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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花樓/卷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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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萬花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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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尹氏夫人叫道:「老爺,妾是一片忠言諫勸,豈料你仍甘心作奸臣黨羽,還防日後有傾家之禍,那時方悔不聽妻諫之言,反落得臭名與後人笑話!」沈御史大喝道:「不賢之婦,日後縱然有傾復之禍,與你何涉何幹!」伸手兩個巴掌打去,旁邊眾丫環趲近,扯住老爺袍袖,勸道:「老爺萬勿動手!」眾丫環扶持主母,共歸內房,夫人坐下,呼喚丫環素蘭,往外堂屏後打聽老爺將三關將官如何審斷,即回來復知,丫環領命而出不表。

  且言沈御史怒氣衝衝,不聽夫人勸諫,一出外堂,立即傳話升堂,早有差人帶著焦廷貴,渾身刑具,來到御史堂上。那焦廷貴高聲大喝沈御史的渾號道:「沈不清!你休得妄自尊大。」沈御史拍案大喝道:「蠢奴才!法堂上還敢如此無禮,要怎的?」焦廷貴道:「焦老爺要回邊關去。」沈御史道:「焦廷貴,今日本御史奉旨,審訊楊宗保亂法欺君之事,速將狄青失征衣、冒功勞,楊宗保屈斬李成父子,你受了狄青多少財贓,怎生毆辱欽差,楊宗保妄奏財贓事,細細供來,以免動刑。」焦廷貴大喝道:「沈不清,你這鳥御史,說的什麼話,我焦老爺一概不知,休得多問!」沈御史道:「本官也知不動刑法你怎肯招認!」便吩咐將他狠狠的夾起,差人領命,即將焦廷貴卸下腳鐐,一雙赤足,套人三根木中。焦廷貴道:「這個東西倒甚有趣。」沈御史拍案喝道:「焦廷貴招認否?」焦廷貴道:「我焦老爺招取你狗命。」御史再呼役人,將那夾棍一連三收,兩棍頭又加數十鎚,焦廷貴愈加大罵,大聲喝道:「沈不清,烏龜官,狗奴才!敢如此欺侮你焦老爺麼!」御史道:「焦廷貴,本官勸你招了吧。」焦廷貴大罵道:「沈不清,割下我腦袋才算你的本領。」沈御史想道:焦廷貴乃一硬漢,諒來不肯招認,不免做個假供。吩咐左右,將他松了刑棍,上了鐐具,發回大牢,待明天取他腦袋。

  不表焦廷貴發下天牢,且說御史退堂,回進書齋,做備假口供。當有丫環素蘭在屏後打探得分明,進至後堂,細細達知主母。尹氏夫人聽了,登時臉上無光,珠淚汪汪,打發丫環眾人都出房外,夫人獨自一人將房門閉上,長嘆一聲,濃磨香墨,題絕命詩道:

    安身一殞有誰憐,虛度光陰三十年,

    但願夫君偏性改,縱歸黃土也安然!

  題罷,淚如泉湧,哭道:「可憐十餘載恩愛夫妻,一旦分離,未免情傷。但今日勸諫不從,日後亦不免殺身之禍,反要出乖露醜,與其生,不如死了。」言罷,自縊身亡。

  眾丫環見夫人進房已久,閉門不開,眾人說:「老爺從未與夫人歎氣,今朝言語駁叱,罵了一番,又動手打兩個巴掌,為著外人之事,夫妻惹起氣來。如今夫人閉門不開,不知吉凶如何?」眾丫環商議,甚覺慌忙,只得一齊動手打開房門,一見嚇得驚慌無措,都說:「不好了!夫人當真尋了短見。」素蘭叫:「金菊姐姐,你等看好夫人,待我往報老爺得知。」言罷急忙去了。內房丫環將汗帕解下,啼哭呼叫,灌下姜湯,夫人身體早已冰冷,那得復醒。

  不表眾丫環驚惶,當時沈御史在書齋中正做完假供,寫就一本要來朝奏帝,自笑道:「此一本上去,那管你天波府勢頭高,楊宗保性命難存,即使狄青是太后娘娘內戚,也逃不掉狗命。」寫就此本,正要去見龐國丈,只見素蘭丫環跑得氣喘籲籲而來,叫道:「老爺,不好了!」沈國清喝道:「賤丫頭,何故大驚小怪?」素蘭道:「不是小婢驚怪,只為夫人死了。」沈御史喝道:「小賤人!敢來謊我!夫人毫無病症,怎言死了?」素蘭道:「夫人自縊身死,現有眾人尚在房中救喚夫人。」御史道:「此不賢婦人,應該死的。」素蘭聽了,流淚道:「老爺,難道口頭上爭鬧幾言,就斷了夫妻之情不成?可惜夫人乃一位賢良誥命,翰墨名家之女,死得如此慘傷,老爺還不速往看看夫人能救活否?」沈御史喝道:「賤丫頭胡說!你們自去救他,我不管了。他如此可惡,口口聲聲只罵我奸臣,還有什麼夫妻情分!」言未了,又見兩名丫環飛奔進來,啼啼哭哭道:「老爺,夫人縊死慘傷,我們多方解救,只是不能還陽了。」

  沈國清趨奉權奸,厭惱夫人諫阻多言,竟將夫妻之情,付於流水,見丫環都來稟告,只得進內房,走近身旁,立著冷笑道:「尹氏,誰教你多管我的閒事!是你自尋死路,實乃口頭取禍,你死在九泉,也怨恨不得丈夫。」又回身吩咐丫環道:「速喚家丁掘土埋他。」眾丫環道:「老爺,不知怎生埋法?」沈國清道:「即在後園亭中掘個土窖,以掩屍骸罷了。」眾丫環齊道:「老爺差矣!主母夫人曾受皇封誥命,是老爺結髮夫妻,今日尋了短見,死得如此慘傷,理應開喪超度,然後棺停人士為安才是。」沈國清喝道:「賤婢!休要你們多管。」眾丫環道:「老爺,這是理該如此,算不得我們丫環多言。」沈國清喝道:「這是不賢之婦,死何足惜,有什麼棺槨成喪!那個再敢多言,活活處死!」說罷,出房而去。

  眾丫環聽了,不敢再言,珠淚紛紛,人人悲苦,恨老爺心腸太硬,全無半點恩情。只得遵命,喚來幾名家丁,帶備鍬鋤,在後園中丹桂亭旁,掘開泥潭數尺。眾丫環伏侍夫人,沐浴了身體,更換新衣,頭上戴些花細釵環之物。時鼓打初更,前後有提燈引道,將夫人扛起,是日乃三月初三,新月早沉,來至後庭,家人丫環悲啼慘切,已將夫人埋人士害中,上面仍用土泥浮松蓋掩,以免壓腐體骸。這是眾家丁丫環憐惜夫人受屈,不忍之心,不然,日後怎生全屍,這是後話不提。

