朋友,不能奉陪了。」荷生笑道:「不是訪彩波嗎?」劍秋道:「不定。」遂一徑走了。

  丫鬟傳呼伺候。采秋送至船室前,也就回來,仍在欄杆邊坐下。荷生道:「好詩,好詩!但『多情』二句,頗難解說,我正來請教呢。」采秋道:「我這兩句,本係舊時記的,你要怎麼解,便怎麼解。」荷生道:「你是聰明絕頂的人,我一切也不用說了!」采秋一聞此言,便覺心中一酸,兩眼淚珠熒熒欲墜的道:「前日之事,我也百口難分,惟有自恨墮入風塵,事事不能自主。你若從此拋棄了我,我也不敢怨!你若尚垂青盼,久後看我的心跡便是了!」荷生見說得楚楚可憐,便歎了一口氣道:「我倒不是怪你,我一來也是恨我自己長幡無力,未能盡障狂飆;二來是替你可惜這個地方。難道他們那一般人的行徑,你還看不出麼?」紅豆在旁,遂將那日原士規等跌池吐酒、鄙俗不堪的形狀,敘了一回。倒說得荷生、采秋也都笑了。

  荷生便向采秋道:「今夜我頗思小伙。」采秋道:「我有好蓮蕊釀,咱們到春鏡樓喝去吧。」於是攜手緩步上樓來。祇見霽月照窗,花蔭瑟瑟,荷生笑道:「我今日到此樓,也算劉、阮重到天臺了。」采秋笑道:「我不想尚有今日。」遂將荷生紗衫脫了。采秋也卸了晚妝,烏雲低嚲。然後兩人對酌,敘這十日的相思。

  但見郎船一槳,依舸雙橈。柳暗抱橋,花欹近岸;金缸影裏,玉斝光中。西子展顰,送春山之黛色;南人妍眼,剪秋水之波光。脈脈含情,綿綿軟語。鳳女之顛狂久別,檀奴之華采非常。既而漏鼓鼉催,迴廊鶴警。嫣熏蘭破,絮亂絲繁。人面田田,脂香滿滿。從此緣圓碧落,雙星無一日之參商;劫脫紅塵,並蒂作群芳之領袖矣!

  卻說七夕那晚,癡珠送了謖如,自回西院,急將秋痕遞給的東西,燈下一看,卻是一塊翡翠的九龍佩。撫玩一回,就繫在身上。

  看官聽著!癡珠自從負了娟娘,這七八年夢覺揚州。錦瑟犀篦,概同班扇;胭脂螺黛,一例曇花。況復鬱鬱中年,艱難險阻;鬑鬑遲暮,顛沛流離。碧血招魂,近有鮑參軍之痛;青衫落魄,原無杜記室之狂。真個絮已沾泥,不逐東風上下;花空散雨,任隨流水東西。不想秋痕三生夙業,一見傾心。秋月娟娟,送出銷魂橋畔;春雲冉冉,吹來離恨天邊。人倚欄杆,似曾相識;筵開玳瑁,未如之何。輸萬轉之柔情,誰能遣此;灑一腔之熱淚,我見猶憐。可識前生,試一歌乎《金縷》;勿忘此日,羌相贈以錯刀。緩緩歸來,仔細憶三春之夢;匆匆別去,丁寧約再見之期。此一段因緣,好似天外飛來一般。倒難為癡珠,一夜躊躇,不能成寐,就枕上填了《百字令》一闋云:

今夕何夕,正露涼煙淡,雙星佳會。一帶銀河清見底,天意恰如人意。半夜雲停,前宵雨過,新月如眉細。千家望眼,畫屏幾處無睡。最念思婦閨中,懷人遠道,難把離愁寄。一朵嬌花能解語,卻又風前憔悴。紅粉飄零,青衫落拓,都是傷秋淚。寒香病葉,誰知蕭瑟相對。

  填畢,兀自清醒自醒的,姑合著眼。猛聽得晨鐘一響,見紙窗全白了。便起身出外間來,向案上將《百字令》的詞寫出。

  禿頭在對屋聽見響動,也起來,到了這邊,見癡珠正在沉吟,愕然說道:「老爺你病纔好,怎的一夜不睡?」癡珠道:「睡不著,叫我怎樣呢?」禿頭也不答應,向裏間一瞧,低著頭,嘴裏咕咕嚕嚕的抱怨,就出去了。癡珠倒覺好笑道:「我就躺下吧。」不意這回躺下,卻睡著了,直至午正纔醒。起來吃過飯,想道:「我與荷生約今日見面的,須走一遭。」便吩咐套車,帶了禿頭向大營來。荷生早訪歐劍秋去了。便留題一律云:

 月帳星河又渺茫,年年別緒惱人腸。
 三更涼夢回徐榻,一夜西風瘦沈郎。
 好景君偏愁裏過,佳期我轉客中忘。
 洗車灑淚紛紛雨,兒女情牽乃爾長。

  遞給青萍,就走了。禿頭說道:「老爺如今是回去,是到李大人署裏?」癡珠遲疑道:「還是找李大人去吧。」

  方轉入胡同,癡珠忽問車夫李三道:「此去菜市街,順路不順路?」李三道:「到李大人衙門,菜市街是個必走之路。」癡珠道:「這樣就走菜市街吧。」禿頭道:「老爺到菜市街,找誰哩?」癡珠便問李三道:「你可認得教坊李家麼?」李三道:「小的沒有走過,進巷裏問去吧。」禿頭道:「不消問,那狗頭昨天說過住址,南頭靠東有一株槐樹,左邊是個酒店,右邊是個生肉舖,中間一個油漆的兩扇門,就是李家。小的先下車看去。」

