蟫史/卷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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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董何關性命,死爭八百斛胡椒;毛錐便結因緣,生愛十三行法帖。試看當頭紫閣,知中書伴食可羞;若論望眼青天,問軍國平章何事。
梅與魚、珠二子,不敢號救,互曳其手。甘為同穴之埋。倏已至地,摸索得一門戶。僅容一身,前後連尻走,足疲氣頹,地稍廣,有天光漏入穴中。碑題古篆,得「玉井」二字,碑下置蓮一瓣,狀如船。三人隱隱嘆息:「船小不能渡我,況蓮瓣乎?」忽覺其身漸小,生兩翼,化為蜻蜓,輕集於瓣,乃船自浮起,儼如大力負之趨者。頃刻已出井口,是山頂極峻險之所,別置小碣雲:「唐昌黎伯韓愈慟哭於此。」俯身下視,恐怖過於墜井時。回顧蓮船,不識飄向何地,內顧其身,迥非蜻蜓。且重濁不能舉跬步。梅伏地匍匐,魚珠從之。忽見東南數城郭,旌旄林立,似備兵者。谷中煙塵出沒,若子美詩所謂「西山寇盜」者也。山頭下一巨人,臂大鉞幾丈余,橫劈山腰。三人所伏山石,平空飛起,耳畔惟聞風雨雜禋聲,移時石不動,則已在高峰矣。出山入山,在夢言夢,赤幘數人前曰:「南嶽帝奉敕察罪囚,島囚亟避!」三人遙見絳節舒霞,火雲燒瘴,有鹵簿從西南來,遂轉林後匿跡。石壁間朱書二十字,下註八字雲:
雁回人不回,朱鳥啄黃能。一斛珠成淚,香余寶鼎灰。回雁峰上湘叟醉題。
復轉松徑,得一處如王者殿廷,實則大蘭若也,有旁舍可入。三人潛身進窺,殿中一貴人,白面而紅髯,氣宇類文士然。羽林郎鵠立階下,屏息不敢嘩。殿中金貂爛然,亦似官分職。王者問:「囚冊既成,能陳其名籍總數否?」一綠袍官唱曰:「樂般降漢,偽職兀左丞易萬戶曷都把,死囚三名。噩青氣拒命,甥莽噠女薩妮偽青氣被戮,中地雷死者一千四百四十九名,陣斬者三千一百二十一名,訊斬者七百八十四名,共五千三百五十四囚也。慶喜弄兵,蠻目茍承恩等九名,及蠻卒三十七名被斬,死難則有鮮于、季通等八名,漢卒強勇一名。季通已生天,郎應宿亦轉輪,共四十三囚也。樹犍煽亂,郭節度兵卒,戰歿二百六十四名,野兕犯陣,漢兵死者三十二名,樹犍死,還畜生道,共二百九十六囚也。青氣再敗,伊子薩剌,愛將摩潢、訶漢俱死,來賓被害,囚四名。鮮椰子逞妖,金大都督傷足死,山精死者一百四十口。妖眾被誅者,四百九十名。金大都督得神棨,鮮及山精還畜生道,共四百九十囚也。艎邐列陣,大雕啄死將士七十二名。艎被戟刺死,還畜生道,共七十二囚也。鳩盤弧五魔之陣,鳩與三十六鉛母,死巨刃,俱還餓鬼道,不成囚。烏蠻江毒龍父子三,付化生部,不置囚。又漢兵中黑苗瘴毒,死者一百三十二名,已轉輪,不置囚。又慶喜等擒殺萑蠻一名,玀鬼三名,俱還畜生道,不成囚。又樂世治所擒男猓者狨,女猓矣貍,亦還餓鬼道,不成囚。又粵都督屈蠔殉節,交址卒三十名從死,蠔生天,三十人轉輪,例不入囚數。