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通鑒論/卷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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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漢更始
[编辑]一
[编辑]為名而有所推奉者,其誌不堅;人為名而尊己者,其立不固;項梁之立懷王,新市、平林之立更始是已。天下憤楚之亡而望劉氏之再興,人之同情也,而非項梁與張卬、王鳳、朱鮪之情也。懷王、更始不思其反,受其推戴而屍乎其位,名豈足以終系天下而戢桀驁者私利之心乎?懷王任宋義、抑項羽,而禍發於項氏;更始終恃諸將、而無與捍赤眉之鋒。徇不堅之誌,立不固之基,疑之信之,無往而非召禍之門。
嗚呼!其危也,非一旦一夕之故也。而士之處斯世也難矣!彼以名而立君,而我弗事焉,則世且責我以名義;順而與之,則今日之輸忱,且為他日黨賊之地。荀彧所以退不保其身,進不全其節也。嬴氏之暴,楚之亡,莽之篡,漢之中絕,茍有心者,孰不憤焉?而斟酌於從違,在間不容發之頃,一往之誌,義未審而仆其生平。無他,不揣其實而為名所動也。慎之哉!
二
[编辑]力均則度義,義均則度德;力可恃也,義可恃也,至於德而非可以自恃矣。伯升果有天下之誌,與更始力相上下而義相匹,則以德相勝,而天下惡能去已?諸將之欲立更始,無亦姑聽之而待其自獘。如其不弊,則天且授之,人且歸之,而惡能與爭?如其獘,則姑順諸將之欲,自全於禍福之外,遵養以待時。故高帝受巴、蜀、漢中之封,而待三秦之怨、三齊之反以屈項羽,而羽終屈。伯升不知出此,婞婞然與張卬、朱鮪爭,夫天下之大寶,豈有可自爭而自得者乎?其見害於諸將也,不揆而犯難也。李軼且扼腕而思害焉,況他人乎?
三
[编辑]王莽既誅,更始定都雒陽,赤眉帥樊崇將渠帥二十余人入見,安危存亡之大機也,於此失之,而更始之亡決矣。定天下之紛亂者,規模有可素定而未可全定也。莽之未誅,漢之力全註於莽;莽平,群盜方興而未戢,固其所不豫謀者。一旦而莽誅矣,釋其重憂而相慶以大定,猝然授以赤眉而不容其躊躕以審處,豫謀所不及矣。莽未誅,赤眉者,莽之赤眉也;莽已誅,赤眉者,漢之赤眉也。以新造之邦,代莽而受赤眉之巨難,周章失措而不知所裁;及其算失事敗,而後知前此之疏。當其時,氣乍盈而易弛,機至速而難留,善已亂者,俄頃定之而永靖,將謂其有不測之智勇,而不知非然也。神不偏註於所重,而固有余力以待變也。故攖大敵,舉大事,謀大功,斂精專氣以求成者之非難;而大敵已滅,大事已決,大功已就,正天人交相責,而艱難萃於一人之身,此則中材以下者所不及謀,而大有為者立不拔之基,以應萬變之遷流,權不可設而道則不窮也。
更始君臣,惡足以及此哉!其遣使諭降赤眉也,亦憂其不降耳;不知不降之不足憂,而降之之憂更大。然則無前定之道,無抑姑置赤眉而急自治;未能如聖哲之坐制於俄頃也,則無如緩之以俟其定。將天自有不測之吉兇,人自有猝然之離合,可降也而後降之,可討也而後討之,夫亦可謂因天乘時而順俟天命矣。其始也,無余力以待之;其繼也,又弗能姑置焉;更始之亡,所以決於樊崇之入見也。
四
[编辑]光武之拒更始,與昭烈之逐劉璋,一也;論者苛求昭烈,而舍光武,失其平矣。劉焉之於昭烈,分不相臨,光武則固受更始大司馬之命矣。更始起於漢室已亡之後,人戴之以嗣漢之宗社;劉焉當獻帝之世,坐視宗邦之陵夷,方且據土而自尊。則焉父子有可逐之罪,而更始無之。如曰更始不能安位而存漢,則璋之弱,又豈足以保三巴而不授之曹操乎?然則以忠信堅貞之義相責,而昭烈有辭,光武無辭矣。
乃光武之不與篡逆同罰也,則固有說。更始之立,非光武兄弟之誌也;張卬、朱鮪動搖人心而不能遏,則奉更始而君之,受其鈇鉞之賜,皆出於弗獲已,而姑以自全。君臣之義,生於人心者也。天下方亂,君臣未定,無適主之分義,同興討賊之師,勢均德齊而誌不屬。故更始不任為光武之君,拒之而心固不疚。義非外也,信諸心者,無大疚焉斯可矣。唯然,則光武可逸不忠之罰,昭烈可釋不信之咎,皆非可執一切之信義以相糾者也,而於昭烈乎何誅?
五
[编辑]更始不足以有為,史極言之,抑有溢惡之辭。欲矜光武之盛而揜其自立之非,故不窮更始之惡,則疑光武之有慚德也。乃若更始之亡也,則舍雒陽而西都長安也。當是時,赤眉在濮陽,城頭子路、力子都在河、濟間,力子都,後漢書任光傳作刁子都。通鑒註雲:姓譜:力,黃帝佐力牧,漢有力子都。今從之。銅馬、大彤等賊在燕、趙,李憲在淮南,天下所岌岌未定者東方也。而遽避勞趨逸,欲擁關以自固,則天下深見其不可恃,而競扼其虛。顧欲長保故宮之富貴以自封殖,是猶狐兔倚窟以安,而韓盧騰躑於外,甫一出而必不免於獲也。王莽誅,關中無事,隗囂委宗族而從己;於斯時也,得一重臣如寇恂者,鎮撫長安而安集之,為雒陽之根本,而都雒以彈壓山東,光武即解體於河北,其能遽收河內、下河東而無所顧畏邪?赤眉已降之余,不能馳騁任誌如踐無人之境,必矣。
蓋更始所任為大臣者,類皆群盜之長,貪長安之富盛,而藉口於復高帝之舊業以為廓清;其錚錚小異如朱鮪、劉嘉、鮑永之流,亦不勝盈廷訿之論;則塞顛當之戶,耽燕雀之嬉,固其宜也。光武得士於崛起之中而任之,既無盜賊之習氣;及天下甫定,復不以任三公,而別用深識之士;虛建西都,而定宅雒陽,以靖東方之寇;皆懲更始之失而反其道。老子曰:「不善人,善人之資。一更始之失,光武之資也。」
六
[编辑]匈奴之禍,至元、成之世而大息矣。東漢之初,因盧芳而大為中國害,非徒王莽之激之,抑更始挑之也。更始屍位於關中,赤眉橫行於曹、濮,蕭王異誌於河北,公孫述割據於巴、蜀,斯時也,豈有德有威足以及匈奴;而輕以一介之使,循故事以求匈奴之順己,召其侮而授之以嫚詞,自取之矣。故嚴尤之諫,為王莽言也。伐之不可,和之不能,夷狄焉知仁義,勢而已矣。更始之勢,曾莽之不若,而欲匈奴修呼韓邪之已事,不度德,不量力,貽數十年邊關之禍。陳遵者,洵妄人也。易世而後,微竇憲、耿秉之矯矯,漢其危矣。
光武
[编辑]一
[编辑]昆陽之戰,光武威震天下,王業之興肇此矣。王邑、王尋之師,號稱百萬,以臨瓦合之漢兵,存亡生死之界也。諸將欲散歸諸城,光武決迎敵之誌,諸將不從,臨敵而撓,傾覆隨之。光武心喻其吉兇,而難以曉譬於群劣,則固慨慷以爭、痛哭以求必聽之時也。乃微笑而起,俟其請而弗迫與之言,萬一諸將不再問而遽焉駭散,能弗與之俱糜爛乎?嗚呼!此大有為者所以異於一往之氣矜者也。
尋、邑之眾,且壓其項背,諸將欲散而弗及,光武知之矣。知其欲散而弗及,而又迫與之爭,以引其喧之口,相長而益餒其氣,則不爭而得,爭之而必不得者也。而且不僅然也。藉令敵兵不即壓境以相迫,諸將驚潰而敵躡之,王邑無謀,嚴尤不決,兵雖眾而無紀,外盛而中枵,則諸將潰敗之余,敵兵驕懈,我乃徙中起以乘之,夫豈無術以處此?面特不如今此之易耳。諸將自亡,而光武固不可亡,項梁死而高帝自興,其明驗已。一笑之下,綽有余地,而何暇與碌碌者爭短長邪?