  是夜眾家丁丫環人人叩首,個個含悲,都道:「夫人受過王封,金枝玉葉之軀,慘死了不得棺槨安葬,皆老爺薄幸不情之過。」那沈國清親至亭心,看見夫人埋於土中,說道:「尹氏,你如今死了,是你命該如此,勿怨著我丈夫無情。待我來朝奉旨殺了焦廷貴,公事一畢,然後用棺埋葬便了。」說罷,回進書房,頭一搖道:「罷了,那有這等多管閒事的女子,竟不畏死的,還惱他留下詩詞四句,要本官改什麼偏性!」說罷,命家丁手持火把,前往國丈府中,令人通報,進內相見,即將本章假供與國丈觀看。國丈燈下看畢,大悅道:「此本甚是妥當詳明,待明朝呈進便了。」沈國清道:「夜深如此,告退了。」當日算得神差鬼使,有關尹氏自盡的緣由,御史並不說明,是以國丈全然不曉。

  次日,沈國清來到朝房,少停,萬歲登殿。文武朝參分列,值殿官傳過旨意,有沈御史出班俯伏奏道:「臣奉旨審斷焦廷貴,初則倔強不招,次後用刑,招出:狄青失去征衣,冒功抵罪,焦廷貴受賄為證,李成父子除寇有功,楊宗保竟不察而屈斬,欽差孫武又被他封固倉庫,不許盤查,縱令焦廷貴歐打欽差,反劾孫侍郎詐贓。」又將本意供狀上呈,天子看罷,龍顏大怒,罵道:「潑天大膽的楊宗保,朕只道你是邊疆大臣,今日看來乃一大奸臣。深負國恩,目無王法,狄青等失去征衣,不該冒功抵罪,屈殺有功,著一併押解回朝治罪!」國丈一想,如若押解回朝,必被狄太后、佘太君出頭,仍是殺不成,即出班奏道:「臣龐供有奏。」天子道:「卿且奏來。」龐國丈奏道:「楊宗保久鎮邊關,兵權統屬,如若押解回朝,誠恐被他風聞準備,萬一途中生變,為禍非小。」天子道:「卿之見如何?」國丈道:「臣思焦廷貴招認罪名,無庸再問,莫若密旨一道,賜其刑典,著楊、狄二臣即於邊城盡節,焦廷貴即於王城處決。未知我主龍意若何?」天子準奏,仍命孫武齎旨一道,即行密往邊關,著令楊、狄二臣速行受命,孫兵部監斬焦廷貴復旨。二奸得差大悅。眾賢臣人人驚恐,一同出班保奏,有富太師、韓吏部與天子面爭辯駁,天子只是不依。眾臣只落得氣憤不悅,無奈此時隨駕在朝,也不能往南清宮、天波府通個消息。那孫兵部奉了聖旨一刻也不停留即往天牢中調出焦廷貴。這位黑將軍還是罵不絕口,大罵奸臣烏龜,一程罵到西郊,早有天波府家丁打聽明白,飛奔回府報知。佘太君聞言大怒,即時上了寶輦,親自上朝面聖,猶恐搭救不及,先命杜夫人、穆桂英往法場阻擋,不許監斬官開刀。若問天波府幾位夫人,十分厲害,這孫秀雖乃權奸,見了二位夫人也懼怯三分。只聽穆桂英喝道:「奉太君之命,刀下留人!」這孫秀那裏敢動,焦廷貴高呼道:「夫人速來搭救小將,不然活活的人要分作兩段了。」二位夫人道:「焦廷貴,不要怕,如若殺你,自有孫兵部抵命。」焦廷貴道:「如此方妙!」

  不知佘太君上殿見駕,救得焦廷貴否,且看下回分解。

  卻說佘太君進至金鑾殿中俯伏見駕,天子即命內侍扶起,賜坐錦墩。太君開言道:「未知陛下因何處斬這焦廷貴?他乃邊關效力之將,又是忠良之後,即便有罪,聖上亦須念他祖焦贊有血戰大功,略寬恕幾分,免得斷了忠良後裔,方見陛下仁慈。」天子聽了,覺得難將此事原委說出,國丈暗道:君王不善言辭,何不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亦不敢多言辯駁,只因這位佘太君不是好惹的。當下天子不言,太君又道:「陛下,臣妾夫兒都是為國捐軀,苗裔止存一脈。即我孫兒領守邊關,亦將卅載,盡心報國,並無差處,乃陛下所深知。這焦廷貴隨守邊關,也有戰功,未知犯了何罪,要處斬他?」天子見太君又問,只得說道:「朕差孫武往邊關查庫,焦廷貴不該毆辱欽差,毆辱欽差,正如毆辱朕身。如此目無王法,理該處決。」太君道:「孫武既奉旨盤查倉庫,乃倉庫不查,反詐取贓銀七萬五千兩,欽差詐贓,猶如陛下詐贓,也應該將這孫武執法懲處為是。」天子又道:「孫武並未詐贓,處決他豈不枉屈?」太君道:「焦廷貴毆辱欽差,並無此事,殺之無辜。」天子聽了,微曬道:「焦廷貴毆辱欽差,已經明白招供,豈是枉屈斬他!」太君道:「既重辦焦廷貴,孫武何得並不追究?毆辱欽差,理該罪究楊宗保,如何獨執焦廷貴?如此豈非陛下立法不當麼?」天子聽了太君之言,略一點頭道:「你孫兒果也有罪,難以姑寬。朕念他是功臣之後,守關二十餘年,不忍身首兩分,已特贈三般法典,全其身首了。」太君聽了大怒,道:「臣妾夫兒,十人死其七八,俱乃為國身亡,不得命終。即我孫兒楊宗保,守關有年,辛勤為國,陛下輕聽讒言,一朝賜死,其心何忍!即如民間訟案,也須詢詰分明,兩造誰是誰非,方能定斷,何況如此大事。不究孫武,不問宗保、狄青親供,只據焦廷貴狂妄之言,便殺的殺,賜死的賜死。倘果是奸臣作祟,一死固不足惜,但忠良受此冤屈,一生忠義之名化作萬年遺臭,豈不冤哉!沈御史與龐國丈是師生之誼,孫武是孫兵部手足,內中豈無委曲情弊?伏祈陛下暫免焦廷貴典刑,且將楊、狄二臣取到,陛下親自審訊。如果是實情,非但宗保之罪難免,臣妾滿門亦甘願受戮。如若陛下不分明四人罪端,先將焦廷貴處斬,是立志存私,非立法之公,何能服眾臣之心!」

  這時龐國文一旁暗暗想道:今天穩穩的殺了焦廷貴,以假作真,死無對證,那邊關上兩名奴才易於收拾。不知那個畜生大膽,往天波府通知消息,這老婆兒來到朝堂,說出一段狠言惡語。可笑昏君,猶如木偶一般,老夫這一段計謀又枉用了!當下又有文閣老。韓吏部、富太師等聽了老太君之言,理明而公,道破奸黨心腸,無不大快。那天子聞太君之言,想來有理,只得傳旨道:「焦廷貴暫免開刀,仍禁天牢;孫武免賁朝廷刑典,另頒旨意,召取楊宗保、狄青回朝,詢明定奪。」太君又奏道:「懇陛下將焦廷貴賜於臣妾收管,決不有礙。」天子準奏,又著太監四名送老太君回歸天波府內。

