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韃備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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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韃備錄一卷
作者:趙珙 
《說郛》卷第五十四,民國十六年上海商務印書館排印涵芬樓百卷本

立國

韃靼始起,地處起丹之西北,族出于沙陀別種,故于歷代無聞焉。其種有三:曰黑、曰白、曰生。所謂白韃靼者,顏貌稍細,爲人恭謹而孝,遇父母之喪,則𠢐其面而哭。嘗與之聯轡,每見貌不醜惡而腮有刀痕者,問曰:「白韃靼否?」曰:「然。」凡掠中國子女,教成却強之,與人交言有情。今彼部族之後,其國乃韃主成吉思之公主必姬權管國事。近者入聘與我宋副使速不罕者,乃白韃靼也。每聯轡間,速不罕未嘗不以好語相陪奉慰勞,且曰:「辛苦無管待,千萬勿怪。」所謂生韃靼者,甚貧且拙,且無能爲,但知乘馬隨衆而已。今成吉思皇帝及將相大臣,皆黑韃靼也。大抵韃人身不甚長,最長者不過五尺二三,亦無肥厚者。其面皆橫闊,而上下促,有顴骨,眼無上紋,髭鬚絕少,形狀頗醜。惟今韃主忒沒眞者,其身魁偉而廣顙長髯,人物雄壯,所以異也。成吉思乃舊牌子頭結婁之子,牌子頭者,乃彼國千人之長也,今爲創國之主,譯曰「成吉思皇帝」,東征西討,其國強大。

韃主始起[编辑]

今成吉思皇帝者,甲戌生。彼國初無庚甲,今考據其言而書之,易以見彼齒歲也。其俗每以草青爲一歲,人有問其歲,則曰幾草矣。亦嘗問彼月、日,笑而答曰:「初不知之,亦不能記其春與秋也。每見月圓而爲一月,每見草青遲遲,方知是年有閏月也。」成吉思少被金人虜爲奴婢者,十餘年方逃歸,所以盡知金國事宜。其人英勇果決,有度量,能容衆,敬天地,重信義。所傳忒沒貞者,乃小名爾,初無姓氏,亦無名諱。近年以來,有女眞叛亡之臣爲用,所以譯曰「成吉思皇帝」。或曰︰「成吉思者,乃譯語天賜兩字也。」

國號、年號[编辑]

韃國所鄰,前有糺族,左右乃沙陀等諸部。舊有蒙古斯國,在金人僞天會間,亦嘗擾金虜爲患,金虜常與之戰,後乃多與金帛和之。按李諒《征蒙記》曰:「蒙人嘗改元天興,自稱太祖元明皇帝。」今韃人甚朴野,略無制度。珙常討究于彼,聞蒙已殘滅久矣。葢北方之國,或方千里,或方百里,興衰起滅之不長。今韃之始起,並無文書,凡發命令,遣使往來,止是刻指以記之。爲使者,雖一字不敢增損,彼國俗也。其俗旣朴,則有回鶻爲鄰,每于西河博易販賣于其國,迄今文書中自用于他國者,皆用回鶻字,如中國笛譜字也。今二年以來,因金國叛亡降附之人無地容身,願爲彼國用,始教之以文書,于金國往來,却用漢字。去年春,珙每見其所行文字,猶曰大朝,又稱年號曰兔兒年、龍兒年。自去年方改曰庚辰年,今曰辛巳年是也。又慕蒙爲雄國,故以國號曰大蒙古國,亦女眞亡臣教之也。珙親見其權皇帝摩㬋國王,每自稱曰「我韃靼人」,凡彼大臣、元帥,皆自稱曰「我」、「彼」,亦不知其爲「蒙」是何等名字,何爲國號,何爲年號。今所行文書,皆亡臣識字者強解事以教之耳。按《南遷錄》載韃有詔與金國,稱龍虎九年,非也。以愚觀之,更遲年歲,則金虜叛亡之臣,必教之撰其誕日以爲節,又必教之改年立號也矣。

太子諸王[编辑]

