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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疇老人常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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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學

學貴有常,而悠悠害道。循序而進,與日俱新,有常也。玩愒自恕,曰我未嘗廢,非悠悠乎?顧一曝而十寒,斯害也已。孔子曰:學如不及,猶恐失之。

學不可躐等,先致察於日用常行。人能孝於事親,友於兄弟,夫婦睦,朋友信,出而事君,夙夜在公,精白承德。雖窮理盡性,亦無越於躬履實行也。

學以養心,亦所以養身。蓋邪念不萌,則靈府清明,血氣和平,疾莫之攖,善端油然而生矣,是內外交相養也。《記》曰:「心廣體胖。」此之謂也。

士有假書於人者,必熟復不厭;有陳書盈幾者,乃坐老歲月。是以白屋多起家,膏梁易偷惰。知儆則庶幾矣。

君子之學,體用具藏修之,餘時與事物酬酢,因可以識人情世態。其間是非利害,豈能盡如吾意哉?有困心衡慮,則足以增益其所未能也。

交朋必擇勝己者。講貫切磋,益也;追隨遊玩,損也。若佞諛相甘,言不及義,寧獨學寡聞,猶可以無悔吝。

勿忌人善,以身取則焉,孳孽不已,惡知其非我有也?勿揚人過,反躬默省焉,有或類是,亟思悔而違改也。去其不善而勉進於善,是之謂善學。

與剛直人居,心所畏憚,故言必擇,行必謹,初若不相安,久而有益多矣。與柔善人居,意覺和易,然而言必予讚也,過莫予警也,日相親好,積尤悔於身而不自知,損孰大焉!故美味多生疾疢,藥石可保長年。

孔門《大學》之道,備九思三畏,正心誠意也。敏事而謹言,修身也。孝友施於有政而家齊矣,敬信節用愛民惜力而國治矣。以至謹修憲度而四方之政行,振墜拔遺而天下之民歸心。二帝三王子治之道,莫或加此矣。

節食則無疾,擇言則無禍。疾禍之生,匪降白天,皆自其口。故君子於口之出納唯謹。

禮以嚴分,和以通情。分嚴則尊卑貴賤不逾,情通則是非利害易達。齊家治國,何莫由斯?

恭儉,美德也,出於矯則過。故足恭取辱,苦節招凶,君子約之以中,而行之以誠,則恭近禮,儉中度矣。

子貢謂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夫子非隱也。如入孝出弟數語,必行有餘力而後可以學文,蓋實行不先則徒文無益,況可遽聞性與天道乎?後世學者從事口耳,且茫無所從入,乃竊襲陳言,自謂窮理盡性,亦妄矣。

人心如盤水也,措之正則表裏瑩然,微風過之則湛濁動乎下,而清明亂乎上矣。夫水方未動時,非有以去其滓汙也,澄之而已。風之過,非有物入之也,撓動則濁起而清白亂也。君子其謹無撓之哉!

為己之學,成己所以成物,由本可以及末也。為人之學,徇人至於喪己,逐未而不知反本也。

初學自誦數入,若口誦而心不在焉,罔然莫識其為何說也。學者展卷,當屏棄外慮,收心於方策間,熟復玩味,義理自明,所謂習矣而知察也。

水道曲折,立岸者見而操舟者迷;棋勢勝負,對奕者惑而傍觀者審。非智有明暗,蓋靜可以觀動也。人能不為利害所汩,則事物至前,如數一二,故君子養心以靜也。

為學日益,須以人形己,自課其功,然後有所激於中而勇果奮發,不能自已也。人一己百,雖柔必強。○律己

上智安行乎善,而無所晞避;中人覬福慮禍,故強為善,而不敢為惡;下愚瞀不畏禍,故肆為惡而亡所忌憚。

日用飲食,取給不必精也;衣冠禮容,苟備不必華也。若憫耕念織,將慚惕不暇,敢過用乎哉?

