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屬東印度見聞雜記/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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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的二百隻雄鷄
[编辑]某天早上我快要睡醒的時候,夢見自己來在內地一所田舍裏,四面都是養着家禽的曠場。我醒了以後,這夢不解自明。原來我們的船早已駛出它彌尼灣,離開陸地很遠;但是幾百隻雄雞正在對着晨光喔喔而啼。我們船上有四五百艙面的搭客從海灣上各處椰子栽植地要回到哥綸塔羅(Gorontalo)的老家去,他們每二三個人總有一個帶着一隻寵愛的鬭鷄,鷄身很小雖可塞入袋中,卻藏着幾噸精神的炸藥。他們辭別妻孥出門並無懊悔;只有這隻雄雞眞是捨棄不得;我看見他們走上船來,都把雄雞抱在腋下或藏在懷中,後來離船上岸又把牠放在格子籃中帶去;裏面喔喔的啼聲,歷歷可聞。這種懷抱提攜的態度,勝過慈母之撫育嬰兒,勝過女子之珍藏巴黎首飾。現在雄鷄的啼聲旣已遠颺,倘若沒有小刷舌鸚的叫聲,船上幾乎要寂靜了;這種鸚鵡有的深紅,有的純綠,每個船員似乎都已從德拿特買了一隻。雄鷄尙未上船以前,我在迷離惝怳中想像從前在武昌或濟南所聽見幾百輛中國手車的轆轤聲,——造物對於這些熱帶的鳥類,固然賜以美色惜不能賜以美聲,令人聽之悅耳。
鬭鷄場與海盜生活
[编辑]荷蘭政府不干涉土人的鬭鷄,可說是他們爲着這種好鬭民族的好鬭性所留下的唯一安全瓣。還有一種很難革除的嗜好,他們也不加以干涉,——就是賭博,這種嗜好基於人類投機的本能,也基於人類希望不勞而獲的心理。這種心理使得全部熱帶生活浸潤於那種嗜好之中,因爲熱帶的生活本是懶惰的生活;凡是椰子和西穀可供人類採伐的地方,卽使那種嗜好並不流行,人類的生活還是懈惰。至於温帶地域冬季凍餓的恐懼大約就是十誡和多數西洋美德的原始基礎和主要刺戟。在這熱帶地域,凍餓的恐懼可以永遠免除,但是競爭的心理絕對不能消滅;這種心理發洩於鬭鷄與賭博,並供給一切人類的惡根性以活動的機會。
這些地方在從前海盜生活視爲常規,忠良事業視爲例外的時候,鬭鷄與賭博更有活動的機會。因爲海盜生活結合了一切鬭鷄的歡樂以及一切賭博的蠱惑。海盜並不自知何時可得大宗戰利品,並且遇有村落可以搶刼或有人口可以掠賣,以爲卽可謀生。他們駕駛輕便的獨木舟或「普牢船」(praus),往往能够兜着逆風划槳而逃,躱在潛水的港汊內,這些港汊遍地都是叢林,近來我在它彌尼灣一帶到處都有看見。沙洲滿佈的羣島更是他們安全的躱避地點,這種羣島有了紛歧錯雜的淺港,追擊海盜者不免走入迷途,而爲海盜所擒。
四鄰帝國的卡子
[编辑]在其東北兩方旣有若干富裕的帝國,故這居間的海面自有商旅往來,而海盜卽可從此獲得大宗戰利品。這些帝國大都不是海國,而爲搜羅外國的奢侈品起見,不能不有海上的商業。可是這個海盜聚居的羣島剛在這些帝國互相通商的大路上。凡從中國日本航往印度或波斯灣的民船絕對不能逃出這些海盜的截擊。這是老天專爲他們設備的機會;他們哪有拒絕天恩而不收受之理?所以這些奢華的帝國只得時時用那滿載寶物的船隻貢獻各處狹隘的海峽,充當通航權的過卡稅。老天賞賜這一帶地方的靜風,如果不是有意要使運貨的民船落入這些海盜手中,還有什麼用意呢?