  當時聖旨一到法場,焦廷貴不用開刀,旨上又著令孫兵部送回天波府,有杜夫人、穆桂英冷笑罵道:「奸臣佞賊,你敢向老虎頭上捉虱麼?」孫秀被罵得默默無言。當日焦廷貴到府,拜見老太君並列位夫人,太君道:「邊關之事,實乃如何?」焦廷貴道:「狄青失征衣、立戰功是實,李成父子冒功是真。孫賊一到,即詐贓數萬,是以小將將他毆打。」太君道:「都是你打了孫武,中了龐洪之計。」焦廷貴道:「太君不妨。龐洪這奸賊斷斷容他不得,待小將往取他首級,方消此恨!」太君喝道:「休得闖禍,誰是誰非,且待元帥回朝,再行定奪。」當日,太君猶恐焦廷貴出府招災闖禍,故意將他款留在府中,不許私出。又差人往天牢吩咐獄官,待沈達細心供給,此話不表。

  話說尹氏夫人死去,壽算未終,向閻君哭訴慘死之由。閻君查閱夫人年壽有八旬以外,目下雖亡,實屬屈死,應得還陽。沈國清注壽三十六,本年三月初八,應死於刀下。閻君開言道:「尹氏夫人雖冤屈了,但你丈夫本年該凶死於朝廷法律,夫人可速回陽世,到包待制那邊告訴,他自有救你還陽之法。」夫人上稟閻君道:「包大人往陳州賑饑未回,尹乃一亡女,如何越境遠奔,豈無神人阻隔?」閻君聽言,即備碟文,差鬼卒二名,吩咐送夫人往陳州城隍司管收留,好待夫人告訴冤狀回陽。鬼卒領旨,送護尹氏夫人到陳州城隍那邊交代。

  卻說包拯上年奉旨賑饑,尚未回朝,前書說陳州地面,連饑數載,眾民度日維艱,歲歲粟價倍增。只因蝗蟲大盛,稻麥被食,十不存一。有產業之民,稍可苦度,更有貧乏之家,老弱之輩死於溝壑之中,實為可們,故本府官員,是年申詳上完,督撫文武拜本回朝,聖上恤民,敕旨包公調取別省米糧,到陳州低價而糶,濟活多少生命,人人感沾皇恩,個個愛戴包公大德。包公又命不許強橫土豪積聚,倘查出有囤糧抬售的,即要拿究,施與貧民。是以惡棍土豪不敢積聚圖利;官吏糧差不敢作弄賣法,人人懼怕著包拯厲害。

  當日乃三月初三日,包公督理饑民糧粟,正在轉回來,三十六對排軍,前呼後擁。包爺身坐金裝八抬大轎,凜凜威嚴,令人驚懼。其時日落西山,天色昏暮,忽一陣狂風,風聲響過,包爺身坐轎中,眼前烏黑了,眾排軍也被怪風吹得汗毛直豎。包公想道:此風吹得怪異,難道又有什麼冤屈情事不成?想罷,即吩咐住轎,開言喝問:「何方鬼魂作祟。倘有冤屈,容你今夜在荒地上臺前訴告。果有冤情,本官自然與你力辦。如今不須攔阻,去吧。」言未了,又聞呼一聲,狂風卷起沙石,漸就靜了。包公吩咐打道回衙,用過夜膳,即命張龍、趙虎道:「今夜可於荒郊之外,略築一臺,列公位於臺下,不得延遲!」兩名排軍領命去訖。是晚立刻在北關外尋了一所空閒荒地,周圍四野空虛,邀齊三十餘人,搭了竹棚,中央排列公案。

  其時初更將盡,二人回稟包大人。包公賞了眾人,只攜兩對排軍,董超、薛霸,合了張、趙二人,提燈引導。街衢中寂靜無聲,只聞犬吠嗥嗥。鉤月早收,止有一天星鬥。約行二里到了北關,包公停了坐轎,但見周圍多是青青的草,又是亂叢叢的磚瓦,坍棺古塚,破骨骷髏,東一段,西一段,包爺見了,倒覺觸目驚心。包爺上了臺,焚香叩祝一番,然後向當中坐下,默默不言。四名排軍,遵包爺命,立俟臺下。包爺昂昂然坐定,聽候告冤。其時遠遠忽有一陣怪風吹來,寒侵肌膚。四排軍早已毛骨驚然,昏昏睡去。當下包爺也在半睡半醒,朦朧中只見一女鬼,曲腰跪下,呼道:「大人聽稟,妾乃尹氏名貞娘,西臺沈御史發妻。」包爺道:「你既雲沈御史妻,乃是一位夫人了,且請立起。」當下包爺道:「夫人,你有甚冤屈之情,在本官跟前不妨直說。」尹氏道:「丈夫沈國清與國丈眾奸臣欺君,審歪了楊元帥、狄青,要為沈氏翻冤,要沫殺楊元帥三人。只為妾一心勸諫丈夫不要人奸臣黨羽,須要盡忠報國,方是臣子之職。不料丈夫不聽,反是重重發怒,詭罵毆辱妾身。心想丈夫既歸奸臣黨中,日後豈無報應?倘累及妻孥,出乖露醜,不如早死以了終身。妾身自願歸陰,亦別無所怨,惟有丈夫不仁,妾雖死有不甘心之處,今已哭訴閻君,言妾陽壽未終,故求大人起屍,倘可再生,感恩非淺。」包公道:「夫人,你卻差了。古有三從之道:出嫁從夫,理之當然。你因丈夫不良,不依勸諫,忿恨而死,不該首告夫君,既告證丈夫,豈得無罪?」夫人道:「大人,妾自求身死,有何怨恨丈夫?但妾身冒叨聖上之恩,敕贈誥命之榮,丈夫即不念夫妻之情,亦該備棺人殮,人土方安,何以暴露屍骸,僅蓋泥土,辱沒朝廷命婦,豈無欺君之罪?妾若不伸訴明白,則世代忠良將士危矣。如今有欽差往邊關調楊、狄二臣回朝。一眾奸臣究問二臣,二臣猶比釜中之魚,若非大人回朝,擎天棟柱登時倒,宋室江山一旦傾。妾今告訴,一來為國,二來訴明委屈。但大人須速回朝,方能搭救二位功臣。遲了二臣危矣。」

  包爺聽了,不勝贊嘆道:「你一婦人,尚知忠君愛國,兼有惜將之心,真乃一位賢哲夫人了。」轉聲又問道:「你今玉體現在沈御史衙署中麼?」夫人道:「現在府中後庭內東首桂樹旁邊,掘下泥土數尺,便見屍骸了。」包爺聽罷怒道:「果有此事,可惱沈御史糊涂,不通情理。你妻乃一誥命夫人,緣何暴露便埋土中,欺天昧法,莫大於此!更兼行私刑,做假狀,欺瞞聖上,陷害忠良,以假作真,實在死有餘辜。夫人且請退下,待本官星夜趕回朝便了。」夫人拜謝,冉冉而去。這時包公已悠悠甦醒,耳邊仍覺陰風冷冷,想來似夢非夢,十分詫異。

