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邊文學序言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重定向自花边文学序言
  花邊文學
序言
未來的光榮 

文六十一篇,一九三六年六月由上海联華書局出版。

  序言

  我的常常寫些短評,確是從投稿于《申報》的《自由談》〔1〕上開頭的;集一九三二年之所作,就有了《偽自由書》和《准風月談》兩本。後来編輯者黎烈文先生眞被擠軋得苦,到第二年,終于被擠出了,我本也可以就此擱筆,但為了賭氣,卻還是改些作法,換些筆名,託人抄寫了去投稿,新任者〔2〕不能細辨,依然常常登了出来。一面又擴大了範圍,給《中華日報》的副刊《動向》〔3〕,小品文半月刊《太白》〔4〕之類,也間或寫幾篇同樣的文字。聚起一九三三年所寫的這些東西来,就是這一本《花邊文學》。

  這一個名稱,是和我在同一營壘裏的青年戰友〔5〕,換掉姓名掛在暗箭上射給我的。那立意非常巧妙:一,因為這類短評,在報上登出来的時候往往圍繞一圈花邊以示重要,使我的戰友看得頭疼;二,因為「花邊」〔6〕也是銀元的别名,以見我的這些文章是為了稿费,其實並無足取。至于我們的意見不同之處,是我以為我們無須希望外國人待我們比雞鴨優,他卻以為應该待我們比雞鴨優,我在替西洋人辯護,所以是「買辦」。那文章就附在《倒提》之下,這里不必多說。此外,倒也並無什麼可記之事。只為了一篇《玩笑只當牠玩笑》,又曾引出過一封文公直〔7〕先生的来信,筆伐的更嚴重了,說我是「漢奸」,現在和我的覆信都附在本文的下面。其餘的一些鬼鬼祟祟,躲躲閃閃的攻擊,離上舉的兩位還差得很遠,這里都不轉載了。

  「花邊文學」可也眞不行。一九三三年不同一九三五年,今年是為了《閒話皇帝》事件〔8〕,官家的書報檢查處〔9〕忽然不知所往,還革掉七位檢查官,日報上被删之處,也好像可以留着空白(術語謂之「開天窗」)了。但那時可眞厉害,這麼說不可以,那麼說又不成功,而且删掉的地方,還不許留下空隙,要接起来,使作者自己来負吞吞吐吐,不知所云的責任。在這種明誅暗殺之下,能够苟延殘喘,和讀者相見的,那麼,非奴隸文章是什麼呢?

  我曾經和幾個朋友閒談。一個朋友說:現在的文章,是不會有骨氣的了,譬如向一種日報上的副刊去投稿罷,副刊編輯先抽去幾根骨頭,總編輯又抽去幾根骨頭,檢查官又抽去幾根骨頭,剩下来還有什麼呢?我說:我是自己先抽去了幾根骨頭的,否則,連「剩下来」的也不剩。所以,那時發表出来的文字,有被抽四次的可能,——現在有些人不在拚命表彰文天祥方孝孺〔10〕麼,幸而他們是宋、明人,如果活在現在,他們的言行是誰也無從知道的。

  因此除了官准的有骨氣的文章之外,讀者也只能看看沒有骨氣的文章。我生于清朝,原是奴隸出身,不同二十五歲以内的青年,一生下来就是中華民國的主子,然而他們不經世故,偶爾「忘其所以」也就大碰其釘子。我的投稿,目的是在發表的,當然不給牠見得有骨氣,所以被「花邊」所装飾者,大約也確比青年作家的作品多,而且奇怪,被删掉的地方倒很少。一年之中,只有三篇,現在補全,仍用黑點為記。我看《論秦理斎夫人事》的末尾,是申報館的總編輯删的,别的兩篇,卻是檢查官删的:這里都顯着他們不同的心思。