一毫善行皆可為,母徼福望報;一毫惡念不可萌,當知出乎爾者反乎爾。

惟儉足以養廉,蓋費廣則用窘。盼盼然每懷不足,則所守必不固。雖未至有非義之舉,苟念慮紛擾,已不克以廉靖自居矣。

飲寧淺酌,食必分器,戒乎留殘;衣必浣濯,破必縫補,戒於中棄。蓋萬物皆造化所畀予,深惡人殄壞之也。福者備也,備者百順之名也。人惟起居飲食日順其常,福莫大焉。昧者不悟其為福而徒歆慕榮利,不知榮利外物也,顧可當哉?

飲啄前定,毋庸強求。任目前所有則自如,想珍異不獲則心慊矣。自此理以推廣,凡貴賤亨屯無入而不自得也。

惠迪吉,從逆凶,惟影響然。世固有多行悖戾而未罹殃咎者,何也?天有顯道,疏網難逃,霖淫浸漬,人固未之覺,迨兩止則牆隕矣。

士能寡欲,安於清澹,不為富貴所淫,則其視外物也輕,自然進退不失其正。

人情憚拘檢而樂放縱,初肆其情之所安,若未害也。操修不勤,威儀不攝;流入小人之域而不自覺,可不懼乎?所貴乎學問者,所以制其情之安肆也。

君子安分養恬,凡物自外至者,皆無容心也。得則若固有之,不得本非我有也,欣戚不加焉。豐不見其有餘,夫何羨?約不知其為乏,夫何慊?義理先立乎其在我,故人欲弗之累也。

矜名譽,畏譏毀,自好也;忘檢製,肆偷情,自棄也。自好者,中人也,可導之使為善也;自棄者,民斯為下矣,不足與有為也。

知學則居貧無怨,學而探於道,則安貧能樂。常人貧則怨,小人貧則亂。

學成行尊,優入聖賢之域者,上達也;農工商賈,各隨其業以成其志者,下達也。夫子論上達下達,蓋以學者對小民而並言也。若夫為惡為不義之小人,彼則有敗亂耳,惡能達?

名者,實之賓也。實有美惡,名亦隨之。故溢美則為譽,溢惡則為毀,是以古者無毀譽,所謂直道而行也。

過而能改者,上也,聖人也;過而不貳者,次也,幾於聖也;有過而知悔,又其次也,抑亦可以為賢矣;下此則有文過而遂非者矣,舍曰欲之而必為之辭也。故曰:「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內自訟者也,吾夫子之所以歎也。」

欲為君子,非積行累善,莫之能致。一念私邪,一事悖戾,立見其為小人。故曰:「終身為善不足,一旦為惡有餘。」

常情處順適則安,值猜沮則懼。懼則知防,安則靡戒,故悔吝多生於念慮所不加,而動必檢飭者,可保無咎也。

君子有偶為小人所困,抑若自反無愧作,於我何損,又安知其不為進德之助歟?○應世

富兒因求宦傾貲,汙吏以黷貨失職,初皆起於慊其所無,而卒至於喪其所有也。各泯其貪心而安分守節,則何奪祿敗家之有?

士有寬餘,義當軫念窮乏,然孰能遍愛之哉?骨肉則論服屬戚疏,交朋則計情義厚薄,以次及之,如力所不逮,亦勿強也。

酒用於饋祀醮集以成禮,若常飲則商刑所儆,彝酒則周誥所戒。況居官必有職業,處家亦有應酬,無故日飲則神昏思亂,安保其不舛謬哉?君子製之有節焉,惟賓饗則卜晝餘,非燭後不舉盞。

江行者事神甚敬,言動稍褻則飄風怒濤對麵立見,此誠有之。愚俗蓋迫於勢耳。君子不欺暗室,處平地者顧可肆乎?

凡居人上,有勢分之臨。惟以恕存心,乃可以容下。故行動必先謦欲,步遠則有前導,燕坐則毋簾窺壁聽。是故君子不發人陰私,不掩人之所不及也。

無仆禦,莫事君子。平時當拊存以恩,而不可假之辭色。微過勿問,慵惰必儆,大不忠則斥遠,斯可以無後患。女君之育婢獲,亦莫不然。

富貴利達是人之所欲也,然而出處去就之異趣,君子小人之攸分。蓋君子必審夫理之是非,而小人惟計乎事之利害。審是非則虞人雖賤,非招不往;計利害則苟可獲禽,雖詭遇為之。

惟天生人,隨賦以祿。蠶方蠕而桑先萌,兒脫胞而乳已生,如形聲影響之符,孰主張是?彼皇皇求財利如恐不及者,豈不謬用其心耶?

