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訥隱先生文集/卷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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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 訥隱先生文集
卷之二十一
作者:李光庭
1808年
卷二十二

謾錄[编辑]

亡羊錄凡二十一條。通一萬一千四百二十九字。[编辑]

火之起也。煙氣上騖鬱攸。從之浮游悠揚。火旣已熄。而煙上愈高而遠。虛名之熏灼於世有以也。今有人言京中産異蟲若蛇。出坊傅足。出郭傅長。出畿傅翼。百里生風雲。千里生雷霆。至于數千里。則奇奇怪怪。成天地間一神物矣。今有人言西海生異禽若鷦。一傳成雀。再傳成鸇。三傳成翟。百人化鴻鵠。千人化鵾鵬。至于千萬人。則奇奇怪怪。變天地間一神爵矣。而未知蛇之於神物也。鷦之於神爵也。若是其易爲耶。今人信神物神爵於此。而求神物神爵於彼。而未離蛇與鷦之醜也。人其有信其所聞者乎。昔有才士二人。曰蚳與鵲。妬才不相能。蚳常毁鵲。而鵲每譽蚳。其毁之。推之於黃泉。其譽之。升之於靑雲。鵲之言曰。鵲何敢望蚳。蚳也其質則顔氏。其學則孔氏。其才則伊周氏。其文則司馬氏。求友而不求諸蚳。不知人也。求臣而不求諸蚳。不知人也。譽之。常不絶於口。聞者曰。以鵲之不能於蚳也。而猶津津道其賢。果有以異乎人也。友朋歸之。朝庭爵之。門戶一朝烜爀。然其稱鵲之短。猶夫昔也。鵲之子曰。蚳也常訾大人。而大人每譽其賢。何故。吾實讎蚳也。鵲笑曰。而何讎也。夫蚳之毁我。毁焉而不毁。實益我也。我之譽蚳。譽焉而不譽。實讎蚳也。而不見朽木乎。置之茅屋之簷則猶支也。若使之靑黃焉而梁麗乎大廈。則不免撓折之災。蚳也其不久乎。未幾。蚳也果以虛名。敗僨其家。由是觀之。虛聲之於人。非鴆毒耶。人之以虛聲譽我者。非所以讎我耶。而夸者不知也。而憂其名與譽之不立也。幾何其不自敗也。

夫人莫不賤近而貴遠。賤實而貴名。賤目而貴耳。夫燕趙之人。不稱燕趙之錦綺。而必稱荊楚之絲枲。梁魯之人。不稱梁魯之菽粟。而必稱川蜀之蹲鴟。此貴遠也。火浣之布。霧織之綃。天下之奇綵也。而蔽寒。不如縕袍。醍醐之酒。雕胡之飯。天下之異食也。而救飢。不如饘粥。然人之視之。不以縕袍饘粥。易彼之奇綵異食。此貴名也。擁燕趙之姝。拊雲門之瑟。而傾耳於隣女之彈箏。剸夢澤之兕。斫松江之鱸。而心思乎村兒之炙螯。夫隣女之箏。非樂於雲門之瑟也。村兒之螯。不聖於松江之鱸也。此貴耳也。夫人居家。無不畜雞狗牛馬羊彘之屬。夫雞頭能戴冠文也。足能搏距武也。遇敵而能鬭勇也。見食而相呼仁也。司晨不失時信也。是雞有五德也。然視之不如野外之鶉雉。夫狗能辨別親疎智也。扞主而吠人忠也。識親而掉尾仁也。司夜而禦寇武也。守藏而不盜廉也。是狗有五善也。然好之不如山中之鹿豕。夫牛不食生物仁也。服田而力穡勤也。戴角而善鬭勇也。羣焉而不爭和也。郊焉而事上帝㓗也。是牛有五美也。然待之不如圈中之虎熊。夫馬能識親而不交禮也。戀主而流涕忠也。任重而致遠健也。在陣鼓氣而善馳勇也。識道而夜行智也。是馬有五令也。然貴之不如山澤之犀象。夫彘能除穢。羊識天時陰雨。猫知時而善攫鼠。其他若騾驢槖駞鵝鴈之醜。是皆人家所常畜者也。是皆有益於人事者也。然賤而殺之。烹而食之。曾不如鷗鷺鴻鵠之無其用而愈喜也。是何也。賤近也。賤實也。賤目也。夫人家莫不種之以芋蒜菁葱薑韭瓜芥之菜。棗栗梨杮桃杏橘柚之果。桑麻榟漆楮枲茜緜之用。松菊梅竹桐蓮丹藥之翫。夫芋蒜菁葱薑韭瓜芥之菜。固勝於澗蔬野蔌之爲味也。棗栗梨杮桃杏橘柚之果。固勝於藪澤甘苦之實也。山林之畏佳。列植而並茂者。固不若桑麻榟漆楮枲茜緜之用也。郊野之芳馨。春敷而秋爛者。固不若梅竹松菊桐蓮丹藥之翫也。然人之愛之喜之尙之也。固不以此而加諸彼也。是何也。亦賤近也。賤實也。賤目也。雖然。此其細者耳。漢文帝近捨魏尙而慕頗牧之爲將也。趙文子近捨叔向而思隨武子之爲臣也。韓魏公與歐陽子並也。思同調。獨喜白樂天。司馬相如與董仲舒遊也。慕同志。獨好藺相如。夫人不貴近也。如貴近。夫何遠之有。不貴實也。如貴實。夫何名之有。不貴目也。如貴目。夫何耳之有。夫人才固與世盛衰。亦自有一時之人才焉。然而曰今世無人才。亦未之思耳。

郊遂之間。無棄材。拱把而上直者中宮材。曲者中轅鉤。輪囷者中器用翫好。無棄材也。然無百尺之長。山野之間。有遺材矣。其直而大者中棟梁禪房。曲而細者薪焉而已。然無千尋之長。至若深山大澤。人跡所不及。斧斤所未至。多大木矣。上者千圍。其次百圍。其次十圍。枝可以中船筏。葉可以庇雪霜。其直如穿雲之箭。其長如亘天之漢。其壽不知其幾千百年。而未嘗有人求禪房於此。棟梁於此。不幸者野火燒之。惡風摧之。幸者亦穴虎豹。戰風雪而已。吾不知士之生世。有異於是邪。彼其處京華馳紫陌者。筲技尺能。皆有所任使矣。在鄕邑者。其名聲非有出於人。其家世非有耀於世。亦鮮有試其材者。至若山林之中蓽門圭竇。草衣菜食之士。其足迹未嘗至城市。其名聲不蘄聞於人。雖有出天之行。拔萃之才。經世濟時之略。繪日凌雲之文。君未嘗過而問焉。士亦不肯與蕭艾駑駘爲伍。故寒其體餓其腹。枯死嵁巖而不顧。故匠石死而丘壑多枉材。唐虞逝而林野多遺賢。士之所以悲也。然此非士之過也。用捨埶也。顯晦時也。君子不以赫赫者爲得位。顦顦者爲失位。故竆居而忘埶。晦養以俟時。安分樂道。終其天年而無一朝之患。其與高位而疾僨。厚味而腊毒者異矣。此乃達人之所以爲大祥者也。

