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齋詩文集 (四部叢刊本)/薑齋詩話卷二
薑齋詩文集 薑齋詩話卷二 清 王夫之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船山遺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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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堂永日緒論內編〈薑齋詩話卷二〉船山遺書六十四
衡陽王夫之譔
興觀羣怨詩盡於是矣經生家析鹿鳴嘉魚爲羣柏舟小
弁爲怨小人一往之喜怒耳何足以言詩可以云者隨所
以而皆可也詩三百篇而下唯十九首能然李杜亦髣髴
遇之然其能俾人隨觸而皆可亦不數數也又下或一可
焉或無一可者故許渾允爲惡詩王僧孺庾肩吾及宋人
皆爾
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俱以意爲主意猶帥也無帥之兵
謂之烏合李杜所以大家者無意之詩十不得一二也
煙雲泉石花鳥苔林金鋪錦帳寓意則靈若齊梁綺語宋
人摶合成句之出處〈宋人論詩字字求岀處〉役心向彼掇索而不恤
己情之所自發此之謂小家數總在圈繢中求活計也
把定一題一人一事一物於其上求形模求比似求詞采
求故實如鈍斧子劈櫟柞皮屑紛霏何嘗動得一絲紋理
以意爲主勢次之勢者意中之神理也唯謝康樂爲能取
勢宛轉屈伸以求盡其意意已盡則止殆無剩語夭矯連
蜷煙雲繚繞乃眞龍非畫龍也
池塘生春草胡蝶飛南園明月照積雪皆心中目中與相
融浹一出語時卽得珠圓玉潤要亦各視其所懷來而與
景相迎者也日暮天無雲春風散㣲和想見陶令當時胸
次豈夾雜鉛汞人能作此語程子謂見濂溪一月坐春風
中非程子不能知濂溪如此非陶令不能自知如此也
僧敲月下門祇是妄想揣摩如說他人夢縱令形容酷似
何嘗毫髮關心知然者以其沈吟推敲二字就他作想也
若卽景會心則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靈妙
何勞擬議哉長河落日圎初無定景隔水問樵夫初非想
得則禪家所謂現量也
詩文俱有主賓無主之賓謂之烏合俗論以比爲賓以賦
爲主以反爲賓以正爲主皆塾師賺童子死法耳立一主
以待賓賓無非主之賓者乃俱有情而相浹洽若夫秋風
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於賈島何與湘潭雲盡暮煙出巴蜀
雪消春水來於許渾奚渉皆烏合也影靜千官裏心蘇七
挍前得主矣尙有痕迹花迎劍佩星初落則賓主厯然鎔
合一片
身之所厯目之所見是鐵門限卽極寫大景如陰晴眾壑
殊乾坤日夜浮亦必不踰此限非按輿地圖便可云平野
入靑徐也抑登樓所得見者耳隔垣聽演雜劇可聞其歌
不見其舞更遠則但聞鼓聲而可云所演何齣乎前有齊
梁後有晚唐及宋人皆欺心以巧
一詩止於一時一事自十九首至陶謝皆然夔府孤城落