汽機掃除了海盜
[编辑]但是魔鬼發明了汽機,這汽機大家都知道牠是妖怪的出品,而火山地帶的人們尤其知道牠是如此。這個妖魔的發明奪去這些海盜唇上所啣的麵包,強迫他們從事鬭鷄與賭注以資彌補。從前歐洲人初到東方,用着大帆船裝運無數的金銀或無價的香料,航行這些海面的時候,那些海盜曾有一度的黃金時代。並且這些帆船越大,裝貨越多,海盜嚴重的戰利品也就越多,他們感謝上天賞賜靜風的機會也是不少。英吉利與荷蘭所派的戰船使得他們的生活多出一種騷擾,但是這種騷擾反而增加煽惑的力量;因爲這些裝置鎗礮和風帆的大船在這早晨無風的海面上不免和牠們所保護的那些帆船一樣的束手無策;並且卽使有風的時候,這些礮船不免又被大風送入它彌尼這一類大灣的深海中,或者蘇祿(Sulu),蘇拉(Sula),或斯拍夢得羣島(Spermonde Archipelago)的迷津中。可是後來竟有汽機來推動追擊海盜的船隻,完全不靠風力和潮力,而能穿行於各處。從此海盜的生活變爲艱苦。從前賞賜靜風和迷津的恩神已被這種魔鬼的發明打得大敗,剩下來的只有椰子乾核和鬭鷄賭賽。
但是這個恩神卻不易死。荷蘭人掃除南洋羣島的海盜竟費了五十年的汽機,因爲當初軍用的汽船推動不快,並且不敢貿然直搗海盜的巢穴。這些軍艦僅在大海發生破壞的效力;若在淺海則無用武之地。海盜的船隻逃入島嶼密佈的迷津,方且非笑礮艦的無用。但是西洋的惡魔究與他們爲敵;西洋人借助魔鬼的力量又發明了汽艇,竟把海盜生活和鬭鷄賭賽的奇妙結合完全拆散,遂使南洋羣島變爲一片樂園。這個妖怪的發明能夠尾追海盜,直搗他們的巢穴。於是海盜的行爲從此絕跡。而其餘孽直至距今三十年左右以前方纔一槪變爲良民。我們讀那窩雷斯的《馬來羣島遊記》(Wallace's "Malay Archipelago")屢次讀到這些海盜的聲勢東南兩方一直達到阿盧羣島,其時正在上一世紀的五六十年之間。窩雷斯自身未曾受其刼掠,只有他破舊的普牢船船員往往倒想使他和他們一樣驚慌。他非笑他們膽怯,這大約是因爲他知道他所保存的昆蟲並不值得他們的刼掠。這地方的海盜行爲如尙未滅於汽艇,則至今必已滅於摩托艇了。
有組織的海盜行爲
[编辑]但是海盜行爲的更有體面的形式仍舊繼續存在,——就是號稱蘇丹或喇查的海盜所建的帝國。他並不掠奪或毀壞商船,但是暗中享受這種行爲的利益。他直轄的臣民也許種植小量的香料或穀米,或者採取小量的樹膠或籐料,可以向中國或阿剌伯商人交換一些奢侈品。但他大宗的稅收卻從他的傭兵遠出刼掠而來;這樣他可以收容或販賣他一切的奴隸,他可以充實他後宮的妃嬪,可以充實內府的黃金和寶石;這樣他可以使他的宮廷成爲一切馬來藝術的中心,——尤其是製造兵器和彫鏤劍柄。他勒索各處小喇查的助餉或賄賂,許其免得傭兵的入境。這些小國最初變爲被保護國,後來變爲他的領土;因此他的版圖擴張到的地域,幾有鞭長莫及之勢。這無非是改頭換面的掠奪行爲。但是這種行爲不致再有浮動或禍災;反而穩固而安定,居然成爲生活上一種普通的特色。這樣掠奪而成的帝國,從前德拿特,替圖阿,蘇祿羣島,以及斐律賓羣島內麥哲倫被戕的則部(Zebu)各地都有。南洋羣島全部除了爪哇,巴里,和琅波克以外,都是他們的領域。
文化與海盜
[编辑]以上三島所以成爲例外就是因爲牠們接近印度;印度常有文明的帝國存在。在西元初期或紀元以前,婆羅門商人早已遠涉重洋來找尋市場和香料的來源。他們建樹宗教,並且漸漸集中大權於君主之手。他們原來不是海居民族,乃是務農民族。他們曉諭這三島的土人以務農的利益,並且能够保護他們的人民,保護沿岸各地不受海盜的侵略。他們自有攫取人民的生息,卻又訂出規則和法律,並且不許他人自由攫取。不論那個旅行家旅行了爪哇,都可以看出他們的成績,如果他再有旅行巴里和琅波克的機會,也可以一樣明顯地看出這種成績。
海盜的永久影響