  不知後事如何,巳看下回分解。

  當晚包公醒覺起來,甚為驚異,覺得還是早日回朝為妙。下了臺棚,四名排軍,扶侍包大人坐進轎中,持燈引道,一路回歸衙署。坐下思量,定了主意,發下欽賜龍牌一面,差兩名排軍,將奉旨到邊關拿調楊。狄的欽差阻擋住,不許出關,待本官進京見駕,候聖上準旨如何,再行定奪。兩名排軍奉了鈞諭,持了龍牌,連夜往邊關而去。

  包爺即晚傳進陳州知府,囑咐道:「本官有重大案情,即要進京見駕,所有出祟賑濟一事,目下民心已靖,且交貴府代辦數大,必須依照本官賑濟之法,斷不可更易存私;如有作弊,即為擾害貧民,貴府有不便之處,本官斷不諒情,必須公辦。」陳州府道:「大人吩咐,卑職自當力辦,豈敢存私自誤,以取罪戾?大人休得多慮。」是日,包公將糧米冊子,存糧多寡,糧金貯下若干,一一交代清楚,然後連夜動身。有陳州知府州縣文武得知,齊齊相送,紛紛議論道:「這包黑子做的事,俱是奇怪難猜,不知又是何故,不待天明竟是去了。包待制在本州糶賑饑民,眾百姓人人頌德,如今我們接手代辦,比他格外加厚,有何不可。」眾官言語,不煩多表。

  巳說包公是夜催促行程,一心只望早回王城,一路思量道:龐洪一班奸黨,妨賢病國,弄出奇奇怪怪事情,別人的財帛,你或可以貪取,楊宗保是何等之人?你想他財帛,豈非大妄人麼?吾今回朝,究明此事,不由聖上不依,扳他不倒,也要嚇他個膽戰心寒。行行不覺天色曙亮,再走一天,將近陳橋鎮不遠,天已晚了。包爺吩咐不許驚動本鎮官員,免他跋涉徒勞,不拘左右近地尋個廟宇,權且耽擱可也。薛霸啟稟道:「大人,前邊有座東岳廟,十分寬敞,可以暫息。」包公道:「如此且在廟中將息便是。」原來一連二夜未睡,一天行走,眾人勞苦,是以包爺此夜命眾軍暫行歇止。當夜包爺下了大轎,進至廟殿中,司視道人多少著驚,齊齊跪接,同聲道:「小道不知包大人駕到,有失恭迎,萬乞恕罪。」包爺道:「本官經由此地,本境官員尚且不用驚擾。只因天色已晚,尋個地頭夜宿,明早即要登程了,不須拘禮。況你們乃出家之人,無拘無束,何須言罪。」眾道人道:「大人海量,且請到客堂小坐,只是地方不潔,多有褻讀。」包公道:「老夫只要坐歇一宵,不費你們一草一木,休得勞忙。」道人道:「小道無非奉敬些清湯齋饌,還望大人賞光。」包公道:「如此足領了。」包爺進內,只見殿中兩旁四位神將,對面丹墀兩邊,左植蒼松,右栽古柏。包公進至大殿,中央東岳大帝凜凜端嚴。道人早已點起燈火香燭,包大人沐手拈香跪下,將某官姓名告祝,禮叩畢起來。是時道人等備了上品蔬齋一席,與包公用晚膳,眾排軍轎夫另在別堂相款,不多細表。

  當晚眾道人只言包大人在此安宿,連忙預備一所潔雅臥房,請他安睡。包公反說他們厭煩,定要坐待天明。又吩咐眾排軍役夫,一概將息,五更天即要啟程。眾排軍人等連日勞累,巴不得大人吩咐一言,各各睡去。單有包公在大殿上或行或坐,廟內道人緊緊陪伴,不敢臥睡,包公幾次催促他們去睡,眾道人道:「大人為國辛勞,終夜不睡,恐妨貴體。小道等乃幽閉之民,焉敢不恭伴大人?」包公道:「老夫路經此地,只作借宿,你等何必過謙。」眾道人見包公十分體貼,人人感激,不一會,又恭奉清茶。至五更天,眾軍役揩日抽身,道人早已設備燒湯梳洗。此地近離王城不遠,用膳已畢。包公先取出白金十兩,賞與道人,作香燭之資,即打轎起程。眾道人齊齊跪送,都道:「包大人好官,用了兩頓齋飯,卻賞了十兩白金。」

  不表道人贊嘆,卻說包公行了一程,已是陳橋鎮上,方到一橋中,忽狂風一卷,包爺打了個寒噤,一頂烏紗帽被風吹落。原來包公由西而東,這頂帽子在轎中吹出,落在橋口上。張龍、趙虎連忙抓搶,豈料四手搶一冠,也搶不及,竟滾落於橋下,露出包公光頭一個。包公喝道:「什麼風,這等放肆!」旁立排軍呆呆,有些答道:「這是落帽風。」包公笑道:「如此就是落帽風了。」說時,張龍、趙虎將烏紗與包公升戴好,包公一想,喚張、趙道:「著你二人立刻拿了落帽風回話。」二人一想,不好了,如今又要倒運了,忙啟上大老爺道:「落帽風乃無影無蹤之物,何處可以捕拿?乞懇大人詳參。」包公喝道:「狗才!差你這些小事,竟敢懈俯退避!」二人道:「並不是小人們貪懶畏避,只因無根之物難以捕拿,求乞大人開恩。」包公喝道:「該死奴才,天生之物,那有無根之理,明是你們貪懶畏勞,限你們一個時辰,拿落帽風回話。」言罷,吩咐仍回轉東岳廟中等候。

  卻說張龍、趙虎吐舌搖頭,趙虎道:「張兄,吾二人今番倒霉了。一連幾天,路途勞累,如今又要拿什麼落帽風,這是天上無形之物,那得捕拿,實乃我二人倒運。」張龍一路思量,又道:「趙弟!此事我們辦不來的,不免去覓陳橋鎮上的保正,要在他身上將落帽風交出,若還交代不出,即拿這保正去見包大人,你意下如何?」趙虎聽了笑道:「這個主見,倒也不差。」當下二人昏昏悶悶,去尋鎮上保正,逢人便問,內中有人說,保正家住急水鄉。二人又即查潔至急水鄉,正值保正在家。二人動問姓名,此人姓周名全,便問二人到此何幹,張龍道:「吾二人乃包大人排軍,只因包大人在橋上被狂風落帽,大人差吾二人找陳橋鎮保正,立刻將落帽風拿回究罪。」此人道:「二位上差既奉包大人差遣,豈無牌票,今既無牌票,只恐真假莫辨。如無牌票,恕吾不往。」二人道:「這句話說得有理,如此你且在家中候著,待吾請了大人簽牌,再來找你。」周全應允。