日斜繼以月映荻花亦自日斜至月出詩乃成耳若杜陵
長篇有厯數月日事者合爲一章大雅有此體後唯焦仲
卿木蘭二詩爲然要以從旁追敘非言情之章也爲歌行
則合五言固不宜爾
古詩無定體似可任筆爲之不知自有天然不可越之榘
矱故李于鱗謂唐無五古詩言亦近是無卽不無但百不
得一二而已所謂榘矱者意不枝詞不蕩曲折而無痕戍
削而不競之謂于鱗所云無古詩又唯無其形埓字句
與其粗豪之氣耳不爾則子房未虎嘨及玉華宫二詩乃
李杜集中霸氣滅盡和平溫厚之意者何以獨入其選中
古詩及歌行換韻者必須韻意不雙轉自三百篇以至庾
鮑七言皆不待鈎鎖自然蟬連不絕此法可通於時文使
股法相承股中換氣近有顧夢麟者作詩經塾講以轉韻
立界限劃斷意旨劣經生桎梏古人可惡孰甚焉晉淸商
三洲曲及唐人所作有長篇拆開可作數絕句者皆蠚蟲
相續成一靑蛇之陋習也
以神理相取在遠近之閒𦆵着手便煞一放手又飄忽去
如物在人亡無見期捉煞了也如宋人咏河魨云春洲生
荻芽春岸飛楊花饒他有理終是於河魨沒交渉靑靑河
畔艸與綿綿思遠道何以相因依相含吐神理湊合時自
然恰得
太白胸中浩渺之致漢人皆有之特以微言點岀包舉自
宏太白樂府歌行則傾囊而出耳如射者引弓極滿或卽
發矢或遲審久之能忍不能忍其力之大小可知已要至
於太白止矣一失而爲白樂天本無浩渺之才如決池水
旋踵而涸再失而爲蘇子瞻萎花敗葉隨流而漾胸次局
促亂節狂興所必然也
海暗三山雨接此鄉多寶玉不得迤邐說到花明五嶺春
然後彼句可來又豈嘗無法哉非皎然高棅之法耳果
足爲法烏容破之非法之法則破之不盡終不得法詩之
有皎然虞伯生經義之有茅鹿門湯賓尹袁了凡皆畫地
成牢以陷人者有死法也死法之立總緣識量狹小如演
雜劇在方丈臺上故有花様步位稍移一步則錯亂若馳
騁康莊取塗千里而用此步法雖至愚者不爲也
情景名爲二而實不可離神於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有
情中景景中情景中情者如長安一片月自然是孤棲憶
遠之情影靜千官裏自然是喜達行在之情情中景尤難
曲寫如詩成珠玉在揮毫寫出才人翰墨淋漓自心欣賞
之景凡此𩔖知者遇之非然亦鶻突看過作等閒語耳
更喜年芳入睿才與詩成珠玉在揮毫可稱𩀱絶不知者
以入字在字爲用字之巧不知渠自順手湊著
欲投人處㝛隔水問樵夫則山之遼廓荒遠可知與上六
句初無異致且得賓主分明非獨頭意識懸相描摹也親
朋無一字老病有舟自然是登岳陽樓詩嘗試設身作
杜陵憑軒遠望觀則心目中二語居然出現此亦情中景
也孟浩然以舟楫垂鈎鈎鎖合題卻自全無干渉
近體中二聯一情一景一法也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氣催黄鳥晴光轉綠蘋雲飛北闕輕陰散雨歇南山積
翠來御柳已爭梅信發林花不待曉風開皆景也何者爲
情若四句俱情而無景語者尤不可勝數其得謂之非法
乎夫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離唯意所適截分兩橛
則情不足興而景非其景且如九月寒砧催木葉二句之
中情景作對片石孤雲窺色相四句情景雙收更從何處
分析陋人標陋格乃謂吳楚東南坼四句上景下情爲律