而尤不僅然也。得失者,人也;存亡者,天也;業以其身任漢室之興廢,則尋、邑果可以長驅,諸將無能以再振,事之成敗,身之生死,委之於天,而非人之所能強。茍無其存其亡一笑而聽諸時會之量,則情先靡於軀命,雖慷慨痛哭與諸將競,亦居然一諸將之情也。以偶然億中之一策,懷憤而求逞,尤取敗之道,而何愈於諸將之紛紜乎?
天下之大,死生之故,興廢之幾,非曠然超於其外者,不能入其中而轉其軸。故武王之詩曰:「勿貳爾心。」慎謀於未舉事之前,坦然忘機於已舉事之後,天錫帝王以智,而必錫之以勇。勇者,非氣矜也,泊然於生死存亡而不失其度者也。光武之笑起而不與諸將爭前卻,大有為者之過人遠也,尤在此矣。
二
[编辑]懷王遣高帝入關,而高帝之王業定;更始遣光武徇河北,而光武之王業定。大有為者之初起,不欲躬為戎首,抑必藉人以興;迨其威名已著,而追隨於行隊之間,則得失興喪之樞,不任己而因人;稍欲持權,而禍已發於肘腋,宋義之所以死於項羽,伯升之所以死於李軼、朱鮪也。
然則項羽禁高帝不令入關,更始聽朱鮪而拒劉賜之請,不委河北於光武,羽與更始,可以終保大位而無與爭乎?曰:不能也。禽之相制以氣,人之相役以道,項羽有韓信、陳平而不能禁其不去,更始有隗囂而不能服,無以役之也。藉令置高帝、光武於股掌之上,用之不能,殺之不可,羽與更始且自困於無術。三齊甫受封而旋叛,彭越、陳余、英布翺翔桀驁以需時,王郎蠭起於河北,赤眉反戈而西向,羽與更始終無以固其位,而徒召亂於無已。爾朱兆且不能得之於高歡,況二帝之涵育者深乎!故以範增、朱鮪為忠謀者,愚也,無救於敗而徒亂天下也。無禦豪傑定四海之道,而操疑忌以困人,其亡愈速矣。
三
[编辑]王者代天而行賞罰,參之以權謀,則逆天而天下不服,非但論功行賞、按罪制刑於臣民也。武王封武庚於東國,不得不封也,天也;周公相成王誅武庚,不得不誅也,天也。三代以上,諸侯有道,天下歸之,則為天子;天子無道,天下叛之,退為諸侯。武庚宜侯者也,不得不封;武庚宜安侯服,而欲復幹天命,不得不誅。既代天以賞罰,則洞然與四海公其袞鉞,而無所委曲於操縱以為駕馭之術。蘇洵氏唯不知此,故以權術測王者之舉動,而成乎小人之邪說。
王郎遣杜威納降,威為郎請萬戶侯封,光武曰:「顧得全身可矣。」劉恭為盆子乞降,恭問所以待盆子者,帝曰:「待以不死耳。」大哉王言!奉天以行賞罰,而意智不與焉,斯乃允以繼天而為之子。王郎者,妖人也。妖人倡亂,不可不誅;以其降而姑貰之,終拒其降而斬之,以懲天下之妖妄,而天下定。盆子者,愚而為人立者也。愚且賤,而欲幹天位也,可誅;非其誌而聽命於人也,可宥;待以不死,而授之散秩以養之,義正而仁亦裕矣。所尤難者,光武決於一言,而更無委曲之辭以誘之,明白洞達,與天下昭刑賞之正,故曰:大哉王言,體天無私而為之子也。
為權術之說者則不然,心惡之而姑許之,謂可以輯群雄之心,使劉永之儔,相仍而革面。獨不見唐高祖之待李密,其後竟如之何也?狙詐興而天下相長以偽,故終唐之世,藩鎮倏叛倏服,以與上相市,而兵不可戢。然則權者非權也,偽以長亂而已矣。湯誥曰:「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簡在帝心。」誠帝心也,豈憂天下之有不服哉?何所葸畏而與人相為駔儈乎!故言權術以籠天下者,妾婦之智而已矣。
四
[编辑]馮異招李軼於雒陽,軼報曰:「千載一會,思成斷金。」異斬武勃,軼閉門不救,是宜受其款而雒陽可速下也。光武則宣露其書,使朱鮪殺軼。軼本與伯升俱起,諂事諸將,忌伯升而譖殺之,光武欲得而甘心久矣。軼死,而雒陽之圍經年始拔,事有寧勞而不貪近功以申大義者,此是也。乃殺伯升者,朱鮪之本誌,軼特徇鮪而從之者爾。帝之於鮪也,使岑彭說之曰:「舉大事者,不忌小怨,鮪降,官爵可保,河水在,吾不食言。」鮪降而拜將軍,封列侯,傳封累世。同怨而異報,達於理者之制恩怨,非常情之所可測也如此。
雖然,亦惡有不可測哉?伯升初起,始發於李軼,迎光武而與建謀,則軼固光武兄弟所倚為腹心也。更始立,朱鮪、張卬暴貴,軼遽背而即於彼。因勢而遷者,小人之恒也,亦何至反戈推刃而無余情哉?及光武初定河北,始有入關之誌。更始委三十萬之重兵於軼守雒陽,而李松甫敗於赤眉,軼又窺長安之不固而思附光武,靦然納斷金之言而不慚。光武曰:「季文多詐,不能得其要領。」特假手於鮪以殺之,而討猶未伸,非可以鮪例之也。
鮪起於平林,先光武以舉事,與伯升未有交也;奉更始而為更始謀殺伯升者,亦範增之愚忠耳。更始之諸將,類皆賊也,而鮪獨異。殺伯升,留光武而不遣,知有更始而不恤其他;諸將挾功而欲自王,更始弗能違也,鮪獨守高帝之約,辭膠東之封;受命守雒,百戰以與寇恂、馮畢爭死生之命;及長安破,更始降於赤眉,雒陽孤立無援,且堅壁固守,以殺伯升為慚而不降。故通更始之廷所可與有為者,唯鮪一人而已。於事君之義,立身之恥,殆庶幾焉。藉令光武以怨軼者怨鮪而拒戮之,則以私怨而廢天下之公,且將獎人臣之操異誌以介從違,而何以勸忠乎?子曰:「以直報怨。」直者,理而已矣,於軼何可忘,而於鮪何容芥蔕也。
五
[编辑]效卓茂之為,可以化今之人乎?曰:何為其不可也。效卓茂之為,遂可以化人乎?曰:何為其可也。所以然者何也?素履無咎,居心無偽,而抑於大節不失焉,則行之也,和順而無矯物之情,篤實而不期功名之立,動之以天而物弗能違矣。非然,則嚴詡之以亂潁川者,所謂「鄉原德之賊也」。王莽之當國,上下相率以偽,效茂之跡以誇德化者,非直一嚴詡也;莽皆樂推之以誘天下,彼亦樂附莽而成其利達。莽居攝而茂以病免,名不照於當時,而莽無求焉。自拔於流俗,而居約以自汙,敦實行而遠虛名,茂自此遠矣。
且其諭部民之言曰:「人所以群居不亂異於禽獸者,以有仁愛禮義,知相敬事也。」擴愚賤之昏瞀,而示以天理流行之實,夫豈托跡寬仁以幹譽者之所能及此乎?茂唯有此,雖無皦皦之名,而誌終不降;雖違物情之順,而不爽天性之貞。自非然者,恭而諂,寬而弛,樸而鄙,無得於心,不全其大,徒飾為從容平易之容,石建以之獵顯名厚實,而不保其子之令終。天不可罔,人固不可重欺也。故欲學茂者,無但求之事為之跡也。
六
[编辑]鮑永、馮衍審知更始之亡而後降,正也。然既已事主不終,納款以免戰爭攻守之禍,豈更有無妄之福可容其覬望乎?鮑永以立功而受封,雖可受之而無疚,要亦聽新主之自為予奪耳。馮衍曰:「天命難知,人道易守,守道之臣,何患死亡。」茍知此矣,在貧如富,在賤如貴,悠遊卒歲,俟命而無求,豈不成乎大丈夫哉!而怏怏失誌,移怒忿於妻子,抒怨懟於文辭;然則昔之阻孤城、抗大敵而不降者,正留一不挑之節,為夫死更嫁之地,衍之生平,敗於此矣。光武終廢而不用,不亦宜乎!