甘總帥搗陣,男猓被斬者五十六名,生擒者三十名,共八十六囚也。智瞽所挈男猓善變化者三十六名,死陣前,付胎生部,不置囚。故滇王莊□鬼兵死者,二千三百八十七名,還□道,不置鬼囚。萑蠻二百人化牝鹿死,仍轉輪為人,不置囚。伏橋渡口之萑蠻,為張許兩都督誅斬者,二百三十一名,共二百三十一囚也。凡南嶽界內所轄死囚,實計六千二百八十三名也。」王者詰曰:「斛斯侯有事東甌,不無誅戮,其數不可稽歟?」一白袍官啟曰:「須俟梅颯彩滅亡後,匯冊呈報也。」梅怖甚,喉泣幾出聲。魚掐其中指,珠暗曳之出,尋松徑不見,回望則殿廷杳無,惟見嚴將軍與剛上人,各小如幼孩,在樹間嬉笑,談交媾之樂。梅恍疑身在冥途矣,拉二子坐地。一小道士拊其背曰:「五嶽之遊畢,可以歸息,連仙待之久矣。」乃偕起,隨小道士行入大竹中,以手旁捫,遂梯竹節,延緣而上。小道士忽不見,其竹亦盡,三人已佇幄中。尾生裸體坐枕右,招三人共寢。梅嘆息曰:「五嶽歸來,此身非復我有矣。」珠兒曰:「我不願歸,惟恐仙父盼我。」解魚曰:「仙父今夕,方養活我。珠弟宜侍元帥,聞召乃來,是為弟不先兄也。」
梅自引珠臥,魚捧尾生頤,笑而不欲入被。尾生曰:「魚兒豈懼吾耶?」魚昵聲曰:「懼不敢也,愛亦不知。」尾生擁之臥,炊息如無,潛龍殊不可拔,魚私謂珠言不信矣。頃之,覺有絲縷中貫者,凝神會之,氣自外鑠,情乃旁融,魚之身,漸黏乎仙腹;仙之骨,將據乎魚腸。俯仰自如,進退維谷,魚若遺若忘,亦醉亦醒。時則尾真無尾,連則皆連,回身向抱,呼仙父皆斷續之聲,降心相從,玩魚兒盡往來之態。尾生問曰:「兒甜乎?」魚對曰:「父毒矣。」爰喚珠弟,闖然而來,珠遂奪柄。魚讓之,尾生接珠,而自與魚耳語曰:「彼謔浪,吾挫折之。若湛汪之澤,以待善承之人耳。」魚曰:「速遣之,兒不欲望梅矣。」尾生暗令珠兒去,徑接魚,始如鱗遊之鵩鍊,繼乃腹脹之膨沴。魚亦傾筐倒篋,出性命償之矣。尾生感其誠,虛與委蛇而後已。魚問曰:「澤未下也,意有餘乎?」尾生曰:「誌得意滿,而喜心溢焉。吾所為澤,不似常人之敗血泛濫也。」梅呼尾生曰:「先生之豢群兒也,形氣之故,可得聞乎?」尾生曰:「納氣於頂,斂形在根,存想妍質,摩挲妙門,但息半谷,莫窺中原,俟彼肆誌,與之銷魂。」梅忻然曰:「謹受教矣。」珠吃吃笑曰:「一噴一醒,然再接再厲,乃何可當也。」魚乞尾生步幄隅言,尾生攜之起,魚從容問曰:「兒托身於仙父,能令顏色常好,永奉父歡耶?」尾生曰:「吾授兒以養艾丸三十六枚,癸亥日服。一年後,永不改顏色也。」魚曰:「兒蠢愚,不識仙父為天上之人乎?人間之人乎?」尾生曰:「人間之物也。」魚駭曰:「在人為仙,在物為怪。且禽獸皆物,奈何自辱焉?」尾生曰:「人之仙難遇,物之怪易逢,兒叩我,我不忍欺。即物亦何傷乎?若禽獸之倫,不同群也,姑勿疑我。」魚曰:「物之靈者無過於龍,父為龍而子為魚,則有幸矣。」尾生曰:「兒魚,我亦魚也,但較大耳。」魚曰:「父無腥聞之德,為魚其孰信之?」尾生曰:「莊叟言化鵬之鯤,乃魚之兒孫,寓言彌小彌大也。我之名齊於鯉,鯉或化龍,而我自為我,乃混濁不分之鰱耳。」