[编辑]不論是誰,要想看看海盜行爲和海盜帝國的永久影響,必須環遊西里伯沿岸各處的海灣。西里伯全島大過爪哇,並且我們見了那裏的森林就會知道西里伯的土壤,和爪哇一樣肥沃,再則牠雖然跨過赤道,而氣候卻比爪哇更爲平均。茲卽以哥綸塔羅(Gorontalo)而論,在赤道以北大約只有三十哩,但是那在仲夏所吹的風竟和悉德尼的春風一樣涼爽。我在上星期環航這裏海灣的時候,簡直不曾有過像新南威爾斯(New South Wales)沿岸二三月中那樣的炎熱。這種氣候的平均完全由於沿岸港灣的紛歧。島上受不到海洋微風的部分簡直不多。哥綸塔羅這裏的陸地攔成狹長的海灣,那海灣的緊窄好像所羅門島民的耳垂。但是耕種的景象非常缺乏,而且現在這一點耕種,大半也從眼前這一代開始。隔了二十哩到一百哩,我們方纔看見一個村莊,有一帶椰子沿着海岸延長到一哩或二哩。其餘一切都保持天然的狀態,絕無人類的實業或職業。地面所有的原生林正和這篇地面上升出海以後並不多時的時候一般無二。有一二個村莊看去似乎已經經過幾代了;但是這種村莊大約就是從前海盜的巢窟。當時島上土人都得遠避海岸住在深山;他們的村莊——「坎蓬」(kampongs)——都在無路可通的脊岡或懸崖上,並且圍以柵寨和土壘。但是他們雖有這種防禦的計畫,每隔幾年仍舊要被結隊入境的海盜掠奪財物和人口而去,那些海盜先使他們安靜幾年,方纔乘其不備,突然而來。我看見這地方過了一代的安寧以後還是這樣荒涼不免以爲可怪。但是想到西里伯的野豬原是椰子栽植地的大敵,卻又恍然大悟。這野豬成羣而來,只消一夜就把一片幼穉的椰子林——甚至三四年的椰子林——連根拔去。但是我們自然要問他們爲何不用籬笆防禦這些野豬呢?況且這地方的竹和籐都是很多。所以眞正的理由還是在於人口的稀少——這就是古代海盜行爲的一種影響,這種影響將來在西里伯迤東諸島總有幾百年不能消滅。
海盜行爲與生殖率
[编辑]卽就西里伯北半島極端的密那哈薩(Minahasa)而論,雖已有了五十年的繁昌,但是直到現在人口方纔增加很快。窩雷斯於十九世紀中葉遊歷該地時,察覺當地各家人口數目的稀少和生長率的遲滯;他臆斷此事由於婦女勞動過度所致,故至三十歲卽已老態龍鍾。但到現在婦女勞動依然不變,而其各家人口常有十六人之多,七人以下的家庭竟不多見;且其婦女在馬來羣島中又有最秀麗的名譽。我們可以看出他們整個的民族具有淺淡的膚色,雖則他們的住地這樣逼近赤道。他們的面貌和身段似乎表示高加索種的血統幾已混入馬來種小黑人及準蒙古種人的特徵中。他們多數人身材雖和爪哇人一樣短矮,但是高大的身材也是常見,並且表示他們含有玻里內西亞人的血統,那玻里內西亞地域的人,是太平洋中身段最高大最強壯的了。桑結爾羣島的衆喇查及貴族子弟在面貌和身段上也顯出相同的血統,那一羣島嶼從湄納多向北展開。促進密那哈薩的隆盛和生殖率的第一種刺戟物就是咖啡;而促進桑結爾人口使其繁衍極快的東西卻是椰子乾核。從前海盜行爲和海盜帝國的恐怖使這全部地域生齒不繁,後來生命和自由的不安定旣已消滅,而各處生齒的繁衍則經一二代的休養以後方纔出現。
最後消滅的海盜帝國
[编辑]最後的海盜帝國至少在西里伯是在四年前方纔瓦解。西里伯南部有一深深凹入的波泥灣(Gulf of Boni)在一九〇八年原是尼德蘭印度的政府爲求保障內地被壓迫民族的正義——若非文明——不得不從事艱苦的戰鬭的一個戰場。馬加撒做了文明和商業的中心雖已三百餘年,然而馬加撒半島的平定直到現在方纔完功。從前波泥的喇查握有大權,以海盜行爲加諸人民,並強迫其屬國君主如哥瓦(Gowa)的喇查之類參加其計畫和行動。他蹂躪了它彌尼灣以南一片地方所住的蠻民托喇查人(the Toradja),並且掠奪了他們的幾千人來做奴隸。弄到結果:這些內地的民族越發沈醉於獵取首級的教儀之中,遇有冒險入境的生人則獵其首級而去。正在荷蘭人進勦海盜的戰事爆發以前,有兩個阿剌伯商人做了入山經商的急先鋒,竟把性命攸關送掉。但到現在,阿剌伯人和中國人出入其中都已毫無危險;獵取首級的惡風旣已革除;波索湖(Lake Posso)以南那種民族殺人而食其腦飲其血的行爲也已成爲陳迹。
但是這種成績卻由二萬條性命和長時期苦戰的代價換來。海盜帝國很不容易勦滅。就中波泥的喇查尤其倔強。他用銀錢招徠托喇查人每名許以五枚荷蘭銀幣——約合八先令四便士,在托喇查人看來眞是一宗財產了。無奈他招徠他們已經太遲;他擄人爲奴的仇恨已經印入他們腦中太深;他們絕無一人受他招徠;甚至他自己的臣民也要有這樣的賄賂方纔肯來入伍。後來戰事完結,他和他屬國的君主一概充軍以後,纔知托喇查人在他國內充當奴隸的竟有二萬人。這些托喇查人慢慢的恢復自由回到故鄉。直到現在,誰都可以坐着一輛脚踏車自由來往這一帶荒涼的地方。只有這些山居人因爲創鉅痛深的緣故,大約須過五十年纔可鎮定驚魂恢復元氣;如果再進一步要想酣嬉鼓舞於荷蘭人公正仁慈的政治之下,以同享椰子乾核的幸福而繁衍其人口,則其需時不免更加長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