鼯處於山。黿處於水。不相能也。鼯穴於嵁巖之下。遊於豐草之間。超榛越棘。不擇岨嶮。跳藤走石。惟所求食。伺𧊈蚋而嘬之。掇樹實而啗之。善者則得之。拙者則有得有不得。而善者猶未嘗飽也。甚苦之。一日遊於江上之崖。緣木而行。將以求食也。忽見羣黿驅數十魚而食之。其浮游淸波。從容自得也。以爲樂。乃曰。彼猶介也。能浮游巨浪。吾身輕而善超。何迺不若彼哉。乃跳而下。自投於深潭。四足撇波而游。將慕爲黿者也。未離一步。㬥浪至。鼯爲水所驅。奔放橫擊而下。其疾如矢。鼯乃喜曰。今日得所樂。足以忘死矣。已而目張而不閉。口呿而不合。其腹果果然。沒入于波底而浮出于水面。於是羣鼯乘高而望之。以爲眞樂也而不知其死已久矣。踴躍爭下而自投以死。尾分肢裂。爲羣黿餌。羣黿得之以爲美。遂浮游流沫。將俟羣鼯之自投而食之。於是漁者至。不施罾罟。徒手而得之。以爲槁。夫鼯以厭苦而死。夫黿以貪得而死。向使鼯安於山而不慕江河之樂也。不必爲羣黿之笑也。使黿知其足而不爲江濱之游也。不必爲漁父之利也。故曰獸不可脫於山。魚不可脫於淵。吾不知爵祿之爲鼯江河也幾何。膏粱之爲黿羣鼯也幾何。然而相投以命。相甘以餌。而不知漁夫之從傍而笑也。悲夫。江上人爲余言。

網於山者。欲以得獸。網於水者。欲以得魚。借令人爲罟。數而短則所得無大物矣。闊而長則所得無細物矣。人爲網。徒知細物之爲可惜。而不知大物之爲尤可惜。今夫科擧。所以網士也。爲之小以網小。爲之大以網大。其爲罟也已備矣。然未聞以是而網麒麟龍鳳之士。網熊羆豼虎之才。何也。夫文詞騎射之於人才。餘事耳。今也設科以取才。試士以文。試武以射。夫試士而不先之以行能。試武而不先之以鞱略。已非致才之道。况爲文者非經綸黼黻之文。限之以聲勢之逆順。對偶之滛麗。乃文字之末流耳。爲射者非貫蝨穿楊之射。槪之以百步七十之的。三中二中之䂓。乃射藝之小技耳。况又有私竇焉亂其塗。僥倖焉混其跡。其爲門不已衆乎。其爲罟也不亦數而短乎。而爲網者又欲絶網裂繩。而曰我有以馭大物也。噫。不惟聖智之士。高翔而大笑。文武之稍有知識者。亦不肯廁迹於其間。近世之所以敝也。

鼠忌貓。貓忌狗。狗忌虎。虎忌豺。豺忌象。象忌鼠。令此六蟲者一壑而處。雖有悍焉者。睢盱而莫之先動。鼠於五者最微。然去鼠。象必咥豺。豺必咥虎。虎必咥狗。狗必咥貓。囂然而相殘。無餘物矣。何也。象忌鼠。鼠入象鼻。象死。故去鼠。所以去五蟲也。雖然。此猶其微者耳。昔者秦忌韓。韓忌魏。魏忌趙。趙忌燕。燕忌齊。齊忌楚。楚忌秦。令此七國者知所畏忌。而修國政。厲兵甲。積食粮。任賢使能。秦雖㬥。無奈六國何矣。不幸儀,秦之徒出。而敎之以從橫之術。夫解六國之心者從也。攜六國之情者橫也。以韓小而不爲之救。擧而委之於秦。秦旣無韓忌。而天下無趙魏燕齊楚矣。故亡韓。所以亡五國也。雖然。此特其遠者耳。天下之事。又有急於此者。夫有國家者。不可使有黨。旣不幸有黨。無君子小人之懸。不可偏示好惡。好惡一偏。而翹楚者齏粉矣。因之而相刃相靡。因之而爲仇爲讎。一飜手而國空虛矣。其與存者幾何。此唐宋之所以禍也。

狐善拗人。其千年者。乃能貌人以迋俗。遇女子。必貌善男子。遇男子。必貌善女人。人無別也。往往爲所拗。遇棘。必曰水。人裸體而過。不知其棘也。遇水。必曰陸。人衣裳而趨。不知其水也。當其拗也。不自知其爲拗。而曰吾猶人。自若也。不知其魄遁神叛而已化爲異物也。悲夫。此人人之所共知也。所心畏而知避之矣。然一有所遇。輒爲其所拗。何也。以其有慾也。如有正人過矣。彼亦不敢舞衺見矣。則知正人之寡慾也。

