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花夢/第62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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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寶珠見銀屏進來,忙要起身,被銀屏一把按住,紫雲忙送上一張椅子,銀屏在旁坐下,紅玉送茶來。寶珠道:「又勞動妹妹,教我心裡不安!況你才好,不怕受了風嗎?至於我的病,大約暫且不能好,倒教妹妹記掛!」銀屏道:「如今吃的是誰的藥,還有效驗麼?」寶珠笑道:「大夫倒換遍了,也是枉而無功,又請了張山人瞧過,藥還沒有吃呢。」說著丫環來裝水煙,銀屏搖搖頭。寶珠笑道:「妹妹只管請,我不怕煙。」

  銀屏吸著煙道:「張山人是有見識的,何不早請他?」寶珠道:「我看也未必有用。我倒向太太說過,常給我苦水吃幹什麼?」銀屏道:「不服藥,怎麼好得快麼?」寶珠道:「我就服藥,難道還會好嗎?」銀屏道:「這是為何?」寶珠歎道:「妹妹你是明白人,何須多贅?」銀屏道:「不必焦心,吉人天相。」寶珠道:「托妹妹的福。」

  又庵進房,同銀屏相見,說道:「大夫來了。」寶珠道:「一天看幾遍,有何益處?我倒厭煩了。」銀屏避了出去,就到夫人上房,母女說了一會。銀屏說了寶珠這病難好,就問了病原,因何受涼,夫人不由的將他夫妻鬥氣之事,告知女兒。銀屏聽罷,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他性子本來嬌癡,病後又有肝火,氣得春山蹙黛,秋水含嗔,雙淚交流,一言不發。

  正思發作,卻好文卿送藥方進來,夫人才接在手中,銀屏站起身,搶到文卿面前,一把掀住衣領,雙頓金蓮,放聲大哭道:「你還我二姐姐來!」文卿道:「你瘋了,這是什麼原故?二姐姐不在裡邊麼?」銀屏道:「我二姐姐那件事虧負你家?你將他氣得這般模樣,我今日預備一條性命,不拚個你死我活,也不得干休!」文卿道:「真正奇事,他有病,你來怪我?不是自己栽了筋斗,埋怨地皮嗎?」

  銀屏道:「誰教你給他受氣呢,看他這樣兒,一定難好,我不教你賞他的命,我也不叫個銀屏。今天回去告訴大姐姐,來要你們狗官的命!此刻且同你到爸爸面前去說話。」扯了就走。旁邊丫僕婦,又不敢勸。文卿不肯走,銀屏就口咬手拉的打鬧,將件嶄新的外褂,撕得粉碎。

  文卿氣急罵道:「不愛臉的丫頭,護著婆家,同自家哥哥混鬧,還不撒了!」說著,將銀屏一摔,銀屏幸虧拉得緊,不曾跌倒。銀屏道:「你敢打我嗎?」一頭撞去,翠鈿金釵,紛紛亂墜。夫人喊道:「我的孩子,沒有得給你打,你少要動手動腳的,還有我在世呢!老婆欺得這般模樣,又來欺妹子了。」文卿道:「娘不瞧見,他打我就是該的?」夫人道:「孫兒有理教太公,莫說妹子,為什麼打不得?」

  銀屏格外打得高興,還是玉釵同兩個姨娘,帶拖帶拉的才勸開。文卿滿身撕爛,膀子上抓了好幾條血痕,還被咬了兩口,文卿飛跑溜走。銀屏還是哭個不了,睡倒在地,鬧起孩子脾氣來了,說今天不教二姐姐好了,就死在你家。那個攔得他住?鬧得許公也進來查問,銀屏是夫人慣成的,不顧什麼尊長,竟跳起身來,揪住許公鬍鬚哭罵。許公搖頭:「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夫人反在旁冷笑冷語護短。

  還是又庵進來道:「松老二已在那邊,不能再鬧了。」勸住銀屏。兩個姨娘拉進房,替他梳妝好了,頃刻要走,夫人苦留不住,紅鸞、玉釵送他上車。銀屏回家,上去見過夫人,竟痛哭起來。夫人不解,問他又不肯說,夫人惋惜道:「好孩子,受了誰的委屈了?告訴我,不依他。」

