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第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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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端陽這日,荷生營中應酬後,劍秋便邀來家裏,綠玉山房小飲。兩人暢敘,直至日色西沉,纔散開閑步。

  荷生見院子裏遍種芭蕉,綠蔭匝地。西北角疊石為山,蒼藤碧蘚,斑駁纏護。沿山凸凹,池水漣漪,繞著一帶短短紅欄。欄畔幾叢鳳仙,百葉重臺,映著屋角夕陽,別有一種裊娜之致。

  劍秋因想起《芳譜》,便說道:「荷生,你的《芳譜》近來又有人出來重翻了!」荷生驚訝道:「這又是何人呢?」劍秋道:「如今城裏來了一個詩妓,你是沒有見過的。又來了一個大名士,賞鑒了他,肯出三千金身價娶他,那秋痕如何趕得上?這《芳譜》卻不是又要重翻麼?」荷生笑道:「果然有這詩妓,有這闊佬,我也祇得讓他發標。祇是太原地方,我也住了半年,還有甚麼事不知,你哄誰呢!」劍秋道:「我給你一個憑據吧。」說著,進去半晌,取出一把折扇,遞給荷生道:「你瞧。」荷生看那扇葉上,係畫兩個美人,攜手梧桐樹下,上面題的詩是:

兩美娉婷一聚頭,桐蔭雙影小勾留。
欲平紈扇年年恨,不寫春光轉寫秋。

款書「劍秋學士大人命題,雁門采秋杜夢仙呈草。」笑道:「你這狡獪伎倆,我不知道麼?這個地方果有采秋這樣人,我韓荷生除非沒有耳目罷了,還是我韓荷生的耳目,尚待足下薦賢麼?」劍秋也笑道:「我這會就同你去訪,如有這個人,怎樣呢?」說畢,便吩咐套車。

  此時新月初上,一徑向愉園趕來。兩人酒後,何等高興,一路說說笑笑,不覺到了愉園。劍秋便先跳下車,親自打門。約有半個時辰,纔聽得裏頭答應道:「姑娘病了,沒有妝梳,這幾月概不見客,請回步吧。」劍秋再要問時,雙扉閉月,寂無人聲。

  劍秋掃興,祇得將車送荷生回營。荷生一路想道:「此地原祇秋痕一個,那裏還有甚麼詩妓?就如那一天呂仙閣所遇的麗人,可稱絕艷,風塵中斷無此人!劍秋遊戲三昧,弄出甚麼詩扇來,想要賺我,呆不呆呢!」荷生從此,把尋花問柳的念頭,直行斷絕了。

  一日,劍秋便衣相訪,又說起采秋如何高雅,如何見識,如何喜歡名下士。荷生不等說完,冷笑道:「算了!人家說謊,也要像些,似你這樣撒謊,甚麼人也賺不過。」

  這一席話,把劍秋氣極起來,說道:「我好端端和你說,你盡說我撒謊,我今日偏要拉你,去見了這個人,再說罷。」荷生笑道:「你拉我到那裏,倘他又做了閉門的泄柳,你這冤從何處去訴呢?」劍秋拍掌道:「今日再不能進去,我連『歐』字也不姓了。」荷生看他上了氣,便也似信不信的問道:「你坐車來嗎?」劍秋道:「我今天是搭一個人車來的,回去想坐你的車。」荷生道:「我們騎馬罷。」劍秋道:「好極。」於是荷生也是便衣,借劍秋由營中夾道出來,二人各騎上馬,緩緩行來。

  剛到菜市街,轉入愉園那條小胡同,正要下馬,便遇著杜家保兒說道:「姑娘還願去了,歐老爺同這位老爺進去吃一鍾茶,歇歇吧。」荷生道:「我不去了。」劍秋氣極,說道:「今天見不了這個人,我也要你見見他的屋子。」便先自下馬,和荷生步行,轉了一圈,便是愉園。

  保兒領著走進園來,轉過油漆粉紅屏門,便是五色石砌成,灣灣曲曲羊腸小徑。纔到了一個水磨磚排的花月亮門,保兒站住,說道:「有客!」裏面走出一個垂髻丫鬟,保兒交代了。

  荷生、劍秋隨那丫鬟進得門來,卻是一片修竹茂林擋住,轉過那竹林,方是個花門。見一所朝南客廳,橫排著一字兒花牆,從花牆空裏望去,牆內又有幾處亭榭。竹影蕭疏,鳥聲聒噪,映著這邊庭前罌粟、虞美人等花,和那蒼松、碧梧,愈覺有致。

  轉到花廳前面,是一帶雕欄,兩邊綠色玻璃,中間掛一絳色紗盤銀絲的簾子。丫鬟把簾掀開,兩人進得廳來,隨便坐下。見上面一個匾額,是梅小岑寫的「清夢瑤華」四字。上面掛著祝枝山四幅草書,兩邊是鄭板橋墨跡,云:

小飲偶然邀水月,謫居猶得住蓬萊。

中間一張大炕,古錦斑爛的鋪墊。几案桌椅,盡用湘妃竹湊成,退光漆面。兩邊四座書架,古銅彝鼎,和那秘書法帖,縱橫層疊,令人悠然意遠。荷生笑道:「倒像個名人家數!」

  祇見兩個清秀丫鬟,年紀十二三歲,衣服雅潔,遞上兩鍾茶,笑嬉嬉的道:「我娘呂仙閣還願去了,失陪兩位老爺,休怪哩。」荷生見了丫鬟說出「呂仙閣」三字,心中一動,便問道:「這是甚麼時候許的願心?」丫鬟說道:「就是我媽病重那幾天許的。」劍秋道:「你媽這會大好了麼?」丫鬟道:「前個月十七八這幾天,幾乎不好,我娘急得要死。如今託老爺們福,大好了。」

  荷生想道:「我逛呂仙閣那天,不是四月十八麼?難道那麗人就是采秋?你看他住的地方,如此幽雅,不是那麗人,還有誰的?」便笑向劍秋道:「非有卞和之明,不能識荊山之璧;非有范蠡之智,不能進苧蘿之姝。是你和小岑來往的所在,這人自然是個仙人了!」劍秋也笑道:「你如今還敢說我撒謊麼?」荷生笑道:「其室則邇,其人甚遠。」說著,便站起身來,走向博古廚,將那書籍字帖翻翻,卻都是上好的。劍秋一面跟著荷生,也站起來,一面說道:「人卻不遠,祇要你誠心求見吧。」就也看看博古廚古董書帖。

  停了一會,把茶喝了。劍秋便向那兩個丫鬟道:「你娘的屋子,這回投在水榭,還是在樓上哩?」丫鬟道:「我娘要等荷花開時,纔移在水榭,如今現在春鏡樓。」荷生道:「好個『春鏡樓』三字!不就是從這裏花牆望去那一所麼?」劍秋笑道:「那是他的內花廳。從內花廳進去,算這園裏正屋,便是所說的水榭。由水榭西轉,纔是他住的春鏡樓哩。」

  又閑話了半晌,采秋還不見來。荷生向劍秋道:「我今日飯後,營中公事不曾勾當,就被你拉到這裏來,改天我過你,再來作一日清談,如今去吧。」劍秋就也移步起來。

  祇見那丫鬟道:「歐老爺,這位老爺高姓?我娘回來,好給他知道。」荷生笑吟吟的道:「你娘回來,說我姓韓,字荷生,已經同歐老爺奉訪兩次了。」丫鬟道:「老爺,你這名字很熟,我像那裏聽過來。」那一個丫鬟道:「年頭人說,滅那回子三十多萬人,不是個韓荷生麼?」這一個丫鬟便道:「我忘了!真是個韓荷生。」劍秋笑向荷生道:「你如今是個賣藥的韓康伯。」荷生也笑著,借劍秋走了。

  這晚采秋回家,聽那丫鬟備述荷生回答,便認定呂仙閣所遇見的,定是韓荷生。荷生回營,細想那丫鬟的話及園中光景,與那呂仙閣麗人比勘起來,覺得劍秋的話句句是真,也疑呂仙閣所見的,定是采秋。

  次日,挨不到三下鐘,便獨自一人來到愉園。采秋也料荷生,今日是必來的。外面傳報進來,叫請入內花廳。便是昨日遞茶那個丫鬟,笑盈盈的領著荷生,由外花廳到了一個楠木冰梅八角月亮門。進內,四面遊廊,中間朝東一座船室,四面通是明窗,四角蕉葉形四座門,係楠木退光漆綠的。室內係將十二個書架,疊接橫陳,隔作前後三層。第三層中間,掛著一個白地灑藍篆字的小橫額,是「小鄉嬛」三字。北窗外,一堆危石疊成假山,沿山高高下下,遍種數百竿鳳尾竹,映著紗窗,都成濃綠。上接水榭,遙見池水粼粼,荷錢疊疊。

  荷生此時,祇覺得芸香撲鼻,竹影沁心。林風蕩漾,水石清寒,飄飄乎有凌雲之想。那丫鬟不知幾時去了。又有一個丫鬟跑來,荷生一瞧,正是呂仙閣所遇的十四五歲侍兒。便笑吟吟的問道:「你認得我麼?」那侍兒卻笑著不答而去。又停一回,遠遠聽得環佩之聲,卻不知在何處。

  荷生站起來,從向北紗窗望去。祇見那侍兒扶著采秋,帶著兩個小丫鬟,從水榭東廊,裊裊婷婷向船室東北角門來,正是呂仙閣見的那個美人。人影尚遙,香風已到,不知不覺的步入第三層船室等著。那侍兒已推開蕉葉的門,采秋笑盈盈的說進來道:「原來就是韓老爺,我們在呂仙閣早見過的。倏忽之間,竟隔有一個多月了。」