玄之鄙氓有善爲狐穽者。暮投機而晨往焉。有皤皤叟倚穽而立。叱曰。汝何以穽厄我。氓就視之。乃其隣郭大夫也。氓懼而走郭氏第。則大夫在焉。氓俯而謝。欲言而不敢。大夫問之不言。三。乃曰。小人爲狐穽。今往視之則主公。小人莫測。敢來謁。主公在是。小人實驚而懼。敢告。大夫曰。汝已舍之乎。曰不敢。大夫曰。狐千年者。能象人而無驚。必擊之。氓曰。小人亦疑其狐。就之亦不敢也。大夫召其子曰。今聞有老狐象我。汝其往除之。毋失也。叟見之泣曰。爾來何遲也。此氓無狀。幾殺余。郭氏子怒。近而睨之。顔色其父也。鬚髮其父也。言語其父也。衣冠其父也。郭氏子欲殺之而不忍也三。欲舍之而亦疑之。走而歸。其父在焉曰。已殺之乎。子曰。未也。實不忍。其父怒曰。而父在是。而又何求焉。而其速往。其子往而復回。卒不能擊。亦不能舍。叟亦怒曰。他人而欲殺女父。女不知讎。不父余矣。女家有老奸。實象余而誤女。女反欲父彼而欲害我乎。郭氏子恇惑而不敢異也。有頃。郭大夫至。叟怒視曰。老奸來。吾其死矣。顧郭氏子曰。女在也而使我死於老奸乎。郭大夫怒。手刃以擊之。其子錯愕。有頃而斃者乃狐也。大夫令磔之。戒其氓曰。而後愼無穽爲也。氓猶不止。隣有女子夜過陷焉。及晨氓往。女子泣曰。子何不忍而設械。以禍人乎。氓叱曰。女狐。昔者象郭大夫。幾誤失狐。幸而斃之。今又欲迋我乎。女子欲辨而頭已斫。非狐也。果隣人之子。

古人乞郡。有欲得有蟹無通判處。夫蟹爲水味之美。蟹醬又蟹之美者。有一屠者。潛入官廚。見蟹醬。問此何物。廚人曰蟹醬。蟹有醬乎。曰有。味何如。曰甚美。屠者卽擧而盡嚼之。廚人大怒。執之而訴。太守曰。汝信食蟹醬乎。對曰然。曰汝敢偸食官膳。罪難逃刑。屠者曰。小人願一言而受刑。太守曰。汝何言。對曰。小人雖名爲屠。亦農民。每歲勞筋骨苦體膚。犯晨夜耐風雨。不擇水火燥濕。不知春秋寒暑。顔色爲之靑黃。手足爲之腁胝。然其所種禾麻菽麥。常不足於輸官。無以爲醬。故小人終歲不嘗滋味。不獨於臣。與臣耕者十三家。皆無爲醬之家矣。以此推之。闔一境之內。其能飮醬者鮮矣。夫蟹出自大海。蚌蛤之與隣。崖砌之爲宅。齧水草餌虫蝝。未嘗知五穀之名物。夫民爲萬物之靈。國家之根本。手種五穀而猶不能爲醬。蟹烏能有醬。以臣料之。此非蟹醬。乃蟹矢也。夫以敝邑之大。兼江山之勝。寶藏鱗焉。財用集焉。珍異輳焉。滋味足焉。何求而不得。何食而不給。猶不快於是。而顧與屠者爭一蟹之矢。不亦瑣乎。非所以令隣邑聞也。不然。臣何憚刑。已知罪矣。太守大笑而舍之。