  銀屏也不言語,哭了一回,就嚷頭痛。翠鳳扶他進房就睡。晚間松筠回來,公主卻好在此。銀屏一肚皮懊悶,說不出來,見了松筠,就罵道:「好個賊相,見了你,我就生氣。」松筠道:「這是什麼緣故?」銀屏道:「我知道嗎?我就和你無緣,又待怎樣?」松筠道:「無故的生氣,豈不是笑話?」銀屏道:「你別笑話了,你哭的日子在後面呢。」松筠道:「奇事,我好哭什麼?」銀屏道:「你這個下作脾氣,專喜歡鬧亂子。」松筠道:「我鬧什麼亂子?」銀屏道:「我不知道。」

  松筠心裡明白道:「我知道了,你今天回去,聽你哥子說我打了他,你也問清楚,是你哥子先打我的。」銀屏啐道:「我問你們打不打,就打死一個,干我的屁事!」公主道:「為什麼打起來呢?」銀屏道:「你別問他們的閒事,誰管得許多!」松筠道:「既不為這事,因何同我尋鬧呢?難道欺負慣了?」銀屏道:「我今天見了你,不由得生氣。」松筠道:「這倒是晦氣了,我走出去避一避,好不好?今夜就到他房裡去睡。」說著要走。

  銀屏拍案道:「你敢出去,還沒有給我罵得夠呢!」松筠只得站住,不敢移步。銀屏道:「我把你這下流種子,你為什麼起事生端呢?我真氣你不過!」松筠道:「你聽了誰的話,來同我胡鬧?究竟為的那筆帳?」銀屏道:「你自己犯法,自己知道。」松筠道:「我在你家沒有犯法,你可別石上栽桑,我可不答應!」銀屏道:「你不答應,又待如何?」松筠笑道:「銀丫頭,我就打你,有何不可?」

  銀屏長眉剔翠,俊眼凝波,勃然大怒道:「筠兒,我壞了什麼事,你要打我?」起身就撲過來。松筠見來勢凶勇,忙陪笑道:「說笑話耍子,倒當真了。」說著就跑。公主小金蓮一垫,飛到面前,一把好似餓鷹抓雞,輕輕提將過來。松筠發急,喊道:「你兩個合起來打我嗎?」公主微笑道:「要打你不難。」松筠道:「頑笑是頑笑,不能真打我呀!」公主笑道:「也挨過的。」松筠視了他一個白眼。銀屏道:「你要打人的?」松筠道:「好妹妹,我不過說笑話的。我敢打誰?」銀屏道:「誰和你說笑話,好不愛臉。」松筠對公主道:「你就放我跑了罷,為什麼助紂為虐?」

  公主掩著口兒只是笑。松筠道:「看你兩個,狼狽為奸。」銀屏道:「你躲得過龍王,也躲不過廟。」公主笑道:「少奶奶何不叫他跪下來。」松筠更急,頓足道:「他想得到,不要你再來教導他。」公主笑道:「少奶奶,今天看我面上,教他跪一會子,別打罷。」松筠道:「你何必將你的虐政,又作為新傳?」公主道:「替你講情,又不好?」松筠道:「免勞照顧,倒費心得很,人家替人說好話,沒有見過你這位瑤姑老太,盡替人下火種子。」引得兩旁丫都笑了。銀屏喝道:「怎樣?」松筠只是陪笑,好不為難。

  正在無可如何之際,彩霞進來道:「少奶奶,我們小姐請您老人家講句話。」銀屏起身指著松筠道:「回來同你再講。」松筠舌頭一伸道:「幾乎短了半截。」對彩霞作了一個揖道:「你就是個救命王菩薩。」彩霞笑道:「少奶奶回來,也過不去。」松筠道:「到底挨一刻好一刻。」彩霞道:「我救你命,也非止一次了,你還記得麼?」松筠笑道:「怎麼不記得,受恩深重,浹髓淪膚。」彩霞臉一紅,啐了一口。公主大笑,推了銀屏出去。

  再說寶珠的病勢,日甚一日,他自己知道不起,就不肯服藥。夫人以下,日夜忙亂,上下驚慌,把個紫雲急得無可如何,終日偷泣,又不敢形之於色,還要伏侍病人,片刻不敢稍懈。寶珠倒舍他不得,時常替他躊躇,紫雲都是用話寬慰。其時已近八月中秋,寶珠漸漸著牀,夫人、文卿幾乎急殺,又請張山人來看過一次,還是不肯開方,說只好延延日期,諒也不得遠去,倒吩咐替他快備後事。夫人已接了松夫人、寶林過來,銀屏、翠鳳、姨娘等輪流在此。

  十二日清晨,門上進來回話,說外邊有個道士。夫人心裡正煩,不等說完,就罵道:「不知事的奴才,既有道士,賞他幾個錢就是了。」門上稟道:「糧食銀錢他都不要,口出不遜的言語,奴才卻不敢回。」夫人道:「這老奴才好不悶人,有話快講就是了。」門上道:「他有個故人在府裡,奴才們問他是誰,他說就是大少奶奶,他要進來見見。」