詩憲典不顧杜陵九原大笑愚不可瘳亦孰與療之
起承轉收一法也試取𥘉盛唐律驗之誰必株守此法者
法莫要於成章立此四法則不成章矣且道盧家少婦一
詩作何解是何章法又如火樹銀花合渾然一氣亦知戍
不返曲折無端其他或平鋪六句以二語括之或六七句
意已無餘末句用飛白法颺開義趣超遠起不必起收不
必收乃使生氣靈通成章而達至若故國平居有所思有
所二字虛籠喝起以下曲江蓬萊昆明紫閣皆所思者此
自大雅來謝客五言長篇用爲章法杜更藏鋒不露摶合
無垠何起何收何承何轉陋人之法烏足展騏驥之足哉
近世唯楊用修辨之甚悉用修工於用法唯其能破陋人
之法也
起承轉收以論詩用敎幕客作應酬或可其或可者八句
自爲一首尾也塾師乃以此作經義法一篇之中四起四
收非蠚蟲相銜成靑竹蛇而何兩閒萬物之生無有尻下
出頭枝末生根之理不謂之不通其可得乎
樂記云凡音之起從人心生也固當以穆耳協心爲音律
之準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之說不可恃爲典要昔聞
洞庭水聞庭二字俱平正爾振起今上岳陽樓易第三
字爲平聲云今上巴陵樓則語蹇而戾於聽矣八月湖水
平月水二字皆仄自可若𣹢虛混太淸易作混虛𣹢太淸
爲泥磬土鼓而已又如太淸上初日音律自可若云太淸
初上日以求合於粘則情文索然不復能成佳句又如楊
用修警句云誰起東山謝安石爲君談笑淨烽煙謂安
字失粘更云誰起東山謝太傅拖沓便不成響足見凡言
法者皆非法也釋氏有言法尙應捨何況非法藝文家知
此思過半矣
作詩亦須識字如思應敎令吹燒之𩔖有平仄二聲音別
則義亦異若粘與押韻於此鶻突則荒謬止堪嗤笑唐人
不尋出處不誇字學而犯此者百無一二宋人以博核見
長偏於此多誤杜陵以酇侯酇字作才何切平聲粘緣史
漢注自有兩說非不識字也至廉頗音婆相如音湘則考
據精切矣蘇子瞻不知軒轅彌明詩序長頸高結結字作
潔音稺子之所恥爲而孟浪此近見有和人韻者以葑
菲作芳菲字音押雖不足道亦可爲不學人永鑒
唯孟浩然氣蒸雲夢澤不知雲土夢作乂夢本音蒙靑陽
逼歲除不知日月其除除本音住浩然山人之雄長時有
秀句而輕飄短味不得與高岑王儲齒近世文徵仲輕秀
與相頡頏而思致密贍駸駸欲度其前
王子敬作一筆草書遂欲跨右軍而上字各有形埓不相
因仍尙以一筆爲妙境何況詩文本相承遞邪一時一事
一意約之止一兩句長言永歎以寫纒綿悱惻之情詩本
敎也十九首及上山采蘼蕪等篇止以一筆入聖證自潘
岳以凌雜之心作蕪亂之調而後元聲幾熄唐以後閒有
能此者多得之絕句耳一意中但取一句松下問童子是
已如怪來妝閣閉又止半句愈入化境近世郭奎多病文
園渴未消一絶髣髴得之劉伯溫楊用修湯義仍徐文長
有純淨者亦無歇筆至晚唐餖湊宋人支離俱令生氣
頓絕承恩不在貌敎妾爲容風㬉鳥聲碎日高花影重
醫家名爲關格死不治
不能作景語又何能作情語邪古人絶唱句多景語如高
臺多悲風胡蝶飛南園池塘生春艸亭臯木葉下芙蓉露
下落皆是也而情寓其中矣以寫景之心理言情則身心
中獨喻之微輕安拈出謝太傅於毛詩取訏謨定命遠猷
辰吿以此八字如一串珠將大臣經營國事之心曲寫出
次第故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同一
