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時政第三疏
臣聞《書》曰:「明德慎罰,惟刑之卹哉!」《禮》云:「為上易事,為下易知,則刑不煩。上多疑則百姓惑,下難知則君長勞。」夫上易事,下易知,君長不勞,百姓不惑。故君有一德,臣無二心。上播忠厚之誠,下竭股肱之力。然後太平之基下墜,康哉之詠斯隆。當今道被華夷,功高宇宙,無思不服,無遠不臻。然言尚於簡文,志在於明察,刑賞之用,有所未盡矣。夫刑賞之本,在乎揚善而懲惡。帝王之所以與天下為畫一,不以親疏貴賤而輕重者也。今之刑賞,未必盡然。或屈伸在乎好惡,輕重由乎喜怒。遇喜,則矜其情於法中;逢怒,則求其罪於事外;所好,則鑽皮出其毛羽;所惡,則洗垢求其瘢痕;瘢痕可求,則刑斯濫矣。羽毛可出,則賞斯謬矣。刑濫,則小人道長。賞謬,則君子道消。小人之惡不懲,君子之善不勸,而望治安刑措,非所聞也。
且夫暇豫清談,皆敦尚於孔老;威怒所至,則取法於申韓。直道而行,非無三黜,危人自安,蓋亦多矣。故道德之旨未宏,刻薄之風尚扇。夫上風既扇,則下生百端。人競趨時,憲章不一。稽之王度,實虧君道。昔州犁上下其手,楚國之法遂差;張湯輕重其心,漢朝之刑以弊。以人臣之頗僻,猶莫能申其欺罔;況人君之高下,將何以措其手足?以睿聖之聰明,無幽微而不燭,豈神有所不達,智有所不通哉?安其所安,不以卹刑為念;樂其所樂,遂忘先笑之變。禍福相倚,吉凶同域。唯人所召,安可不思?頃者責罰稍多,威怒微厲,或以供帳不贍,或以營作差遣,或以物不稱心,或以人不從欲,皆非致理之所急,實乃驕奢之攸漸。是知貴不與驕期而驕自致,富不與奢期而奢自來,非徒語也。
且我之所代,實在有隋。隋氏亂亡之源,聖明之所臨照。以隋氏之府藏,譬今日之資儲;以隋氏之甲兵,況當今之士馬;以隋氏之戶口,校今時之百姓,度長比大,曾何等級?然隋氏以富強而喪敗,動之也;我以貧寡而安寧,靜之也。靜之則安,動之則亂,人皆知之,非隱而難見也,非微而難察也。然鮮蹈平易之途,多遵覆車之轍何哉?在於安不思危,治不念亂,存不慮亡之所致也。昔隋氏之未亂,自謂必無亂;隋氏之未亡,自謂必不亡,所以甲兵屢動,徭役不息。至於將加戮辱,竟未悟其滅亡之所由也,可不哀哉?
夫鑑形之美惡,必就於止水;鑒國之安危,必取於亡國。故《詩》曰:「殷鑑不遠,在夏后之世。」又曰:「伐柯伐柯,其則不遠。」臣願當今之動靜,必思隋氏以為殷鑑,則存亡治亂,可得而知。若能思其所以危,則安矣;思其所以亂,則治矣;思其所以亡,則存矣。知存亡之所在,節嗜欲以從人。省畋遊之娛,息靡麗之作。罷不急之務,慎偏聽之怒。近忠厚,遠便佞。杜悅耳之邪說,甘苦口之忠言。去易進之人,賤難得之貨。採堯舜之誹謗,追禹湯之罪己。惜十家之產,順百姓之心。近取諸身,恕以待物。思勞謙以受益,不自滿以招損。有動則庶類以和,出言則千里斯應。超上德於前載,樹風聲於後昆。聖哲之宏規,帝王之盛業,能事斯畢,在乎慎守而已。
夫守之則易,取之實難。既能得其所以難,豈不能保其所以易?其或保之不固,則驕奢淫佚動之也。慎終如始,可不勉歟?《易》曰:「君子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治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誠哉斯言,不可以不深察也。伏惟陛下欲善之志,不減於昔時,聞過必改,少虧於曩日。若能以當今之無事,行疇昔之恭儉,則盡善盡美,固無得而稱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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