昔有一官者行縣。見路傍有小窩。高若蟻封。顧而笑曰。居此亦有樂乎。窩中有老婆痀而應聲曰有。夫人生何適而不有樂也。官者曰而何樂。曰樂天。夫天福我以女子。娛我以卑微。佚我以勤勞。幸我以疾病。榮我以飢寒。有此五者。何適而不自樂也。官者笑曰。而言大謬矣。夫人之生也。豈不願男子。而女子非福也。豈不願尊貴。而卑微非娛也。莫不佚於安寧。而勤勞何佚也。莫不榮於飽煗。而飢寒何榮也。壽富康寧。四體無故。人之大幸也。而疾而老而無幸矣。而之言遠於情而逆於天矣。而何樂之有。婆曰不然。聞上古之時。爲男子福矣。卑微辱矣。安寧佚而飽煗榮。疾病惡。以老身所見者。實不然。官不以爲辱而少與之反覆。老身猶能言其故。官者曰。而其言。何謂女子而福。婆對曰。聞之古者。賤女子而重男子。男子之生也。百事皆備。才大者治人。才小者治於人。各有分職以相居也。體乾履厚。生成萬物。人君之樂也。理陰陽順四時。以安黎庶。宰相之樂也。上承君命。下通民情。以出朝政。以承家事。卿大夫之樂也。博古通今。審達治體。窮而養之。達而施之。儒士之樂也。勇力善鬭。長智足能。以扞邊圉。以靖國家。武夫之樂也。象天時。時地利。盡四肢之敏。以出財用。以阜家室。農工商賈之樂也。當此之時。女子唯伏於人。順焉而已。何福之有。老身不見此時。以耳目所及。閱世之變多矣。老身庶人之婦也。義不言公家之事。請以庶人之事明之。今夫庶人之家。大抵困矣。夫爲男子。疾耕而力穡者。非止爲奉公上而已。實欲以上事父母。下育妻子。今也民事未畢。而役書已馳。水旱連年。而租督逾急。駭心怵目。不暇自顧。質田於豪富之家。而歸錢於吏胥之槖。破家散業。失其生意。而流離四出者多矣。老身行閭里之間。遇男子。必仰天而呼曰。天乎。惠我民也。曷畀以秋。夫冬而寒。春而飢。夏而勞。迨其有秋。可以休矣。而猶呼而怨之。方今之民。無樂之日矣。吏胥之至。殺雞以餉之。沽酒以飮之。不足。必索賄。傾罍而與之。不足則敺拽以辱之。不已則因公事以擠之。民生視吏猶視狼也。視官門如入海也。視守令如視驪龍也。民雖有至寃。不得伸。至願不得遂。趑趄於山谷之中。宛轉於豺狼之口。又惡能入海以觀驪龍之威神哉。故鄙諺曰。公門鐵網密如織。中有罅不容粟。塞之鐵杵猶不足。故公家之出令也雖細。官吏之呼於野也必巨。官雖以賞召民。吏必以罪挐民。其如有罪也。官雖用輕典。吏必以深文。猶曰靡余而其死矣。笞必求直。獄必索賂。盡欲乃已。烏乎。何暇安其性命之情乎。於是仰天而呼曰。欲高飛。非無翼。患有尾。欲遠走。非無足。患有縻。此疾其有親戚也。人之有親戚。以相庇也。以相歡也。而猶疾之。民德之滅天也久矣。逋租之出。害漸於隣之隣。逃軍之徵。禍及於族之族。邑中丞史之所勢怵也。戚里之所漁獵也。豪右之所氣使也。彼不木居草食之民。何從而需其欲乎。天地之高厚。四方之廣遠。猶攝足而無所投。側肩而無所避。必疾首而呼曰。日乎何遲。夜乎何長。曼曼其若歲乎。聞化國之日舒而長。日之舒長。非有怨也。此欲速死之聲也。人莫不好生而惡死。惟其死之速求。何暇言其樂。老身幸而爲女子。雖終日不得食。猶終日而嬉。雖終歲不製衣。猶終歲而婾。完其體膚。全其手足。以至於壯而衰者。非天福我以女子耶。故曰樂。老身以爲爲男子庶人而處者。無吾此樂也。官者愀然變色曰。甚矣。嫗之言樂也。且嫗言卑微而娛。所娛者何也。婆曰。老身生於深山。不見公侯卿大夫。不足以知其娛也。然竊有耳。聽於道路。聞京城之中。有某大監。官最高祿最厚。權最重威最盛。遊士賓客滿門。子女僕妾滿前。如山之隆。如海之深也。老身竊歎以爲天地間。且有此樂也。旣已聞之。已伏法誅死。子孫無遺類矣。又聽於道路。聞某大監。官最高祿最厚。權最重威最盛。遊士賓客滿門。子女僕妾滿前。如山之隆。如海之深也。老身又竊歎以爲天地間。且有此樂也。旣已聞之。又伏法誅死。子孫無遺類矣。老身自受命爲人。未周二甲子矣。然耳聞如某大監者。已十餘公。從而受戮者。又無慮數十百人。意天地間。無極盛之物。物極盛則衰。無極備之福。福極備則隳。山峭者崩。水滿者溢。未有往而不返。盈而不者也。如老身生於卑微。長於卑微。固世俗之胥隷隷也。詬辱辱也。婢妾使也。然福亦不至。身亦不危。持之如谷。安有崩騫。處之如淵。安有㬥溢。故未嘗一日而不自娛。亦未嘗妄求於人。天與之以糠粃。糠粃樂舍之而求膏粱則逆天矣。天與之以藍縷。藍縷樂舍之而求錦綺則逆天矣。老身以爲逆天者非天之所佑。故不敢以糠粃藍縷而易膏粱錦綺之樂也。官者竦然而歎曰。嫗其賢乎。然勤勞之所以佚者何也。婆曰。甚矣。官之不悟也。夫天生萬物。各授之職。彼薨薨而羣。各有職也。兟兟而處。各有職也。䎒䎒而翔。各有職也。以食其力。以生以育。夫人靈於是數者。目以視之。耳以聽之。心以謀之。手以作之。足以行之。口以食之。天之與我以百骸九竅者。非使之逸。將使之勤勞而益其生也。故無業而處者殃。無功而食者災。上之所以治下。無非事也。勞莫甚焉。下之所以奉上。無非事也。勤莫甚焉。敖然而處。嬉怠而遊息者。天之孽也。人之殘也。故不有人禍。必有天刑。故老身役於賤人之家。勞筋苦骨。矻矻而不知倦。夏之宵短。未嘗去燭。冬之景嚴。未嘗設爐。以自衛也。以自哺也。又有以衛人而哺人者焉。又有以衛上而哺上者焉。少而習焉。其心安焉。不見其勞且勤也。是以與吾而隣者勞倍吾。其身終歲而逸。逸倍吾。其身終歲而苦。與吾比者不有佚。亦不有苦。而又未嘗不有樂也。故諺曰。蜩蟬逸於夏而餓於冬。螳蜋勞於夏而佚於冬。春啜二醬。必非旰起之夫也。冬襲三袴。必非夏宿之婦也。故壯夫行乞於中野。生人不齒。惡其逸也。官者蹵然不悅曰。願聞疾病之所以爲幸者若何。婆太息曰。此悲痛之辭也。非所與論於治世也。然官欲聞之乎。則請示以背。老身少而病背痀焉。不能左不能右。唯俯焉而已。官吏之來。叫突乎東西。雖里中婦孺。皆遭其僇辱。而老身以病常得脫。逃丁之徵。械繫乎囹圄。雖里中婦孺。皆被其滛刑。而老身以病常得免。故隣里之童稚與少壯之婦。莫不齊首而並稱曰。願如此嫗之痀而以免於禍。又呼曰。不使我爲虫。使我爲草。不使我爲草。使我爲此嫗之痀。而此不幸之聲也。夫人生一世。豈不願耳目聦明。手足便利。筋力强健。神精雋逸。百體無事。少而無老哉。然而惟老身之瘻病是願。當今之時。無幸民也。天下無幸民。而疲瘻者自以爲幸。此非有國之盛節。故老身不敢言。官者曰。噫有是乎。然嫗之言有脊矣。寒飢之所以榮者何事。婆笑曰。老身已粗發其端。官可以類知也。夫死生時也。貴賤命也。有命奚其戚。故丐人之死也。一勺水足以救之。然不得而死。飛鳥之投人也。知其不免於死。然猶自送以死。以其無可奈何矣。無可奈何者命也。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者寡矣。夫人人有心焉。豈不欲富貴顯榮。安利其身哉。然而不免於寒且飢。其寒也。求一尺布而不得焉。其飢也。求一斗粟而不得焉。夫惡寒而喜煖。惡飢而喜飽。老身豈異於人哉。然觀於人不得而寒且飢也。戚戚嗟嗟。若不可生。然卒無益於寒且飢也。往往自傷其性命。老身以戚戚嗟嗟無益也。故常坦然以自喜。蕩然以自榮。然亦不至於死。雖然。老身於此有懼焉。夫人始之寒且飢也。必思斗粟。旣得斗粟。必思魚肉。旣得魚肉。必思衣裘。旣得衣裘。必思輕煖。旣得輕煖。必思周饒。旣得周饒。必思巨財。旣得巨財。必思顯榮。旣得顯榮。必思尊貴。彼思尊貴者。不足於顯榮者也。思顯榮者。不足於巨財者也。思巨財者。不足於周饒者也。思周饒者。不足於輕煖者也。思輕煖者。不足於衣裘者也。思衣裘者。不足於魚肉者也。思魚肉者。不足於斗粟者也。夫自寒飢而至尊貴相懸也。至難得也。然猶思而望焉。其得之也。又不快於尊貴。是以知人之欲難足也。不知其難足而每求其足。是以不得其足而常卒於禍亂。夫驕者生於足者也。貪者生於不足者也。彼思斗粟而得斗粟者。素於飢寒者也。然其得也。必驕飢者。其貪也。必思魚肉。思尊貴而得尊貴者。素於顯榮者也。然其得也。必驕顯榮。其貪也。必思長生。比而引之。無不驕也。無不貪也。是以大而大喪焉。小而小喪焉。得之也。一不有之而萬有餘喪矣。是何也。足而不自足也。則是不安於命也。命苟不至而求之。與止焉而不止。禍之門也。亂之梯也。達人未嘗過而問焉。故寒而處之。猶夫煖也。飢而處之。猶夫飽也。未嘗惡矣。惡有求也。未嘗求矣。惡有禍也。寒而忍之。以有夏也。是以知天之不薄我以死寒。飢而忍之。以有秋也。是以知天之不薄我以死飢。怡愉乎其容。舒泰乎其心。不以外至者。八吾之靈臺。故老身居此窩七十年矣。未嘗一日而不有樂也。官者喟然而嘆曰。嫗之言君子也。然嫗居此窩。亦有憂乎。婆戚然曰。老身雖僂然哉。旣七竅而四體。旣有樂。又惡能無憂哉。官者曰何憂。曰憂有夫有子。官者怵然曰。嫗何憂。夫女子生而願爲之有家。長而願爲之有子。人之情也。樂莫大焉。而嫗何憂。婆曰。官言之是矣。夫生而願爲之有家。長而願爲之有子。人之倫也。天之理也。故天之生男也以治外。生女也以治內。外內不治而人道絶矣。故古者夫婦不備。則比之匪人。鳥獸之無知。猶相儷也。猶相乳也。人孰無是心哉。然老身竊苦焉。夫老身自生而有知。未嘗憂卑微而無所憂也。勤勞而無所憂也。疾病而無所憂也。飢寒而無所憂也。旣不能獨居而有夫。有夫。不能無家室。有家室。不能無丁布軍役之繁興也。賦斂之不時也。逋負之徵責也。吏胥之來往也。身不暇煖。目不暇瞬。耳不暇聽。鼻不暇息。口不暇食。顔色之敷腴者爲之枯槁。竊自悔也。自誓于心曰。願無有子。有子。亦不擧矣。旣有子。又不能不擧。寢之。恐其驚也。養之。恐其飢也。撫之。念其寒也。視之。念其疾也。勤而育之。以至於長。其旣長也。又侵之以軍額。責之以身布。困之以烟徭。逼之以威刑。不能聊生而思其死。老身見之。竊自傷也。歔欷戚嗟。搔首拊心。餐不能下。夜不能寐。不知其飢且困也。毛髮日益種種。氣血日益耗損。年未至而耄及之者誰與。老身少也。衣服必完好。飮膳必精㓗。容貌必飭。行步必愼。雖病也。人不能知其病也。自有夫來。衣不厭弊垢。食不厭饘粥。容貌不暇粧。行步不暇愼。而不自知其病也。自有子來。袴不下膝。裘不掩肘。與雞爭穗。與狗爭粃。梳不上髮。塵不去體。狂奔瞽走。不擇昏夜。鄰童野叟皆笑其病。竊自悼也。取鏡而照之。髮蓬蓬而上。昔焉如雲而澤者也。目矇矇而凹。昔焉如星而盼者也。老身怪之。從年而數之。不過數十寒暑而已。化爲異狀矣。意造物者與之以百千萬事。畀之以癃形醜狀。銷鑠其體膚。撼挫其志慮。驅之於大寐。故老身未嘗以憂而忘其樂也。官者悵然久之曰。嫗其果贒乎。使嫗而至於是者。吾有愧焉。起謝而去。上馬三歎。芒然自失。其僕曰。夫子見嫗而若此。敢問有說乎。官者曰。汝焉能知之。夫明王之治天下也。使民自得而不攖。循吏之莅民也。使狗不夜吠。夫此之時。寧有若此之困悴邪。夫聖明在上而澤不下究。有司之罪也。其僕曰。嫗之言何如。曰。君子也。之其困若此。其憂若此。而猶不怨上。歸之於天而自樂也。不贒而若是乎。始吾意男子豐而女子嗇。男子智而女子愚。又以爲貴者才而賤者蠢。又以爲贒才之盛。常集於京城而不在於遐裔也。而不知深山荒草之間而有此嫗也。然則人君之求贒也。其可以貴賤男女遐邇而限之哉。