  到了巷中間,先有一株古槐。一枝上竦,一枝橫臥,傍側一家。禿頭祇道是了,一問,卻是姓張,再看左右,並非屠沽。祇得向前走十餘家,果見槐蔭重重,映著那酒帘斜捲,頓覺風光流麗,日影篩空。

  禿頭伺候癡珠下車,見門是開的,便往裏走來。轉過甬道,見靠西小小一間客廳,垂著湘簾。禿頭便問道:「有人麼?」也沒人答應。癡珠便進二門,祇見三面遊廊,上屋兩間,一明一暗,正面也垂著湘簾,綠窗深閉。小院無人,庭前一樹梧桐,高有十餘尺,翠蓋亭亭,地下落滿梧桐子。

  忽聽有一聲:「客來了!」抬頭一看,檐下卻掛了一架綠鸚鵡,見了癡珠主僕,便說起話來。靠北小門內,走出一人來擋住道:「姑娘有病,不能見客,請老爺客房裏坐。」

  癡珠方將移步退出,祇聽上屋簾鉤一響,說道:「請!」癡珠急回眸一看,卻是秋痕,自掀簾子迎將出來。身穿一件二藍夾紗短襖,下是青縐鑲花邊褲,撒著月色秋羅褲帶。雲鬟不整,杏臉褪紅,秋水凝波,春山蹙黛。嬌怯怯的步下臺階,向癡珠道:「你今天卻來了!」癡珠忙向前,攜著秋痕的手道:「怎麼好端端的又病哩?」秋痕道:「想是夜深了,汾堤上著了涼。」便引入靠南月亮門,門邊一個十五六歲丫鬟,濃眉闊臉,跛著一腳,笑嘻嘻的站著伺候。

  癡珠留心,看那上面蕉葉式一額,是「秋心院」三字。旁邊掛著一付對聯,是:

 一簾秋影淡於月;三徑花香清欲寒。

  進內,見花棚菊圃,綠蔓青蕪,無情一碧。上首一屋,面面紗窗,雕欄繚繞。階上西邊門側,又有一個十二三歲丫鬟,眉目比大的清秀些,掀起茶色紗簾。秋痕便讓癡珠進去,炕上坐下。癡珠說道:「這屋雖小,卻曲折得有趣。你臥室是那一間?」秋痕道:「這是一間隔作橫直三間,這一間是直的。」便將手指東邊道:「那兩間是橫的,前一間是我梳妝地方,後一間便是我臥室。你就到我臥室坐。」

  說著下炕,將炕邊畫的美人一推,便是個門。癡珠走進,由床橫頭走出床前,覺得一種濃香,也不是花,也不是粉,直撲入鼻孔中。

  那床是一架楠木穿藤的,掛個月色秋羅帳子,配著錦帶銀鉤。床上鋪一領龍鬚席,裏間疊一床白綾三藍灑花的薄被,橫頭擺一個三藍灑花錦鎮廣藤涼枕。秋痕就攜癡珠的手,一齊坐下。

  小丫鬟捧上茶來,秋痕遞過,向癡珠道:「你道兩日後纔來,怎的今天就來呢?」癡珠道:「我原不打算來的,因訪荷生不遇,回去無聊,故此特來訪你。不想你又有病,不是你出來招呼,我此刻要到家了。」秋痕道:「我病了,一早晨沒有看我媽去。這回鬆些,看了我媽,要回東屋,聽見鸚鵡說話,我就從窗縫望出去,看不清楚。後來打雜出來辭你,我心上就怕是你來了,趕出外間向竹簾一瞧,你正要轉身,急得我話都說不出來。」癡珠道:「你病著,我偏來累你。如今坐了一會,就走吧。你看天色也要變了,下起雨來好難走哩。」秋痕道:「你坐車來嗎?」癡珠道:「有車。」秋痕道:「有車怕甚麼?就沒有車,我這裏也雇得有。你多坐一會,和我談談,我的病便快好了。天氣熱,你將大衫卸下吧。」癡珠道:「你這裏很涼快。」

  正說著,忽然雨點大來,癡珠著急道:「下雨怎好哩!」秋痕笑道:「我卻喜歡,好雨天留客。我叫他們熬些桂圓粥給你作點心,好麼?」癡珠道:「我肚裏不餓,倘餓,便和你要。」秋痕向小丫鬟道:「你儘管吩咐去。」小丫鬟去了。秋痕悄悄說道:「我給你那一塊玉,你曉得這塊玉的來歷麼?這就是我今生第一快心之事,你卻不要拿去賞了人。」因將上已這日得荷生賞識,臨走給了這塊玉,通告訴了癡珠。癡珠道:「我倒沒有甚麼好東西給你,怎好呢?」秋痕道:「好東西我也不要,祇要你身邊常用的給我一件吧。」癡珠手上,適帶一個翡翠扳指,便脫下來套在秋痕拇指,大喜道:「竟是恰好!你就帶著。」秋痕道:「你這會沒得帶,我有一個羊脂玉的,給了你好麼?」癡珠道:「我不帶,我以後再購吧。」秋痕不依,向枕邊一個銀盒內取出,也替癡珠套上,笑道:「我和你指頭大小竟是一樣。」秋痕因問起癡珠得病情由,癡珠略將前事說說,便吟道:

  「三年笛裏關山月,萬國兵前草木風。」就歎了一口氣。秋痕款款深深的安慰一番。兩個丫鬟送上點心,秋痕勸癡珠用些。聽見檐溜琤琮,雨也稍住了。癡珠就站起身來走了。正是:

寶枕贈陳思,漢皋要交甫。

  為歌《靜女》詩,此風亦已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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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