魚曰:「是何精修?而道行至此。且鰱也者,齊風僅比於魴鰥,郭賦不先於鯪鯉,連行雖有相知之雅,出水初無久視之方,父道固高,兒何能踐形惟肖矣?」尾生曰:「昔洪水為虐,澤國徙高陵,庸氏第以大首遭烹,方家姻以扁身致醢,我雜處其間,涵育無患,藉龍蛇之力,竄入羽淵,伯鯀之化黃熊,食淵魚且盡,我悲夫子孫之無遺類也。暴鰭揚□,以與彼戰,彼乃為汨陳五行之陣以困我,我因水漫土上,轉入土避之,土下逢木,質為木壞,木下逢金,氣借金斂。金下逢火,精神從火返。適尾宿下世,扶其精氣神而收畜之,煉他人為質,以為子嗣。故名曰『連尾生』也。夏商之代歷鬼劫,秦漢之時歷仙劫,俱不能壞我煉質。張匜山人出,從之學幻術,數合傅今元帥,而不保其有終,兒幸秘之矣。」魚曰:「然則父之物,勝於人之仙也。聞漢營仙士孔多,能無意外之虞否?」尾生曰:「五行中惟不利於木,我戴水而不能生,履金而不能克,客木猶不懼也,主木至則遁耳。」
語畢,仍攜手入被,魚復致悃款後,潛以所語向蘆管告木蘭。自此梅敬奉尾生,以珠為雉之執,以魚為餌之投。夕則宗內視之傳,日則藉中權之輔。將及旬,樂可知矣,災乃至焉。
木將又以百人攻島門,魚言於尾生曰:「兒肉眼,可使觀仙鬥乎?」尾生曰:「可矣!」立書一符,命戴之髻中,坐城闕勿動,人靜而後返。魚遂先往,果無人見之。梅自率精銳出禦,尾生騎鶴自前,針師笑曰:「連哉連哉,昔崇伯死,爾閱滄桑而不能報,則亦已矣。忽落藩混中,與鼠子為鷹犬,豈連棲之義,固應爾哉。」尾生亦訕曰:「道元輒侮其大宗師,恐鱗介復生,無由解脫矣。」砭師喝曰:「阿連,汝翁尾火虎,尊吾兩師如阿保,汝無知騰口說,吾將使頑石警之。」尾生仰視,則巨石如□,從雲際下,呼鶴展翅遁,四面皆石城也。尾生大驚,化火鼠飛城頭去,其雲際石下,磕鶴骨盡碎。尾生所化之火鼠,倏大如輪。左右生翼,徑撲漢營。適余撫軍出帳,攫其蟬翼冠,賀蘭抽大羽箭射之,火鼠怪鳴,以爪擊落箭飛去。針師投鐵葅空中,火鼠斂翼入葅。墮海中,二師仗劍搜海底,電光上射,疾雷繼之,則尾生乘墨雲出,揶揄二師曰:「汝等得意之鐵葅,頃已熔一小錯字,付水曹矣。海中生活,願以相角也。」厲聲喝曰:「點石點金二尊師,請登獅坐。」二師之身,已被兩物負之起,乃海中獸,似獅而非者,騰湧而去。轉一洋,浮水面皆火,而凜冽如寒冰。尾生所乘墨雲,倏變火色,隨後驅獸。二師神氣大沮喪,迷惘如凡人。回視尾生,但從容曰:「阿連,劇亦不惡,謂不耐此者,豈定力哉!」尾生曰:「二尊師若投地乞為弟子,連老固憐而釋之,否則金闕獻臣,送置冰獄也。」
二師怒,以劍劈獸腦,其物遂失。身墮下泉無底穴,丹田不溫,三昧火一縷將絕,欲自脫則力不勝,呼靈官力士聽令。聞隔數重垣答曰:「弟子輩不能入,猶師之不能出也,奈何?」二師遽窘,有兩介士以火炬迎,詞曰:「冰海夜叉,奉寡君命,接二仙長。」遂從之入。歷三闕乃至,主者鞠躬迓階下,入殿中,二師稽首,答拜就坐,始恧然問曰:「吾兩人忝列上真之班,罔知積氣之府,君司何界?國斯泉也!」主者儼恪對曰:「昔東北地陷,置尾閭之幽宮,先君世居南離,官火正,以大風氏幼子,穴垣竊火藥物,攻玉京子童孫,誤碧城之曲闌,災及向訛門,天帝震怒,戮二子,治火藥失守之司,奪職徙冰海,賴先天孕火中,剛性勿壞,迨謫限既滿,復官離宮,寡人其沖嗣也。以封不以竄,攝治冰海,又千有余歲矣。」二師仰視殿梁,高懸昊天上帝敕旨,爰稽拜誦之:
北幽阱大荒,厥坐冰獄。是高品上宰,流宥之淵,前歷職獄臣,均期滿還秩。茲水官臣熙,以爾臣□,侍養青宮,協理幽政。冰天作勞,懋績攸艱,錫帝師辭,朕罔時鵩,爾其歪丕紹世德,寅賓逋賢,肆宏明命,授爾水虞,頒瑞凝北後,往欽哉。
二師誦畢,復拜曰:「君位望殊高,德宜遍物,更乞何術,以脫幽囚?」主者未及答,一峨冠吏言曰:「客非奉帝譴者,來無定,去亦何常。此邦之人,非能解脫者也。」未幾,木蘭突入,謂二師曰:「幸也,□後之宮,可以稅駕。二師雖金石之精,在冰海六時,銷爍盡矣。就獄則可寄三日,逾時又必請命於帝廷也。」相與謝主者出,木蘭曰:「連尾生畏木而不畏火,奈何以金石二火,引其端乎?」遂
化老楂,三人共乘之。尾生方指揮梅之徒,橫掠漢營,自以兩火蛇,繞斛斯、賀蘭二侯之身。賀蘭以所佩劍斬蛇,不能斷。噩青氣斫斛斯之蛇亦然。二師化捕蛇者擒之,乃海船兩棕繩耳。大喝曰:「阿連敢為暴於天朝大臣耶?尊師當不宥爾!」立咒諸兵械,一時化鄧林。尾生曰:「狡獪者不足以□喝我也。」自刺其兩脅,噴黃水如湧泉,如镠雨,灑林木皆為破斧缺秾,賊兵大進。木蘭呼其所化楂制尾生,且咒曰:
木雖枯,能克火。物至愚,豈敵我。我受東皇符,爾證下泉果,連兮連兮可不可。
尾生大驚,棄梅遁去,自投冰獄焉。解魚見賊將敗下城闕,奔還大營呼:「漢將援我。」其身為符所隱。聞聲而不見面。神策兵以為妖也,抽矢射之,貫臂而形見,皆駭告曰:「此中丞之解郎也!」余撫軍聞號來視,魚死尚不瞑。撫軍泣曰:「魚兒不死於賊而死於兵,天何報之酷耶?」命掘坎埋之。撫軍嘔血數升,左右扶歸帳中臥。二侯以神策兵進剿,木宏綱曰:「賊危迫,必竄紅毛。請以二百人駕五艇探之。」賀蘭曰:「勇哉!奇功以讓木老矣。」木將自去。賀蘭率噩青氣進島城,擒斬殆盡。梅謂連珠兒曰:「汝仙父敗矣,全城屠矣;我曷歸耶?」珠兒問曰:「海邦孰與我者?」梅曰:「紅毛先有書來,許為外應,投彼何如?」珠兒曰:「速易元帥服,為估客裝,則可以濟也。」梅從之,拉珠兒同渡,辭曰:「某廬江墨守之子,浪遊從逆,為海內所不容。仙父既亡,豈宜復混塵世,請以他生逐連氏矣。」乃赴海死。
梅自雜商賈中,揚帆出海,風便三日,竟達紅毛。謁國王,仍循島民禮。國王曰:「本欲以師來會,汝嚴將軍卻之。今遁逃寄跡,非久計也。國有別澳,置戰檻數十,水卒千人,元帥其駐彼,以為後圖若何?」梅叩頭謝曰:「是則更生之年,復旦之日矣。敢以死報。」國王命衛士送之去,其大臣諫曰:「歐陽東野二生之盟言,洞達天地,王何以背之?而納叛人!」國王曰:「非背盟也,俟中原有一介至,縛而授之耳。」俄傳木鎮至,國王下殿迎入。木問曰:「王得毋以故鎮之來,為已遲也。」國王曰:「早則無益,且亦不宜,此其時矣。