有毒於苛政者。宵挈家而走。遇虎。虎當徑。家人盡怖。曰無擾也。索衣冠。俯伏稱臣而進曰。臣不幸遇吏酷㬥,賦斂烈火。不能聊生。其留之。恐麗滛刑以殘性命。其去之。恐徂亡出執。不敢以晝。豈欲宵行。實不得已。今虎君處深山家林藪。熊羆以爲臣。鹿豕以爲膳。飽則卧息。閑則起行。挺林而吼。山谷震動。當蹊而狺。百獸駭憚。其威雷激。其行風冽。可謂隆隆堂堂。無有一憂。何憚於晝。而乃以宵行。虎君甚靈。有禱必應。豈忍重危癉人。而婦女無知。惴惴不前。乞屛威神以濟于阨。若其不從。亦知亡矣。虎於是睨而前去。聞者莫不大笑以爲癡。噫。誠癡矣。彼爲吏者雖殘㬥。亦同類耳。然猶不敢祈之於此。而祈之於異類而㬥者。哀哉。夫祈命於吼虎。無萬分之一也。而彼祈者以爲無所可祈爾。楊子曰。虎哉虎哉。角而翼者也。民之毒焉者。豈獨泰山之婦而已哉。

俗言古語者。皆鄙俚不經之談也。就其中有可以爲戒者得三事。

螾有目炯炯也。蟬有帶煌煌也。螾仰而視之曰。鑠乎爾帶。誰與女也。蟬曰。天與之也。以予無目而飛。無口而鳴。吐淸音而颺天和也。帝用嘉之。錫之黃金二帶而封之淸風之林也。故處於圜方之間。唯予貴也。螾曰。信善哉。予后土之佐也。宜有章服以自彰也。而今無之。與予帶何如。蟬曰。天與之。何可私也。然是寶也。天下莫之與貴也。以女所有。恐不足於直也。螾曰。予有明目。能察邇遠。審利害而後安。女與予帶。吾與爾目何如。蟬曰。直不與遠甚。然吾胥化也。有時而與女隣。庸何介焉。螾大喜。取其帶。遂與之目。蟬得之。翺翔日高。螾蒙蒙日愚。以帶朝於后土之君。君鄙之而放之糞土之肆也。