七
[编辑]光武之處彭寵,不謂之刻薄而寡恩,不得矣。王郎之亂,微耿況與寵之力不及此。天下粗定,置寵若忘,而以年少驕躁之朱浮位於其上,寵惡能不怨邪?泄浮之奏以激寵,使速反而殪之,誠不知光武之何心?意者寵之初發突騎助光武討王郎,寵無固誌,特為吳漢、王梁所脅誘,而耿況、寇恂從臾之,以此有隙焉,而雖功亦罪乎?夫天下競起,疑王疑帝,豈易測之於風塵之下;既有功於己而拯其急,則固未可忘也。光武能忍於反側子而不能忍於寵也何邪?
乃寵之不得其終也,亦有以自取矣。耿況之始歸光武,亦寇恂決之也;乃既決於聽恂矣,則遣其子弇親將而來,稱帝之議,弇無所避而密陳之,故寇恂雖見委任,而不能揜況父子之輸忠。寵弗然也,從漢與梁之策,即遣漢與梁任之,資以兵眾,而成漢與梁之豐功,寵無與焉。漢與梁馳驅於中原,而己晏坐於漁陽,何其不自樹立,倒柄以授人邪?寵之愚不應至是,則寵有猶豫之情可知矣。光武而興,則漢與梁為己效功;光武而敗,則漢與梁任其咎,而己猶擁郡以處於事外。嗚呼!處亂世,擁重兵,勢不可以無事,非儒生策士徘回顧慮之時也。慮未可以委身,則竇融雖後至而無猜;審可以托跡,則得喪死生決於一念;若其姑與之而留余地以自處,犯英主之大忌,受群言之交擿,未有能免者也。易曰:「需於泥,致寇至。」敬慎且危,而況悍妻群小之交煽乎?亂世之去就,決之以義而已;義定而守之以信,則兇而可以無咎。需者事之賊,非欲其躁也,無兩端以窺伺之謂也。寵之不免,非旦夕之故矣。雖然,略其心,紀其績,以不忘患難之初心,則物自順焉。光武之刻薄寡恩也,不得以寵之詐愚而謝其咎也。
八
[编辑]光武之得天下,較高帝而尤難矣。建武二年,已定都於雒陽,而天下之亂方興。帝所得資以有為者,獨河北耳。而彭寵抑叛於幽州,五校尚橫於內黃。關以西,鄧禹雖入長安,赤眉環繞其外,禹弗能制焉。郾、宛、堵鄉、新野、弘農,近在咽頰之間,寇叛接跡而相為牽制,不畢更始之在長安時也。劉永、張步、董憲、蘇茂,橫互東方,為陳、汝眉睫之患;隗囂、公孫述姑置而可徐定者勿論焉。其視高帝出關以後,僅一項羽,夷滅之而天下即定,難易之差,豈不遠哉?
或曰:項羽,勁敵也,赤眉、五校、劉永、張步、董憲、蘇茂、董䜣、蘇況、隗囂,皆非羽倫,則光武易。夫寇豈有常哉?項羽之彊也而可使弱,弱者亦何不可使彊也。曹操慮哀紹之難平,而卒與爭衡者周瑜之一隅;苻堅蕩慕容、姚氏之積寇,而一敗不支於謝玄之一旅。時之所興,勢之所湊,人為之效其羽翼,天為之長其聰明,燎原之火,一爝未滅,而猝已焚林,詎可量邪?且合力而與爭者一塗,精專誌定,無旁撓焉,而惡得不易!分勢而四應者雜起,左伏右起,無寧日焉,而惡得不難!使以高帝滎陽之相持,而遇光武叢生之敵,乘間持虛而掣其後,羽不待約,而人為之犄角,高帝不能支矣。則甚矣光武之難,而光武之神武不可測也。
乃微窺其所以制勝而蕩平之者,豈有他哉?以靜制動,以道制權,以謀制力,以緩制猝,以寬制猛而已。帝之言曰:「吾治天下以柔道行之。」非徒治天下也,其取天下也,亦是而已矣。柔者非弱之謂也,反本自治,順人心以不犯陰陽之忌也。孟子曰:「行法以俟命。「光武其庶幾乎!高帝之興,群天下而起亡秦,競智競力,名義無所伉,人心無所惑也。光武則乘思漢之民心以興,而玄也、盆子也、孺子嬰也、永也、嘉也,俱為漢室之胄,未見其分之有所定也。茍有分義以相搖,則智力不足以相屈,故更始亡而故將猶挾以逞誌。然則光武所以屈群策群力而獨伸焉者,舍道其何以哉?天下方割裂而聚鬥,而光武以道勝焉。即位未久,修郊廟,享宗祖,定制度,行爵賞,舉伏湛,征卓茂,勉寇恂以綏河內,命馮畢使撫關中,一以從容鎮靜結已服之人心,而不迫於爭戰。然而桀驁疆梁之徒,皆自困而瓦解。是則使高帝當之,未必其能耆定如此也。而光武之規模弘遠矣。
嗚呼!使得天下者皆如高帝之興,而無光武之大猷承之於後,則天下後世且疑湯、武之誓誥為虛文,而唯智力之可以起收四海。曹操何所憚而不為天子,石虎、朱溫亦何能寒海內之心而不永戴之哉?三代而下,取天下者,唯光武獨焉,而宋太祖其次也。不無小疵,而大已醇矣。
九
[编辑]赤眉之棄長安、西走安定,非鄧禹之力能驅之也,食盡而旁掠,固不以安定為終焉之計,而必返乎長安。鄧禹不乘其有可潰之勢,躡其後以蹙之,而入長安晏坐以待其歸,河決癕潰,容可禦乎?於是退之雲陽,士氣已餒,而還攻之於堅城之下,其敗宜矣。故善用兵者,知時而已。赤眉食盡,引兵東歸,時異乎昔,則唯扼之於險而可制其死命。禹乃違光武之令,就關內而與爭,何昔之怯而今之忿也!
然光武終能遏之於宜陽而盡降之,曾不恤歸師勿揜之戒,塞決河而斂潰癕,則又何也?嚴陳以待,求戰不得,求走不能,弗犯其鋒,稍遲之而氣即餒矣。帝以持重而挫其方決之勢,禹以持重而失之方潰之初,相時之變,定幾於頃刻,非智之所能知、勇之所能勝。岳鵬舉曰:「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心不忘而時自應於其會,此未可以一成之論論之也。
一〇
[编辑]所貴乎史者,述往以為來者師也。為史者,記載徒繁,而經世之大略不著,後人欲得其得失之樞機以效法之無由也,則惡用史為?