  二人一程跑回東岳廟中,上稟包大人道:「保正要簽牌,方肯將落帽風拿出。」包公聽了大怒,二目圓睜,喝道:「兩個奴才!老夫經由的地頭,向不驚動別人。如今差你往辦些些小事,即要驚動保正,十分可惱!」二人啟稟道:「大人凡要拘拿,只須憑牌票交與地方保正,便可交出犯人。」包爺喝聲:「胡說!地方上保正只管得地頭百姓,落帽風不是保正管領,何由驚動他們。況你二人還未知落帽風下落,擅敢妄擾保正麼!」二人隨即再稟道:「大人,落帽風實乃無影無蹤之物,教小人如何捕捉?望大人開恩見諒,饒赦落帽風,早些趕路為是。」包爺喝道:「胡說!凡為承當衙役,總要捕風捉影,今日有了風,還捉不著麼?也罷,老夫念你二人是個不中用的,準賞差牌一面,不許驚動保正,滋擾地方,再限你們二個時辰,即拿落帽風回來問究。若再推倭,文武根一頓打死。」二人領諾,拿了牌票,垂頭喪氣跑出廟中。

  且說包公不是當真要拿落帽風,只因這狂風來得奇怪,身坐轎中能卷出烏紗,料有些奇異之事。這包公是愛管事的官員,又知張、趙是能於差役,故著他二人捕風捉影,又不許他們驚擾地方,既免了一番周折,又免得差吏擾民之害。當下張、趙二人一路上心煩意悶,想:「如大人差我二人捉霜拿雨,也還有形可取,偏偏要捉落帽風,這就難了。」二人跑上陳橋,立定了左顧右盼,有過往多人,見二人睜目而視,不明其故,有多言的人詢他二人。二人說是奉包公所差,捕捉落帽風,只為俟候得久了,竟不知落帽風在何處。內有一少年道:「只有橋西側藥材店一人,名駱茂豐,且去拿他看看。」有幾個老成的道:「多言亂說!此人乃一良善人,守分營生二三十載,並不招非作歹,你這人好沒分曉。若不是此人,豈不冤屈了他!」張、趙聽了,倍加煩悶,手中摩弄牌票,站得足都酸了,只得坐於橋欄上自言自語道:「包大人差我二人捉拿落帽風,如今尋抓不著,回去定然受責,如何是好!」二人想不著路,如癡如呆。忽見呼的一陣狂風,迎面卷將過來,二人急忙立起,四手搶拿,只呼捉風,豈知捉不牢,反將牌票一紙吹卷過橋,猶如高放風箏一般,已卷起半空中。二人齊道:「壞了,風捉不牢,反將牌票吹去,如何回復得包大人!」

  且說陳橋鎮東角上有一街衡,名曰太平坊,是一所小市頭。對街兩廂店鋪,來往行人不少,這陣狂風,實來得怪異,卷起牌票,吹至太平坊上,落在一副菜擔之內。那販菜的人見了,說道:「為什麼這紙當票寬大,不知何處吹來的?」遂將擔子停住,雙手拾起來看,早有張、趙急忙忙趕來,大呼道:「落帽風在此地了!」張、趙二人趕近了,要搶奪回那牌票,此人拿牢不放,反叱喝二人狂妄。張、趙也不爭辯,只雙手並挽道:「落帽風,你可知包大人在東岳廟宇中等候你訊問麼?快些走吧!」那販菜人嚇得發抖,即大呼道:「我是小本經紀,並不為非作惡,無端將吾拘扭作甚?」張龍道:「不管你犯法不犯法,且到包大人跟前分辯。」不問情由,二人扭住,推推拉拉,一同走了。太平坊上眾百姓一見,七言人語的喧吵,忿忿不平,一齊跟在後面,看他將販菜的抓往那一方去。

  不知此人可是落帽風,包大人如何審究,下回分解。

  卻說張龍、趙虎扭捉了販菜小販,有太平坊上眾百姓道:「這販菜人郭海壽,清貧度日,每天肩販些菜韭小物,進得分文養母,雖因窮而不失孝順,是以近處地頭上人,多呼他為郭孝子。素知他是個樸質守分人,又不犯法招非,包大人何故捉他,我等眾人不服,也到東岳廟中看看。」一刻間擁鬧得成群結隊,何止二三百人。又有人代郭海壽挑了菜擔,一同前往。

  不表眾民擁來東岳廟,先說張、趙扭拉此人,進至廟中,啟道:「大人,小人已將落帽風拿到了。」包公吩咐帶上。二人牽他當面,喝聲下跪,此人道:「小人並不犯法,此二人冒捉良民,何須下跪?」包公將此人細細一看,倒也生得奇怪,年紀約二十上下,臉色半黑半自,額窄陷而兩目有神,耳珠缺而貼肉不撓,鼻塌低而井灶分明,兩額深而地角豐潤。當下包公細看此人,那裏是什麼落帽風,老夫只因風吹落帽,疑有冤屈警報,如今定然張、趙二人難以查辦,竟混拿此人來搪塞,也未可知。

  包公裝著發怒喝道:「這人還不知法律麼?本官跟前,膽大不跪,且細說明你的來歷。」此人稟道:「大人在上,小的乃經紀小民,並未犯法,故膽大不跪。」包公道:「你名叫落帽風麼?」此人道:「小人是郭海壽,並不是落帽風。」包公道:「你是何等人,居住何方?且說與老夫得知。」郭海壽道:「小人乃陳橋鎮上一個貧民,方出娘胎,父親已喪,母親苦守破窯,街衢乞食,撫養小人。我年交十五,娘親雙目失明。如今小民年紀長成十九,一力辛勤,積蓄得銅錢五百,終朝販賣蔬菜為生。豈知近二三載,饑饉並至,家家戶戶日見淒惶,米價如珠,每升售至三十文。小人生理淡泊,日中只有一飯兩粥,與娘苦度。幸上年十一月,聖上差包大人開皇倉平祟,方得米價如常,連及本地頭官吏也好了,不敢索詐良民,惡棍匪盜遠遁潛蹤。本府數縣,人人感德,個個稱仁,但小的乃一貧民,井不犯罪,大人拿我來作落帽風,未知何故?懇大人明言下示。」包公想道:「聽此人說來,竟是個大孝之人了。」

  正要開言動問,只見眾百姓老少二三百人,成群擁進廟來。早有排軍三十餘人,阻擋呼叱,不許擁人廟宇中堂。包公遠遠瞧見,吩咐眾役不須攔阻,容眾人進來,不許喧嘩。眾人遵著吩咐,進至廊下,包公問道:「你們許多人有甚事情?老夫在此,敢來這裏胡鬧麼?」內有幾個老人道:「大人在上,這郭海壽乃一經紀之民,勤勞良善之輩,家雖貧困,而不失孝道供親,是個孝子。況他向來安分守己,並不惹是招非,我等小民人人盡知,今日不知大人何故拿他?若是錯捉了他,不能做小生理,母在破窯,必致飢餓。故吾眾民到此,懇大人開恩釋放他回去。倘大人不信,現有他販賣菜擔為憑,祈大人明鑒。」包公道:「眾民休得喧嘩。」眾民遵諾。