竇氏直。潛處墳羊之宅。愚而好自多。常無恃而敖。生子一男一女。蠢蝡而與直無異也。直自以天下莫之有。矜語其男曰。自有陽類。天下未始有及吾子者也。矜語其女曰。自有陰類。天下未始有及吾女者也。又夸其門戶曰。上帝吾父。后土吾媼。日月吾友。五星吾弟。自含生之物。莫我適也。又張其形勢曰。九藪吾宅。五雲吾盖。四方吾土。丘陵吾庾。自食土之民。無我疇也。黿聞之請室。直笑曰。吾女當配諸朱烏。何渠與女婚也。龜聞之請家。直笑曰。吾子當耦諸嫦娥。何渠與女婚也。黿與龜皆怒曰。吾固知竇氏愚也。遂訟諸朱烏曰。直欲與子婚。將聽之乎。爲朱烏謀。曰。蠢蝡小蟲。吾其下校乎。而輩自底辱耳。舍之。於是山居之醜及水居之介。溝澮之曹。相與聞之曰。是將與朱烏婚者。我輩何敢望焉。直男女長矣。無與爲耦。還自相爲配。直恥之。棄之而走。朱烏下視而笑曰。而常言與我婚。今何如。直大愧且恨。仰卧抱暉而死。

高氏貓善攫鼠。衆鼠忌之。不敢恣也。聞異風叫。必曰貓至。卷羣而匿。故鼠亦不傷而育醜蕃。常憂無食。聚族而謀曰。孰殺烏圓氏。我其與之。一鼠曰。此未易言。不如爲一鈴子。懸之使聲。吾聞而易避耳。老鼠歎曰。汝族盡矣。汝雖或竊人鈴子。誰敢懸諸烏圓氏。且汝不能不爲盜。能禁人之防汝盜乎。汝不盡汝力而使口腹飢。能盡職焉。南山之橡。北山之芧。其可盡乎。夫不能盡職而求害於人。故烏圓氏得以有功。若苟無害。烏圓氏功廢矣。吾語若。夫使我無害而育醜蕃者。烏圓氏之力也。烏圓氏死。吾亡無日矣。旣而貓爲獒所囓死。老鼠大戚。汪然出涕。諸子曰。苟死讎而悲如。有悲而樂乎。老鼠怒曰。童子何知。夫吾陰類也。其性貪。貪而不止。禍之弋也。向使吾無烏圓氏。必且穴其垣墉。必且囓其藏書。必且汚其衣裳。必且盜其飮食。必且爪其寶翫。進而不已。偸而益肆。幾何不爲人所菑。夫使汝知畏而不敢恣。忍飢而長其智。終歲遊嬉而無有害者。烏圓氏之賜也。今烏圓氏死。禍將及也。遂𢹂子而逃之深山。衆鼠相視而笑。遂攻諸高氏之家。穴其垣墉。囓其藏書。汚其衣裳。盜其飮食。爪其寶翫。敖然無所忌。高氏疾之。乃率家僮挾利鍤。發其窟穴。熏之以火。灌之熱湯。良貓當其前。捷盧餌其後。鼠羣乃盡。唯老鼠獨全。

余旣於古語中。采可戒者得三物爲三戒。客有過者喜談古事。就其中得三人。雖未知實有其人與其事。而亦可以儆世者爲三畏。蓋友而不知人。可畏也。言而不能愼。可畏也。哲婦長舌。亦可畏也。

昔有一長老閑居。其子在前。問曰。而有友乎。對曰。有之。有與之情若兄弟者某某。有與之出入相須者某某。有與之同患難䂓過失者某某。有與之死生不相背負者某某。長老歎曰。爾其多乎。吾惟平生一友而已。居。吾語汝。夫平居。自謂情若兄弟者有矣。與之出入相須者鮮矣。出入相須者有矣。與之同患難䂓過失者鮮矣。同患難䂓過失者有矣。與之死生不相背負者鮮矣。古人言富貴之交以庭計。貧賤之交以日計。况死生之友乎。吾將驗之而友矣。乃殺豕。束之白茅。衣之以藁。若裹死人者。令其子擔之而已隨之。夜之其子之友而陰語曰。今日某殺某男子。禍將及也。累子而藏之。愼勿泄也。子之友不可曰。殺人而匿之。罪與同之。何可當也。驅之而出。遍過其子之友。無與藏者。長老歸而戒其子曰。唉。而其亡矣。與人交而不知其心。言語勤勤。則遂以爲親交。笑謔詡詡。則遂以爲心知。幾何其不見賣於人也。明日聽於人。其有能匿汝情者乎。城南有某者余友也。我將往投之。而其從我矣。乃自持其擔而其子隨之。至門而噫。其友寢久矣。驚曰。某之聲也。何故。不暇衣而出。長老語之。如其子語其友者。其友遽穴室而藏之。自取酒飮之曰。得無傷乎。乃曰。毋驚也。不幸而有難。吾與爾逃之。妻孥何暇念焉。長老於是顧其子曰。何如。其友怪而問之。長老乃笑語其實。其友笑罵曰。不意白首而反試余。出其豕烹之。釃酒極歡而歸。明日使其子聽之閭里間。某氏子殺人之聲。已喧然矣。

南之野。有一夫婦勤業。其始也。短褐不給。常資於人。已致僮千人。田帶郭千頃。財累巨萬。然非其夫之能。實婦才也。旣而婦語其夫曰。方今人惟富貴之趨。吾已富矣。惟靑紫不綰於身。人知附而不知尊。子無意西遊京師間乎。夫曰。噫。吾自幼失學。無自致之路。奈何。婦曰。無憂也。於是裝爲上京。館於用事者宰相之門外。敎其夫洒掃堂室。置性理諸書于案。圖書左右其壁。令夫晨起對卷危坐。宵則敎之以應對揖讓進退之節。戒曰。有來觀者問子。子唯曰不知也。有問學者問子。子唯曰不知也。彼雖强問。子亦曰不知也。婦自買遠方奇珍玩好。交結相君家侍女。以遊聲於內。相君侍女旣得好貨。日繩其夫婦於相君夫人。以聞於相君。由是相君家子弟往往出見夫。見夫常對性理書。危坐謙恭。意其非常人也。言之相君。相君出見。亦見夫常對性理書。靜坐沉思。果以爲非常人也。因難問疑義。曰不知也。再問三問。唯曰不知也。相君不知以爲知而能讓。且嘉之。薦授一命服。婦曰。勿拜也。不往。再授再命服。婦亦曰。勿拜也。又不往。三命四命。亦然。相君於是眞以夫爲贒者也。表薦于朝。驟除淸顯之官。婦謂其夫曰。鷦冥擬鵬。螳蜋怒轍。實自敗也。今子之官愈高而秩愈淸。夫官愈高則聲日馳。秩愈淸則跡日彰。恐禍之將及也。盍歸諸鄕里乎。乃夜束裝而南。留書謝相君曰。某無狀。餙虛行以欺相公。以盜王爵。奸莫大焉。奸而必誅。敢自赦乎。是庸自放於遐逷以自討也。乞收成命。毋爲久辱淸銜也。亦婦裁之也。於是相君不悟。惟惜其去。以爲世猶有洗耳之高風。而不知其未始離於庸也。

