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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軒客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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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蠍之毒,能螫人。然其一螫,則其毒甚銳,再則漸減,人得而加害矣。故人之智勇,貴乎慎,所發使人有所不能測,可也;苟發之不當,寧無不顧其後悔乎?

春三月,雖有時寒冱,終是生育之氣居多;秋三月,雖有時融和,終是肅殺之氣居多。亦猶洽世,雖不能無一二份害民之事,而自是養民之意居多,民忘其害矣;亂世,不能無一二分恤民之意,而自是害民之事居多,民忘其惠矣。

兩晉盡有人物,非六朝隋唐可及,但出非其是,如冬月桃李華,不適於用,為可惜也。

曆代方士皆謂有不死藥,以惑時君。既而煉藥不成,或服藥而返速其至死者,多矣。其後,金源氏之末,道士丘處機應蒙古國主聘,問:“有何長生之藥?”對曰:“有衛生之道,而無長生之藥。”可謂傑然不群者矣。

有人得於此而不得於彼者,如堯舜之後不振,夫子之窮,顏回之夭,與夫三代而下,馬遷之刑,楊雄之失節。靜而思之,在理則然,否則不足為聖為賢,得名譽於萬世也。故昔人謂:“金榜若還無姓字,王都必是有仙名。”其此之謂與?

金源氏應奉翰林文字張廷有詩曰:“有客曳長裾,袖剌謁豪閎。低頭拜閽者,始得通姓名。主人厚眷顧,開筵水陸並。顧必承彼言,語必順彼情。不如茅簷下,飽我藜藿羹。”讀是詩,則於其人之所養可知矣。近世欲求若是者,不數數然也。每取讀過,殊覺神爽飛越,漸漬於心而有餘味焉。

室燃一燈,洞照四壁,室中凡所有者,無不見也。若以蜀錦燈籠罩之,則不見矣。人心為物欲所蔽也,亦然。

魚日遊泳於洪波,鳥日翱翔於太虛,不複自知其居於空水也。使知其飛於空,則墮;浮於水,則溺。何哉?以其無心也,有心則費力。

秦始皇帝將葬,匠人之作機巧者,生閉墓中。其後,為項羽所發,亦不見有所抗拒。世傳唐時,有民發南陽一古墓,初觀墓側有碑斷倒草間,字磨滅不可讀。初掘約十丈,遇一石門,錮以鐵汁,用羊糞沃之,累日方開。開時,箭發如雨,射殺數人,乃以石投其中,每箭發,輒投數十石,箭不複出,遂列炬而入。至開第二重門,有木人數十,張目運劍,又傷數人,眾以棒擊之,兵仗悉落。見其四壁皆畫以兵衛之像,南壁有大漆棺,懸以鐵索,其棺下金玉堆積。方欲攫取,俄而,其棺兩旁颯颯風起,吹沙撲迸人麵;須臾,風沙大作,埋沒人足,壅至於膝,眾驚走出門,隨即塞,一人出遲,被沙埋死,不知何術也。始皇墓藏機巧,殊不及此,何哉?

羽毛鱗介,人見其為物;自其同類視之,未嚐不為人也。如所謂鳥衣國、南柯郡之類是已。昔唐太和間,荊南鬆滋縣南有一士人,寄居莊中肄業。初到之夕,二鼓後方張燈臨案,忽有小人,身約半寸,葛巾策杖,入門揖士人曰:“乍到無主人宜寂寞也?”其聲如蒼蠅。士人素號有膽略,見如不見,其人乃登床責曰: “獨不存主客之禮乎?”複登案詬罵不已,又覆其硯於書上。士人心惡,以筆擊之,墮地,叫數聲,出門而滅。俄有婦人四五,或老或少,各長寸許,曰:“真官憐君獨學,故令郎君共論精奧,何乃頑狂輒致損害?今可往見真官。”語畢,又數人至,將士人驅迫而行,恍然如夢。初不肯往,被其咬咂,四肢痛不可忍。曰:“女若不去,必壞女眼。”言訖,又四五人走上其麵,士人驚懼而隨出門。行至東堂,遙望一門,小如竹節。將及其門,不肯入複,被其齧,恍惚之際,已入小門,見一人峨冠當殿坐,侍衛甚嚴,坐者叱曰:“吾憐女獨學,俾小兒往,何乃致害?今當腰斬。”遂有數人,持刀攘臂迎之。士人大懼,謝曰:“某愚騃,肉眼不識真官,乞賜餘生。”坐者良久曰:“彼既知悔,叱令曳出。”不覺已在門外矣。及歸書舍,殘燈猶在。天明,蹤跡其處,見有小穴,蜥蜴出入焉。遂呼數人發之,深數尺,有蜥蜴十餘石,一大者色赤長尺許,即坐者也。士人取蜥蜴,積薪焚之。次夕,亦竟無虞,亦異矣哉?