  包公即喚張龍、趙虎,喝道:「狗奴才!老夫著你往拿落帽風,怎麼混拿郭海壽來搪塞?可惡!」喝令責打,二人連忙啟稟道:「大人,我等有個情由啟上。」包公道:「容你言來。」二人道:「小人們奉了牌票,四下找尋落帽風,忽於陳橋又遇狂風,來得奇怪,已將牌票吹卷起半空中,只恐回不得命,一程追趕至太平坊上。只見有個挑蔬菜擔人,手中拿住牌票一紙,奉大人命捕風捉影,故將他拿來。」包爺喝道:「胡說!風吹落帽,風卷牌票,都是狂風作怪,只要拿風,你二人故違吾令,妄捉良民,應該重處!」二人道:「大人開恩,待小的再往拿落帽風,如若打傷小的兩腿,難以行走,怎能奉命去拘拿?」包公道:「也罷,限你午刻拿回,如違重處!」二人謝了起來,一同跑出廟門。趙虎道:「張兄,我二人今日糟了。」張龍道:「趙弟,這件事情叫我們實難處置,且與你再至陳橋觀望一回,同歸稟上,實辦不出落帽風,讓他革除身役罷了。」

  不表張、趙之言,卻說包公叫道:「郭海壽,你既然乃善良之民,本官且釋放你回去,你等眾民,也不必在此耽擱喧嘩。」眾民都說:「大人開恩釋放海壽,他母親可以活命了。」包公又對郭海壽道:「老夫念你是個行孝貧民,賞你五兩銀子,回去做些小買賣,也好供養母親。」董超早已交他白銀五兩。郭海壽好生歡喜,叩謝大人,挑回菜擔而行。眾民都自散去,皆言包公仁德清官,也且不表。

  卻說郭海壽回至太平坊,將菜擔寄放在相識處,還至破窯,將茅門一推進內,大呼母親。那瞎目婆子喚道:「孩兒,你去了未久,何故即回?」郭海壽道:「母親,方才孩兒挑擔出了大街,未有人與兒採買,方在大平坊上,忽一紙官家牌票被大風吹來。兒方拾起,早有兩位公差拉扭兒至東岳廟,有位官員,渾身黑色打扮,面色亦黑。我初不曉他是何人,只道本處官員,妄拿我的,故不肯下跪。他又查問我。有眾人稟我行孝,此位官員甚為喜悅,賞我白銀五兩,做小經紀供親,真乃大幸,故特回來安慰母親。」婆子道:「他如此愛民,是什麼官員?」郭海壽道:「母親,你幸雙目失明,如若好目,見了此位官員,只恐嚇壞了你。他面貌十分凶惡,誰知竟是朝中包待制大人,名包拯,難道母親不聞人說包公是個朝上大忠臣,為國愛民的清官?」婆子道:「原來此官是包拯。孩兒,你且去請他來,做娘的有一重大事與他面訴。」郭海壽道:「母親,有何事告訴?且說與兒知曉,代稟包公。」婆子道:「孩兒,我身負極大奇冤,滿朝大臣除了包公鐵面無私,無可伸訴。我幾代訴,終必無益,必要與包拯面言方可。」海壽笑道:「母親之言,也覺奇了,我母子居住破窯,雖然貧苦,但無一人欺侮母親,有甚極慘之冤?」婆子道:「孩兒,此乃十八年前之事,你那裏得知?速去請他來,為娘自有言告訴。」海壽道:「原來十八年前事,果然孩兒不得而知,倘或包大人不來,便怎生是好?」婆子道:「你去說我母有十八年前大冤,要當面伸訴,別官不來,包拯定然到的。」海壽道:「既然如此,孩兒往請他來,母親且將銀子收好。」言罷,奔出破窯。

  且說張龍、趙虎二人奉令商議,若等候到明日也不中用,不如回去稟復大人,悉聽處治也罷。兩人垂頭喪氣,戰戰兢兢,回轉廟宇中下跪,稟道:「大人,小的奉命捉拿落帽風,實乃無影無蹤之物,難以搜來,懇大人開恩。」包公想了一想道:狂風落帽,原道有什麼冤情警報,所以強押二人去搜求,既無別事,也只得罷了。況尹氏之事要緊,不如且先回朝。當下便吩咐起轎,這張、趙二人才放了心。

  正要喝道出門,忽來了郭海壽,叫道:「大人,我家母請你去告狀。」眾排軍喝道:「該死奴才,你莫非瘋癲,還不速返!」海壽道:「我家母有極大冤枉,故來請大人前往告訴,你們不須攔阻。」包公聽見便道:「不用阻他。」原來包公性情古怪,辦事也是與人迥異。今日一聽郭海壽之言,想他為什麼反要本官去告狀,想這婦人說得出此言,定有緣故,即道:「郭海壽,你母親在那裏?」海壽道:「現在破窯等候。」包公聽了,吩咐打道往破窯去。

  當下郭海壽引道前行,告訴眾人到門,不可叫喝,猶恐驚壞娘親,包公也命不用鳴鑼喝道。郭海壽當先,即從太平坊上經過,旁人喚道:「海壽,緣何不往買賣,只管往來跑走?」海壽道:「我母親要包公到門告狀。」眾人道:「但不知包公來了麼!」海壽道:「後面來的不是包公麼?」眾人一看,果然排軍蜂擁而來,都笑道:「這樁奇事古今罕有,這婆子久住破窯,雙目已瞎,年將五十,財勢俱沒,莫非犯了瘋癲?諒他沒有什麼冤情告訴,又少見告狀的子民,妄自尊大,反要老爺上門告狀,想來原是包公癡呆。」你言我語,隨走觀看。

  海壽一至茅門,停足叫道:「大人,這裏就是了。」回頭又叫道:「母親,包大人來了。」婆子道:「孩兒,且擺正這條破凳在中央,待我坐下。」海壽領命擺正。婆子當中坐下。海壽站立旁邊。包公住轎,離茅屋半箭之遙,命張、趙前往叫婦人速來告訴,有甚冤情。二役領命到門大呼道:「婦人知悉,包大人親自到此,有甚冤情,速速出來訴稟。」婦人答道:「叫包拯進來見我!」張、趙大喝道:「賤婦人,好生大膽,擅敢呼喚大人名諱,罪該萬死!」婦人道:「包拯名諱,我卻呼得,快叫他進來,有話與他商量。」張、趙二人又覺惱,又覺好笑道:「大人目今官星不現了,遇到這癡癲婦女。」二人只得稟知包公道:「郭海壽的母親,是個癡呆婦人。」包爺道:「怎見他是癡呆?」二人稟道:「他將大人的尊諱,公然呼喚!要大人去見他答話。」包公道:「要本官往見他?」二人稱是,包公道:「這也何妨?」言罷,吩咐起轎,有眾排軍暗言,包公真是呆官,如孩童之見。更有閒看之人稱言奇事。