人事盡而聽天理,猶耕墾有常勤,豐歉所不可必也。不先盡人事者,是舍其田而弗芸也;不安於靜聽者,是揠苗而助之長也。孔子進以禮,退以義,非盡人事與?得之不得曰有命,非聽天理與?

君子之事上也,必忠以敬;其接下也,必謙以和。小人之奉上也,必諂以媚;其待下也,必傲以忽。媚上而忽下,小人無常心,故君子惡之。

齊人競與右師言,媚其權也,為其能富貴己也。孟子獨不與之言,知良貴在我也,不甘為小人屈也。去就有義,窮達有命,富貴在我,豈權幸所能擅哉?

在仕者事上官如嚴師,待同僚如畏友,視吏胥如仆隸,撫良民如子弟,則無往而非學矣。居家者事親如君,敬尊屬如上官,待兄弟親賓如同僚,慈幼少、恤耕役者如百姓,禦奔走使令者如吏卒,而少加寬焉,是亦為政矣。

世俗之愛其身,曾不如愛其子之至也。遣子入學必厲以勤,教子治身必導以為君子;逮跡其自為則因循惰弛,罕克自強,措心積慮甘心為小人而不以為病,茲非惑歟?有能即其所以為子謀者而為己謀,則思過半矣。

○明道

道統之傳自堯舜,《書》雖載精一傳心,而學之名未著也。學聚問辨,蓋夫子讚《易》之辭;如三王四代,惟其師出於記禮者之言爾。堯學於君疇等,說亦見於孫卿所述,六經未之前聞也。發明典學實自《說命》始,至成王而後緝熙光明,形於詩人之頌焉。由是推之,傳說之有功於名教大矣。

舜命契敷五教,《泰誓》數受狎侮五常,茲有見於經者。然初不列五者之目為何事也。所謂仁義禮智信,孔門垂教,因門人問及,則隨為之答,亦未嘗合五者而為言,至漢儒而後指名為五常矣。史氏以之協五行與五音,上配五星,下儷五事,其說似鑿。然質諸理而當,揆之數而合,蓋亦自然而然,非強為附會也。

夫子論少壯老所當戒者三,為學者血氣戒也,而未始言養氣。養氣之說實昉於孟子。然則夫子曷為不言養氣也?曰:夫子稱天生德於予而斯文在茲,其高明廣大,渾然天成,視持養之功粗矣,是謂誠者,天之道也。若孟子則必善養而無害也,是謂思誠者,人之道也。充孟子之養,猶曰威武不能屈,則康人與宋司馬,其如夫子何多?見其不知量也。

夫子答仲弓、子桑伯子之問,聞子遊弦歌之聲而笑,皆微啟其端以示之。居敬而行簡,學道則愛人,必待二子自述,夫子然後進之曰:「雍之言然」,「偃之言是也」。其初也,夫子豈有隱乎?曰:開而弗達則思,舉一隅使得以三隅自反也。顏子終日不違,既心通默識矣,猶必退省其私而後稱,其亦足以發,非所謂循循善誘歟?若夫造如愚之境,則非二子所能及也。

孔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吾有知乎哉?無知也。」孟子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我非堯舜之道不陳,齊人莫如我敬王也。」孔子每自抑,孟子每誇大,何也?曰:夫子宗主斯文,故道洪德博,如滄溟泰華無所不容。孟子思濟斯民,故行峻言厲,如拯溺救焚,不暇退遜。聖賢分量固殊,而所遭時勢又異,自不得而強同也。

夫子品題諸子,皆因問仁發之。由也可使治千乘之賦,求可宰千室之邑,赤可使與賓客言,三子皆卿大夫之才也。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則付雍以侯國之任矣。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其與顏淵者何如哉?異時為邦之問,獨以四代之禮樂許之,次而雍也,則可使南面。至若由、求輩,則僅列政事科而已。權衡誠設,寧有錙銖之爽乎?