光武之始徇河北,銅馬諸賊幾數百萬;及破之也,潰散者有矣,而受其降者數十萬人。斯時也,光武之眾未集,猶資之以為用也。已而劉茂集眾十余萬而降之於京、密;朱鮪之眾且三十萬而降之於雒陽;吳漢、王梁擊檀鄉於漳水,降其眾十余萬於鄴東;五校之眾五萬人降之於羛陽;余賊之擁立孫登者五萬人,降之於河北;赤眉先後降者無算,其東歸之余尚十余萬人,降之於宜陽;吳漢降青犢,馮異降延岑、張邯之眾,蓋延降劉永之余,王常降青犢四萬余人,耿弇降張步之卒十余萬;蓋先後所受降者,指窮於數。戰勝矣,威立矣,乃幾千萬不逞之徒聽我羈絡,又將何以處之邪?高帝之興也,恒患寡而亟奪人之軍,光武則兵有余而撫之也不易,此光武之定天下所以難於高帝也。
夫民易動而難靜,而亂世之民為甚。當其舍耒而操戈,或亦有不得已之情焉,而要皆遊惰驕桀者也。迨乎相習於戎馬之間,掠食而飽,掠婦而妻,馳驟喧呶,行歌坐傲,則雖有不得已之情而亦忘之矣。盡編之於伍,而耕夫之粟不給於養也,織婦之布不給於衣也,縣官宵夜以持籌不給於饋餫也。盡勒之歸農,而田疇已蕪矣,四肢已惰矣,恣睢狂蕩、不能受屈於父兄鄉黨之前矣。故一聚一散,傾耳以聽四方之動而隨風以起,誠無如此已動而不復靜之民氣何矣!而光武處之也,不十年而天下晏然,此必有大用存焉。史不詳其所以安輯而鎮撫之者何若,則班固、荀悅徒為藻帨之文、而無意於天下之略也,後起者其阿征焉?
無已,而求之遺文以髣髴其大端,則征伏湛、擢卓茂,獎重厚之吏,以調禦其囂張之氣,使惰歸而自得其安全,民無懷怨怒以擯之不齒,吏不吝教導以納之矩矱,日漸月摩而消其形跡,數百萬人之浮情害氣,以一念斂之而有余矣。蓋其覿文匿武之意,早昭著於戰爭未息之日,潛移默易,相喻於不言,當其從戎之日,已早有歸休之志,而授以田疇廬墓之樂,亦惡有不帖然也?自三代而下,唯光武允冠百王矣。何也?前而高帝,後而唐、宋,皆未有如光武之世,胥天下以稱兵,數盈千萬者也。通其意,思其變,函之以量,貞之以理,豈易言哉!豈易言哉!
一一
[编辑]光武報隗囂書,稱字以與頡頏,用敵國禮,失禦囂之道矣,是以失囂。囂者,異於狂狡之徙,猶知名義者也。始起西州,歃血告於漢祖之神靈,知漢未絕於天,願為中興之元功耳。更始疑欲殺之,亦奔歸秦、隴,而恥與張卬、謝祿同逆。達其情,獎之以義,正名之為君臣,而成其初誌,囂將以為得知己而願委身焉。名義者,囂所素奉之名也,待以敵國,而置之名義之外以相籠絡,囂且謂更始之始尊我而終忌我,今猶是也,奚以委身而相信哉?文帝之下尉佗也,佗本無戴漢之心,下之而驕氣以平,非可與囂比者也。懷疑未決,而又重授以疑,雖慷慨論列如馬援,無能蠲其猜忮矣。
一二
[编辑]上下相親,天下之勢乃固。故三代之王者,不與諸侯爭臣民,立國數百年;其亡也,猶修天子之事守而不殄其宗社。漢承秦而罷侯置守,守非世守,而臣民亦叠易矣。然郡吏之於守,引君臣之義,效其忠貞,死則服之,免官而代為之恥,曲全其名,重恤其孤幼,乃至變起兵戎而以死衛之。如楚郡劉平遇龍萌之亂,伏太守孫萌身上,號泣請代,身被七創,傾血以飲萌,如此類者,盡東漢之世,不一而足。蓋吏之於守,其相親而不貳也,天子不以沽恩附勢為疑,廷臣不以固結朋黨為非,是以上下親而叠相維系以統於天子。故盜賊興而不能如黃巢、方臘之僭,夷狄競而不能成永嘉、靖康之禍,三代封建之遺意,施於郡縣者未斁也。
延及後世,黨議興而惟恐人之不離,告訐起而惟恐部民之不犯其上,將以解散臣民而使專尊天子,而不知一離而不可復合,惡能以一人為羈絡於清宮,而遍縻九州之風馬牛哉?導民以義,而民猶趨利以忘恩;導民以親,而民猶背公以瓦解;如之何更獎以刻薄犯順之為也!三代以下,唯漢絕而復興,後世弗及焉,有以夫!
一三
[编辑]言一發而不可收,習相沿而不能革,無聖人出,則須其自已而後已。班彪之說隗囂,竇融之決誌以從光武,皆以符命為征;彪與融處亂世而身名以全,皆所謂豪傑之士也,然而所據者在此,況其他之瑣瑣者乎?
仲尼沒,七十子之徒,流風日遠,舍理言天,而窺天以數,賢者不能自拔,而疑信參焉。劉楊造癭楊之讖以惑眾,張豐寶肘石之璽以自迷,皆緣之以釀亂而亡其身。光武之明,且恐非此而無以動天下,刻畫五行、割裂六藝者二百余年,迨魏、晉而始衰,害固如是之烈也!
孔子贊周易以前民用。道而已矣,陰陽柔剛仁義之外無道也。至於漢,乃有道外之數以亂道;更千年而濂、雒闡其微以距邪說,邵康節猶以其授於陳搏、穆修者,冒三聖之顯道,以測皇王之升降,非君子之所知也。其殆京房、夏賀良之余盡,乘風而一煽者乎!
一四
[编辑]疑信相參之際,人有隱情而我亦與之隱,則疑終不釋;豁然發其所疑而示之以信,豈有不測之明威哉?無不可共見之心而已。竇融在河西,懷疑不決,好事者且以尉佗之說進,此融所秘而不敢以告者也。光武賜書,開兩端以擿發之,而河西震服。凡光武之詘群雄者,胥此道也。
蓋有所隱而不敢宣者,畏人之知。抑料人雖知我而無能禁我也,更相與隱之,則彼且畏我之含殺機以暗相制;不則謂其疑已而無如已何矣。曉然曰:予既已知汝必有之情矣,而終不以為罪;且亦不禁汝之勿然,而吾固無所懼也。則相諒以明恩,而無姑相隱忍之情以示懦。此非權術之為也,恃在己而不幸人之弗相害,洞然知合離得失之數,仰聽之天,俯任之人,術也而道在其中。此光武之奇而不詭於正者與!
一五
[编辑]起於學士大夫、習經術、終陟大位者三:光武也,昭烈也,梁武帝也。故其設施與英雄之起於艸澤者有異,而光武遠矣。
昭烈習於儒而淫於申、韓,歷事變而權術蕩其心,武侯年少而急於勛業,是以刑名亂之。梁武篡,而反念所學,名義無以自容,不獲已,而聞浮屠之法有「心亡罪滅」之旨,可以自覆,故托以自飾其惡,愚矣。然而士大夫釋服入見者,面無毀容,則終身不錄,終不忍使大倫絕滅於天下,人道猶藉以僅存,固愈於蕭道成之唯利是尚也。光武則可謂勿忘其能矣。天下未定,戰爭方亟,汲汲然式古典,修禮樂,寬以居,仁以行,而緣飾學問以充其美,見龍之德,在飛不舍,三代以下稱盛治,莫有過焉。故曰:光武遠矣。
嗚呼!古無不學之天子,後世乃有不學之相臣。以不學之相臣輔艸澤之天子,治之不古,自高帝始,非但秦也。秦以亡而漢以興,亡者為後戒,而興者且為後法,人紀之存,不亦難乎!