成吉思皇帝兄弟凡四人:成吉思居長;大皇弟久已陣亡;二皇弟名便古得那,見在國中;三皇弟名忒沒葛貞,所統多係自己人馬,善戰有功。成吉思有子甚多:長子比因,破金國,攻打西京雲中時陣亡;今第二子却爲大太子,名約直;三太子名阿戴;四太子名天婁;五太子名龍孫;皆正宮所生。其下又有十數人,乃庶生也。女七人:長公主曰阿貞鱉拽,今嫁豹突駙馬;二公主曰阿里黑百,因俗曰必姬夫人,曾嫁金國亡臣白四部,死,寡居,今領白韃靼國事,日逐看經,有婦女數千人事之,凡征伐斬殺,皆自己出;三公主曰阿五,嫁尚書令、國舅之子;餘未知。孫男甚衆。

諸將功臣[编辑]

元勳乃彼太師國王沒黑助者,小名也,中國人呼曰摩㬋羅,彼詔誥則曰謀合理,南北之音,輕重所訛也。見封天下兵馬大元帥、行省、太師、國王,乃黑韃靼人,十年以來,東征西討,威震夷夏,征伐大事,皆決于己,故曰權皇帝,衣服制度,全用天子禮。有兄曰計里歌那,自有千騎,不任事。弟二人:長曰抹歌,見在成吉思處爲護衞;次曰帶孫,歸王,每隨侍焉。國王每戒所部將士如己兄弟,只以小名稱之,不許呼他國王。止有一子,名袍阿,美容儀,不肯剃婆焦,只裹巾帽,着窄服,能諸國語。其次曰兔花兒太傅、國公,聲名亞于摩㬋羅。又有鷓博者,官亦穹,見隨成吉思皇后之弟部下掌重兵。又其次曰按赤那邪,見封尚書令,成吉思正后之弟,部下亦有騎軍十餘萬,所統之人頗循法。韃人自言,隨國王者皆惡,隨尚書令者皆善也。其次曰劉伯林者,乃燕地雲內州人,先爲金人統兵頭目,奔降韃主,有子甚勇,而韃主忒沒貞長子戰死,遂將長子妃嫁伯林之子,同韃人破燕京等處,甚有功。伯林昨已封王,近退閒于家,其子見爲西京府留守。又其次曰大葛相公,乃紀家人,見爲留守燕京。次曰剳八者,乃回鶻人,已老,亦在燕京。同任事燕京等處,有紙蟬兒元帥、史元帥、劉元帥等甚衆,各有軍馬,皆聽摩㬋羅國王命令。

任相[编辑]

首相脫合太師者,乃兔花太傅之兄。元女眞人,極狡獪,兄弟皆歸韃主,爲將相。其次韃人宰相,乃卒埒脫合。又有女眞人七金宰相。餘者未知名,率皆女眞亡臣。向所傳有白儉、李藻者爲相,今止見一處有所題曰「白倫提兵至此」,今亦不知存亡。燕京見有移剌晉卿者,契丹人,登第,見爲內翰掌文書。又有楊彪者,爲吏部尚書。楊藻者,爲彼北京留守。珙所見國王之前,有左右司二郎中,使人到,則二人通譯其言語,乃金人舊太守,女眞人也。

軍政[编辑]

韃人生長于鞍馬間,人自習戰,自春徂冬,旦旦逐獵,乃其生涯,故無步卒,悉是騎軍。起兵數十萬,略無文書,自元帥至千戶、百戶、牌子頭,傳令而行。凡攻大城,先擊小郡,掠其人民,以供驅使。乃下令曰:每一騎兵,必欲掠十人。人足備,則每名需艸或柴薪、或土石若干,晝夜迫逐,緩者殺之,迫逐塡塞,其壕塹立平,或供鵝洞砲座等用,不惜數萬人,以此攻城壁,無不破者。城破,不問老幼妍醜、貧富逆順,皆誅之,略不少恕。凡諸臨敵不用命者,雖貴必誅。凡破城守有所得,則以分數均之,自上及下,雖多寡,每留一分,爲成吉思皇帝獻,餘物則敷俵有差,宰相等在于沙漠不臨戎者,亦有其數焉。凡有征伐謀議,先定于三四月間,行于諸國,又于重五宴會共議今秋所向,各歸其國避暑牧養,至八月,咸集于燕都,而後啓行。