一貫之旨,曾子領其要,曰忠恕而已矣。及子思得其傳,其論誠也,極而可以讚天地之化育。孟子嗣之,其論養氣也,大而至於塞乎天地之間。夫聖門講學,雍容唯諾而已。至子思、孟軻,乃如此張大,何歟?曰:聖道本平夷,夫子如一人在上,不言而信,群弟子如百僚相師,溫乎其和也。子思、孟軻出自聖門,如肅將王命建侯植屏以蕃王室,八鸞四牡之盛,威儀皇皇,非復內朝之簡且易矣。本厚而華實蕃,不亦宜乎?

孔子之於陽貨也,瞰其亡而往見之,不欲仕而諾以仕。聖人之言行當如是乎?待小人以權也,如不能全身遠害而直墮惡人之阱,則何以為孔子?

世未嘗無賢者也,君不見用,故績效不獲顯於時。士未嘗無遺逸也,不遇聖賢,故聲跡亦不著於後。微生畝、楚接輿與晨門、荷蕢、耦耕、荷之徒,雖議論趨響未合中道,然而生不逢辰,能卷懷遂誌,豈不遠勝夫同流合汙以自辱者哉?不幸不遇明君,不得以所長自見也;抑又幸而遇吾夫子,猶得以所懷自白也。

夫子之不為衛君也,冉有何疑?子貢又何待於問也?孔門諸子直情無隱,求實有疑。既於心未安,賜未能決,亦不敢臆對,逮聞夫子夷齊得仁何怨之論,不惟二子之疑釋然,後世雖愚懵者,亦不待詔誥而自無疑惑矣。

儒者之待異端,甚於拒寇敵,惟恐其得以潛窺側睨也。若其回心向正,亦欲招而納之,如逃楊墨而願歸於儒。孟子曰「歸斯受之」,豈非招降納款,開之以自新乎?

楊墨害道,孟子辟之。在孔子時,豈無邪說詖行乎?不聞有以辟之,何也?曰:聖人之待異端,如十國之𦕑夷狄,人之𦕑禽獸也,世治化行則蠻夷率服矣。深居簡出,雖有猛鷙其如人何?孔子不過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子夏謂小道致遠恐泥而已,處之於談笑之間。而孟子乃深排峻抵,雖曰出於不得已,然亦辭費而力殆矣。

七十子之在聖門,皆可與共學也,而未必皆可適道。由、求、商、賜諸子可與適道矣,未可與立也。可與立者,顏子一人而已。抑可與權乎?曰:其殆庶幾,未達一間耳。擇乎中庸,未造乎時中也;三月不違,未至於安仁也。曾子何如?悟道於一唯之間而臨深履薄,終身戒懼,亦庶乎其為立也。

子所雅言,詩書執禮而已。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而已。聖道可謂簡易,而冉求乃自病其力之不足,子貢謂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何哉?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匹夫之愚可以與知。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宜學者望道而不可及也。

○蒞官

為政寬嚴孰尚?曰:張嚴之聲,行寬之實。政有綱,令有信,使人望風肅畏者,聲也。法從輕,賦從薄,使人安靜自適者,實也。乃若始焉玩易啟侮,終焉刑不勝奸,雖欲行愛人利物之志,吾知其有不能也。

凡蒞事之始,不可自出意見以立科條。雖嘗有所受之,亦恐易地不便於俗也。苟人情有咈而固行之,終必扞格,如病其難行而中變,後有命令人弗信矣。故初政莫若一仍舊貫,如行之宜焉,何必改作?或節目未便,孰察而徐更之,人徒見上下相安而泯不知其所自,不亦善乎?故君子視俗以施教,察失而後立防也。

官職崇庳當安義命。自抱關擊柝以上,苟能官修其方,職思其憂,雖未著殊庸偉績,亦可無愧於也無負於國。若苟且以僥求幸進,將誰欺乎?