一六
[编辑]王元說隗囂據隘自守,以待四方之變,其亡也宜矣。天下方亂,士思立功名,而民思息肩於鋒刃,能為之主者,眾所待也,人方待我而我待人乎?待者,害之府也。無已,則儒生懷道術以需時而行者,待求治之主;不則武夫以方剛之膂力欲有所效者,待有為之君;是兩者可待也。若夫欲創非常之業,目不營乎四海,心不周乎萬民,力不足以屈群策群力而禦之,謀不能先天下而建廓清之首功;乃端坐茍安,待人之起而投其隙。所待者而賢於我,則我且俛首而受制;所待者與己齊力而或不己若,則幸雖制彼而無以服天下之心。鷸蚌漁人之術,其猶鼠之俟夜乎!而何以為天下雄也?擁重兵,據險地,謀臣武士亦足以用,但立一待人之心,而即已自處於坐困之塗;延頸企之,仰窺天,俯視地,四顧海內而幸其蠭起,亂人而已。亂人者,未有不亡者也。
一七
[编辑]嚴光之不事光武,以視沮、溺、丈人而尤隘矣。沮、溺、丈人知道不行,弗獲已而廢君臣之義者也,故子曰:「隱者也。」隱之為言,藏道自居,而非無可藏者也。光武定王莽之亂,繼漢正統,修禮樂,式古典,其或未醇,亦待賢者以道贊襄之,而光何視為滔滔之天下而亟違之?倘以曾與帝同學而不屑為之臣邪?禹、臯陶何為胥北面事堯而安於臣舜邪?
若周黨者,則愈僻矣。召而至三,征而就車,偃蹇伏而不拜,忿驚之氣,施於君臣禮法之下,範升劾其不敬,罪奚辭焉?黨聞春秋報讎之說,非君非父之慘,稱兵以與人相仇殺,黨其北宮黝之徒與!黝固無嚴諸侯,黨亦無嚴天子也。賜帛而罷之,恥孰甚焉!帝覆載以容之,而黨藐乎小矣。
王良應召而受祿,雖無殊猷,而恭儉以居大位,於君子之道尚不遠矣。故君子者,以仕為道者也,非夷狄盜賊,未有以匹夫而抗天子者也。範希文曰:「蠱之上九,子陵有焉。」非其時而憑高以為尚,則「比之無首」而已矣,惡足法哉?
一八
[编辑]來歙使隗囂,憤然為危激之辭質責囂,欲刺之,而囂不能加害。史稱歙有信義,言行不違,往來遊說,皆可覆按,故西州士大夫敬愛而免之。信義之於人大矣哉!
士處紛爭之世,往來傳命而失信義者有二,而亂人不與焉。習於說術者,以為薦樸誠於雄猜狙詐之前,則且視為迂拙而見詘;以巧馭巧,以辯馭辯,機發於不測,而易以動人;而不知有盡之慧敵多方之詐,固不勝而適逢其怒也。又或胸無主而眩於物者,兩雄相猜,其中未易測也,而所爭所欲,和與戰、合與離,兩端而已,欲翕固張,薄為望而厚為責,有溢美溢惡之辭焉。乃無定情而驚其誇說,因而信之,遂與傳之,而固不可覆按也;則未有欺而欺者多矣,欺已露而追悔無及也。是兩者,失信失義而抑取憎於人者多矣。
故莊周非知道者,而其言遊說則盡矣,勿傳其溢詞,而信義可以不失,歙其明於此而持之固乎!履虎尾而不晊,素以往而已矣。
一九
[编辑]建官之法,與選舉用異而體合,難言之矣。省官將以息民,而士之待用者,滯於進而無以勸人於善。不省,則一行之士,可自試以交獎於才能;然而役多民勞,苦於不給,且也議論滋多,文法滋繁,責分而權不一,任事者難而事多牽制以疑沮。吏省而法簡,則墨吏暴人,擁權自恣,無以相察;而胥史豪疆,易避就以讎其奸。故一興一廢一繁一簡之際,難言之也。
天下有定理而無定法。定理者,知人而已矣,安民而已矣,進賢遠奸而已矣;無定法者,一興一廢一繁一簡之閉,因乎時而不可執也。
亂之初息,不患士之不勸於功名也,而患其競。一夫有技擊之能,一士有口舌刀筆之長,嘗以試之紛糾之際而幸讎,效者接踵焉;而又多與以進取之塗,蕩其心誌,則損父母、棄墳墓、舍田疇以冒進者不息。唯官省而難容,乃退安於靜處,而爵祿貴、廉恥興焉。且也民當墊隘之余,偷安以自免之情勝。其有犯不軌者,類皆暴橫恣睢,惡顯而易見;不則疲敝亡賴而不知避就者;未容有深奸奇巧,詭於法而難於覺察者焉。則網疏吏寡,而治之也有余。抑百務艸創,而姑與天下以休息,雖有不舉,且可俟之生遂之余,則郡縣闊遠而事為不詳,正以綏不寧而使之大定,此則省官之法善矣。
若夫天下已定,人席於安矣,政教弛而待張矣;於斯時也,士無詭出歧塗以幸功名之路,溫飽安居而遂忘於進,則衣冠之胄,俊秀之子,亦且隳誌於癢序,而自限於農圃。非多為之員、廣為之科,以引掖之於君子之塗,則樸率之風,流為鄙倍,而詩書禮樂不足以興方起之才。且彊暴不足以逞,而匿為巧詐;豪民日以磐固,而玩法自便;則百里一亭,千里一邑,長吏疏,掾督缺,而耳目易窮。乃官習於簡略,而事日以積,教化之詳,衣裙之備,官不給而無以齊民,事不夙而無以待變。是則並官以慎選,而不能盡天下之才;省吏以息民,而無以理萬民之治;吝爵吝權之害,豈淺於濫宂哉?故曰:理有定而法無定,因乎其時而已。
光武建武六年,河北初定,江、淮初平,關中初靖,承王莽割裂郡縣、改置百官、苛細之後,抑當四海紛紜、蛇龍競起之余,僥幸功名之情,中於人心而未易滌,井省四百余縣,吏職減損,十置其一,斯其時乎!斯其時乎!要之非不易之法也。
二〇
[编辑]竇融之責隗囂曰:「兵起以來,城郭皆為邱墟,生民轉於溝壑,天運少還,而將軍復重其難,孤幼將復流離,言之可為酸鼻。」仁人之言,其利溥如此哉!
說人罷兵歸附而以彊弱論,我居彊而孰甘其弱?激之已耳。以天命論,天視聽自民視聽,置民不言,而托之杳茫之符瑞,妄人不難偽作以惑眾,而亂益滋。唯融之為言也如此,囂雖不能聽,而已愴於心,心愴而氣奪矣。秦、隴之民聞之,固將怨囂而不樂為之死;漢之荷戈以趨、負糧以饋者,亦知上之非忍毒我,而禍自彼發,不容已也。其利溥矣。
然而融之為此言也,則非以是為制囂之柄,而離秦、隴之心使去囂也。何以知其然也?使融而操此以為術,則言之不能如是之深切;而融全河西以歸命,實踐此言,以免民於死,非徒言也。竇氏之裔,與漢終始,一念之永,百年之澤矣。
二一
[编辑]治之敝也,任法而不任人。夫法者,豈天子一人能持之以遍察臣工乎?勢且仍委之人而使之操法。於是舍大臣而任小臣,舍舊臣而任新進,舍敦厚寬恕之士而任僥幸樂禍之小人。其言非無征也,其於法不患不相傅致也,於是而國事大亂。江馮請令司隸校尉督察三公,陳元爭之,光武聽元而黜馮之邪說,可謂知治矣。臣下之相容,弊所自生也;臣下之相訐,害所自極也。如馮之言,陪隸告其君長,子弟訟其父兄,洵然三綱淪、五典斁,其不亡也幾何哉!
大臣者,日坐論於天子之側者也;用人行政之得失,天子日與酬辨,而奚患不知?然而疑之也有故,則天子不親政而疏遠大臣,使不得日進乎前,於是大臣不能復待天子之命而自行其意。天子既疏遠而有不及知,猶畏鬼魅者之畏暗也,且無以保大臣之必不為奸,而督察遂不容已。媢疾苛覈之小人,乃以撓國政而離上下之心。其所訐者未嘗不中也,勢遂下移而不可止。藉令天子修坐論之禮,勤內朝外朝之問,互相咨訪,以析大政之疑,大臣日侍扆,無隙以下比而固黨;則臺諫之設,上以糾君德之愆,下以達萬方之隱,初不委以毛鷙攻擊之為,然而面欺擅命之慝,大臣固有所不敢逞,又焉用督察為哉?