馬政[编辑]

韃國地豐水草,宜羊、馬。其馬初生一二年,卽于草地苦騎而教之,却養三年,而後再乘騎,故教其初是以不蹄齧也。千百爲羣,寂無嘶鳴,下馬不用控繫,亦不走逸,性甚良善。日間未嘗芻秣,惟至夜,方始牧放之。隨其艸之青枯,野牧之。至曉,搭鞍乘騎,並未始與豆粟之類。凡出師,人有數馬,日輪一騎乘之,故馬不困弊。

糧食[编辑]

韃人地饒水草,宜羊、馬。其爲生涯,止是飲馬乳以塞飢渴。凡一牝馬之乳,可飽三人,出入止飲馬乳,或宰羊爲糧。故彼國中有一馬者,必有六七羊,謂如有百馬者,必有六七百羊羣也。如出征于中國,食羊盡,則射兔、鹿、野豕爲食。故屯數十萬之師,不舉烟火。近年以來,掠中國之人爲奴婢,必米食而後飽,故乃掠米麥而于剳寨處,亦煮粥而食。彼國亦有一二處出黑黍米,彼亦解煮粥。

征伐[编辑]

韃人在本國時,金虜大定間,燕京及契丹地有謠言云:「韃靼來,韃靼去,趕得官家沒去處。」葛酋雄宛轉聞之,驚曰:「必是韃人,爲我國患。」乃下令極于窮荒,出兵勦之,每三歲遣兵向北勦殺,謂之減丁。迄今中原人盡能記之,曰:「二十年前,山東、河北,誰家不買韃人爲小奴婢,皆諸軍掠來者。」今韃人大臣,當時多有虜掠住于金國者,且其國每歲朝貢,則于塞外受其禮幣而遣之,亦不令至燕京。韃人逃遁沙漠,怨入骨髓。至僞章宗立,明昌年間,不令殺戮,以是韃人稍稍還本國,添丁長育。章宗又以爲患,乃築新長城,在靜州之北,以唐古糺人戍之。酋首因唐古糺叛,連結卽剌都糺、木典糺、眻糺、後典糺等俱叛,金人發兵平之,糺人散走,投于韃人。且回鶻有田姓者,饒于財,商販巨萬,往來于山東、河北,具言民物繁庶,與糺同說韃人治兵入寇。忒沒貞忿其欺凌,以此犯邊,邊州悉敗死,長驅犯燕。虜謂韃人曰:「我國如海,汝國如一掬沙,豈能動搖?」韃人至今老幼皆能記此語。虜軍臣因其陷西京,始大驚恐,乃竭國中精銳,以忽殺虎元帥統馬、步五十萬迎擊之,虜大敗。又再刷山東、河北等處及隨駕護衞等人馬三十萬,令高琪爲大元帥,再敗。是以韃人迫于燕京城下。是戰也,罄金虜百年兵力,消折潰散殆盡,其國遂衰。後來凡圍河北、山東、燕北諸州等處,虜皆不敢攖其鋒。

官制[编辑]

韃人襲金虜之俗,亦置領錄尚書令、左右相、左右平章等官,亦置大元帥等職。所佩金牌,第一等貴臣,帶兩虎相向,曰虎鬬金牌,用漢字,曰:「天賜成吉思皇帝聖旨,當便宜行事。」其次素金牌,曰:「天賜成吉思皇帝聖旨疾。」又其次乃銀牌,文與前同。如成吉思亦行詔敕等書,皆金虜叛臣教之,遣發臨民者四,曰宣差。逐州守臣,皆曰節使。今在于左右,帶弓矢、執侍驍勇者,曰護衞。

風俗[编辑]

韃人賤老而喜壯,其俗無私鬬爭。正月一日,必拜天,重午亦然,此乃久住燕地,襲金人遺制,飲宴爲樂也。摩㬋國王每征伐來歸,諸夫人連日各爲主禮,具酒饌飲燕,在下者亦然。其俗多不洗手,而每拿攫魚肉,手有脂膩,則拭于衣袍上。其衣至損不解浣濯,婦人往往以黃粉塗額,亦漢舊粧,傳襲迄今不改也。上至成吉思,下及國人,皆剃婆焦,如中國小兒,留三搭頭在顖門者,稍長則剪之,在兩下者,總小角垂于肩上。