居下位求應上之期會,則蒞事毋拘早晏也。然須群吏咸集,則觀聽無疑。吏或獨抱文書以進,在我者固不為其私請而曲徇。萬一小人巧設陰計,姑炫外以售其私,則瓜李何能自明?茲不可不防也。

當官動必自防,凡家之器服所需,宜壹取諸其鄉。不得已薪蔬常用市於官下,亦須給納明文帳具,予直適平而物毋苛擇,庶免於悔吝。

敝政有當革者,必審稽源委,如其更也,於公私兼利,夫復何疑?若動而利少害多,不若用靜吉也。

舉事而人情俱順,上也。必不得已,利無十全,則寧詘己以求利乎人,毋貽害於人而求便乎己。

法示防閑,非必盡用,職存臨蒞,安在逞威?但使條教章明,則易避而難犯。吾謹無以擾之,任其耕食鑿飲,彼此兩相忘矣。

守曰牧民,令曰字民,撫養惟鈞而孳毓,取義尤切也。蓋求牧與芻,不過使飽適而無散佚耳。凡乳兒有所欲惡,不能自言,所以察其疾癢,時其饑飽,勿違其意,是司乳哺者責也。若保赤子,故縣令於民為最親。

近世長民者每立抑強扶弱之論,往往所行多失之偏,未免富豪有辭於罰。夫強弱何常之有?固有貲厚而謹畏者,有怙貧而亡藉者,當置強弱而論曲直可也。直者伸之,曲者挫之,一當其情,人誰不服?若在事者律己不嚴而為強有力者所持,則政格不行,孰執其咎哉?

君子當官任職,不計難易而志在必為,故動而成功。小人苟祿營私,擇己利便而多所辟就,故用必敗事。仲弓問政,夫子告之以舉賢才。子遊宰武城,方扣其得人而遽以澹台滅明對。夫邑宰之卑,仕非得志也,而聖門之教必使之以舉賢為先;子遊方閑暇時已得人於察訪之熟。後世有位通顯而蔽賢,不與之立,何以逃竊位之誚哉?

○原治

帝者以道懷民,其治渾然而不可名也,故其民安之而習於相忘。王者以仁撫民,其治至公而無私也,故其民愛之而上下相樂。霸者以法齊民,其治假公以行其私也,故其民畏而相制不敢違。強國以威劫民,其治無往而非私也,故其民怨而易於相率以為亂。僅存之國厲民以自養,無復有政治也,故其君民相與危寄,惴惴然朝不謀夕矣。

周之士貴以肆,秦之士拘且賤。士生於秦,士之不幸也,而於秦乎何益?以是知皋、夔、稷、契,知效忠嘉為當然。至夏商之季,亦豈逢、幹所願哉?

人主立政造事,圖惟永久則當參酌群言,是之謂僉謀。智略畢達則當擇是而從,是之謂獨斷。若事必己出而弗加谘訪,乃自用也,謂之獨斷可乎?自用則小,最君人者之大戒也。

君臣相與謀謨,各由其心之相契而入。文帝天資仁厚,聞張釋之長者之言而悅;景帝資稟不及,而晁錯術數之說得以投之。故以德化民,克成刑措之風;以智馭物,循致七國之變。一言契合,治體以分,可不謹夫!

君子之事君,當彌縫其闕而濟其所不逮。漢武帝好大喜功,方窮奢極靡,而公孫洪為相,乃以人主病不廣大為言,孟子所謂逢君之惡者歟?

人君以至誠治天下,不容有一毫之偽也。偽萌於心則發於政,事有不可掩焉者。如病作於心而脈已形,飲未及醉而色已見,可畏也哉!

人主之心不可有所偏倚。漢武初年獨任宰相,致田蚡之專恣擅權。厥後偏信諍臣,致嚴、朱、吾丘、主父諸人交私諸侯,潛蘊讚訴。故曰:「偏聽生奸,獨任成亂。」

大哉,我宋之祖宗容受讜言,養成臣下剛勁之氣也!朝廷一黜陟不當,一政令未便,則正論輻湊,各效其忠,雖雷霆之威不避也。漢唐惡足以語此哉?

有過而諱言,適重其過;因言而遽改,適彰其美。晉靈公冬寒而役民鑿池,過也;能聽宛春之諫而罷其役,後世有取焉,為其能用人之善也。況不為靈公者,可諱過而憚改乎?