況大臣者,非一旦而加諸上位也。天子親政,則其為侍從者日與之親,其任方面者,以其實試之功能,驗之於殿最而延訪之,則擇之已夙,而豈待既登公輔之後乎?唯怠以廢政,驕以傲人,則大臣之得失不審,於是恃糾虔之法,以為不勞而治也。於是法密而心離,小人進而君子危,不可挽矣。
二二
[编辑]乘亂以起兵者,類不得其死,而隗囂獨保首領以終。囂之所為,蓋非犯陰陽之忌而深天下之怨者,不亦宜乎!藉其子純弗叛以逃,雖世其家可也。囂之所以不終事漢者,懲於更始之敗而葸以失之也。以身托人,而何容易哉,則固不容不慎;慎而過焉,遂成乎葸,於是而毀家存漢之心,不能固守而成乎逆。然而兵不越隴,而毒未及於天下,鄭興、馬緩、申屠剛去之而不留,來歙刺之而不殺,隱然有名義在其心而不忘,其異於公孫述、張步、董憲之流遠矣。惜哉,其不奉教於竇融耳。卑屈而臣於公孫述,則勢蹙而無聯之為也。其怙終而不聽光武之招,則愧於馬、竇而恐笑其不夙也。葸而成乎愚,而固不安於戕忍詭隨之為,乃以善其死而免於顯戮。天維顯思、自求自取之謂也。
二三
[编辑]任為將師而明於治道者,古今鮮矣,而光武獨多得之。來歙刺傷,口占遺表,不及軍事,而亟薦段襄,曰:「理國以得賢為本。」此豈武臣之所及哉?歙也、祭遵也、寇恂也、吳漢也,皆出可為能吏、人可為大臣者也。然而光武終不任將帥以宰輔,諸將亦各安於韎鞈而不欲與於鼎鉉。嗚呼!意深遠矣。故三代以下,君臣交盡其美,唯東漢為盛焉。
二四
[编辑]茍為欲治之君,樂其臣之敢言者有矣,而敢言之士不數進。非徒上無能容之也,言出而君怒,怒旋踵而可息矣,左右大臣得為居閉而解之;藉其終怒不釋,乃以直臣而觸暴君,貶竄誅死,而義可以自安且自伸也。唯上之怒有已時,而在旁之怨不息,乘閉進毀,且翹小過以敗人名節,則身與名俱喪,逮及子孫族黨交遊而皆受其禍,則雖有骨鯁之臣,亦遲回而恡於一言。故能容敢言者非難,而能安敢言者為難也。
光武以支庶之余,起於南陽,與其人士周旋辛苦、百戰以定天下,其專用南陽人而失天下之賢儁,雖私而抑不忘故舊之道也。且南陽將吏,功成爵定,亦未聞驕倨侈汰以亂大法,夫豈必斥遠而防制之。乃郭伋以疏遠之臣,外任州郡,慷慨而談,無所避忌。曰:「當簡天下賢俊,不宜專用南陽故舊。」孤立不懼赫奕之閥閱,以昌言於廷,然而帝不怒也。且自鄧禹以降,勛貴盈廷,未有忿疾之者,伋固早知其不足畏而言之無尤。誠若是,士惡有不言,言惡有不敢哉?諸將之賢也,帝有以鎮撫之也;獎遠臣以忠鯁,而化近臣於公坦,帝之恩威,於是而不可及矣。宋祖懷不平於趙普,而雷德驤猶以鼎鐺見責,曲折以全直臣,而天子不能行其意。伋言之也適然,帝聽之也適然,南陽勛舊聞之也適然。嗚呼!是可望之三代以下哉?
二五
[编辑]建武十二年,天下已定,所未下者,公孫述耳。三方競進,蹙之於成都,述糧日匱,氣日衰,人心日離,王元且負述而歸我,此其勿庸勞師亟戰而可坐收也較然矣。觸其致死之心,僥幸而猶圖一逞,未易當也。吳漢逼成都而取敗,必然之勢矣。光武料之於千里之外而不爽,非有不測之智也,知其大者而已。
故善審勢者,取彼與我而置之心目之外,然後籠舉而規恢之,則細微之變必察;耳目騖於可見之形,而內生其心,則智役於事中,而變生於意外。詩雲:「不出於颎。」出於颎者,其明哲無以加焉。昆陽之拒尋、邑,邯鄲之蹙王郎,光武固嘗以亟戰得之矣,彼一時也。吳漢效之而惡得不敗!
二六
[编辑]公孫述之廷不可仕也;雖然,述非王莽比矣,不得已而姑與周旋以待時,不亦可乎?李業、王皓、王嘉遽以死殉之,過矣。述之初據蜀也,猶未稱帝,威亦未淫也;察其割據之雄心,慮相汙陷,夫豈無自全之術哉?乃因循於田裏家室之中,事至而無余地,居危亂之邦,無道以遠害,畏溺而先自投於淵,介於石而見幾者若此乎?
譙,薦賄以免,則尤可醜矣。處亂世而多財,辱人賤行以祈生,殆所謂「負且乘致寇至」者與!哀、平之季,廉恥道喪,一變而激為吊詭,蜀人尤甚焉。匹夫匹婦之諒,惡足與龔勝絜其孤芳哉!
二七
[编辑]晉平公喜其臣之競,而師曠譏其不君。為人君者,欲其臣之競,無以異於為人父者利其子之爭也。光武之詔任延曰:「善事上官,勿失名譽。」其言若失君人之道,而意自深。延曰:「忠臣不和,和臣不忠,上下雷同,非陛下之福。」考異曰:延傳作「忠臣不私,私臣不忠」。按高峻小史作「忠臣不和,和臣不忠」,意思為長,又與上語相應,今從之。然則尊卑陵夷,相矯相訐,以興訟獄而沮成事,抑豈天子之福乎?
夫欲使上官之履正而奉公也,但擇其人而任之。夫既使居上位矣,天子無能納諸道而制其進退,乃恃下吏之駤戾以翹其過而為異同,於是乎相勸以傲,而事之廢興,民之利病,法之輕重,人得操之以行其意。其究也,下吏抗上官而庶民抗下吏,怨讟生,飛語興,毀譽無恒,訟獄蠭起,天子亦何恃以齊天下,使網在綱,有條而不紊乎?陰陽之氣不和,則災沴生;臣民之心不和,則兵戎起。共、驩不和於舜、禹,管、蔡不和於周、召,如是而可以為忠臣乎?
光武歡息曰:「卿言是也。」為延之說所搖與?抑姑以取其一節之亢直而善成其和衷與?以為治理之定論,則非矣。
二八
[编辑]道非直器也,而非器則道無所麗以行。故能守先王之道者,君子所效法而師焉者也;能守道之器者,君子所登進而資焉者也。王莽之亂,法物雕喪,公孫述賓賓然亟修之。其平也,益州傳送其瞽師、樂器、葆車、輿輦,漢廷始復西京之盛。於此言之,述未可盡貶也。
述之起也非亂賊,其於漢也,抑非若隗囂之已北面而又叛也。於一隅之地,存禮樂於殘缺,備法物以昭等威,李業、費貽、王皓、王嘉,何為視若戎狄亂賊而拒以死邪?自述而言,無定天下之略,無安天下之功,飾其器,惘其道,徇其末,忘其本,坐以待亡,則誠愚矣。自天下而言,群競於智名勇功,幾與負爪戴角者同其競奰,則述存什一於千百,俾後王有所考而資以成一代之治理,不可謂無功焉。馬援,倜儻之士也,斥述為井蛙,後世因援之鄙述,而幾令與孟知祥、王建齒,不亦誣乎?