昔人謂:心有所主,則不能動。如北宮黝孟施舍,皆心有所主,故能不動。每與客語,國初人有慕城西承天寺浮圖絕顛所藏金銀佛像,欲盜取者,乃於昏夜閴寂之後,擲繩其級,攀援而上。金頂堅牢不可入,每戌鼓咚咚而起,乃急施錘鑿,以混其聲。如是九三日夕,既得已,複縋而下。自他人視之,不勝股栗,而彼則自不覺有所恐懼者。由誌在乎?得物故也。此與列子所論商丘開之意同。

三皇之時,為春康節。此語極有味,非精深不能道也。早春之時,雖草木萌動,而氣象自是,可觀及乎?立夏,氣既至,雖時物暢茂,然卻殊不是這個氣象了也。所以康節《詠三皇詩》為孟春天氣早晨時,不惟春,而複謂之孟春,謂之早晨,其旨深矣。觀乎是,則此老心胸為何如哉?

唐狄梁文獻公臨薨,屬其家人曰:“佛以清淨慈悲為有,而愚者乃寫經造像,冀以求福,女曹勿終身迷惑而不寤也。”此語不惟知佛,亦可謂善學佛矣。自韓愈以下,凡號斥佛者,其見俱未及此。

先儒嚐言:靜坐中須是有物方可謂當主乎?敬是也。如釋氏所謂不可坐向黑山鬼窟裏,必須靠一念。子老氏之法,如守黃庭存踵息,意思皆一般。大抵隻要常存此心,不要放釋,一有不存不馳騖則落空也。

前輩說:作詩作文,記事雖多,隻恐不化,餘意亦然。謂如人之善飲食者,肴簌、脯醢、酒茗、果物,雖是食盡,須得其化,則清者為脂膏,人隻見肥美而已;若是不化,少間吐出,物物俱在。為文亦然,化則說出來都融作自家底;不然,記得雖多,說出來未免是替別人說話了也。故韓昌黎讀盡古今書,殊無一言一句仿佛於人。此所以古今善文,一人而已。宋仁宗於內苑賞花、釣魚,以金楪盛釣餌,羅幾上。俾群臣入觀,賦詩。王安石見而食之殆盡,帝聞知不悅,曰:“安石詐人也,設誤食一粒則已,豈有食盡之理邪?”安石聞而銜之。至神宗朝入相,遂有祖宗不足法之說,蓋謂此也。安石於學問、文章盡有好處,及觀諸其行,乃忌刻若是。籲!豈士君子所為哉?

唐李商隱凡作文,必聚書於左右,撿視終日。人謂之“攋祭魚。”宋楊大年為文,用故事,使子侄檢討出處,用片紙錄之,文成而後掇拾,人謂之“衲被”。

地理之說,雖有其書,謂能使人貧富生死。餘每未敢篤信。其果能若是也?且如近傳金源氏衰,國人有善望氣者,謂韃靼國有土山,形勢雄偉,王氣所繇聚。金信其說,乃先求通好,為韃靼入貢。俾使者請曰,他無所求,惟得是山以鎮我土足矣。韃靼笑其愚,佯許諾。金人於是大發軍卒鑿掘、運載抵幽州城北,積而為山。修繕極其精巧,疊石玲瓏,峰巒隱映,鬆檜陰鬱,秀若天成。引金河水至其後,轉機運,汲水至絕頂,出石龍口,注方池,伏流至仁智殿後。有石刻蟠龍,昂首噴水。然後東西流入太液池。山有廣寒殿,為楹凡七。仁智殿在山半,為楹三。山前白玉為橋,長三百尺。直儀殿後殿在太液池中,負抵上十一楹,正對萬歲山。山東靈囿,珍禽異獸在焉。是為金主遊幸之所。未幾,韃靼攻破燕城,金人遷汴矣。推此其說驗否?蓋有不攻自破者雲。

許魯齋仕元世祖朝,以哈麻短毀漢法,不得行其學,力求歸田。觀其與人書,有曰:春日池塘,秋風禾黍,夏未兩蠶,老麥收冬。將寒囷盈箱積門,喧童雉架滿詩書。山色水光,詩懷酒興,是以心思意向,日日在此。安此樂此,言亦此,書亦此。百周千折,期必得此而後已。魯齋雖不明言其所以求去之意,托言乎此。然而人生得天地所與分內之樂,亦不過是矣。每讀是言,未嚐不手舞足蹈,而喜其有以同是心於百載之下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