舜取人為善,谘四嶽,辟四門,無所不訪也。近君側之人有不待問而自言者,或恐其有所挾而言,未可遽信也,故必察焉。所謂好問而好察邇言是也。

天下不能常治,有弊所當革也;猶人身不能常安,有疾所當治也。溺於宴安而因循弗革,是卻藥屏醫而覬疾之自愈也;率意更張而躁求速效,是雜方俱試而幸其一中也。

善保家者戒興訟,善保國者戒用兵。訟不可長,訟長雖富家必敝;兵不可久,兵久雖大國必詘。理有曲直,有司者治之,曲者必受罰;師有曲直,天鑒實臨之,曲者必敗績。故安分守己,崇遜息爭,可以長守富也;飭備安邊,愛民惜費,可以長享治也。

齊國嘗饑,孟子言於王而為之發棠。他日饑,齊人望之,孟子忍不與復請,何也?孟子非有言責而齊王本無愛民之誠心,一請而偶從,亦覺其若蹈虎尾矣。彼受牧者恝然立視,矧不在其位而狃於數請,得不貽攘臂之誚哉?以孟子切於濟民,且未免避遠形跡。人君不能舍己從人,則無望乎嘉言之罔伏也。

進危言於平治之世,明主不可易之以為過計也。齊威侯不說扁鵲有疾當治之言,逮至疾深,彼則望之而走矣。圖治者其毋忽乎思患豫防之戒哉!

四方有敗,當國者諱言,猶赤子受病,保母為之掩覆也。故禍幾始作,當杜其萌;疾證方形,當絕其根。諱亂而不早治者,危其國;諱病而不亟療者,亡其身。

○評古

季氏將伐顓臾,由、求同見而請問焉。夫子未答而獨呼求以責之,蓋主是役者,求也。求因聞持危扶顛之戒而後獨陳夫近費當取之說,夫子何以逆知其主是役哉?為兵謀者先聚斂聖門,嘗鳴鼓以聲求之罪矣。然則子路不與謀歟?曰:不與謀則不同請矣。蓋求實倡而由和之也,宜夫子並目之為具臣也。

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為其好勇而疾貧,易於為亂也。然則如之何?王者製民之產使有常業,則不至於久處約矣。彼有仰事俯育之資,雖使不仁且勇,非迫於貧之可疾,肯捐所愛而為亂乎?

孟子不肯枉尺直尋,及說時君則每因其所好而進說,何也?功利之與仁義猶水火之相反,不乘其所樂聞而巽入之,則正論難以動其聽也。他日語齊王,方問以四境不治,則遽顧左右而言他矣。不仁者可與言哉?

齊梁之君,地醜德齊。孟子以仁義遊於其間,幸其聽用,則皆可以澤民也。卒乃謂齊王足用為善,至梁惠則以不仁斥之,非有適莫也,誌莫患乎自滿而惟虛可以受人。梁惠自矜其於國盡心而齊宣猶能謂吾惛不敏,取齊棄梁於此乎決矣。然而卒無成功者,天也。孟子亦自歎夫天未欲平治也。

滕文公服膺孟子之教講明,凡一再而行之身,措之國者,已有餘用。民之被澤未也,而仁心仁聞已達乎四境,賢者聞風而悅之,許行自楚往,陳相自宋往,何其速哉!信乎饑渴者易為飲食也。

梁襄,惠王之嗣也,孟子鄙之,謂望之不似人君。齊王之子亦人子也,孟子一望見之頃,則興喟然之歎,為大哉之稱。於此亦可見取齊棄梁之意也。

什一,中制也,三代共之。由春秋至戰國,良法廢格而取民出於私意久矣。戴盈之欲復什一而未能,無勇也;白圭欲二十而取一,過猶不及也。

唐杜佑建省官之議,上稽有虞之制,疾當時諸曹列寺官名之重復也。今六部長貳並製而諸司各具郎員,卿監與少皆除而丞屬亦俱充備。方之古制,冗不亦甚乎?是又杜佑之所未見也。

先儒論本朝兵製之善,謂天下之兵本於樞密,有發兵之權而無握兵之重,京師之兵總於三帥,有握兵之重而無發兵之權,意深矣遠矣。曆數百年而無兵患,可為法於天下後世,愈久而愈無弊也。