達情之妙
有大景有小景有大景中小景柳葉開時任好風花覆千
官淑景移及風正一帆懸靑靄入看無皆以小景傳大景
之神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江山如有待花桺更無
私張皇使大反令落拓不親宋人所喜偏在此而不在彼
近唯文徵仲齋宿等詩能解此妙
情語能以轉折爲含蓄者唯杜陵居勝淸渭無情極愁時
獨向東柔艣輕鷗外含悽覺汝賢之類是也此又與忽聞
歌古調歸思欲霑巾更進一格益使風力遒上
含情而能達會景而生心體物而得神則自有靈通之句
參化工之妙但於句求巧則性情先爲外蕩生意索然
矣松陵體永墮小乘者以無句不巧也然皮陸二子差有
興會猶堪諷咏若韓退之以險韻奇字古句方言矜其餖
轃之巧巧誠巧矣而於心情興會一無所渉適可爲酒令
而已黃魯米元章益墮此障中近則王謔菴承其下游
不恤才情別尋蹊徑良可惜也
對偶有極巧者亦是偶然湊手如金吾玉漏尋常七十之
類初不以此礙於理趣求巧則適足取笑而已賈島詩高
人燒藥罷下馬此林閒以下馬對高人噫是何言與
一解奕者以誨人奕爲遊資後遇一高手與對奕至十數
子輙揶揄之曰此敎師碁耳詩文立門庭使人學己人一
學卽似者自詡爲大家爲才子亦藝𫟍敎師而已高廷禮
李獻吉何大復李于鱗王元美鍾伯敬譚友夏所尙異科
其歸一也𦆵立一門庭則但有其局格更無性情更無興
會更無思致自縛縛人誰爲之解者昭代風雅自不屬此
數公劉伯溫之思理高季廸之韻度劉彦昺之高華貝
廷琚之俊逸湯義仍之靈警絕壁騫無可攀躡人固望
洋而返而後以其亭亭嶽嶽之風神與古人相輝映次則
孫仲衍之暢適周履道之蕭淸徐昌穀之密贍高子業之
戍削李賓之之流麗徐文長之豪邁各擅勝場沈酣自得
正以不懸牌開肆充風雅牙行要使光燄熊熊莫能揜抑
豈與碌碌餘子爭市易之場哉李文饒有云好驢馬不逐
隊行立門庭與依傍門庭者皆逐隊者也
建立門庭自建安始曹子建鋪排整飾立階級以賺人升
堂用此致諸趨赴之客容易成名伸紙揮毫雷同一律子
桓精思逸韻以絕人攀躋故人不樂從反爲所掩子建以
是壓倒阿兄奪其名譽實則子桓天才駿發豈子建所能
壓倒邪故嗣是而興者如郭景純阮嗣宗謝客陶公乃至
在太沖張景陽皆不屑染指建安之羹鼎視子建蔑如矣
降而蕭梁宫體降而王楊盧駱降而大厤十才子降而溫
李楊劉降而江西宗派降而北地信陽琅邪厯下降而竟
陵所翕然從之者皆一時和哄漢耳宫體盛時卽有庾子
山之歌行健筆縱橫不屑煙花簇湊唐初比偶卽有陳子
昂張子壽扢揚大雅繼以李杜代興杯酒論文雅稱同調
而李不襲杜杜不謀李未嘗黨同伐異畫疆墨守沿及宋
人始爭疆壘歐陽永叔亟反楊億劉筠之靡麗而矯枉已
迫還入於枉遂使一代無詩掇拾誇新殆同觴令□元浮
艶又以矯宋爲工蠻觸之爭要於興觀羣怨絲毫未有當
也伯溫季廸以和緩受之不與元人競勝而自問風雅之
津故洪武閒詩敎中興洗四百年三變之陋是知立才子
之目標一成之法扇動庸才旦倣而夕肖者原不足以覊
絡騏驥唯世無伯樂則駕鹽車上太行者自鳴駿足耳
所以門庭一立舉世稱爲才子爲名家者有故如欲作李
何王李門下厮養但買得韻府羣玉靜學大成萬姓統宗
廣輿記四書置案頭遇題查湊卽無不足欲吮竟陵之
唾液則更不須爾但就措大家所誦時文之於其以靜澹
歸懷熟活字句湊泊將去卽已居然詞客如源休一收圖