軍裝器械[编辑]

成吉思之儀衞,建大純白旗,以爲識認,外此並無他旌幢,惟傘亦用紅、黃爲之。所坐乃金裹龍頭胡床,國王者間有有銀處,以此爲別。其鞍馬帶上,亦以黃金盤龍爲飾,國王亦然。今國王止建一白旗,九尾,中有一黑月,出師則張之。其下必元帥方有一旗。國王止有一鼓,臨陣則用之。鞍轎以木爲之,極輕巧。一石以上箭,用沙柳爲笴。手刀甚輕薄而彎。

奉侍[编辑]

彼奉使曰宣差,自皇帝或國王處來者,所過州、縣及管兵頭目處,悉來尊敬,不問官之高卑,皆分庭抗禮,穿戟門,坐于州郡設廳之上,太守親跪以効勤,宿于黃堂廳事之內,鼓吹旗幟,妓樂郊外送迎之。凡見馬,則換易,幷一行人從悉可換馬,謂之乘鋪馬,亦古乘傳之意。近使臣到彼國王處,凡相見禮文甚簡,言辭甚直,且曰「你大宋好皇帝、好宰相」。大抵其性淳朴,有太古風,可恨金虜叛亡之臣教之,今乃鑿混沌破彼天眞,教以姦計,爲可惡也。

祭祀[编辑]

凡占卜吉凶,進退殺伐,每用羊骨扇,以鐵椎火椎之,看其兆坼,以決大事,類龜卜也。凡飲酒,先酧之,其俗最敬天地,每事必稱天。聞雷聲,則恐懼不敢行師,曰天叫也。

婦人[编辑]

其俗出師,不以貴賤,多帶妻孥而行,自云用以管行李衣服、錢物之類。其婦人專管張立氊帳、收卸鞍馬、輜重、車馱等物事,極能走馬。所衣如中國道服之類,凡諸酋之妻,則有顧姑冠,用鐵絲結成,形如竹夫人,長三尺許,用紅青錦繡或珠金飾其上。又有杖一枝,用紅青絨飾之。又有大袖衣,如中國鶴氅,寬長曳地,行則兩女奴拽之。男女雜坐,更相酬勸不禁。北人使于彼國王者相見了,卽命之以酒,同彼妻賴蠻公主及諸侍姬稱夫人者八人皆共坐。凡諸飲宴,無不同席。所謂諸姬,皆燦白美色,四人乃金虜貴嬪之類,餘四人乃韃人。內四夫人者甚姝麗,最有寵,皆胡服胡帽而已。

燕聚舞樂[编辑]

國王出師,亦以女樂隨行,率十七八美女,極慧黠,多以十四絃等彈大官樂等曲,拍手爲節,甚低,其舞甚異。韃人之俗,主人執盤盞以勸客,客飲,若少留涓滴,則主人者更不接盞,見人飲盡,乃喜。如彼擊鞠,止是二十來騎,不肯多用馬者,亦惡其鬨鬧也。擊罷,遣介來請我使人至彼,乃曰:「今日打毬,如何不來?」答曰:「不聞鈞旨相請,故不敢來。」國王乃曰:「你來我國中,便是一家人。凡有宴聚打毬,或打圍出獵,爾便來同戲,如何又要有人來請喚!」因大笑而罰六盃,終日必大醉而罷。且每飲酒,其俗,鄰坐更相嘗換,若以一手執盃,是令我嘗一口,彼方敢飲;若以兩手執盃,乃彼與我換盃,我當盡飲彼酒,却酌酒以酬之,以此易醉。凡見外客醉中喧鬨失禮,或吐或臥,則大喜,曰:「客醉,則與我一心無異也。」我使人相辭之日,國王戒伴使曰:「凡好城子,多住幾日,有好酒與吃,好茶與吃,好笛兒、鼓兒吹着打着。」所說好城子,乃好州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