古稱將帥,名號一也,今日之制實則異焉。將所以握兵,諸軍統製、統領、正副將是也。帥所以禦將,諸道製置經略安撫、知州帶節制是也。體統相維,上下相制,朝廷遠慮過於前代矣。

租賦,田桑所出也,自禹定制,不使貢其所無。今之取民視古什一,何啻數倍矣,穀帛之外又折估而使輸錢焉。夫民不能自鼓鑄也,使捐其所有,損所直以就所售,吏之不良又先期以趣之,斯民益不堪命也。古者山虞不賦魚鱉,川衡不貢材木,先王恤民之意概可識矣。

朝廷責守令以惠養,德意美矣。近製郡守更代,以財計虧盈為殿最。於是常賦之在邑者,郡皆掩取不遺,而督迫於縣者日急。令亡所從出則又苛責於民,是澤上壅而害流於下也。法不良而欲美意之行,難矣!

○用人

使人當用其所長而略其所短,則無棄才。事上當度己量力以肅共王命,則無敗事。責人以其所不能,是使馬代耕也;強己才之所不逮,是行舟於陸也。

虞朝九官各因能任職而終身不易,後世庸才不量能否而俾更九職之事,以此責治,不亦難乎?而況鮮同寅協恭之誠,無率作興事之志?蓋由朝除夕改之不常,考績黜陟之法廢也。

朝廷需賢以為用,常患乎欲用而無才。人才修飭以待用,每厄於無路以自進。蓋賢否之不辨則銓曹資格病之也,奔競者得志則廟堂聽察不廣也。上下相求,兩不相值,欲賢才不遐遺,官職無曠弛,得乎?

州縣置學以教養人才,美意也。設教官之科而許人求試,是使人之好為人師也。師嚴然後道尊,顧未能無患失之念,惡在其為尊乎?

君子小人互相指為朋黨,辨之不早則君子常被誣而小人常得志也。先儒有言曰:「君子至公引類,小人徇私立黨。」善夫為國者,知所以扶植善類而不為惡黨所傾,其庶幾矣。

何代不生賢,雖戰國之世,未嘗無也,而曷為不能致治?魯之使樂正子為政也,用未必專也;宋使薛居州在王所也,愛莫助之也。滕將行王政而選擇使畢戰也,國褊小而無得展布也,甚至居位而言不見用,在下而上不見知,如齊之蚳蛙、孔距心者,若之何而能致治哉?故君臣相得,古今所難也。

○止弊

甚矣風俗侈靡而法禁不行也。泥金以飾服玩,而山澤之產枆矣;銷錢以為器具,而鼓鑄之利蠹矣。京都列肆,日價相誇,遠方何禁焉?王公戚裏,時尚競新,士庶何責焉?法行而後化流,皆當自近始也。

冠昏喪祭,民生日用之禮,不可苟也。在上莫為之制節而一聽俚俗之自為,鄙陋不經甚矣。考古酌今,著為彝典,頒之四方,以革猥習,是當今之急務也。

三代盛時,民德歸壹,農祥祈報而已。今也祠社非時,率斂征醵,急於官府,是以豐年常若不給,一遇饑歉則流亡矣。上之教不明,下由之而莫知悔也,勿之何而使斯民之富庶也?

自左道亂俗,有茹蔬雜聚而生廢人理者;自妖巫惑眾,有病不醫藥而死非正命者。準之法令,皆殺無赦。今愚迷誑誘,壁掛空文而刑戮不加焉,何以革其非而導之歸正歟?

國匱民貧,莫今為甚矣。寺觀塔廟崇建未已也,乃曰人自樂施,非欺罔乎?為國者藏富於民,今乃潛耗民力,竭國本矣。上之人宜亟為禁止也,況有導之者乎?古者禁人群飲,今榷酤牟利,設法以誘其來,惟恐其不酣醉也。古者製民常產,今民自有田,州縣利於稅契,惟恐其不貿易也。富教大略如此,欲風俗還醇,不可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