漢道中圮,而述儲文物以待光武,五代塗炭,而李氏儲文藝以待宋太宗,功俱未可沒也。宋失汴梁而鐘律遂亡,乃者南都陷而渾儀遂毀,使當世而有公孫述也,可勿執李、費二王之硁硁以拒之也。
二九
[编辑]高帝初入關,約法三章,「殺人者死」無待察其情,而壹之以上刑。蓋天下方亂,民狎於鋒刃,挾讎爭利以相殺者不可卒弭,壹之以死而無容覆勘,約法寬而獨於此必嚴焉,以止殺也。
王嘉當元、哀之世,輕殊死刑百一十五事,其四十二事,手殺人者減死一等。建武中,梁統惡其輕,請如舊章。甚矣,刑之難言也。殺人一也,而所繇殺之者畢。有積忿深毒,懷貪競勢,乘便利而殺之者;有兩相為敵,一彼一此,非我殺彼,則彼殺我,偶勝而殺之者;有一朝之忿,雖無殺心,拳勇有余,要害偶中,而遂成乎殺者。斯三者,原情定罪,豈可概之而無殊乎?然而為之法曰:察其所自殺而輕重之。則猾民伏其巧辯,訟魁曲為證佐,賕吏援以遊移,而法大亂。甚矣,法之難言也。
夫法一而已矣,一故不可幹也,以齊天下而使欽畏者也。故殺人者死,斷乎不可詞費而啟奸也;乃若所以欽恤民情而使死無余憾者,則存乎用法之人耳。清問下民者,莫要乎擇刑官而任之以求情之道。書曰:「刑故無小,赦過無大。」故與過之分,豈徒幕外彎弓不知幕中有人而死於射之謂乎?橫逆相加,操殺己之心以來,而幸勝以免於推刃,究其所以激成而迫於勢者,亦過之類也;猝然之忿怒,疆弱殊於形體,要害不知規避,不幸而成乎殺者,亦過之類也。一王懸法於上,而不開以減死之科;刑官消息於心,而盡其情理之別。則果於殺人者,從刑故之條;而不幸殺人者,慎赦過之典。法不骫而刑以祥,存乎其人,而非可豫為制也。
夫法既一矣,而任用刑者之矜恕,則法其不行矣乎?而抑有道焉。凡斷刑於死者,必決於天子之廷,於是而有失出失入之罰,以儆有司之廢法。既任吏之寬恤,而又嚴失出以議其後,則自非仁人輕位祿而全惻隱者,不能無惕於中而輕貸人以破法。夫有司者,豈無故而縱有罪以自麗於罰乎?非其請托,則其薦賄,廷議持衡而二患懲,則法外之仁,可以聽賢有司之求瘼,而伺忍一人死復繼之以一人乎?若曰殺人而可不死也,人將相戕而不已也,而亡慮也。雖減死而五木加之,犴狴拘之,流放徒錄以終其身,自非積忿深毒、懷貪競勢之兇人,亦孰樂有此而昧於一逞也乎?
三〇
[编辑]治盜之法,莫善於緩;急者,未有不終之以緩者也。且盜之方發而畏捕也,疆則相拒,弱則驚竄伏匿而莫測其所在。緩之而拒之氣餒矣,不能久匿而復往來於其邑裏族黨矣,一夫之力擒之而有余矣,吏不畏其難獲而被罪也。人孰無惡盜之情,而奚縱之?惟求之已急也,迫之以拒,駭之以匿,吏畏不獲而被罪,而不敢發覺,夫然後展轉浸淫而大盜以起,民以之死,而國因以亡。
光武之法,吏雖逗留、回避、故縱者皆勿問,聽以禽討為效。牧守令長畏愞選怯不敢捕者,皆不以為罪,只取獲賊多少為殿最。唯匿蔽者乃罪之。此不易之良法,而愚者弗能行久矣。
三一
[编辑]張純、朱浮議宗廟之制,謂禮為人子事大宗降其私親,請除舂陵節侯以下四親廟,以先帝四廟代之。光武抑情從議,以昭穆禰元帝,而祠其親於章陵,畢於後世之茍私其親者,而要未合於禮之中也。
為人子者,必有所受命而後出為人後,內則受命於父以往,外則受命於所後之父母而來,若哀帝之於成帝是已。故尊定陶為皇,而自絕於成帝,非也。若內無所稟,外無所承,唯己之意與人之扳己而繼人之統,此唯天子之族子,以宗社為重,可以不辭,而要不得與受命出後者均。何也?父子之恩義,非可以己之利與臣民之推戴而薄其所生,誣所後者以無命為有命也。況乎光武之興,自以武功討篡逆而復宗祊,其生也與元帝之崩不相逮,而可厚誣乎哉?成、哀、平不成乎君者也,廢焉可也。元帝於昭穆為諸父,而未有失德,勿毀而列於世,得矣;以為己所後而禰之,不可也。光武之功德,足以顯親,南頓令而上雖非積累之澤,而原本身之所自來,則視組紺以上而尤親。尊者自尊也,親者自親也,人子不敢以非所得而加諸親。故組紺之祀,得用天子之禮樂,而特不追王。則南頓以上四世之廟不可除,而但無容加以皇稱而已。後世之禮,勢殊道畢,難執先代之相似者以為法,而貴通其意。光武之事,三代所未有也,七廟之制,不必刻畫以求肖成周,節侯以下與元帝以上並祀,而溢於七廟之數,亦奚不可?所難者唯祫祭耳。然使各以其昭穆,君先臣後,從太祖而合食,禮原義起,豈與哀帝之厚定陶、歐陽修之崇仆王、張孚敬之帝興獻,同其紊大分而傷彜倫乎?
若純與浮之言大宗,則尤謬矣。大宗者,非天子之謂也。禮曰:「別子為祖,繼別為宗。」宗者,百世不遷;而天子之位,父死子繼,兄終弟及,乃至本支絕而旁親立,國中斬而支庶興,初非世次相承而不可越。故天子始興,而母弟為大宗。尊者嗣位,親者嗣宗。宗者,一姓之獨尊也,位者,天下之同尊也,天子之非大宗明矣。大宗無後,就大宗之支子以次而嗣,遞相衍以百世,而昭穆不亂,故以宗為重而絕其私親。天子不與於宗子之中者也,嗣位也,非嗣宗也,不拘於昭穆之次,孫可以嗣祖,叔父可以嗣從子者也。使漢而立大宗焉,抑唯高帝之支子相承不絕,天下雖亡而宗不圮,非王莽所得篡,而光武亦弗能嗣焉。純與浮不考於周禮,合宗與位而一之,於周且悖,而況漢乎?疏漏寡聞,任氣以矯時王之制,其與歐陽修、張孚敬之說,畢失而同歸矣。
三二
[编辑]王氏之禍烈矣!光武承之,百戰而劉宗始延,懲往以貽後,顧命太子而垂家法,夫豈無社稷之臣?而唯陰識,陰興之是求。識雖賢,何知其不為莽之恭?識雖不偽,能保後之外戚皆如識乎?飲堇而幸生,復飲以冶葛,卒使竇、梁、鄧、何相踵以亡漢。光武之明,而昏於往鑒如是者,何也?