  荷生這會覺得眉飛色舞,神採愈奕奕有光,祇是口裏轉說不出話來。半晌,纔答道:「不錯,不錯!我是奉訪三次了。」采秋笑道:「請到裏面細談罷。」說著,便讓荷生先走。

  小丫鬟領著路,沿著西邊池邊石徑,轉入一個小院落。面南三間小廳,卻是上下兩層。荷生站在院中,那小丫鬟先去打起湘簾,采秋便讓荷生進去,上首椅上坐了。采秋自坐在靠窗椅上,說道:「昨辱高軒枉顧,適因為家母還願,所以有慢」,尚未說完,荷生早接著笑說道:「不敢,不敢!今日得睹芳姿,已為萬幸。」采秋道:「昨日不是同劍秋來麼?」荷生道。「那是敝同年,今日急於過訪,故此未去約他。」采秋過:「劍秋月前到此,談及韓老爺文章風採,久已傾心。」

  荷生聽到此,便急問道:「劍秋怎麼說呢?」采秋正要答應,荷生重又說道:「還有一言,我們一見如故,以後不可以老爺稱呼,那便是以俗客相待了。」采秋笑道:「能有幾個俗客,到得這春鏡樓來?」荷生道:「正是,我們何不登樓一望?」采秋便命丫鬟引著,從左首書架後,上個扶梯,兩邊扶手欄杆,均用素綢纏裹。

  荷生上得樓來,祇見一帶遠山正對著南窗,蒼翠如滴。此時采秋尚未上樓,便往四下一看,這樓係三間中一間,南邊靠窗半桌上一個古磁器,盛滿水,斜放數枝素心蘭、水梔等花。上首排著一張大理石長案,案上亂堆書本、畫絹、詩箋、扇葉,和那文具、畫具。東首窗下,擺著香梨木的琴桌,上有一張梅花斷紋的古琴。隨後聽著扶梯上,弓鞋細碎的響,采秋也上來了。

  此時荷生立在窗前,采秋正對著明窗,更顯得花光側聚,珠彩出生。頭上烏雲壓鬢,斜簪著兩個翠翹,身上穿件淡青春羅夾衫,繫著一條水綠百折的羅裙。因上樓急了,微微的額角上,香汗沁出,映著兩頰微紅,更覺比呂仙閣見時,又添了幾分嬌艷。

  便讓荷生,坐在長案邊方椅上,自己坐在對面。那侍兒送上兩鍾龍井茶,采秋接過,親手遞給荷生。荷生一面接茶,一面瞧這一雙手:丰若有餘,柔若無骨,宛然玉筍一般。怕采秋乖覺,祇得轉向侍兒,說道:「你芳名叫做甚麼?」采秋道:「他叫紅豆。」荷生道:「娟秀得很,婢尚如此,何況夫人。北地胭脂,自當讓君獨步!」

  采秋道:「過譽不當,我知并門《芳譜》,自有仙人獨步一時了!」荷生笑道:「這是女學士不肯就徵,盲主司無緣受謗!」采秋笑道:「這也罷了。」半晌,又說道:「兒家門巷,密邇無雙,幾番命駕,恐未必專為我來。」荷生正色道:「這卻冤煞人了!江上采春,一見之後,正如月自在天,雲隨風散,不獨馬纓一樹不識門前,就是人面桃花,也無所謂劉郎前度。」

  荷生正要往下說,采秋不覺齒頻起來,雙波一轉道:「說他則甚。」遂將荷生家世蹤跡問起來。荷生便將怎樣進京,怎樣會試不第,怎樣不能回家,怎樣到了軍營說了。采秋道:「此刻的意思,還是就借這軍營出身,還是要再赴春闈呢?」荷生便蹙著眉道:「元宵一戰,本係僥倖成功。我本力辭保薦,怎奈經略不從,其實非我心所願。」采秋點頭道:「是。」隨又歎道:「淮陰國士,異日功名自在蘄王之上。荏弱女子,無從可比梁夫人。所幸詩文嗜好,結習已深,倘得問字學書,當亦三生有幸。不識公門桃李,許我杜采秋追隊春風、參入末座否?」荷生笑道:「這太謙了。」

  先是荷生一面說話,一面將案上書本、畫絹亂翻。這會卻檢出一張扇頁在手,是個畫的美人。便取筆向墨壺中,微微一蘸,采秋倚案頭,看他向上面端端楷楷的,寫了一首七絕,道:

淡淡春衫楚楚腰,無言相對已魂銷。
若教真貯黃金屋,好買新絲繡阿嬌。

款書「荷生題贈采秋女史」八字。

  寫畢,說道:「貽笑大方!」又撫著琴道:「會彈麼?」采秋道:「略知一二。」荷生道:「遲日領教吧。」便走了。以後劍秋知道,好不訕笑一番。正是:

人之相知,貴相知心。
無曲中意,有弦外音。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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