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書 (黃庭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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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書
作者:黃庭堅 

《蘭亭敘草》,王右軍平生得意書也。反覆觀之,略無一字一筆不可人意,摹寫或失之肥瘦,亦自成研,要各存之以心會其妙處爾。

---《跋蘭亭》

《蘭亭》雖是真行書之宗,然不必一筆一畫以為準,譬如周公、孔子,不能無小過,過而不害其聰明睿聖,所以為聖人。不善學者即聖人之過處而學之,故蔽於一曲,今世學《蘭亭》者多此也。魯之閉門者曰:「吾將以吾之不可學柳下惠之可。」可以學書矣。

---《跋蘭亭》

余在黔南末甚覺書字綿弱,及移戎州,見舊書多可憎,大概十字中有三四差可耳。今方悟古人「沉著痛快」之語,但難為知音爾。李翹叟出褚遂良臨右軍書《文賦》,豪勁清潤,真天下之奇書也。

---《書右軍文賦後》

右軍嘗戲為龍爪書,今不復見。余觀《瘞鶴銘》,勢若飛動,豈其遺法耶?歐陽公以魯公書《宋文貞碑》得《瘞鶴銘》法,詳觀其用筆意,審如公說。

---《題瘞鶴銘後》

余嘗論近世三家書云:「王著如小僧縛律,李建中如講僧參禪,楊凝式如散僧入聖。當以右軍父子書為標準。」觀予此言,乃知遠近。

---《跋法帖》

大令草法殊迫伯英,淳古少可恨,彌覺成就爾。所以中間論書者,以右軍草人能品,而大令草入神品也。余嘗以右軍父子草書比之文章,右軍如左氏,大令似莊周也。由晉以來難得脫然都無風塵氣似二王者,惟顏魯公、楊少師彷彿大令爾。魯公書今人隨俗多尊尚之,少師書口稱善而腹非也。欲深曉楊氏書,當如九方皋相馬,遺其玄黃牝牡乃得之。

---《跋法帖》

余嘗評書,字中有筆,如禪家句中有眼。至如右軍書,如《涅口經》說「伊字具三眼」也。此事要須自體會得,不可立論便興諍也。

---《題繹本法帖》

王氏書法以為如錐畫沙,如印印泥,蓋言鋒藏筆中,意在筆前耳。承學之人更用《蘭亭》、「永」字以開字中眼目,能使學家多拘忌,成一種俗氣。要之右軍二言,群言之長也。

---《題繹本法帖》

鐘大理表章致佳,世間蓋有數本,肥瘠大小不同,蓋後來善臨搨本耳。要自皆有佳處,兩晉士大夫類能書,筆法皆成就,右軍父子拔其萃耳。觀魏晉間人論事,皆語少而意密,大都猶有古人風澤,略可想見。論人物要是韻勝為尤難得,蓄書者能以韻觀之,當得彷彿。

---《題繹本法帖》

觀江南李主手改草表,筆力不減柳誠懸,乃知今世石刻,曾不能得其彷彿。余嘗見李主與徐鉉書數紙,自論其文章筆法政如此,但步驟太露,精神不及。此數字筆意深穩。蓋刻意與率爾為之,工拙便相懸也。

---《跋李後主書》

顏魯公書雖自成一家,然曲折求之,皆合右軍父子筆法。書家多不到此處,故尊尚徐浩、沈傳師爾。九方皋得千里馬於沙丘,眾相工猶笑之。今之論書者多牡而驪者也。

---《跋洪駒父諸家書》

東坡簡札,字形溫潤,無一點俗氣。今世號能書者數家,雖規摹古人自有長處,至於天然自工,筆圓而韻勝,所謂兼四子之有以易之不與也。建中靖國元年五月乙巳觀於沙市舟中。同觀者劉觀國、王霖,家弟寂向,小子相。

---《題東坡字後》

余嘗論右軍父子翰墨中逸氣破壞於歐、虞、褚、薛,及徐浩、沈傳師幾於掃地,惟顏尚書、楊少師尚有彷彿。比來蘇子瞻獨近顏、楊氣骨,如《牡丹帖》,甚似白家寺壁。百餘年後,此論乃行爾。

---《跋東坡帖後》

東坡書隨大小真行皆有嫵媚可喜處。今俗子喜譏評東坡,彼蓋用翰林侍書之繩墨尺度,是豈知法之意哉!余謂東坡書學問文章之氣鬱郁芊芊發於筆墨之間,此所以他人終莫能及爾。

---《跋東坡書遠景樓賦後》

少年以此增來乞書,渠但聞人言老夫解書故來也爾,然未必能別功口也。學書要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聖哲之學,書乃可貴。若其靈府無程政,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余嘗為少年言,土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或問不俗之狀,老夫曰:「難言也。視其平居無以異於俗人,臨大節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平居終日,如含瓦石,臨事一籌不畫,此俗人也。」雖使郭林宗、山巨源復生,不易吾言也。

---《書增卷後》

舊為陳誠老作此書,不知乃歸楊廣道已數年。余滴黔南道出尉氏,廣道持以相訪,茫然似不出余手,梵志所謂「吾猶昔人非昔人者耶」!紹聖甲戌在黃龍山中忽得草書三昧,覺前所作太露芒角。若得明窗淨几,筆墨調利,可作數干字不倦,但難得此時會爾。

---《書自作草後》

往時王定國道余書不工,書工不工是不足計較事,然余未嘗心服。由今日觀之,定國之言誠不謬。蓋用筆不知禽縱,故字中無筆耳。字中有筆,如禪家句中有眼。非深解宗趣,豈易言哉!