  夫人啐了一口,罵道:「好混帳東西,還不快趕他出去,也虧你們來回!」門上道:「奴才們趕他不動,夥計幾十個都被他打倒,他倒走上正廳坐著呢。」文卿、又庵等個個詫異,適值松筠也在堂前,就說道:「我們大家出去瞧瞧。」

  眾人走出廳上,見個道士高坐廳前,仙風道骨,須鬢皆蒼,飄飄乎有凌雲之慨。三人上前相見,道士舉手道:「諸位大貴人請了,山人不揣冒昧,有妨起居。」松筠認得楓山道士松鶴山人,只說他來救姐姐的病,樂不可言,忙請他坐下道:「家姐正在沉痾,幸喜有緣,得遇老先生下降,敢求仙術,起死回生。」道士道:「山人正欲一見故人,以償渴思,故不遠千里而來。」

  文卿問道士的來歷,道士笑而不言。松筠略述大概,就進內告知岳母。兩位夫人喜極,忙來說與寶珠知道,寶珠教兄弟請他進來。松筠領道士入內,在堂前坐下,寶珠不能出房,紫雲等移了一張靠背椅子,在房門邊,四個丫鬟扶定,將他靠在椅上,紫雲、綠雲兩邊衛住。

  道士舉手道:「花史,相別又一年矣!」寶珠道:「老先生光降,不能遠迎,敢求恕罪。」道士道:「花史已有歸期,山人臨別贈言,聊當雪泥鴻爪。」寶珠垂淚道:「願老先生明垂寶訓,指點迷途。」道士笑道:「癡兒有甚傷心來?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情根不斷,墮落甚矣!敢問花史,何謂有情?」寶珠拭淚,定了定神,答道:

  比翼鳥飛巢翡翠,
  並頭蓮放引鴛鴦。

  道士道:「何謂無情?」寶珠道:

  花如解語還多事,
  石不能言最可人。

  道士道:「情無盡乎?」寶珠道:

  作繭春蠶絲已盡,
  成灰蠟燭淚將枯!

  道士道:「情有盡乎?」寶珠道:

  郎心已作沾泥絮,
  妾貌應同帶雨花。

  道士道:「有情者就無情乎?」寶珠道:

  雲飛岫外難歸岫,
  花落枝頭不上枝。

  道士道:「無情者就有情乎?」寶珠道:

  泉流石上珠猶濺,
  月到花間鏡更明。

  道士道:「無情者遇有情,亦可情乎?」寶珠道:

  一任飛時沾柳絮,
  再從繫處解金鈴。

  道士道:「有情者遇無情,亦無情乎?」寶珠道:

  舉著畫膠膠不斷,
  抽刀判水水猶流。

  道士點頭道:

  弱草輕塵,非真非幻,
  鏡花水月,是色是空。

  寶珠接口歎道:

  弱草輕塵真是幻,
  鏡花水月色皆空。
  從今解脫風流孽,
  始信浮生一夢中。

  道士道:「花史悟矣,山人去也。」寶珠點點頭,打了一個稽首。道士道:「前因具在,後會有期。」起身要走,紫雲等扶了寶珠上牀。文卿見道士告辭,忙上前攔住道:「老先生慢走,先生既與內子有緣,有勞仙蹤降世,何不稍施法力,救彼沉痾?」道士笑道:「山野之人,有何法力?」

  夫人也顧不得迴避,忙走出來道:「道士老爺,你老人家既有法術,何不救救凡人?要多少佈施,我們都不吝惜,只求你老人家救好了他,就感恩不盡。老爺不知道我這個媳婦,比兒子強百倍,是我心頭上塊肉,如有別的緣故,我們也沒有命,一條命就關乎幾條命。你老爺是個出家人,慈悲為本,也要做點子好事。」說著流下淚來。道士道:「太夫人差矣!生死有命,定數難逃,山人何能為力?況且是王母的詔命,誰敢有違?太夫人不須如此。」

  夫人雙膝跪下,哭道:「我聽我們二姑爺說,講你在楓山專救人的苦難。你不來,我們也沒處尋,你今天既來,就是我們的福氣,為什麼見死不救?你老爺也太忍心了!千不看,萬不看,還看我這一家子幾條性命。好老爺,你可憐見,救一救罷!」道士道:「太夫人請起。」不知夫人起身,道士救是不救,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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