請執之以獻。」木曰:「執之固王之明,故鎮坐殿中以待,意未可安也。」遂偕往,至別澳中。梅賊方踞坐巨艦,簡舟師。木躍入□之出,以所束藤帶反接之。梅嘆曰:「吾不幸出雀羅,入鴻網矣。」木辭紅毛國王,駕五艇還雞籠城。斛斯聞已獲渠魁,與賀蘭迎至島門,皆為木賀。木再拜曰:「天子受俘,元戎解甲,國之大事也。某何勞耶?」斛斯戚然曰:「大功已成,而余君垂盡,桑從事之占繇,針道人之切脈,酈天女之禳星扶氣。皆謂末如之何?此時薤露將歌,罪囚無須執訊。獻於王所,木老宜任斯役,如京師也。」
於是木以練卒十二人自隨,護檻車進發。二侯還視余君,疾甚革,張弓、求旃,率相向哭泣。余君張目小語曰:「頃入一舟,擁臯比一人南面坐,自稱卯金王者,旁坐三人,則仆與斛斯侯。及泉門老節相也。共拈四題賦詩,王者得空倉雲:
曾是幹斯慶,而公忽患貧。
無謀貽鼠子,有詔貶蛇神。
垣壞延今雨,梁空接古塵。
風雲護儲日,庚癸諾何人。
仆得廢冢雲:
人多長暮感,墳少百年稱。
誰向松陰吊,紛從隴首登。
老貍眠不得,故鬼哭何憑。
太息桓司馬,空傳石槨能。
侯得覆舟雲:
膽向千帆破,魂隨五兩飛。
怪鴟號逝影,餒鬼出危機。
但覺一壺貴,寧知三老非。
百年從水葬,得食見魚肥。
節相得斷杖雲:
疑君過剛折,老至倩誰扶。
霹靂來飛動,蛟螭化有無。
自維艱步屣,只許息團蒲。
靈壽銘猶在,摧殘失故吾。
諸君審之,四題皆不祥。而仆賦冢,其遂亡乎?斛斯侯曰:「即我覆舟雲雲,亦甚慘戚,中丞君若有不諱,我固將繼之。但節相斷杖之詞,又悲於我,其皆讖歟?然卯金王者,乃救我之劉老師也。拈題之意,引人於空,殆示之極耳。」弓脰與旃,皆點首涕泣。
噩青氣持泉門急遞入呈,斛斯賀蘭二侯展閱畢,大驚悼曰:「杖果斷矣,國事將若之何?」余君呼使誦之曰:
仆以枕上喘息,聞島中捷音。三城已收,兩孽就殄。是朝廷之用威,而將士之用命。於以刻鑿大鼎,祭告百神。倬前光,丕繼烈,豈虛譽哉!公等於時集勛,奕祀不朽,仆生與有榮,死亦可無憾矣。方軍興旁午,不戒於口味,食大魚而甘之,屬饜者三日,已乃夢神告曰:嗟爾奎武,誤食龍脯,瘡在心,斯人終古,覺而掌背一物,如黍漸大,裂為安榴,醫者塞戶,參藥劑其中,刀針削其表,非惟無益,又加害焉。日下三四刻,殆不可息影人世,嗚呼!仆死矣。公等勿悲。設仆不死,而大旗落日,戴罪如山。恐馬革裹屍之賢,訶責無已時矣。佐垂死謝。
誦畢,斛斯慟曰:「鰲柱傾,龜鑒壞,悠悠蒼天,明明我祖,不遺一老相,而奪萬夫防乎?」諸幕士皆哭。撫軍氣色忽黯,呼賀蘭曰:「仆不賦獨行,鬼道亦得禦李君矣。憶與侯渡海,天女呼風,今日同渡不同歸者,獨仆一人耳,悲痛哉。」一慟血噴竭而逝,求旃、張弓脰,自為之殮,兩侯以下俱衣縞。索曖孫、吉隱裔,以鄉兵掃穴功冊進。斛斯命弓脰繕奏,陳軍中善後機宜,並撫軍死王事狀。其二日,忽木宏綱挈一首級自投,斛斯駭,問之。叩首答曰:「某以十二人解梅賊進發,昨夜渡海,猝遇交人南還之艇,賊以番語呼救,艇漸集,某令撥柁還島,折帆不便,風倒曳船近賊艇。賊乘我舟,十二人力戰死,梅賊破檻車出鬥,某爭斬之,懸頭腰帶下,乘三板船奔還赴營也。然木某今日死已太晚,余撫軍嘗生我者,悲其仙蛻,願為之驂。」左手掣刀自刎,頭頸盡斷,軍中無不下淚者。燭生與木蘭入帳請曰:「島事已蕆,乞還黔營,恐彼中棘手也。」二師亦言曰:「以數測之,黃苗未易平,甘君或將赴豫州,援石中丞於壽春耳。」有頃,甘總帥書至,斛斯展之:
鼎策蔡小武,相持數月,賊雖不敢逞,我亦無以翦滅此也。滇粵調兵,奉命增二萬,以之補苴死亡,可用者十不及六七。今島事聞將凱旋,朝廷命鼎以帳中士駐豫東境,援壽春。而蕩平黃苗,仍屬之麾下。郭張許史之軍,仍犄角受節制。鼎部署苗務,未敢不盡心,願麾下無輕言剿,以老小武之銳師,無輕言撫,以成小武之狡誌。其針砭二師,及天女酈仲離,仍留護黔營,以濟妖亂。桑從事見還,希賜垂照,鼎臨發飛達。
賫書者為鄔郁,燭生自辭二侯,與木蘭二師作別,將偕鄔郁走豫東境,謁甘君。鄔郁曰:「總帥將赴壽州,與石中丞議兵略,從此由閩入浙,達江南壽州,道亦便也,何必走贛州,由楚之豫乎?」燭生然之。渡海抵泉門,入福州,其制置使新蒞,為隴西公,知桑為甘君從事,遣□迎之入幕府。燭生拜見隴西公曰:「昔脫我於□罕回賊中者,甘總帥也,見從事如晤主人矣。」問:「女將龍木蘭,及小軍使矩兒,皆在豫營否?」燭生答以矩兒在豫,木蘭留黔輔斛斯侯。隴西公設宴以待。將入席,朝廷頒詔書至,隴西公接讀雲:
王師克島,叛民之殃,而赤子之慶也。所俘五從賊,磔於市,形皆犬與豕。而二賊首,皆具人面目,亦懸十日後塵之。承平數十紀,妖孽滋生,凡人及犬豕,都非復尋常戾氣,太史之占星月,於往年而知之。一人之身,飲食嗜好,足以流宇內災害,況舉錯枉直,能召陰陽水火之變。久之罔不為盜賊兵戈,將士告功,枯骨盈壑,省躬不及,朕實悚之。茲以平島勛,晉爾斛斯貴閩國公,賀蘭觀漳南郡公,贈爾李舜佐太傅,余述祖尚書,存沒四臣,共模像置祠,香火島上。噩青氣授循州都督,即赴鎮。針砭道者,並封號定島真人。酈仲離晉封太乙真妃,仍參贊軍略。一體模像建三真祠,桑涬授京兆府長史,張弓授汲郡丞,求旃授太仆丞。俱留幕聘,教諭索曖孫吉隱裔,各以五品銜判浙大郡。又甘鼎援壽春,爾臣貴臣觀,協征黃苗,依鼎所立軍政,朕將刮目以觀厥成焉。夫兵興五年,非宜黷武之日,顧狐兔肆害,終為城社憂,所當熏穴塞徑,掩捕不遺其力者也。年月日兵部奉諭,飛羽頒告。
燭生向闕謝畢,隴西公舉一觴,引之入坐曰:「拜恩於朝,歡誠第一,竭智之士,見亦無多,先生當快飲。」燭生致謝,立盡就坐,還問豫中事。隴西公曰:「五鬥賊無將而自尊,無兵而自眾,無食而自飽,無械而自攻,無謀而自詭,無紀而自從,國家之敝,與賊形相反。故賊誌必逞,而大師無功,河南帥屢挫,或病及憂悸死。朝議以楚王鎮宛洛,遂總師幹,然石中丞在壽春,僅遏東面,而西南北境。無中丞者三其人。又豫州向無兵制,召募維艱,轉餉已憂不足,間道易為賊所掠。甘君宜與王計,軍旅之道,神明而變通之,毋泥於太平時庸臣病國之見,斯必有濟耳。」燭生謝曰:「□見總帥,當以明公愛國苦語,□縷陳之!」隴西公亦起而拜曰:「國之大事,非甘君不能為。老夫即知之,而可與議者難其才也。先生能致此詞,敢拜其辱。」燭生請餐竟即行,隴西公敦送始入。鄔郁告以「仙霞嶺下,聞有兵警,雲是島賊竄余,越帥不令閩人輒過,當詰奸宄,新長史又無軍帖,奈何?」燭生曰:「彼詰島賊,非詰乎島之人,至自辯晰耳。」