---《自評元祐間字》

東坡先生云:「大字難於結密而無間,小字難於寬綽而有餘」寬綽而有餘,如《東方朔畫像贊》、《樂毅論》、《蘭亭禊事詩敘》、先秦古器科斗文字。結密而無間,如焦山崩崖《瘞鶴銘》,永州磨崖《中興頌》,李斯《嶧山》刻秦始皇及二世皇帝沼。近世兼二美,如楊少師之正書、行、草,徐常侍之小篆。此雖難為俗學者言,要歸畢竟如此。如人眩時五色無主,及其神澄意定,青黃皂白亦自粲然。學書時時臨摹可得形似,大要多取古書細看,令入神,乃到妙處;唯用心不雜,乃是入神要路。

---《書贈福州陳繼月》

凡學書欲先學用筆。用筆之法欲雙鉤回腕,掌虛指實,以無名指倚筆,則有力。古人學書不盡臨摹,張古人書於壁問,觀之入神,則下筆時隨人意。學字既成,且養於心中,無俗氣然後可以作,示人為楷式。凡作字,須熟觀魏晉人書,會之於心,自得古人筆法也。欲學草書,須精真書,知下筆向背,則識草書法,草書不難工矣。

---《跋與張載熙書卷後》

元符二年三月十三日,步自張園看酥醾回,燭下試宣城諸葛方散卓,覺筆意與黔州時書李白《白頭吟》筆力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後百年如有別書者,乃解余語耳。張長史折釵股,顏太師屋漏法,王右軍錐畫沙,印印泥,懷素飛鳥出林,驚蛇人草,索靖銀鉤蠆尾:同是一筆,心不知手,手不知心法耳。若有心與能者爭衡後世不朽,則與書藝工史輩同功矣。

---《論黔州時字》

近世士大夫書,富有古人法度唯宋宣獻公耳。如前翰林侍書王著書《樂毅論》及周興嗣《千字》筆法圓勁,幾似徐會稽,然病在無韻。如宣獻公能用,徐季海筆,暮年擺落右軍父子規摹,自成一家,當無遺恨矣。

---《跋常山公書》

幼安弟喜作草,攜筆東西家動輒龍蛇滿壁,草聖之聲欲滿江西。來求法於老夫,老夫之書,本無法也。但觀世間萬緣如蚊納聚散,未嘗一事橫於胸中,故不擇筆墨,遇紙則書,紙盡則已,亦不計較工拙與人之品藻譏彈。譬如木人舞中節拍,人嘆其工,舞罷則雙蕭然矣。幼安然吾言乎?

--- 《書家弟幼安作草後》

余書姿媚而乏老氣,自不足學。學者輒萎弱不能立筆,雖然筆墨各系其人工拙,要須韻勝耳。病在此處,筆墨雖工不近也。又學書端正則窘於法度,側筆取研往往工左尚病右。正書如右軍《霜寒表》,大令《乞解台職狀》,張長史《郎官廳壁記》,皆不為法度病其風神。至於行書,則王氏父子隨肥瘠皆有佳處,不復可置議論。近世惟顏魯公、楊少師特為絕倫,甚妙於用筆,不好處亦撫媚,大抵更無一點一畫俗氣。比來士大夫惟荊公有古人氣質而不端正,然筆間甚遒。溫公正書不甚善,而隸法及端勁似其為人。

---《論書》

昔予大父大夫公及外祖特進公,皆學暢整《遺教經》及蘇靈芝《北嶽碑》,字法清勁,筆意皆到,但不入俗人眼爾。數十年來,士大夫作字尚華藻而筆、不實,以風檣陣馬為痛快,以插花舞女為姿媚,殊不知古人用筆也。客有惠棕心扇者,念其太朴,與之藻飾,書老杜「巴中」十詩。頗覺驅筆成字,都不為筆所使,亦是心不知手,手不知筆,恨不及二父時耳。下筆痛快沉著,最是古人妙處,試以語今世能書人,便十年分疏不下。頓覺驅筆成字,都不由筆。

---《書十棕心扇因自評之》

凡書要拙多於巧。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婦子妝梳,百種點綴,終無烈婦態也。

---《李致堯乞書書卷後》

予學草書三十餘年,初以周越為師,故二十年抖擻俗氣不脫,晚得蘇才翁子美書觀之,乃得古人筆意;其後又得張長史、僧懷素、高閒墨跡,乃窺筆法之妙。今來年老懶作此書,如老病人扶杖隨意傾倒,不復能工,顧異於今人書者,不紐提容止強作態度耳。

---《書草老杜詩後與黃斌老》

古人有言:「大字無過《瘞鶴銘》,小字莫學痴凍蠅,隨人學人成舊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今人字自不案古體惟務排疊,字勢悉無所法,故學者如登天之難。凡學字時,先當雙鉤,用兩指相疊蹙筆壓無名指,高提筆,令腕隨己意左右。然後觀人字格則不患其難矣,異日當成一家之法焉。

---《論寫字法》

近時士大夫罕得古法,但弄筆左右纏繞遂號為草書耳,不知與科斗、篆、隸同法同意。數百年來惟張長史、永州狂僧懷素及余三人悟此法耳。蘇才翁有悟處而不能盡其宗趣,其餘碌碌耳」。

---《跋此君軒詩》

心能轉腕,手能轉筆,書寫便如人意。古人工書無他異,但能用筆耳。

---《論書》

草書妙處須學者自得,然學久乃當知之。墨池筆家,非傳者妄也。

---《論書》

肥字須要有骨,瘦字須要有肉。古人學書學其二處,令人學書肥瘦皆病,又常偏得其人醜惡處,乃其可慨然者。

---《論書》

楷法欲如快馬人陣,草法欲左規右矩」,此古人妙處也。書字雖工拙在人,要須年高手硬,心意閒澹,乃人微耳。

---《論書》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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