  今年一年中,我所投稿的《自由談》和《動向》,都停刊了;《太白》也不出了。我曾經想過:凡是我寄文稿的,只寄開初的一兩期還不妨,假使接連不斷,牠就總歸活不久。于是從今年起,我就不大做這樣的短文,因為對于同人,是迴避他背後的悶棍,對于自己,是不願做開路的獃子,對于刊物,是希望牠儘可能的長生。所以有人要我投稿,我特别敷延推宕,非「擺架子」也,是帶些好意——然而有時也是恶意——的「世故」:這是要請索稿者原諒的。

  一直到了今年下半年,這纔看見了新聞記者的「保護正當輿論」的請願和智識阶級的言論自由的要求〔11〕。要過年了,我不知道結果怎麼樣。然而,即使從此文章都成了民眾的喉舌,那代價也可謂大極了:是北五省的自治〔12〕。這恰如先前的不敢懇請「保護正當輿論」和要求言論自由的代價之大一樣:是東三省的淪亡。不過這一次,換来的東西是光明的。然而,倘使萬一不幸,後来又復換回了我做「花邊文學」一樣的時代,大家試来猜一猜那代價该是什麼罷……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九之夜,鲁迅記。


  〔1〕《申報》的《自由談》参看本卷第5页注〔1〕。一九三五年十月三十一日後,《自由談》一度停刊。

  〔2〕新任者指继黎烈文後主編《申報·自由談》的张梓生。他是浙江绍兴人,与鲁迅相識。

  〔3〕《中華日報》國民党汪精卫改组派辦的報纸,一九三二年四月十一日在上海创刊。《動向》,该報副刊之一,一九三四年四月十一日始辦,聂绀弩主編,常發表一些进步作家的作品,同年十二月十八日停刊。

  〔4〕《太白》小品文半月刊,陈望道編輯,上海生活書店發行。一九三四年九月二十日创刊;一九三五年九月五日停刊。〔5〕青年戰友指廖沫沙,湖南長沙人,左翼作家联盟成员。曾以林默等筆名寫文章。参看本書《倒提》一文的附录。〔6〕「花邊」旧時銀元邊缘铸有花纹,因此有「花邊」的俗稱。

  〔7〕文公直江西萍乡人,當時是國民党政府立法院編译處股長。

  〔8〕《閒話皇帝》事件一九三五年五月,上海《新生》周刊第二卷第十五期發表易水(艾寒松)的《閒話皇帝》一文,泛論古今中外的君主制度,涉及日本天皇,當時日本驻上海總领事即以「侮辱天皇,妨害邦交」為名提出抗议。國民党政府屈從压力,並趁机压制进步舆論,将《新生》周刊查封,由法院判决该刊主編杜重遠一年二個月徒刑。這件事也被稱為《新生》事件。

  〔9〕書報檢查處即「國民党中央宣传委员會图書杂志审查委员會」,一九三四月年五月二十五日在上海设立。《新生》事件發生後,國民党以「失責」為由,于一九三五年七月八日将该會檢查官项德言等七人撤职。

  〔10〕文天祥(1236—1283)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南宋大臣。他在南方坚持抗元斗争,兵败被俘,坚贞不屈,後被殺。方孝孺(1357—1402),浙江宁海人,明惠帝建文時任侍讲學士。建文四年(1402),惠帝的叔父燕王朱棣起兵攻入南京,自立為帝,命方孝孺起草即位诏書,他坚决不從,遂遭殺害。

  〔11〕新聞記者的「保護正當舆論」請願一九三五年底,北平、天津、南京、上海等地新聞界纷纷致电國民党中央,要求「開放舆論」,「凡不以武力或暴力為背景之言論,政府必當予以保障」;同年十二月,國民党五届一中全會通過所謂「請政府通令全國切實保障正當舆論」的决议。智識阶級的言論自由的要求,指一九三五年底,北平、上海等地文化教育界人士為開展抗日救國运動,纷纷舉行集會,發表宣言,提出「保障集會、結社、言論、出版的绝對自由」的要求。〔12〕北五省的自治一九三五年十一月,日本帝國主义為达到並吞我國華北的目的,策動漢奸进行所謂「華北五省自治运動」,並成立了「冀東防共自治政府」。北五省指當時的河北、山東、山西、察哈爾、绥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