一日抵嶺下,數兵士擁燭生鄔郁去,責供詞。燭生笑曰:「是何難!」填《滿江紅》一詞,依嶽少保韻。
問仆何人,閩中彥,風流未歇。論兵事,雞籠城下,要追前烈。智瞽長鯨無二策,力清蜃剛三月。只今年,長史晉頭銜,酬恩切。孔明臥,多風雪。張魯叛,將翦滅。嘆承平日久,金甌無缺。望望難迷碧海夢,年年不化青泥血。更何妨,留滯著鞭人,疑相闕。
兵士以供詞呈越帥,放之西行,由杭至蘇。燭生謂鄔郁曰:「聞虞山士人都元,能於兵者。盍訪之?」乃相與登虞仲之墓,尋子遊之井,問山下人都姓者。皆曰:「無之。」困憩虞山寺,道士逢迎禮甚恭。燭生問曰:「都元何往乎?」道士答以「邑之明府姓都,得毋是歟?」燭生曰:「是矣!」乃入邑求見,其令以疾辭。鄔郁曰:「焉有聞名來訪而以病解免者。」遂延入令室。燭生視其人,欠伸不絕,如有疾然。詢其年,初未強仕。坐而問曰:「明府之聞望,流於宇內,何以尚少年也?」令答曰:「仆雖少,惟事技術,經濟闕如,足下非甘鼎之客耶?何以知我?」燭生曰:「桑□今日來訪,為甘君覓奇士也,願借交可乎?」令忻然,各書姓名鄉裏,及官職齒次。
桑涬,字燭生,福州人。京兆府長史,年五十一。
都元,字毛子,越州人,吳郡虞山尹,年三十九。
兩人者,以心為香而不及焚旃檀。以目為誓而不必指杓日,以楮墨為拜稽而無事用身手。由是燭生謂毛子曰:「弟所為經濟,殆無人不想望之,知其技術,亦有自來。非若為有為盈為泰者之無恒矣。」毛子曰:「夫技亦天道也,吾無縛雞之力,而萬夫不能挫一毫,謂之太初禁,術亦聖功也。吾非騎鶴之姿,而一息可以通六合,謂之撫辰綱,非妄言耳。」適城外以火災告,燭生曰:「是處不啻有萬夫,可以觀太初禁矣。」毛子曰:「諾。」解衣袒而往,登屋拔其梁木,折十二椽,墜於人叢中。良久仍袒而出,髮膚完善,腰以上無屐齒蹴踏跡,亦無煙火熏灼痕,神氣閑暇,謂燭生曰:「吾出入其間,曾不知有皮骨,誰能見而損之?」燭生曰:「是真技矣。撫辰綱則何術哉。」毛子曰:「請就書室觀古畫幅可乎?」燭生從之入室,東北隅懸一古畫,長三尺余,廣才及尺耳。毛子曰:「吾入玩,兄但相從,無返顧。」見毛子身如巨蟻,遊畫圖中,入樹穴,從之者亦不覺其身之重也。出樹穴,見陡立一閣。顏曰:「中燮。」有石火萬道出閣後,射人毛發而不見焚燒,毛子曰:「此宅土天也,兄勿以為火。」窈窕行其下,得一閣顏曰:「北鏊。」赤白兩氣化為龍蛇,盤旋左右,而不見噬人。毛子曰:「此貯水天也,兄勿以為金。」從龍蛇處徑穿一閣,顏曰:「南查。」高下皆樹林,而直幹無枝葉。毛子曰:「此咽火天也,兄勿以為木。」循樹林斜轉,飛出一閣,顏曰:「西塏。」黃塵從地下卷起,而不瞇人目。毛子曰:「此納金天也,兄勿以為土。」窮塵盡處虛懸一閣,顏曰:「東瀧。」千條瀑布自上滴下。而衣履絕不沾濡。