  當時包公到了門首,張龍跑進茅屋,叫道:「郭海壽,包大人到來,何不跪接?」婦人接言道:「包拯來了麼?喚他裏廂講話。」張龍喝道:「賤婦人這污穢所在,還敢要大人進來,休得做夢!」婦人喝道:「胡說!我也在此久居了,難道他卻進來不得?必須他到裏廂來,方可面言。」張龍聽了,不住搖頭道:「大人今日遇鬼迷了,回到京中,烏紗也戴不穩了。」又來啟稟道:「大人,這婦人要大人進裏邊講話。小人說,此地污穢,不可以請大人進去。他說,他居住已久,難道大人進去不得?豈不可笑!」包公聽了,想道:這婦人定然不是微賤之輩,故有此大言。也罷,且進去,看他有什麼冤情。

  包公想罷出轎,張龍、趙虎二人扶伴。包公身高,故低頭曲腰人屋內,細將婦人一看,約有四旬七八的年紀,發髻蓬蓬,雙目不明,衣衫襤褸,面目焦瘦,而風度似非等閒之輩。郭海壽道:「母親,包大人來了。」他說:「在那裏?」包公道:「老夫在此。」他說:「包拯你來了麼?」包公聽了,又氣惱,又好笑,便道:「婦人,老夫在此,你有什麼冤情?速速訴明。」婦人道:「你且近些!」包公又近些,那婦人兩手一撈,摸不著包公,又將手一招道:「再近些!」包公無奈,只得走近,離不上三步,被他摸著了半邊腰帶,叫道:「包拯,你見了老身,還不下跪麼?」包爺瞪口自語道:「好大來頭婦人,還要老夫下跪,是何緣故?」婦人道:「你依我跪下,我可訴說前情。」包公無奈,說道:「也罷,老夫且下跪。」張、趙二役見大人下跪,也同跪地中。郭海壽見了倒覺好笑起來。

  當下婦人將包公的臉上左右遍摩,摸至他腦後,愜月三叉骨,將指頭撳了撳,撚了幾撚,連說兩聲道:「正是包拯了,一些也不錯。」包公好生疑惑,倒覺不解,忙問:「你這婦人,果有什麼冤情?速速說明!」只見那婦人淚珠如線,呼道:「包卿!我有極大冤情,十八年來無處可訴,前夜夢神人吩咐,想必今日伸冤有賴。只求大人與我一力擔當,方得一朝雲霧撥開,復見日月。」包公聽他叫「包卿」,驚得目瞪口呆,忙問:「不知上坐果是何人,有何冤情?還請見告。」這婦人呼道:「包卿且先平身。」包公果然跪得兩膝生疼,連忙立起身來。

  不知婦人訴說出什麼冤情,且看下回分解。

  當下婦人道:「包卿,你乃鐵面無私的清官,審明過多少奇冤重案,只懮我此段冤情,審斷不明白。」包公道:「到底什麼冤情,且細細說來。」婦人道:「我原乃先帝真宗天子西官李氏,正宮即今劉后。十八年前,吾與劉氏同時懷孕,正值真宗天子與寇準丞相往解澶州之圍,御駕親征,尚未還宮。我在宮中產下太子,宮娥內監已有知者。過了一刻,正宮劉氏忽又報生公主,誰知就此禍生不測。」包公聽了,想道:若是真情,此是李宸妃娘娘了,便道:「你在宮中有何人起禍?」婦人道:「只為正官劉氏心懷妒毒,與內監郭槐同謀。忽一日,劉氏自抱公主到我碧雲宮來,只言乏乳,要吾乳娘餵乳。當時劉氏假裝美意,懷抱太子,又邀我到昭陽宮飲宴。我即同行,有內監郭槐抱持太子同往。豈知他們早把太子藏過,我也不知他等竟施毒計。後來飲宴已畢,要取回太子,他說,郭槐已送太子先回碧雲宮去了。我並不多疑,回至內宮,有宮娥說,郭槐方才將太子放下龍床,已是睡熟,不可驚他,又用綾羅袱蓋了。我只道是真情,揭開羅袱,要看太子,不料床上睡的乃血淋淋的死狸貓,嚇得我昏了過去。方知劉氏、郭槐計害。是時天子興兵未回,怨海仇山怎生發洩,豈知是夜劉氏、郭槐潑天大膽,又生惡計,謀害於我。即晚放火毀我碧雲宮,幸得寇宮娥通知,盜取金牌,悄悄教我打扮太監,腰掛金牌,連夜逃出後宰門。臨去時說明,太子已付陳琳抱去,並又指點我別無去路,且往南清宮八王爺府中,狄娘娘乃心慈善良之人,定然收匿,且待萬歲回朝,然後奏明此事伸冤。當日心忙意亂,只得依此而行。」包公聽了,連忙又跪下道:「未知狄太后收留否?」婦人嘆道:「我乃女流之輩,自人深宮,從不曾到街衢一行,焉知八王爺府在那方,故尋覓不到南清宮。可憐黑夜中孤身只影,燈火俱無,步行步跌,顧影生疑。忽覺後面似有人追迫,膽戰心驚,暈跌在民家門首。豈料此家是一寡婦,姓郭,夫君上年身故,此婦中年,卻已身懷六甲。當夜救我甦醒,問及來由,我亦不敢說明露跡,偽言夫死,翁姑逼勒改節,不從,私行逃避。此婦為人厚道,收留作伴,後來生下遺腹子,僅得半載,可惜此婦一命歸陰,只得由我將此嬰兒撫育。不到一載,又遭回祿,可憐一物未攜,只逃得性命,出於無奈,遠出京城。後來聞得聖上班師,豈知八王爺上年已歸仙界,未及半載,又聞頒詔先帝歸天。老身自知還宮無望,守此破窯,屈指光陰,已經十八載了。」包公道:「請問娘娘如何度日?」婦人道:「言來也覺悲慘,守此破窯,那得親情看顧,只得沿門求乞,以度殘年,撫養孤兒長大,取名海壽。年交十二,即知孝順娘親,母子相依,實難苦度,幸得他一力幸勤,尋下些小生意度日。不料連年米價如珠,夏天身受蚊蟲毒噬,天寒不得暖服沾身,苦挨苦度,直至今日。近數載雙目失明,若非孤兒行孝供養,一命嗚呼久矣。」言未了,嚎哭起來,嚥喉噎塞,語不成聲。