帝之易太子也,意所偏私而不能自克,盈廷不敢爭,而從臾之者,自郅惲之佞外無人焉。若張湛者,且潔身引退以寓其不滿之意矣。東海雖賢,郭況雖富而自逸,光武不能以自信,周旋東海而優郭氏,皆曲意以求安,非果有鸤鳩之仁也。於是日慮明帝之不固,而倚陰氏以為之援,故他日疾作,而使陰興受顧命領侍中,且欲以為大司馬而舉國授之。
嗚呼!人茍於天倫之際有私愛而任私恩,則自天子以至於庶人,鮮不違道而開敗國亡家之隙,可不慎哉!卒之帝崩而山陽王荊果假郭況以稱亂,則帝之托陰氏以固太子之黨,亦非過慮也。雖然,慮亦過,不慮亦過;慮以免一時之患,而貽數世之危,固不如其弗慮也。
三三
[编辑]漢之通西域也,曰「斷匈奴右臂」。君諱其貪利喜功之心,臣匿其僥功幸賞之實,而為之辭爾。夫西域豈足以為匈奴右臂哉?班固曰:「西域諸國,各有君長,兵眾分弱,無所統一,雖屬匈奴,不相親附,匈奴能得其馬畜旃罽,而不能與之進退。」此當時實征理勢之言也。
抑考張騫、傅介子、班超之伏西域也,所將不過數十人,屯田之卒不過數百人,而殺其王、破其國翺翔寢處其地而莫之敢讎。若是者,曾可以為漢而制匈奴乎?可以黨匈奴而病漢乎?且匈奴之犯漢也,自遼左以至朔方,橫互數千里,皆可闌入,抑何事南繞玉門萬里而窺河西?則武帝、張騫之誣也較著。光武閉關而絕之,曰:「東西南北自在也。」灼見其不足為有無而決之矣。
夷狄而為中國害,其防之也,勞可不恤,而慮不可不周。如無能害而僥其利,則雖無勞焉而禍且伏,雖無患焉而勞已不堪,明者審此而已矣。宋一亡於金,再亡於元,皆此物也。用夷攻夷,適足以為黠夷笑,王化貞之愚,其流毒慘矣哉!
三四
[编辑]光武之於功臣,恩至渥也,位以崇,身以安,名以不損,而獨於馬援寡恩焉,抑援自取之乎!
宣力以造人之國家,而卒逢罪譴者,或忌其彊,或惡其不孫,而援非也,為光武所厭而已矣。老氏非知道者,而身世之際有見焉。其言曰:「功成名遂身退。」蓋亦察於陰陽屈伸之數以善進退之言也。平隴下蜀,北禦匈奴,南定交恥,援未可以已乎?武谿之亂,帝湣其老而不聽其請往,援固請而行。天下已定,功名已著,全體膚以報親,安祿位以戴君,奚必馬革裹屍而後為愉快哉!光武於是而知其不自貴也;不自貴者,明主之所厭也。夫亦曰:茍非貪俘獲之利,何為老於戎馬而不知戒乎?明珠之謗,有自來矣。老而無厭,役人之甲兵以逞其誌,誠足厭也。故身死名辱,家世幾為不保,違四時衰王之數,拂寒暑進退之經,好戰樂殺而忘其正命,是謂「逆天之道」。老氏之言,豈欺我哉?
易之為教,立本矣,抑必趣時。趣之為義精矣,有進而趣,時未往而先倦,非趣也;有退而趣,時已過而猶勞,非趣也。「日昃之離,不鼓缶而歌,則大耋之嗟,兇。」援之謂與!
三五
[编辑]事難而易處之則敗,事易而難圖之亦敗。易其難者,敗而知其難,將改圖而可有功;難其易者,非急悔而姑置焉,易者將成乎難,而禍不息矣。
武陵蠻之叛也,劉尚之全軍僨焉,馬成繼往而無功焉,馬援持之於壺頭,而兵之死者大半,援亦殞焉。及乎援已死,兵已疲,戰不可,退不能,若有旦夕殲潰之勢;而宗均以邑長折簡而收之,群蠻帖服,振旅以還,何其易也!其易也,豈待今日而始易哉?當劉尚、馬援之日,早已無難慴伏,而貪功嗜殺者不知耳。使非均也,以疲勞之眾與蠻固爭,蠻冒死以再覆我軍,雖饑困而勢已十倍矣。
嗚呼!一隅之亂,坐困而收之,不勞而徐定。庸臣張皇其勢以搖朝廷之耳目,冒焉與不逞之虜爭命,一潰再潰,助其燄以燎原,而遂成乎大亂。社稷邱墟,生民左衽,厲階之人,死不償責矣。
三六
[编辑]漢詔南單於徙居西河美稷,人極之毀,自此始矣。非但其挾戎心以乘我也,狎與之居而漸與之安,風俗以蠱,婚姻以亂,服食以淫,五帝、三王之天下流泆解散,而元後父母之大寶移於非類,習焉而不見其可恥也,閉有所利而不見其可畏也。技擊詐謀,有時不逮,呴沫狎媟,或以示恩,而且見其足以臨我;愚民玩之,黠民資之,乃至一時之賢豪,委順而趨新焉。迤及於千歲以後,而忘其為誰氏之族矣。臧宮、馬武請北伐,光武曰:「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柰之何延之於蕭墻之內也!
三七
[编辑]明帝英敏有余,而蘊藉不足,光武選師儒而養以六經之教,得其理矣,然而張佚、桓榮未足以稱此。豈當時無閉起之豪傑,守先王之道以待學者,可以為王者師乎?抑有其人而光武未之能庸也。
奚以知佚、榮之不稱也?帝欲使陰識傅太子,張佚正色而爭之,是矣。帝遂移太傅之命以授佚,自非聖人以天自處而無疑,與夫身為懿親、休威與俱而無容辭,未有可受命者也。佚乃自博士超擢居之而不讓,惡可以為帝王師!桓榮受少傅之車馬印綬,陳之以詫諸生,施施然曰:「今日所蒙,稽古之力也,可不勉哉!」抱君子謀道之憂者,聞斯言也,有不汗面者乎?而足以為帝王師乎?
嗚呼!師道之難也,於蒙之象見之。人心之險,莫險於利祿之得失;惟以艮止之德,遏欲以靜正,不獲其身,不見其人,而後夏楚收威,行於胄子。身教立,誠心喻,德威著,塞蒙心之貪戾,而相沐以仁讓。故曰:「蒙以養正,聖功也。」身之不正,何以養人哉?榮與佚區區抱一經以自潤,欲以動太子之敬信,俾忘勢讓善而宜人,詎可得乎?賴明帝之不為成帝也,非然,榮與佚之情,亦奚以愈於張禹邪?故曰:「能自得師者王。」光武之豫教,太子之尊師,而所得僅若此,王道之所以不興與!
三八
[编辑]以祖妣配地只於北郊,漢之亂典也。光武以呂後幾危劉氏,改配薄後,亂之亂者也。呂氏之德,不足以配地矣,薄後遂勝任而無歉乎?開國之君,配天而無歉者,非以其能取天下貽子孫也。宇內大亂,庶民不康,三綱淪,五典斁,天莫能復其性;暴政奪人居食,兵戎絕其生齒,地莫能遂其養;王者首出,誅惡削潛,以兵治而期於無兵,以刑治而期於無刑;饑者食,寒者衣,散之四方者逸以居,於是而得有其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以相親而相遜;代天以奠兆民,而相天地之不足,則臣子推崇之以配天,以是為與天通理也。母後,一姓之妣也,配祖於宗廟而私恩伸矣。位非其位也,君授之也;德非其德也,元後為民父母,母道亦君所任,非後所任也。呂後不足以配地,薄後其能堪此乎?故曰亂也。
象之不仁,舜不得不以為弟,丹朱之不肖,堯不得不以為子,天倫者受之於天,非人所得而予奪者也。夫婦之道,受命於父母,而大昏行焉;出以其道,而自夫制焉。為人子孫而逆操其進退,己不道而奚以治幽明哉?文姜之逆也,而春秋書曰「夫人」。僖公致成風以抑哀姜,而春秋書曰「用致」。呂後之罪,聽後世之公論,非子孫所得黜也;薄後非高帝之伉儷,非子孫所得命也。告祠高廟,退呂進薄,幸先君之無知,唯己意以取必焉。舜不能使瞽瞍之不子象,而光武能使高帝之不妻呂後哉?慕容垂追廢可足渾氏,崔鴻譏其以子廢母,致其子寶弒母而無忌。人君垂家法以貽子孫,順天理而人情自順,大義自正。如謂光武借此以儆宮闈,乃東漢之禍,卒成於後族,徒為逆亂,而又奚裨邪?故曰亂之亂者也。