毛子曰:「此養木天也,兄勿以為水。」自瀑布中奔出,見毛子身如蝌蚪,從之者不覺其身之滯也。則兩人俱在室東北隅,視前畫幅乃一素紙耳。毛子問曰:「術何如?」燭生點首而不能語。鄔郁請曰:「甘總帥之望長史也,則亦渴矣,願速赴之。」燭生與毛子作別曰:「仆晤甘君,當以弟薦,誠以禮辟致,弟勿有遐心,四海幸甚。」毛子曰:「二十年留心濟變之事,幾與妖妄同稱,即有薪傳,未敢珍為鴻寶;尚嫌幅短,無能想徹華胥。惟此身可報知己,所誌不求顯名,長為散人,略異征士,抒其所見,晦若無聞,則於桑於甘,皆可跡相依而道相許。若兄之好爵是縻,於我何有矣!」燭生曰:「仆亦非仕進者,功成之日,從遊於畫圖中耳!」遂拱手即去之。
至符離,燭生喟然曰:「嗟是戰場,昔檀道濟量沙唱籌之地。今天下一家,如萬里長城者安在?」嘆畢,野鴉亂噪,隱隱聞畫角聲。鄔郁曰:「壽春較近矣,何軍聲不及吾黔營耶?」燭生曰:「中原無勁兵,雖石中丞不能養壽春士氣,如甘君之步伐,豈易及也!」入壽州,適甘君以是日始至,相見大喜。甘君先為長史拜賀,方話別後事,問燭生曰:「周浮邱非長史師事者耶?」曰:「然!」甘君蹙然曰:「今乃在賊中,為之區策,非長史不能往招之,將使樂王子獷兒偕行耳。」燭生許諾,遂述隴西公所致詞,且代征都毛子,乞與楚王謀,以書致毛子,使之掛冠自來,但勿奏朝廷何如。甘君拜謝起,且曰:「安得毛子而與之咨諏,隴西公所慮諸條,不難改觀也。吾與石中丞見後,行還豫東大營,長史盍先去?」燭生與鄔郁詣獷兒雲:「甘君入石中丞幕。」各拜起,見榻上一叟,病而呻吟,中丞曰:「叟也入幕者三,其語多不可解。卻之不去。且謂仆忘其弟子大恩,嗣後復逢掃地夫,則無漁人救死也。因臥病不肯藥,其古之顛者歟?」甘君愕然曰:「劉老師將援中丞,是滅火真人之師。夫掃地夫即婁萬赤,漁人即滅火真人,廣州城外三十裏之事,區君嘗為鼎言之。斯病叟殆劉老師矣。」就榻前呼之。叟起,扶杖徑去,不復有言:
海雲漠漠樹□□,□見長虹下飲潭。
國事不宜咨鄭五,農功惟冀課朱三。
笑聲戛玉泉居左,夢影交柯郡在南。
聞道求賢新奉詔,譚天大口一掀髯。
友柏山農詮曰:
尾之孳毛之□與□,皆屬鳥獸,尾生毛子,似皆以物言,讀者無泥於人之見也。
連尾生之道,或盡於歌兒。都毛子之能,不遺於博士,四篇中又有同條共貫之理。
《毛穎傳》中稱:中書君管城子,附會過巧。猶不若茲之大書特書曰都毛子,庶乎質有其文。
唐人詩「高閣逼諸天」,極言閣之高,非諸天遂能集閣上也。今日閣上諸天,曾不知是閣也,劉向之所居歟?楊雄之所墜歟?而毛子其人者,都於向與雄之間,若何位置也?又不知是諸天也,為釋氏之二十四乎?為天官家之九重乎?而毛子之閣上所行者,都在釋氏天官家之外,奚以延緣也。
尾生之吐五嶽,是胸中所本無,而能敷施之,高明之全體也。毛子之行諸天,是閣上所固有,而能踐履之,中庸之極功也。至是如六爻之發揮,九敘之歌勸,其旨愈恬,其思益邃,奇書可易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