夫士未到聖贒地位。不可謂已能窒慾。如持乍作乍輟之心而自謂已能。不幾於自賊者耶。昔有一儒士爲殿郞。對其州刺史言窒慾不難。刺史曰。何言之易。郞曰。是亦在操心耳。刺史曰。吾白首也。猶患不能。或受其敗。公靑年耳。能易窒慾。令老夫羞死。刺史惡其易言。欲試之。募邑中名妓聲絶代者。使撓郞。妓自去妓服。爲里女子。假寄殿下。詳放馬。馬逸逐入郞舍。郞見之若無覩。明日又如之。郞微視而已。明日又如之。郞問女子何故。斂容曰隣人也。夫入宿衛。獨居食馬。馬驕脫衘。誤入于此。爲牽而來矣。郞曰然。復讀書自若也。迺夜。女乘月來往悲歌。郞羈宦思家者也。聞之。徘徊堂上。女詳爲不知而過堂下。眞絶代也。稍側睨郞在堂。斂袂而拜。郞問其故。對曰。妾則前驅馬者也。夫累月不還。獨居無聊。以寫憂耳。郞曰然。吾亦孤客。聞汝歌。思益苦。試爲我更唱一曲。女倚柱三弄。響振梁塵。郞沉吟久之。起而入曰。爾其歸矣。異日夜。女靚粧具酒往。郞驚恠其意。女婉容而進曰。日聞公言。妾與一懷抱。靜夜幽思。公豈異於妾哉。聊以深盃喩意。郞已聞歌懷思。旣飮酒。戒心盡弛。還恐女子舍而去也。神迷意惑。乘夜來往。惟女所爲。常曰暗暗。而刺史已聽知其事。一日刺史子中科來省。刺史夜張百戱。士女競集。女請觀于郞曰。女子夜行。恐行多露。今夜無月。公正無聊。亡有意並行乎。郞曰。如人知何。女曰。無難。若變服作老婆容。從後暗觀。誰知之者。郞從之。襍於士女間。夜深戱懶。忽失女所在。刺史戒門卒曰。今宵風露峭勁。觀光士女。勿令放出。賜酒於前。以次出之。卒如命。散幾盡。引郞進曰。某官在此。刺史曰。今夜正恨無客。某官若至。何不早知。命擁之上。郞頭戴老婆帽。臂穿弊羅衫。腰匝短布裳。刺史下迎曰。某官威儀極簡。誠操心君子也。置之上坐。別開一筵。令撓郞者妓歌舞於前。郞大慙囚首道死而已。宴罷。刺史命吏卒備威儀。命妓送郞。郞大恨不之官。徑歸其家。杜門齰舌而死。

夫物能動息。亦有知覺。有善有惡。有施有報。觀之。亦可以戒矣。

亄微禽也。其於物。無有所競。而性猶有善而惡者。昔有一長老有五子而鰥。而與妾御居也。亄來乳堂上。其雌者死。其一獨翔而哺。喣喣也。一日領一亄而至。兩相哺也。已而一雛者墮地。取而視之。則有棘在吻。長老以戒其妾御。昔有一官人死。妾獨守帷。亄有一死。其雌不復邀他亄。穴其巢。獨飛翔而鳴。蓋不復卵育也。夫亄微物也。其善者乃與貞女同節。不善者乃反啄其夫之雛。彼無有所欲也。猶如此。其在人也。旣不能巢居而草食。有田宅奴婢焉。有財寶器玩焉。則猶多可欲也。而婦人尤難御也。其善者不言。其不善者非其出。或戕害之。俾其夫之胤無遺育。嗚呼。豈特亄而已哉。

物各有報。雖戾虫然也。昔有人行山中。虎有敝吻而吼者。人曰。吾欲救汝。汝之性咥人而能無噬我乎。虎向人搖尾。若幸而許者。人以手探其吻。則有笄在。去之。虎俯首而逝。後人有喪。虎來嘑窓外聲。若有告者。人曰。汝欲何爲。虎以頭指山而顧其人。人怪而從之。至一山。虎以頭叩地。三攫而去。人乃葬其親。福地也。一婦人隨其子之官。鸛有未成而母死者。婦人憐而哺之。旣大而飛。不離門外。栖止近樹。旣婦人以喪歸。鸛隨喪栖於墓側。朝暮飛鳴。三年而後去。當忌日則復至。久而後不果來。知其已死矣。

世人有言蟻亦有知必報。此未爲知蟻也。余以爲物之醜。惟蟻爲可惡也。嘗見羣蟻蔽地而往。其來也。各抱一卵子。余尋其所從掘穴而視之。有蟻死無數。蓋皆卵者也。蟻旣羣而盜其卵。又賊其卵者。是於卵讎也。然化而爲子。則不知其讎也。其長。又盜他卵以爲常。此可殺而不可生也。或曰。蟻亦有不然者。稍大而翼者。頭赤而垤者。此能知天時陰晴。天欲雨則坏其封。

俗言鷹蜂之家無有後者。有由然矣。余嘗從人觀獵見雉死。必流涕惡死也。或言山有氓世業蜂。蜂多則並蜂而熬之。以取蜜。一日其家盡滅。惟一婆在。猶業蜂。人有過之。婆善視之。謂曰。家人盡亡矣。老身獨處山中。晝畏蝮蛇。夜畏猛獸。難以居矣。願從子去何如。其人許諾。及朝偕裝而出。至河。忽有蜂數千蔽日而下。若雲集于婆身。婆疾呼。其人往則婆已螫死矣。傳稱聖人不網不宿。雖記聖人愛物之意。然亦從而爲禍福之原。何也。蓋愛者生之類也。害者死之徒也。故陰德者必興。陰害者必殃。所謂陰者何也。心也。人之於人物。不可人人而濟之。不可物物而生之。但能充無欲害之心。已爲陰德矣。