籍卽自謂酇侯何得不向白華殿擁戴朱泚邪爲朱泚者
遂褎然自以爲天子矣舉世悠悠才不敏學不充思不精
情不屬者十姓百家而皆是有此開方便門大功德主誰
能舍之而去又其下更有皎然詩式一派下游印紙門神
待塡朱綠者亦號爲詩莊子曰人莫悲於心死心死矣何
不可圖度子雄邪
曹子建之於子桓有僊凡之隔而人稱子建不知有子桓
俗論大扺如此王敬美風神藴藉高出元美上者數等而
俗所歸依獨在元美元美如吳夫差倚豪氣以爭執牛耳
勢之所凌灼亦且如之何哉敬美論詩大有元微之旨其
云河下傭者阿兄卽是揮毫落紙非雲非煙爲五里霧耳
如送蔡子木詩一去蔡邕誰倒屣可憐王粲獨登樓恰好
安排一呼卽集非河下傭而何
元美末年以蘇子瞻自任時人亦譽爲長公再來子瞻詩
文雖多滅裂而以元美擬之則辱子瞻太甚子瞻野狐禪
也元美則吹螺搖鈴演梁皇懴一應付僧耳爲報鄰雞莫
驚覺更容殘夢到江南元美竭盡生平能作此兩句不
立門庭者必餖飣非餖飣不可以立門庭葢心靈人所自
有而不相貸無從開方便法門任陋人支借也人譏西崑
體爲獺祭魚蘇子瞻黃魯亦獺耳彼所祭者肥油江豚
此所祭者吹沙跳浪之鱨鯊也除卻書本子則更無詩如
劉彦昺詩山圍曉氣蟠龍虎臺枕東風憶鳳皇貝廷琚詩
我別語兒溪上宅月當二十四囘新如何萬國尙戎馬只
恐四鄰無故人用事不用事總以曲寫心靈動人興觀羣
怨卻使陋人無從支借唯其不可支借故無有推建門庭
者而獨起四百年之衰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豈以蕭蕭馬鳴悠悠斾旌爲出
處邪用意别則悲愉之景原不相貸出語時偶然湊合耳
必求出處宋人之陋也其尤酸迂不通者旣於詩求出處
抑以詩爲出處考證事理杜詩我欲相就沽斗酒恰有三
百靑銅錢遂據以爲唐時酒價崔國輔詩與沽一斗酒恰
用十千錢就杜陵沽處販酒向崔國輔賣豈不三十倍獲
息錢邪求出處者其可笑𩔖如此
一部杜詩爲劉會孟陻塞者十之五爲千家註沈埋者十
之七爲謝㬪山虞伯生汙衊更無一字矣開卷龍門奉先
寺詩天闕象緯逼雲臥衣裳冷盡人解一臥字不得祇作
人臥雲中故於關字生許多胡猜亂度此等下字法乃子
美早年未醇處從陰鏗何遜來向後脫缷乃盡豈黃魯
所知邪至沙上鳧雛傍母眠誣爲嘲誚楊貴妃安祿山則
市井惡少造謠歌誚鄰人閨閫惡習施之君父罪不容於
死矣
小雅鶴鳴之詩全用比體不道破一句三百篇中創調也
要以俯仰物理而咏歎之用見理隨物顯唯人所感皆可
類通初非有所指斥一人一事不敢明言而姑爲隠語也
他詩有所指斥則皇父尹氏暴公不憚斥其名厯數
其慝而且自顯其爲家父爲寺人孟子無所規避詩敎雖
云溫厚然光昭之志無畏於天無恤於人揭日月而行豈
女子小人半含不吐之態乎離騷雖多引喻而直言處亦
無所諱宋人騎兩頭馬欲博忠之名又畏禍及多作影
子語巧相彈射然以此受禍者不少旣示人以可疑之端
則雖無所誹誚亦可加以羅織觀蘇子瞻烏臺詩案其遠
謫窮荒誠自取之矣而抑不能昂首舒吭以一鳴三木加
身則曰聖主如天萬物春可恥孰甚焉近人多效此者不
知輕薄圓頭惡習君子所不屑久矣
近體梁陳已有至杜審言而始叶於度歌行鮑庾初製至
李太白而後極其致葢創作猶魚之初漾於洲渚繼起者
乃泳游自盗情舒而鱗鬐始展也七言絕句初盛唐旣饒
有之稍以鄭重故損其風神至劉夢得而後宏放出於天