  郭海壽在旁聽得呆了。原來我身不是他產下的,嫡母早歸泉世。包公吃驚道:「娘娘,你兒子既已長成,何不教他引你到南清宮去,何以甘心受此苦楚?」婦人道:「包卿有所未知,古言『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倘做了蠅投蛛網,欲脫便難了。」包公道:「請問娘娘,當年太子後來怎生著落?」婦人道:「方才說至寇宮女通線來救,我尚未說明。那日狸貓換去太子,劉后差寇宮娥將我兒拋下金水池,幸他不忍加害,奈何欲救難救,幸遇陳琳進宮,始抱太子到南清宮,由狄氏收養數年。後八王爺歸天,先帝班師回朝,頒詔立八王長子為皇太子,故我知當今是我親兒。只可憐母在破窯挨苦,受盡淒涼,弄得雙目失明,母子無依。昨夜三更偶得一夢,只見一神聖自言東岳大帝,言我國今災星已退,有清官可代明冤。我即問清官是誰,神聖言龍圖閣待制包拯,乃忠梗無私清官,教我將此段情由訴知,許我散開雲霧,得見光明。我又問陳州地面,多少官員來往,那知誰是包拯?大帝又言,要知包拯不難,他腦後生成愜月三叉異骨,是以方才模有異骨,方肯吐露十八年前之冤。若得卿家與我斷明此案,感德如天了。」言罷,淚下不止。

  郭海壽想道:可笑母親,既然是當今太后,有此大冤,遭此磨難,對我並不洩出,值到今天才知他不是我生身嫡母。但太后遭此大難,不孝要算當今聖上了。又有張龍、趙虎聞得此言,嚇得魂不附體,俯伏地中,不敢抬頭。包公又請問道:「娘娘,那當今萬歲,不知有什麼憑認否?」婦人道:「何嘗沒有記認?手掌山河,足踹社稷,隱隱四字為憑,乃是我嫡產的兒子。」包公叩伏塵埃,吐舌搖頭,道:「可憐娘娘遭此十八年苦難,微臣也罪該萬死!」婦人道:「包卿言差了,此乃是我該有飛災,若究明此事,斷饒不得郭槐,還要卿家為我表白重冤,雖死在破窯,也可瞑目了。」包公道:「娘娘且自開懷,微臣今日趕回朝中,此頂烏紗不戴,也要究明此冤。望祈娘娘放開愁緒,且免傷懷。」婦人道:「若得大人與我申明冤屈,我復何懮?」包公道:「娘娘,且耐著性等候數天,待臣回朝將此事究明,少不得萬歲也排鑾駕自來迎請。」婦人應諾。

  當日包公差人,速喚地方文武官來朝見太后。宮院趕辦不及,須尋座雅靜樓房,買幾名精細丫頭。時當三月初,天氣尚寒,趕辦些暖服佳饌供奉。太后雙目不明,速即延醫調治,若有怠慢,作欺君罪論。兩名排軍如飛分報。太后道:「包卿不必費心,老身久處破窯,落難已久,又有孩兒侍奉,不必麻煩地方官吏。孩兒,且代娘叩謝包大人。」海壽領命上前道:「大人,我家母拜託於你,祈代伸冤。」包公道:「自有老夫擔承。」海壽道:「如此我代娘叩謝了。」包公想道:此人今雖貧民,但與太后子母之稱,倘聖上認了母后,也是一個王弟王兄了。當時還禮起來,連稱:「不敢當,為臣理當報效君恩。」太后道:「包卿,快些請起。」包爺道:「謝娘娘千歲。」起來立著,細看娘娘發髻蓬蓬,衣衫檻褸,實覺傷心。丟下龍樓鳳閣,御苑王宮,破窯落難十餘年,幸得孤兒孝養,實乃聖上救母恩人。

  慢說包公思想,眾排軍驚駭,窯外觀看眾民也交頭接耳,都稱奇異。再不想這求乞婦人,是一位當今的國母。一人言道:「曾記前十載到門討食,孩兒尚幼,哭哭哀哀,被我痛罵方才走去。早知他是當今太后,也不該如此輕慢他,果然海水可量,人不可量。」眾人聽了,皆是嘆息,這且不表。

  此時來了眾文武官,將閒人逐散,不許羅 。只見破窯門首立著包大人,眾官員都來參見,說道:「太后娘娘破窯落難,卑職等實出於不知,罪咎難逃。」包公冷笑道:「老夫道經此地,即知太后在此,可怪你們在此為官,全然不知。少不得回朝,奏聞聖上,追究起來,你們官職可做得安穩麼?」眾官員皆躬身懇道:「大人,格外開恩,卑職等不知太后落難,實有失察之罪,求大人海量姑寬。」包公閃過一旁道:「你等到此,理該朝見太后。」眾官應諾,即於窯門外,文東武西通名道職,三呼千歲朝見。海壽遠遠瞧見,叫道:「母親,外廂許多官員在此叩見。」婦人道:「叫他們回衙門理事,不必在此伺候。」郭海壽踱出道:「眾位老爺,聽我家母吩咐,各請回衙辦事,不必在此叩禮。」眾官員雖聽如此說,卻不敢動身,共啟包公道:「卑職等方才奉命,已差人速辦雅室,挑選丫環,預備朝服。」包公道:「如此才是!」忙進內道:「臣包拯啟稟娘娘。」太后道:「有甚商量?」包公道:「臣為國家大事,即要還朝速辦,故拋下賑饑公務回朝。不想偶遇娘娘一段大冤,更不能耽擱,已著地方官好生安頓娘娘,臣即別駕,還望娘娘勿得見怪。臣回朝奏明萬歲,理明此事,即排駕來迎請了。祈娘娘且放寬懷,屈居幾天。」太后道:「我久居破窯,何用奢華?且本地官員政務太繁,有煩包卿傳知眾官,一概俱免,日中不必到來。」包公辭出窯門,傳諭眾官道:「太后吩咐日中朝見問安,一概俱免,以省煩勞。此皆太后仁慈體恤之意,但鳳凰豈可棲於荒草之地?方才我言必當依辦。」眾官連連共諾。包公言罷,即吩咐起程,眾官相送,眾差役一路喝道而去。

  不表包公回朝,當有眾官見包公已去,不敢進窯門,只在門外侍候。少刻,有幾位夫人各帶婢女進內朝見請安,請娘娘沐浴更衣。豈知太后也不沐浴,也不更衣,說道:「在窯中居住十餘載,已經慣了,不必你們費心,各自請回。」眾夫人俱覺不安,那知太后執性如山,眾夫人只得退出。又有承辦役人,稟道:「眾位老爺,已經覓了雅室一所,可權為宮院。」豈知太后又說:「破窯久住,不勞眾官多請,且各回衙。」眾官再三懇求,太后只是不允,眾官無奈,只得於破窯前後,立刻喚工趕造房宇。眾官商議,太后不願更衣,只得來求郭海壽,郭海壽道:「既我娘親不願更衣,也非眾位老爺之咎,且請回衙,不然反激惱他了。」眾官無奈,只得聽其自然。太后百味珍饈不用,母子只是恢復淡飯清湯,仍居破窯,丫環一人不用,仍打發回去。

  不言太后諸事,卻說包公趕回京中,一進開封府,天色已晚,到了內堂,夫人迎接坐下請安,復問道:「老爺奉旨賑饑,如今回來,莫非完了公務?」包公道:「賑饑公務,尚未清楚。但本官因國家大事而回。」夫人又要詰問情由,包公道:「國家政事,非你所知,不必動問。」夫人不敢再言,只命人備酒,與老爺洗塵。

  欲知包公來日面聖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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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花樓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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