折翼論[编辑]

按晉史記。陶士行夢生八翼上天門。爲閽者所拒。折左翼而下。及握兵居上流。潛畜不軌之志。每思折翼之夢而止。嗚呼。此當時忌士行者爲此說。而晉史信而書之耳。士行豈有是乎。當士行之時。晉旣偏安於一隅。不復知讎恥之可復。而士行獨致力於中原。當時之贒者如王,謝,溫,庾之流。尙淸虛行侈靡。怡然無復有神州陸沉之羞矣。獨士行積心慮躬勞苦。如運百甓。藏竹頭木屑等事。瑣瑣庸夫俗吏之所恥爲也。而士行親爲之。鎭八州居上流。屹然爲國家之巨防。强藩如蘓峻。一擧而授首。强隣如世龍。殺賊而求媚。當是時。擧天下惟士行一人耳。使士行有不軌之心。擁一時之重。乘晉室之危。如振落耳。誰憚不爲而趑趄於惡夢邪。且彼夢者何爲而兆哉。心之所寓者爲神。神之所寓者爲夢。有所思然後必有是夢。士行果有邪心妖夢而必先應之。士行而無邪心。又安有是夢。設若有是夢。亦不過致力中原而不遂之兆也。豈眞有跋扈之心。如晉史所記乎。嗚呼。士行果何人哉。忠與。不忠與。愚與。智與。輕佻而無謀者與。病風而喪心者與。夫不軌之夢。臣子之惡徵也。人臣而遇此惡徵。輕佻者而知惡之矣。病風喪心者而猶諱之矣。何也。言出於口而身陷於不測。以士行之沉智。而獨不慮及於此邪。夢名利者。心乎名利者也。夢聲色者。心乎聲色者也。以一心靡他之忠臣。而不軌之夢應之。天下無是理也。或不幸而有是夢。其存諸心而常自戒懼則可也。又烏可發諸口而形於言邪。輕佻者之所惡。病風喪心者之所不敢道。而士行乃不知諱。以自取不道之惡名。孰謂士行智乎。以理則士行無是夢也。以事則士行必不說是夢也。無是夢則不當語於人。旣未嘗語於人。則鬼神之所不知也。彼晉史者何從而記之乎。抑有一說焉。士行志乎興復者也。率八州之士而掃除天下者。平日之所蓄積。而不幸齎志而早沒者天也。天意之不助晉。而士行力興之。不勝而死。則折翼之夢。所以兆也與。然則士行亦心知大功之不集。而發昔夢而自嗟也與。是則理之或有者。而史臣因之加以不軌之惡名。未可知也。大抵功名者。衆猜之所歸也。蘓峻之平。士行之功。爲之首。而庾亮輩忌矣。子死不臨。直趨蔡州。一時勤王之師。莫之或先。而溫太眞輩又忌矣。挾震主之功。擁不世之名。而當時朝廷無不忌矣。折翼之夢。一發於忌克者之口。而當時不逞之徒鼓而唱之。以爲此足以誣士行。而跋扈之語。觀望之語。羅織百端。晉史旣信而書之。而後之論者。又從而爲之說。甚矣。讒誣之惑人也。夫由百世之下。論百世之人。不迹其心與行。不可也。當晉之時。一心王室如士行。致力中原如士行。敵愾忘家如士行。善處嫌疑之間如士行。脫屣富貴如士行。排淸議鎭浮俗如士行。求純臣於二百年之晉。而如士行者不復有焉。則雖加以不測之惡名。如晉史所記。而君子孰信之哉。自古欲誣人而不得者。必汙以難明之事。馬文淵之明珠文犀。歐陽子之帷薄不修。皆此類也。而事之難明者。又莫甚於夢寐者。則折翼之說。豈非千古誣人者之伎倆乎。愚故備論之。以爲後世聽讒者之戒。謹論。

遺卷後序[编辑]

文章與世爲高下。古之人有是語。然亦大略言時世之有升降耳。夫文者氣也。而氣無古今。雖迫於人事之感而有屈伸消息之不齊。然其本體之純一者。未嘗亡也。間或値焉而賦於人。則今之人。卽古之人也。而今之文。獨不得爲古之文乎。如韓子之起衰於八代。歐陽氏之力變而至於古。以其一氣之可推耳。不然。是豈人力所能變移哉。近世訥翁先生李公氣厚而才高。自少用力於文詞。本諸六經。以立其基。參之左國莊馬屈宋之書。以博其趣。積之厚故其發之大。得之深故其用之裕。其長篇短章幽銘顯詩。與夫見於酬酢吟弄之餘者。蒼鬱而奇健。渾䧺而紆餘。軌則森然而不犯於斧鑿。氣味窅然而不騖於險棘。蓋源流於商周之灝噩。而浸滛乎兩漢之風旨。至其感慨壹鬱頓挫抑揚。則又馳騁於變風離騷之逸響。豈所謂間値其氣之純一而發之爲文詞者與。雖然。公豈獨文詞之古而已哉。公德器深而厚。宇量宏而遠。宅心以忠信。制行以和易。篤倫理重名敎。貴義賤利。好善容惡。疏糲不繼而顔色敷腴。橫逆來加而喜怒不形。引誘後進。則慨然有意三代之敎。放懷山水。則一切榮辱利害不入於心。望之而其貌古。卽之而其言議古。測其中而其心事古。蓋所謂今人與居。古人與稽者。而文章之古。特其緖餘之見於外者耳。公旣不以言貌心事之古者自居。而世之論公者。徒見其文章之古而悅之。而不知公之古者有在於文章之外也。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韓子曰。膏之沃者其光燁。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詎不信然矣乎。公平生所著甚富。中遇火多散佚。公旣歿而門生子弟收輯爲若干卷。蔡學士濟恭爲之考校甚精。間以示象靖。索一語以識其卷末。象靖以鄕里後生。亦嘗一再登門。辱一言之惠矣。顧識淺詞萎。不足以模擬其萬一。何敢執筆爲玆事役。拜而辭者三焉。而其責益勤。遂不揆僭妄。聊以平日竊識於心者爲說。使世之讀是卷者。毋徒悅其外之文而知有所謂尊足者存焉爾。於乎悕矣。歲己亥五月甲申。韓山李象靖謹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