然於以揚扢性情馺娑景物無不宛爾成章誠小詩之聖
證矣此體一以才情爲主言𥳑者最忌局促周促則必有
滯累苟無滯累又蕭索無餘非有紅罏點雪之襟宇則方
欲馳騁忽爾蹇躓意在矜莊祇成疲苶以此求之知率筆
口占之難倍於按律合轍也夢得而後唯天分高朗者能
步其芳塵白樂天蘇子瞻皆有合作近則湯義仍徐文長
袁中郞往往能居勝地無不以夢得爲活譜才與無才情
與無情唯此體可以驗之不能作五言古詩不足入風雅
之室不能作七言絕句直是不當作詩區區近體中覓好
對語一四六幕客而已
七言絶句唯王江甯能無疵纇儲光羲崔國輔其次者至
若秦時明月漢時關句非不鍊格非不高但可作律詩起
句施之小詩未免有頭重之病水盡南天不見雲永和
三日盪輕舟囊無一物獻尊親玉帳分弓射虜營皆所謂
滯累以有襯字故也其免於滯累者如只今唯有西江月
曾照吳王宫裏人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此
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則又疲苶無生氣似欲
匆匆結煞
作詩但求好句已落下乘況絕句只此數語拆開作一俊
語豈復成詩百戰方夷項三章且易秦功歸蕭相國氣盡
戚夫人恰似一漢高帝謎子擲開成四片全不相關通如
此作詩所謂佛出世也救不得也
建立門庭已絕望風雅然其中有本無才情以此爲安身
立命之本者如高廷禮何大復王元美鍾伯敬是也有才
情固自足用而以立門庭故自桎梏者李獻吉是也其次
則譚友夏亦有牙後慧使不與鍾爲徒幾可分文徵仲一
席當於其五七言絕句驗之
論畫者曰咫尺有萬里之勢一勢字宜着眼若不論勢則
縮萬里於咫尺是廣輿記前一天下圖耳五言絕句以
此爲落想時第一義唯盛唐人能得其妙如君家住何處
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墨氣所射四表無
窮無字處皆其意也李獻吉詩浩浩長江水黄州若箇邊
岸囘山一轉船到堞樓前固自不失此風味
五言絶句自五言古詩來七言絕句自歌行來此二體本
在律詩之前律詩從此出演令充暢耳有云絕句者截取
律詩一半或絶前四句或絕後四句或絕首尾各二句或
絕中兩聯審爾�頭刖足爲刑人而已不知誰作此說𢦤
人生理自五言古詩來者就一意中圓淨成章字外含遠
神以使人思自歌行來者就一氣中駘宕靈通句中有餘
韻以感人情脩短雖殊而不可雜穴滯累則一也五言絕
句有平鋪兩聯者亦陰鏗何遜古詩之支裔七言絕句有
對偶如故鄉今夜思千里霜𩯭明朝又一年亦流動不覊
終不可作江閒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平實語足
知絕律四句之說牙行賺客語皮下有血人不受他和哄
大雅中理語造極精微除是周公道得漢以下無人能嗣
其響陳正字張曲江始倡感遇之作雖所詣不深而本地
風光駘宕人性情以引名敎之樂者風雅源流於斯不昧
矣宋子和陳張之作亦曠世而一遇此後唯陳白沙爲能
以風韻寫天眞使讀之者如脫鈎而游杜蘅之沚王伯安
厲聲䶸暍箇箇人心有仲尼乃游食髠徒夜𫾣木板叫街
語驕橫鹵莽以鳴其蠢動含靈皆有佛性之說志荒而氣
因之躁陋矣哉
門庭之外更有數種惡詩有似婦人者有似衲子者有似
鄉塾師者有似游食客者婦人衲子非無小慧塾師游客
亦侈高談但其識量不出鍼線蔬筍數米量鹽抽豐吿貸
之中古今上下哀樂了不相關卽令揣度言之亦粤人咏
雪但言白冷而已然此數者亦有所自來以爲依據似婦
人者倣國風而失其不淫之度晉宋以後柔曼移於壯夫
近則王辰玉譚友夏中之似衲子者其源自東晉來鍾嶸
謂陶令爲隱逸詩人之宗亦以其量不宏而氣不勝下此
者可知已自是而賈島固其本色陳無已刻意㝠搜止墮
韲鹽窠臼近則鍾伯敬通身陷入陳仲醇縱饒綺語亦宋
𥘉九僧之流亞耳似塾師游客者衛風北門實爲作俑彼
所謂政散民流誣上行私而不可止者夫子録之以著衛
爲狄滅之因耳陶公飢來驅我去誤墮其中杜陵不審鼓
其餘波嗣後啼飢號寒望門求索之子奉爲羔雉至陳昂
宋登春而醜穢極矣學語者一染此數家之習白練受污
終不可復白尙戒之哉
艶詩有述歡好者有述怨情者三百篇亦所不廢顧皆流
覽而達其定情非沈迷不反以身爲妖冶之媒也嗣是作
者如荷葉羅裙一色裁昨夜風開露井桃皆艶極而有所
止至如太白烏栖曲諸篇則又寓意高遠尤爲雅奏其述
怨情者在漢人則有靑靑河畔草鬱鬱園中柳唐人則閨
中少婦不知愁西宫夜靜百花香婉孌中自矜風軌迨元
白起而後將身化作妖冶女子備述衾裯中醜態杜牧之
惡其蠱人心敗風俗欲施以典刑非巳甚也近則湯義仍
屢爲泚筆而固不失雅步唯譚友夏渾作靑樓淫咬鬚眉
盡喪潘之恆輩又無論已淸商曲起自晉宋葢里巷淫哇
初非文人所作猶今之劈破玉銀紐絲耳操觚者卽不惜
廉隅亦何至作懊儂歌子夜讀曲
前所列諸惡詩極矣更有猥賤於此者則詩傭是也詩傭
者衰腐廣文應上官之徵索望門幕客受主人之僱託也
彼皆不得已而爲之而宗子相一流得已不已閒則繙書
以求之迫則傾腹以岀之攢睂叉手自苦何爲其法姓氏
官爵邑里山川寒暄慶弔各以類從移易故實就其腔殻
千篇一律代人悲歡迎頭便喝結煞無餘一起一伏一虛
一實自詫全體無瑕不知透心全死風雅下游至此而濁
穢無加矣宋以上未嘗有也高廷禮作俑於先宗子相承
其衣鉢凡爲傭者得此以擿埴而行而天下之言詩者車
載斗量矣此可爲風雅痛哭者也
咏物詩齊梁始多有之其標格高下猶畫之有匠作有士
氣徵故實寫色澤廣比譬雖極鏤繪之工皆匠氣也又其
卑者餖湊成篇謎也非詩也李嶠稱大手筆詠物尤其屬
意之作裁剪整齊而生意索然亦匠筆耳至盛唐以後始
有卽物達情之作自是寢園春薦後非關御苑鳥銜殘貼
切櫻桃而句皆有意所謂正在阿堵中也黃鶯弄不足含
入未央宮斷不可移咏梅桃李杏而超然元遠如九轉還
丹仙胎自孕矣宋人於此茫然愈工愈拙非但認桃無綠
葉道杏有靑枝爲可姗笑已也嗣是作者益趨匠畫里耳
喧傳非俗不賞袁凱以白燕得名而月明漢水初無影雪
滿梁園尙未歸按字求之總成窒礙高季廸梅花非無雅
韻世所傳誦者偏在雪滿山中月明林下之句徐文長袁
中郞皆以此巧要之文心不屬何巧之有哉杜陵白小
諸篇踸踔自尋別路雖風韻不足而如黄大癡寫景蒼莽
不羣作者去彼取此不猶善乎禪家有三量唯現量發光
爲依佛性比量稍有不審便入非量況直從非量中施朱
而赤施粉而白勺水洗之無鹽之色敗露無餘明眼人豈
爲所欺邪
夕堂永日內編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